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陛云先生在《詩境淺說》序言中回憶道:“以弱冠學(xué)詩,先祖曲園公訓(xùn)之曰:學(xué)古人詩,宜求其意義,勿獵其浮詞,徒作門面語?!蔽矣X得俞曲園先生所言,是詩教的根本所在。
一般人教詩側(cè)重講辭采格律,喋喋不休,津津樂道。而曲園公則提出了求其意義和勿獵浮詞的見解,令人一新耳目。作詩作文,以意為上。意如天體,詞如衣裝,主側(cè)本來分明,本末焉能倒置。詩教,首先教的是為人之標(biāo)。學(xué)詩,首先學(xué)的是修心之道。
唐代杜牧說過:“茍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阛阓,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阛阓”就是街市。一群人烏泱烏泱去趕集,鬧鬧哄哄到傍晚就四處星散了,只留下一片狼藉。杜牧說的“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后”,和曲園公所謂“浮詞”,似如出一轍?!案≡~之輕”,輕如煙塵而散入霧霾,難擋清風(fēng)一帚之揮。
唐李商隱在《武侯廟古柏》中寫了兩句詩:“葉凋湘燕雨,枝拆海鵬風(fēng)?!边@兩句詩常被后人批評為脂粉過重,妝點過甚,節(jié)外生枝。清代紀(jì)曉嵐認(rèn)為“‘湘燕雨‘海鵬風(fēng)事外添出,毫無取義,昆體之可厭在此等。”相較而言,這也是浮詞作怪的緣故。倘若洗去鉛華,露出本色,直接說“葉凋連日雨,枝斷滿堂風(fēng)”,其實也是一種曉暢清晰的表達(dá)方式。奧地利詩人里爾克說:“……他們要開花,開花是燦爛的??墒俏覀円墒?,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备≡~,就像輕飄的花朵。雖燦爛,但空洞。終不如那居于幽暗而執(zhí)著努力的果實,自有一份不可替代的成熟味道和實在重量。
要真實反映這個時代的生活,首先就要有能力感受和認(rèn)識這個時代。也就是說,理解人生、思考社會,鍛煉敏銳的生活感應(yīng)能力,亦即“觀察、體驗、研究、分析一切人”,其實是一切寫作技巧之外的第一功課。這里所說的理解生活,并不是一定要皺著眉頭說一些枯燥道理,而是要真正對生活有切實的觀察和體驗。比如孟郊有兩首寫平凡生活的詩,純粹都是白描和直白,卻感人至深。
《借車》:“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百年徒役走,萬事盡隨花。”《答友人贈炭》:“青山白屋有仁人,贈炭價重雙烏銀。驅(qū)卻坐上千重寒,燒出爐中一片春。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p>
這里的“家具少于車”和“暖得曲身成直身”,都曾被歐陽修寫進我國第一本詩話——《六一詩話》:“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币簿褪钦f,孟郊這些詩句之所以感人,還是因為來源于深刻真切的生活感受之中。
莊子曾經(jīng)寫過一個寓言:“宋元君將畫圖,……有一史后至者,譠譠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盤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意思是說,宋國國君宋元君要找人畫畫,有一個畫師最后才慢悠悠走來,施禮之后就飄然而去。宋元君派人去看,他正解去衣服,露著身體,盤腿而坐。宋元君認(rèn)為他才是真正的畫師。因為其他的畫師雖然恭謹(jǐn)侍立,心中雜念卻很多。唯獨后來的畫師放下各種繁縟,本色澄明,內(nèi)心通透,反而更合乎藝術(shù)的自然天性。如果我們今天借畫而來論詩,途雖殊,而理則無異也。當(dāng)代詩詞作手最可寶貴之處,同樣在于這種“解衣盤礴”的勇氣。
摒棄浮詞,化機在手,方能做到“不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
(作者高昌,系中華詩詞學(xué)會副會長、《中華詩詞》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