“魂兮歸來”

李巽南

從晚清到20世紀末，人們似乎一直沒有從“城市現(xiàn)代性”的震蕩中走出來，對田園家鄉(xiāng)和“前技術(shù)”時代依舊投去“鄉(xiāng)愁”式的回望。在貴州，很多作家延續(xù)先賢蹇先艾一百年前的精神路徑，背過身去開始自己寫作上的“返鄉(xiāng)之旅”，這種回看的姿態(tài)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因為只有遭遇到城市“現(xiàn)代性”之后，才有可能以全新的眼光去審視曾經(jīng)熟悉的空間——“故鄉(xiāng)”，這原本就是一個“現(xiàn)代”事件。

冉正萬也不例外，由于一直熱衷挖掘鄉(xiāng)土題材，他被譽為“鄉(xiāng)土寫作”的好手，但近兩年，他開始把視線投向身處的這個城市空間。自《鯉魚巷》2021年在《人民文學(xué)》上發(fā)表，他的“貴陽系列”已經(jīng)寫到了第七篇。我們都知道，寫出一個城市的“辨識度”是很難的，畢竟“機械復(fù)制時代”的最大特點就是“同質(zhì)化”，越現(xiàn)代的城市面目越相似。而“貴陽”之所以難寫，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個城市在文化上的“無根”，學(xué)者謝廷秋論及貴陽的城市文化時曾這么評價：“文化的無根（不像北京），商業(yè)的無傳統(tǒng)（不像上海），喧囂浮躁卻與時代亦步亦趨，人性流弊世事苦詣卻普天大同，這種獨特的城市氛圍正是貴陽特色?！睆倪@個視角來看待冉正萬的“系列貴陽”就有了特殊的意味。

他用一個中醫(yī)世家近四百年的興衰史描繪了貴陽前世今生的一個側(cè)影。洪邊門的“羅記生藥鋪”從誕生到消失，猶如馬爾克斯的“馬孔多”，在羅氏家族最后一個子孫“羅夏樂”去豆腐廠工作前，就已被歷史的大風(fēng)刮得無影無蹤了。

故事從不起眼的“虎門巷”開始，七十八歲的羅夏樂穿行在這條狹窄的小巷中，琳瑯滿目的貴陽小吃、獨特陡峭的“天梯”、坡道建筑奇異的地理空間……它們像一個個“地標”繪制出“洪邊門”獨特的文化地圖，隨之一同展開的還有貴陽的城市記憶。

一

一個城市的尋根往往是從建筑開始的，“洪邊門”作為貴陽“九門四閣”的老城門之一，建于明朝天啟六年的匪患中，那一年羅氏醫(yī)館的創(chuàng)始人羅家干還只是一個哨卡的哨長。故事從羅家干帶孫子在城墻上看風(fēng)景的那個下午開始。他回憶起天啟六年的那場戰(zhàn)斗，在大霧遮掩下，等他看清敵人時，對方的人馬已經(jīng)來到了城郊，羅家干在箭雨中敲著鑼飛奔進城報信，卻不幸中箭……有時候，歷史的開始就是這么荒誕，一個潰爛的傷口竟然成就了一個傳奇醫(yī)館的誕生。

《洪邊門》并沒有從這里開始講故事，文本四個部分所構(gòu)成的時間線索值得玩味，與歷史的流向剛好相反，它流向的是“過去”，形成了“當下”——“幾十年前”——“鴉片戰(zhàn)爭”——“明朝滅亡”的四個時間節(jié)點，跨度近四百年。這個“回望”的姿態(tài)，既代表從現(xiàn)代社會返回“歷史故鄉(xiāng)”的目光，也是象征層面的一個召喚“儀式”，文本借助它的力量讓“時間之水”倒流……

故事的第一部分在現(xiàn)代空間中展開，但此空間卻顯出一副“暮年之景”，這或許與78歲的羅夏樂有關(guān)，她走在這個住了一輩子的小巷中，“路面和墻都已改造過，嶄新的顏色還不熟悉不習(xí)慣，似曾相識的情景里隱藏的陌生讓她想起遠房表姐的表情。表姐進城來，她給表姐買了件新衣服，她覺得合身，表姐卻手足無措，好像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會暴露身體的透視裝，讓她如芒在背。”洪邊門的建筑從黑瓦換成石棉瓦、鋼瓦，改造過的老街，裝修過的老屋，就像一件不屬于她的新衣，看起來光鮮一新，好像什么都沒變，卻一直充斥著古怪的陌生與不對勁，這是為什么呢？

裝修好老房子，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過世老伴的魂帶回家，“老陳不一定在遺像里，但這種事只可做不可追問”，因為“污染”大，兒媳婦動作麻利地收起了婆婆買的土制香燭，看到她拿著新款紙錢到煤氣灶上點火，羅夏樂想制止卻最終沒有開口——從小大人就告訴她，絕對不能在灶上燒紙，小氣的灶神菩薩會認為是給他燒的。除了不想和媳婦起沖突外，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些儀式可能“失效”了。

在“敬神如神在”的世界里，羅夏樂相信土制壓印的紙錢和香燭才能打開那個無形世界的大門，“總是覺得用她買的更‘靈驗。何為靈驗，哪里靈驗，卻又說不清楚。”兒媳婦買的地府鈔票，金額大到讓人疑心“仿佛陰間通貨膨脹已到億為基本單位的地步”，這些“錢”確實是“哄鬼”的，更是“哄人”的，現(xiàn)代燃氣灶里哪還有灶王爺容身的空間呢？“他沒地方可住嘛”。城市空間崇尚科學(xué)、效率、實用主義，卻也乏味到容不下別的可能。

羅夏樂所感覺到的“不對勁”，正是精神遭到城市現(xiàn)代性“凈身”之后的反應(yīng)，它會“凈化”掉不屬于現(xiàn)代邏輯的“污染物”，也會“去除”掉人性中非理性的部分?！澳翘斓絹頃r，是去天上還是地下？老陳似乎沒去天上也沒到地下，她多次夢見他走在回家路上，回來鼓搗電視機什么的。感覺沒有天上也沒有地下。只有人間?！崩详惖幕昙炔荒堋吧臁币矡o法“下地”，只能在人間無根地飄蕩。這就是現(xiàn)代生活所帶來的“具身化”體驗，吃喝拉撒的身體經(jīng)驗是那么實實在在，在這個空間里“生”和“死”都難以獲得超拔，人的生命價值緊緊附著于物質(zhì)屬性之上，以科學(xué)、理性的名義拒絕“升華”。“沒地方住”的灶王爺和老陳縮小到“0.1”個單位的魂魄，都代表了現(xiàn)代人無處安放的靈魂，這是一片精神的“無依之地”。

二

“時間之水”流向幾十年前，那時年輕時的羅夏樂是洪邊門著名的“豆腐西施”，像吃了“仙丹”一樣美，是那條街所有男人的夢中情人，“買豆腐的人中結(jié)了婚的男人都想要她，同時卻又想，幸好沒娶她，她太漂亮了，會給自己帶來不幸。沒結(jié)婚的男人則愿意獻出一切，只要能夠得到她。”

可她卻愛上了一個外號叫“挺竿”的青年。這段愛情看似來得莫名其妙，“核桃樹開花時，她在雙水巷看見挺竿在墻上打格子，當時沒在意，幾天后，鋪滿整面墻的宣傳畫讓她無比震驚?！窃趺醋龅降?？她有種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他不是人，他是神筆馬良?！?/p>

在古希臘文化中，知識、繪畫、雕塑、醫(yī)術(shù)都是“技藝”（techne）的一種，挺竿會畫畫，暗示他具有“知識分子”的身份?！八稽c醒一般，知道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幅大畫時，驕傲感的來源不過是一種決心，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會愛他，順從他，奉獻給他?！边@看似與理性背道而馳的沖動，實際上是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召喚，就像柏拉圖《裴多篇》所描述的：美少年追求哲人的愛情是為了換取“真理”獲得啟蒙。羅夏樂愛上挺竿源于對他“技藝”的崇拜，用她的“美”作為交換，這里出現(xiàn)一個“啟蒙”與“被啟蒙”的潛在結(jié)構(gòu)，女性身體作為一個意義生產(chǎn)的場所，與啟蒙產(chǎn)生了交鋒。非常有意思的是，冉正萬的另一部作品《銀魚來》中，最光彩照人的角色“楊玉環(huán)”同樣愛上了知識分子“余得白”，這是巧合嗎？

文本的有趣在于，它不無反諷地透出挺竿“技藝”的虛假性，他“不過是將畫報上的畫照搬到墻上”，是一種拙劣的“模仿”。不僅如此，他還利用自己的繪畫技巧造“假糧票”，被嫉妒他的廠長逮個正著，可癡情的羅夏樂卻把他視為因“技”受罰的英雄。

文本暗示女性其實很難分辨什么是“真正的知識”。她們天真、盲目、易受蠱惑，容易被“虛假的技藝”蒙蔽。就像《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海洋神的女兒們最后感嘆的那樣，嫁人可不能嫁給哲人（知識分子），否則一旦結(jié)婚，拋入現(xiàn)實，就“像遇到可怕的霹靂”（尼采《快樂的科學(xué)》），必然要受到打擊。年輕英俊的畫家在勞改三年后娶到了美麗的豆腐西施，羅夏樂婚后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只是個會掙錢的“手藝人”。

挺竿之所以被懲罰是因為“邪惡”地使用了“技藝”，經(jīng)過了改造后“治愈”：他不再畫畫，轉(zhuǎn)賣起了皮鞋?！澳莻€讓她感到驚艷甚至眩暈，周身藝術(shù)細胞的年輕人不見了，她有點失望地叫他老陳。”挺竿變成了“老陳”，雖然失去了藝術(shù)的“眩暈”，但擁有叫人無法抗拒的“財力”。話雖這么說，婚后短短兩年羅夏樂就胖了三十斤，再也沒人記得她的美麗，“豆腐西施”從此消失了……文本既同情又嘲諷羅夏樂追求“技藝”無非是“自我毀滅”，“美”已被“（虛假的）技藝”和現(xiàn)代社會的“功利”（金錢）給毀掉了。

中國古典才子佳人小說中，美麗、順從、忠貞的妙齡女子總是要愛上窮書生（知識分子）的，最后一定是“花好月圓”的結(jié)局。冉正萬顯然被這類愛情故事吸引了，在他的作品里懵懂少女愛上知識分子的故事往往是最生動出彩的部分，投射了他潛意識里對“知識”真誠的認同。可吊詭之處在于，他作品里的“精神戀愛”或者說“啟蒙之夢”都是失敗的。《銀魚來》中楊玉環(huán)的愛情就沒有善終，與愛人失之交臂；《洪邊門》看似有情人終成眷屬，實際上是用笑謔的方式讓“涓生”當了個“成功”的手藝人，這“成功”比失敗更加不堪，不過是讓“啟蒙之夢”破滅得更滑稽、無聊。

無獨有偶，羅夏樂這種崇拜“知識”的情感模式還發(fā)生在她的祖輩身上，文本第三部分，十七歲的少年陳少良去請羅氏生藥鋪的郎中羅用敬為父親治傷，陳少良對羅用敬幾乎是“一見鐘情”——“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唉，這人要是我爹有多好，我不是嫌棄我爹，我覺得這個人是老天派來的，如果不能跟在他身邊，我今后的日子會無比艱難。母親也嘆了口氣：‘兒子，我看你是中邪了吧?！?/p>

《洪邊門》中羅用敬知識淵博、文質(zhì)彬彬，是一個正派溫和的郎中。對陳少良而言，這才是理想中的“父親”形象，他竟忍不住在親生父親葬禮的答謝宴上跪下拜師，可是“羅用敬看也不看，慢悠悠夾菜吃菜。”

陳少良對羅用敬的崇敬依然源于對“技藝”的崇拜。“他喜歡聽郎中說話，文縐縐不慌不忙，見解樸實又中肯。比如他母親端到桌上的木樨餅，郎中不但知道它的來歷，還解釋了南京木樨餅和貴陽木樨餅的區(qū)別。而郎中對各種植物性狀和用途的了解，讓陳少良佩服得五體投地。”陳少良想盡一切辦法拜師而沒有成功，最后打聽到羅用敬生了七個女兒，生平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兒子繼承醫(yī)館，他決定放棄自己的姓氏當羅用敬的上門女婿，并讓自己的子子孫孫全部改姓“羅”。

羅用敬生不出兒子、陳少良當上門女婿都構(gòu)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父系傳承的斷裂，陳少良以這種方式來繼承了岳父的醫(yī)術(shù)（知識），而羅氏家族最后一個孩子羅夏樂仍然是女孩，醫(yī)館在民國宣布“廢止中醫(yī)”那年關(guān)閉，意味著這個家族注定最終會像“馬孔多”一樣被歷史的大風(fēng)刮走。

三

陳少良為什么不肯認親生父親，轉(zhuǎn)而認同羅用敬，甚至不惜以上門女婿的身份來繼承羅氏醫(yī)館？要解釋這個奇異的謎團，我們必須注意一個特殊的時間點：鴉片戰(zhàn)爭。陳少良的父親“陳廷有”是廣東水師的“外委把總”，入伍那年兒子剛出生，從此便沒有再回來過。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在虎門與英人對戰(zhàn)，清兵大敗，死神的迫近促使他決定回家看看兒子，于是拼命走了一個月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但他的傷實在太重了，“他的右肩被子彈穿透，沒及時醫(yī)治已經(jīng)化膿，比爛魚爛蝦還難聞。胸前和手臂上的皮膚受此影響正在變硬變黑。我的老天爺，見過各種病人的郎中難受地想，扣在黃桶里蛻皮怕也沒這么痛。他這皮蛻不下來了，他沒法讓他重新變成一個鮮亮的年輕人?！卞e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郎中只好用了鴉片作為臨終安慰劑。為禁絕鴉片征戰(zhàn)多年，到頭來要靠鴉片善終，這其中的可嘆可笑不言自明。

“陳廷有”的形象不由讓人想起古希臘神話《奧德賽》，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同樣在兒子剛出生時離開，顛沛二十年終于返回故土。奧德修斯寧愿放棄女神“卡呂普索”給予他的永生也要回家，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兒子忒勒馬科斯馬上成年需要繼承王位，再不回去兒子會被求婚人謀害，國家也將落入他人之手。結(jié)局是美好的，兒子一直在等待父親回家，妻子也依舊忠貞，奧德修斯奪回了屬于自己的一切。

可在《洪邊門》的故事里，回家的“奧德修斯”并不是以英雄的身份歸來的，國家積弱蒙受的恥辱就印刻在他的傷口上。“‘先生，我們沒辦法打呀，我的先生。淚流滿面。不是為自己受傷和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為戰(zhàn)場上被對手全面壓制的恥辱和絕望。英國人的子彈比他們的子彈飛得快飛得遠，裝子彈也比他們快。不懂那是什么槍，他沒見過，長官也沒見過。他在第一輪射擊時受傷，像被狠狠打了一拳似的掀翻在地。”

“陳廷有”實際上在象征層面充當了“民族國家”的“病體”，災(zāi)難深重的“近代中國”在東西方交戰(zhàn)中不堪一擊，民族的機體飽受戰(zhàn)火的重創(chuàng)，羅用敬的“知識”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他的知識能拯救這腐爛的機體嗎？結(jié)果當然是失敗的，更讓人難受的是，陳廷有的兒子認了其他人作“父親”，陳少良決心繼承血緣以外的“知識”，這是現(xiàn)代中國人在西方船堅炮利沖擊下進行的一次精神上的“弒父”。

文本的復(fù)雜之處在于，它亦同情陳廷有的潰敗，痛心他的屈辱，這大概是來自文化血脈上的召喚與遙相呼應(yīng)。“突然襲來的血緣關(guān)系讓他從父親的痛苦看到自己的痛苦，從即將到來的死亡看到自己的不幸?！?。喊出來后嚎啕大哭?！?/p>

在洪邊門的集體出殯儀式上，“陳廷有”的棺木以“英雄”身份第一個出城，接受全城百姓的吊唁，“羅用敬向守備大人陳情，把總死于虎門與英人大戰(zhàn)，抵制英國鴉片進入中國，是為國捐軀，理應(yīng)讓他的棺材排在最前頭?！背鰵洉r，守備大人親自為他抬棺，市民紛紛加入送葬的隊伍……失敗的“英雄”總算是有了一副容身的薄棺，隱含作者為“近代中國”的病體唱了最后一道“挽歌”。

很顯然，“羅用敬”是文本的理想人物，“在他眼里，枇杷和桑樹以及萬物都是有用之物，沒有貴賤之分，至于怎么用，是作為以天倫定人倫的人窮盡一切去領(lǐng)悟去識別的，而不是由萬物自我標榜?！北M管古老中國的政教秩序都已在西方“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對比下顯出四分五裂之勢，隱含作者仍舊依戀羅用敬所代表的中國古典文化，從少年為郎中認真漆棺材可見一斑，陳少良要像“親兒子”一樣為他送終。陳少良的行為，除了崇拜羅用敬所擁有的“知識”外，實際上，還源于“現(xiàn)代中國作家”集體無意識里“無父”的創(chuàng)傷人格。

在古希臘神話中，父親永遠是兒子追隨的榜樣和受到崇拜的英雄，不論是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馬科斯，阿伽門農(nóng)的兒子俄瑞斯忒斯，亦或是阿喀琉斯的兒子涅俄普托勒摩斯，認同并追隨父親是男人成長的必經(jīng)之路。

而這位不知“父名”的少年陳少良，與親生父親的關(guān)系卻異常疏遠，“出生后從沒見過父親，但他知道自己有父親。父親終于把自己送回來了，但他送回來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名字?！币灾劣诟赣H死后，他抬著牌位卻未體驗到失去父親的悲傷，這種精神上的“無父”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人格的“未成熟性”。發(fā)展心理學(xué)提示我們，兒童脫離了與母親的依戀關(guān)系后，需要通過認同父親來完成人格的塑造，可近代中國精美優(yōu)雅的禮教系統(tǒng)證明這“父親”為孩子準備的不過是“吃人”的宴席，致使中國現(xiàn)代作家體驗到了王德威所說的“個體生命符號系統(tǒng)崩裂”的危機。

文本用“還魂草”的傳說講出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渴望，為“中國”這個還沒成熟就已老去的機體尋找新的力量獲得新生?！叭说搅畾q時，用還魂草洗澡，然后倒扣在柏木做的黃桶里面，經(jīng)歷七七四十九天，皮膚開裂脫落，出來后皮膚像嬰兒那樣細嫩，可以再活六十年。只是開裂脫皮的過程極其痛苦，多數(shù)人因忍受不了而放棄?！边@種自我建構(gòu)的“未完成性”，促使“尋父”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反復(fù)被書寫的“原型”。

冉正萬的作品中就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尋父”的原型，如《紙房》中，辛維與生身父親的關(guān)系是隔閡的，卻與“哭喪匠”道云老漢有著“如父如子”的師徒感情；在《納摩先生》里，為了獲取法器上的銅綠治療楊梅瘡，羅安假意拜了納摩先生為師，師父知道真相后，依然收他做了徒弟并幫他治病。這些長者除了掌握著一些特殊的“技藝”外，還具備仁慈、智慧、克制、謙遜等品質(zhì)，帶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儒雅風(fēng)度，是作者精神上的“理想之父”。

四

以冉正萬敦厚的個性和他所描摹的溫情脈脈的鄉(xiāng)土，我們可能想不到他與鮮血淋漓、畸形、腫脹的身體有何關(guān)系。事實上，他不但寫，還寫了不少殘疾、怪異甚至是正在腐爛的肉體：如《父親消失》里渾身皮膚與紅毛豬皮長在一起的叔叔；把事故中失去的雙腿用鹽腌制，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的辛酉（《一個黃昏的詞語》）；天坑中堆積如山的尸身與碎裂的肢體（《十字弩》《銀魚來》《洗骨記》）；《洪邊門》里“把總”被英軍打傷潰爛的傷口，羅家干化膿發(fā)臭的箭傷……只不過冉正萬的小說里不見激越悲憤，有著反常的平靜。

他的倫理指向是矛盾的，在“現(xiàn)代”卻反身看向“過去”，但對傳統(tǒng)文化也同樣不完全信任，這點從羅記生藥鋪的由來可窺見一斑。這個貴陽老醫(yī)館的誕生近乎荒誕，藥的發(fā)現(xiàn)過程令人啼笑皆非，類似傳奇與巫術(shù)。羅家干的身份首先就值得懷疑，他不是醫(yī)生，而是貴陽城郊土巴坳哨卡的哨長，土匪來犯時被敵箭所傷，為了醫(yī)治潰爛的傷口，他嘗試了各種方法，如用烙鐵烙、用蜘蛛尿涂，還用過輕粉、鉛粉、甘石、銅綠、硫黃、雄黃、火藥，甚至以毒攻毒，最后奇跡般地治好了潰爛，只留下了形狀可怖的疤痕。為了搞清楚治愈的秘密，他和兒子花了三年時間終于研發(fā)了提膿祛腐神藥“五虎丹”，羅記生藥鋪就此誕生并名噪一時。

文本對潰爛身體的描寫驚心動魄，羅家干化膿潰爛的傷口“越爛越寬越爛越深。他感覺這不是肉在爛，是被看不見的鬼粘上了，夜深人靜時能聽到鬼舔膿血的聲音，像老鼠舔油碗，唼唼喋喋，它要是沒舔夠，會用力擠壓，連同汗水血水一起擠出來，以便變成膿液后再舔?！睗€如“惡鬼”舔膿血，這一段描寫讓人顫栗，羅家干的傷越來越重，死亡似乎就在眼前，他求兒子把自己綁在柱子上用烙鐵烙傷口，十七歲的兒子害怕，他又是罵又是哀求，“指責(zé)兒子不想救他”，終于，這位可憐的少年咬牙舉起了烙鐵：

烙鐵剛烙上去時像焠火一樣滋滋響，不難受，像癢癢被撓到正好一樣舒服。他高興得哈哈大笑：烙死它烙死它。笑聲一會像人一會像鬼，一會像笑一會像哭。和鬼哭狼嚎不同，從他嘴里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怪，連兒子也覺得確實有鬼，只有鬼才會這樣叫喚。當烙鐵烙出燒豬皮的味道，他昏死過去。

如此驚悚的一幕與魯迅式“抉心自食”的場景有某種“鏡像”的互現(xiàn)：“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魯迅的《墓碣文》中自我割裂的身體意象太過奇詭恐怖，以至于死尸“化塵”之微笑竟透出幾分對死亡不自覺的迷戀和自戕之快感，肉身的崩裂背后是意義的崩裂，更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如何“醫(yī)治”近代中國的猶疑與焦慮。換句話說，隱含作者越渴求于意義的追尋，便越趨于對自身立場的懷疑?！搬t(yī)術(shù)”一直是“五四”以來對文學(xué)社會功用的定位，用文學(xué)對社會和人性進行“治療”。然而羅家干的“醫(yī)術(shù)”是始于荒誕，這就宣告了羅用敬的知識也是“無效的”。

對啟蒙既信任又懷疑的矛盾一直體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以魯迅為例，矛盾多義性一直是他寫作的特有風(fēng)格，如《鑄劍》中的黑衣人與眉間尺不惜自刎來達成復(fù)仇，《死火》中即將熄滅卻狂笑不已的死火，饅頭蘸血的盲目民眾和終究回歸“正?！避壍赖目袢耍烤拐l是病人？那苦悶而找不到出路的知識分子不過是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原處的蒼蠅，所有的努力竟似拳打空氣一般陷入“無物之陣”，或許只有借著非理性和寓言般的幻夢（抑或噩夢）方可抵達其復(fù)雜之處？！

以此返回埃斯庫羅斯的戲劇，我們或可受到一點啟發(fā)，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人類的一切技術(shù)文明都源于普羅米修斯，火帶來的光亮讓人類獲得知識技藝與文明教化，這正是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功績。他帶給人類一個非常重要的禮物就是“醫(yī)術(shù)”，“從前他們枉然地視聽，卻視而不見然，聽而不聞，如同夢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種種浮影，在渾渾噩噩之中度過漫長的一生。”（《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行447-450）然而醫(yī)術(shù)治療的內(nèi)涵卻是荒誕的，呈自我消解的意味，因為這偉大功績與他給凡人帶去的“盲目的希望”相互捆綁。

普：我還讓有死的凡人不再預(yù)見死亡。

歌隊長：你為治療這疾病找到什么良藥？

普：我把盲目的希望放進它們的胸膛。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行250-253）

人類因為能預(yù)見自己的死亡而變得沒精打采，普羅米修斯用來給人類醫(yī)治絕望的“藥”是“盲目的希望”——即失去了預(yù)見死亡的能力。人們果然變得快樂起來，像尼采說過的，科學(xué)技術(shù)的目的是讓人變得更輕松快樂（《快樂的科學(xué)》），但實際上凡人的命運并沒有改變，死亡沒有消失，只不過由可以“預(yù)見”變到“看不見”罷了。想想潘多拉的盒子里裝的都是人間的災(zāi)難，而最后一個沒有被釋放的“惡”就是“盲目的希望”，這話從博愛的普羅米修斯之口說出，不免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或許是對普羅米修斯式“良藥”的警惕，隱含作者一方面寄希望于從古典文化語境中找尋“精神之父”，同時又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懷疑，畢竟，古典中國與近代中國的關(guān)系，不正是語言象征秩序上的父業(yè)子承嗎？

不過《洪邊門》的特殊在于，借助寓言的形式化解文本潛在的焦慮，隨著時間之水流向歷史的深處，那種危機感漸漸松弛。文本最后一章，小孫子對爺爺說：

“‘爺爺，我的五虎丹，不管哪個都可以用，不管它是木匠皇帝，還是全身是金的皇帝。羅家干摸摸孫子的頭：‘要得、要得，醫(yī)者德近佛，這是佛心。”

這耐人尋味的對話，小孫子近乎佛心的“悲憫”是啟蒙敘事“二元對立”之外的另一種寓意，其中的玄機只能從最后這一部分寧靜如常的生活景觀中去體悟。城墻下堆積如山的尸體、腐爛的傷口與山坡上心曠神怡的霧海、孩童月下的歌謠、城外笙歌十里的集市、貫城河邊散漫的人間景象……各種感官意象聯(lián)結(jié)起來，一齊涌到讀者眼前，從語言層面將碎裂的人間百態(tài)以敘述之力聚合并綿延開來，竟有了人間煙火之溫暖和劫后余生的唏噓，是生之悲歡，亦是對生命意義的重新探尋。

《洪邊門》的四個部分就像召喚儀式的四個步驟，在語義的離合、轉(zhuǎn)換、衍生之間，隱含作者借著敘述的回溯之力，超越邏輯與理性，用“寓言”的不可言說之力把個體碎裂的精神信仰粘合起來。

“如果老虎吃掉他們，是不是就沒有后來的故事了呢？不會，因為不是老虎嘴下留情才有故事，而是只要有人，就會有故事?！敝灰腥司蜁泄适?，敘述的力量能不能沖破荒誕，在“無道”之末路開辟出新的可能呢？沒人知道，但哪怕是“盲目的希望”，依然不妨礙我們對著長空大喝一聲“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