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趙正書》中的許多內(nèi)容與傳世文獻的記載存在著許多重合,但又多有不同之處。一直以來,圍繞著《趙正書》的性質(zhì)、成書年代等問題,學界頗有爭議。本文認為,結(jié)合相關傳統(tǒng)文獻進行關聯(lián)性的分析,《趙正書》關于秦始皇選嗣等問題的記載應當是不符史實的,很有可能是受到漢初“過秦”思想的影響編纂而出。
【關鍵詞】《趙正書》;扶蘇;李斯;出土文獻
【中圖分類號】K234?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6-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18
《趙正書》是2009年初北京大學接受社會捐贈所獲西漢竹簡中的一部分,篇名“趙正書”寫于第二枚簡背面,總字數(shù)約一千余字,字跡清晰,連讀順暢,是罕見保存完好的歷史文獻,其內(nèi)容主要記載了秦始皇駕崩前和李斯等人的對話與秦二世時期秦二世等人的一些作為,以及李斯被殺前的陳述等。同傳統(tǒng)史書的記載相比,《趙正書》的內(nèi)容書寫存在著較大的不同,尤其是有關秦始皇所立嗣君人選、秦始皇的去世之地、隨侍大臣的姓名與職務、秦始皇的形象、李斯的獄中上書等內(nèi)容更是迥然有異。一直以來,有關《趙正書》的內(nèi)容及性質(zhì),學界討論頗多。筆者不揣淺陋,就《趙正書》中所載秦始皇選嗣等問題進行淺要的討論,敬請方家指正。
一、再議《趙正書》載秦始皇選嗣原因的合理性
以《趙正書》所載文字來看,秦二世胡亥的繼位乃是秦始皇與大臣共同商議的結(jié)果,秦始皇是在清醒的情況下,根據(jù)實際情況決定立胡亥為儲君,并非是《史記》所記載的為趙高、李斯等人陰謀所致,《趙正書》文曰:
丞相臣斯昧死頓首言曰:“陛下萬歲之壽尚未央也。且斯非秦之產(chǎn)也,去故下秦,右主左親,非有強臣者也。竊善陛下高議,陛下幸以為糞土之臣,使教萬民,臣竊幸甚。臣謹奉法令,陰修甲兵,飭政教,官斗士,尊大臣,盈其爵祿。使秦并有天下,有其地,臣其王,名立于天下,勢有周室之義,而王為天子。臣聞不仁者有所盡其財,毋勇者有所盡其死。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如此,臣等盡當戮死,以報于天下者也?!壁w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蓖踉唬骸翱?。”
若僅僅從上文來看,秦始皇立胡亥為儲君,讓李斯等人輔佐胡亥繼位是合乎情理的??v觀秦始皇一生,嗣君之位始終懸而未決,即便是長子扶蘇,秦始皇也從未明顯地表達過以他為繼承人的想法,如今秦始皇病入膏肓,為了保證朝局平穩(wěn),防止有人趁機作亂,立一個在陪伴身邊的也還算受寵的小兒子似乎并不為過,《史記·李斯列傳》載:“始皇有二十余子,長子扶蘇以數(shù)直言諫上,上使監(jiān)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余子莫從?!狈鎏K性格寬厚,處事政策都偏向于儒家的懷柔之道,與秦始皇凌厲肅殺的治國理念極為不同,一直為秦始皇排斥,而胡亥則在表面上極為順從始皇。秦始皇因此故廢扶蘇而立胡亥,也存在著一定的道理,以往也正有學者持此意見。不過,若結(jié)合當時的政治狀況,卻會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著相當多的問題。
據(jù)《趙正書》所載,秦始皇想要讓李斯等人討論繼位之人的理由是“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后不勝大臣之紛爭,爭侵主。吾聞之:牛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爭,齊民苦。哀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這句話是在說,秦始皇認為自己的幾個兒子不能夠像他一樣可以操縱群臣,害怕在他死之后、新君未立之前,出現(xiàn)群臣爭權的情況,導致自己的兒子淪為權力斗爭的犧牲品。而從史料的記載上看,秦王朝內(nèi)部真正能夠引起“爭侵主”之爭的人,一共只有寥寥幾位:在北部上郡地區(qū)帶兵抗擊匈奴的蒙恬以及其身后的蒙氏一族,以王離為代表的王氏一族,鎮(zhèn)守嶺南的任囂、趙佗部,以及右丞相馮去疾(《趙正書》稱御史去疾),左丞相李斯。是時,任囂、趙佗雖坐擁大軍,但卻遠在南越,即便是想“爭侵主”,也是有心無力。馮去疾留守京師(若以《趙正書》所言,是隨侍秦皇左右),更不可能掀起什么禍端。只有王離、蒙恬二人遠在上郡,坐擁秦軍主力,最有可能趁秦始皇死時作亂,那么所謂“大臣之紛爭,爭侵主”中的“大臣”,唯一可能指的就是王離、蒙恬二人。明白了這一點,《趙正書》中最大的矛盾就出現(xiàn)了。首先,就扶蘇本人來看,秦始皇一生既沒有立皇后,也沒有明確說明立誰為太子,但是扶蘇作為他的長子,而且為人寬厚,深得民心。無論從宗法的角度還是從能力的方面來看,扶蘇都無疑是最合適的繼承人選,而且雖然扶蘇屢次進諫觸怒了秦始皇,但是秦始皇本人并不見得就因此否定了以扶蘇作為一個繼承人的想法。秦王朝為了抵御匈奴,在北部邊境布置了三十多萬精銳秦軍,幾乎占據(jù)了秦王朝泰半的主力,并以蒙恬作為主帥,扶蘇為監(jiān)軍。以往,許多學者認為,秦始皇以扶蘇為監(jiān)軍,是將其外放失寵的表現(xiàn),但實際卻并非如此。秦漢之際的監(jiān)軍一職,職司監(jiān)督、巡察,擁有龐大的權力,乃是與軍隊主帥平起平坐的存在,有時甚至能夠決定軍事戰(zhàn)略的實施。故通常而言,擔任監(jiān)軍之職的,往往是君主的親信和寵臣?!妒酚洝に抉R穰苴傳》有:“愿得君之寵臣, 國之所尊,以監(jiān)軍,乃可。”故而并不能因為扶蘇的監(jiān)軍職位就否定了秦始皇對其的信任。同時,由于扶蘇身兼皇子與監(jiān)軍的雙重身份,能夠掌握起相當大的權力,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九原秦軍的行動,加之以扶蘇、蒙恬二人的關系極為親密,可以說,這支精銳秦軍主力就是扶蘇繼位的保障。一旦出現(xiàn)意外,憑借扶蘇、蒙恬手中的權勢,足以調(diào)動這支精銳秦軍為扶蘇的稱帝掃平一切障礙。事實上,在蒙恬接到命令扶蘇自殺的“秦始皇遺詔”時,也的的確確產(chǎn)生了類似的想法。而若是秦始皇立他人為嗣,一旦扶蘇心生二意,掀起波瀾,秦王朝所面臨的必然是傾覆之危。畢竟,九原秦軍乃是最為善戰(zhàn)的主力軍隊之一(這一事實,從后來王離的戰(zhàn)績中也可窺一二)。這種潛在的風險,作為一個經(jīng)歷過宮廷政變的君主,秦始皇不可能想不到。倘若秦始皇無意立扶蘇為嗣君,就不可能讓扶蘇去“監(jiān)軍”這樣一支主力部隊,這無疑是為之后他讓其他子女繼位埋下隱患,也恰恰是這個行為,證明了秦始皇對扶蘇還是有著相當?shù)闹匾暤?。而在彌留之際,秦始皇既然對之后可能出現(xiàn)的權力斗爭產(chǎn)生了焦慮,就更不會冒著扶蘇調(diào)動大軍南下政變的風險而去立胡亥為嗣,明顯與初衷背道而馳。筆者猜測,秦始皇派遣扶蘇“監(jiān)軍”上郡,極有可能是想讓他在戰(zhàn)場上磨煉性格,以便在繼位后更好地掌控帝國,否則既不想立其為嗣,又賦予其如此龐大的權力,難免有矛盾之嫌。
至于《趙正書》中大臣們議立胡亥的理由“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若加以分析,更是難以成為其立儲的關鍵。從后面胡亥能安穩(wěn)回到咸陽再繼位的情況看,秦始皇的死訊提前泄露的可能性很小,無論是沙丘(《史記》載秦始皇駕崩處)還是平津(《趙正書》載秦始皇病處),都是處于現(xiàn)在的河北邢臺附近,而扶蘇所在的上郡則是在今陜西一帶,距離咸陽并不算遠。根據(jù)距離進行推算,沙丘距離上郡的直線距離大概是560公里左右(今邢臺至榆林),上郡距離咸陽是580公里左右(今榆林-咸陽),而邢臺至咸陽則是750公里左右(今邢臺至咸陽),雖然看似從沙臺至上郡、再至咸陽的路程相較于邢臺至咸陽更遠,但是無論是給扶蘇送信的人,還是要趕回咸陽繼位的扶蘇本人,都必然是快馬加鞭趕路的,而秦始皇遺駕一行不僅人員眾多,也還需要偽裝成無事之狀,速度必然很慢,此消彼長,二者回京的時間不會相差多少。
綜上,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是,《趙正書》所言因為害怕扶蘇來不及回到咸陽繼位而秦始皇死訊傳出導致舊的山東貴族發(fā)生動亂這一情況并不合理。對比立一個可能會引發(fā)一場軍事動亂的小兒子,立一個擁有一股強大的軍事力量支持的,而且這股軍事力量還是絕對忠誠于秦王朝的長子無疑更利于穩(wěn)定朝局。故而《趙正書》中所記載的君臣對話如果聯(lián)系起當時的背景來看,顯得十分不明智,不像是幾個成熟的政治家所做出的決定。
二、對《趙正書》所載李斯臨終之言辨析
有關李斯臨終之言,《趙正書》中的記載雖然與《史記·李斯列傳》存在著不少相同之處,但所表達的意思卻大相徑庭?!囤w正書》中載李斯在獄中所上書曰:
先王之所謂牛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爭而齊民苦,此之謂夫?”斯且死,故上書曰:“可道其罪足以死乎?臣為秦相卅余歲矣,逮秦之狹而王之約。始時,秦地方不過數(shù)百里,兵不過數(shù)萬人。臣謹悉意一智,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諸侯。而陰修甲兵,飭斗士,尊大臣,盈其爵祿,故終以脅韓而弱魏,又破趙而夷燕代,平齊楚,破屠其民,盡滅其國而虜其王,立秦為天子者,吾罪一矣。地非不足也,北馳胡漠,南入定巴蜀,入南海,擊大越,非欲有其王,以見秦之強者,吾罪二矣。尊大臣,盈其爵祿,以固其身者,吾罪三矣。更刻畫、平斗桶、正度量、一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者,吾罪四矣。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者,吾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王之得志者,吾罪六矣。緩刑罰而薄賦斂,以見主之德眾其惠,故萬民戴主,至死不忘者,吾罪七矣。若斯之為人臣者,罪足以死久矣。上幸而盡其能力,以至于今。愿上察視之。秦王胡亥弗聽,而遂殺斯。斯且死,故曰:“斯則死矣,見王之今從斯矣,雖然,遂出善言。臣聞之曰:‘變古亂常,不死必亡。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所謂變古而亂常者也,王見病者乎。酒肉之惡,安能食乎。破國亡家,善言之惡,安能用乎。察登高知其危矣,而不知所以自安者;前據(jù)白刃自知且死,而不知所以自生者。夫逆天道而背其鬼神,社稷之神零福。滅其先人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而求更始者,王勉之矣。斯見其殃今至矣。
《史記·李斯列傳》的記載與其文存在著較大差異,其文曰:
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馀年矣。逮秦地之陜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shù)十萬。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說諸侯,陰脩甲兵,飾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彊。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脩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剋畫,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原陛下察之……
首先,就《李斯列傳》的內(nèi)容來看,李斯表面是在訴說自己的罪行,實際上是在以認罪突出自身的功勞,試圖以此來挽回君主的寵信,故其言語懇切,多有歌頌秦王朝的文治武功。即便是在被處死前,李斯也只是用牽犬逐兔來表達了自己的后悔,并無怨言。但《趙正書》則與之不同??v觀《趙正書》載李斯臨死之事,雖也是以認罪突出自身功勞,但言語中卻不吝貶低秦王朝的文治武功,如“破屠其民,盡滅其國而虜其王”,“夷宗族,壞其社稷”,“逆天道而背其鬼神,社稷之神零?!?,“滅其先人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而求更始者,王勉之矣”等等,幾乎無不在表達秦王朝的殘暴,這與李斯本人的身份是完全不符的。作為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的功臣之一,秦政衰亂至此,李斯本身就有著相當?shù)呢熑?,如此唾罵,豈不就是在貶低自己的功績?更何況,此時李斯正為階下之囚,生死未卜。從其認罪的過程來看,李斯有著很強的求生欲望,并不甘心就此被殺。然而,若其如此貶低秦君及其功績,其絕無存活的可能,這顯然不符他的初衷,故此言不可能是出自李斯之口。
三、再議出土材料的文獻價值
綜上所述,《趙正書》一文很有可能是西漢初年,時人根據(jù)當時所流轉(zhuǎn)的只言片語,外加個人對秦王朝主觀的惡意情節(jié)所編寫而成。從“趙正”“秦王胡亥”等帶有貶低性的稱謂和對秦政的批判來看,《趙正書》的作者深受西漢初年“過秦”思潮的影響,對秦王朝的君主和政策都極為不滿,甚至于對秦王朝正統(tǒng)合法的地位加以否定。而之所以作者要杜撰出秦始皇立胡亥為嗣一事,則極有可能是要以此突出秦始皇晚年的昏庸無能,借此貶低秦始皇的歷史成就和地位,從而宣揚漢王朝的天命性。
由此觀之,對于出土材料而言,首先要肯定它的文獻價值和對文化史研究所產(chǎn)生的影響。一直以來,受限于材料的缺少,對于秦漢時期人們的觀念、宗教崇拜、生活習俗、文化娛樂等內(nèi)容所知甚少,許多研究都需要憑借后來人所書寫的二手資料,準確度與信服力都不高。而隨著《日書》、六博棋、家書家信、烽燧傳書等簡牘文書的出土,越來越多秦漢時期的文化面貌得以被逐漸復原,為我們研究秦漢時期的政治社會文化提供了材料,揭開了一層又一層籠罩歷史的迷霧,促進了中國古代文化史的研究與發(fā)展。然而,這并不代表熱門就要全盤迷信出土簡牘所展現(xiàn)給大家的全部內(nèi)容,要意識到簡牘材料可能存在的缺陷,要清楚文獻本身可能會受到當時個人價值觀、社會、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而與事實出現(xiàn)偏差,從而更好地對出土簡牘進行識辨,發(fā)揮出土簡牘在史學研究中的正作用。中國文化在古代創(chuàng)造出了燦爛的文明,并且延綿不斷傳承至今,恰好以秦漢時期作為轉(zhuǎn)折點,奠定了中國兩千年來的文化基礎,極具時代特色。以出土簡牘作為參考文獻來進行對秦漢文化史的研究,是對中國文化精神的進一步探究,有利于人們更為深刻地了解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過程,幫助人們更好地了解中國文化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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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芷若,女,白族,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秦漢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