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做自己，像鳥一樣自由

賈玉婷

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似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學生時代硬著頭皮啃《水滸傳》，連重要的內容章節(jié)、好漢對應的名號都要反復背誦才能記住。少年快意恩仇，讀來十分沖動，也因未經世事，品不出成年人的掙扎與妥協(xié)、城府與手段?，F而今，過了隙中窺月的年紀，所視雖不曾如庭中望月般皎然空曠，但也望出了不少新的景色。

提起《水滸傳》，人們忍不住想起“忠義豪杰”“官逼民反”“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一百零八個好漢的豪言壯語深入人心，在梁山泊蕩氣回腸。

這一百零八個好漢皆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外界的壓迫、政治的黑暗、朝廷的腐敗催化了他們的悲慘命運。武松有除暴安良、毫不畏懼、直面惡果的義舉，柴進有仗義疏財的古道熱腸……肝膽相照的綠林好漢之間沒有權勢高低和陰謀詭計，滿是尊重理解和英雄相惜的豪義。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諸多好漢在上梁山的過程中都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他們正義豪俠，也曾玩得世故人情。比如林沖，他唾棄高衙內的霸道蠻橫，痛恨陸虞候的無情出賣，但也會在流放途中對董超、薛霸自稱“小人”，賠著笑臉給差撥送上賄賂的銀錢。他們忠勇無畏，卻也有著不夠光彩的一面。黑旋風路見不平，拔斧相助，令喪盡天良的惡人聞風喪膽，卻不改好賭的惡習，也曾傷及無辜……

這一撥人里，我最喜歡魯智深。他從不濫殺無辜，不似林沖那般窩囊，也不似武松那般殺氣太重，不像李逵那般不分黑白，他做的都是懲強扶弱之事，是《水滸傳》主要人物中唯一一個真正替天行道、無私無畏的英雄。

魯達的自然灑脫與性情率真貫穿了他的一生。他活得實在太真實，做事情只憑內心，至真至誠、有勇有謀、寵辱不驚。他不趨炎附勢，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哪怕丟了提轄的官職也絲毫沒有心疼；剃度出家，被同門排擠也不懷恨在心；大鬧五臺山，燒了瓦罐寺，拔了垂楊柳……他太過肆意，無論是喜是悲，自己是何處境。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步向前地走著。管他風動還是幡動，總之他的內心絲毫不動。他似乎有著自己的一套準則——無所羈絆，順從自己的內心，像鳥一樣自由。

他膽大心細，愛護女性。對萍水相逢的金氏父女，又是給錢，甚至呼吁身邊同伴一起“捐款”。一大清早到客店護送，怕鄭屠再找他們的麻煩。平心而論，打死鎮(zhèn)關西并不是魯達的本意。他不過是想給他點教訓，出口惡氣，事情的結局肯定是出乎魯達意料的。魯達也是智慧之人，打死鎮(zhèn)關西之后知道自己得吃官司，拔步便走，還回頭指著鄭屠尸道：“你詐死！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邊罵，一邊大踏步離開?；厝ブ蟆摆s緊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棄了舊衣，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對于自己的官職前程也是說丟就丟，沒有半點拖泥帶水。這份果斷決絕令多少人欽佩。拋開誤殺鎮(zhèn)關西不談，就魯達絲毫不貪戀官職安逸遠走這件事，有多少人能比得過他的灑脫，又有多少人能有他如此風輕云淡，寵辱不驚。

他知曉禮節(jié)，平等待人。在大相國寺守菜園時險些被一幫潑皮無賴坑害，事后仍不計小節(jié)與之結交，在一拔垂楊柳后更是得到這一幫人的崇拜。他也絲毫不吝嗇展示自己的拳術與爽氣，贏得眾人喝彩，憑自己的人格和實力收服眾無賴。沒過幾天，魯智深想：“老是吃人家的，多不好意思?！庇谑撬矞蕚淞司撇嘶卣埍娙?。無顧這幫人流氓地痞的出身，也不計他們算計自己的前嫌。這份爽朗與大度令人稱頌。

他聰明智慧，寬厚仁愛。野豬林里林沖慘遭虐待，董超、薛霸二人變著法兒折磨林沖。魯達一路追隨自己新結交的兄弟，得知董、薛二人用開水燙傷林沖時就想出頭，想到酒家人多眼雜，提前到野豬林里等候。也著實是難為了這個豪爽的粗漢。目睹自家兄弟被打，嘴巴里嚷嚷著“看灑家不把你們剁成肉醬”，卻也沒有下手，甚至帶著林沖去酒家時也帶上了董、薛二人同桌共食。文章里說“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沖，那兩個公人也吃”。膽大心細的他放心不下，一路護送林沖至滄州，又反復叮囑二人要好生服侍林教頭。

他能辨是非，服從內心。江湖聚義，宋江在《滿江紅》一詞中流露出希望朝廷招安之意。魯達只說：“只今滿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宋江心有執(zhí)念，一生被羈絆，固執(zhí)于“忠”。他似乎從來沒有隔斷過對朝廷的擁戴和向往。他缺乏理性的思考，被傳統(tǒng)觀念束縛，不懂得在環(huán)境下變通。與奸臣為敵，卻不知他以之為信念的“忠”促使了起義軍的毀滅。魯達看到了這一點，也不屑于黑暗里的“忠”情。他自由，也有大智慧。

大戰(zhàn)烏龍嶺時，魯智深追殺敵將夏侯成，曾迷路入了深山，得一僧人指點，生擒方臘，立下大功。宋江大喜，勸魯達還俗為官，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在錢財與榮譽面前，魯達清醒地推開了這金雀籠，表示已看破世事，不愿接受。宋江又勸他住持名山，魯達也拒絕了。他這一生，從未被功名利祿牽絆住腳步，盡管智真長老曾言“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也都是惡人罪有應得。魯達不曾錯殺一人，更沒有因妒因怒濫殺無辜。他稱得上是《水滸傳》里真正懲奸除惡、心無旁騖的正氣英雄。

如果按照人生追求把宋江和魯達分為兩類人，那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活法。我們絕大多數人身上都有宋江的影子——深深的執(zhí)念，被欲望所羈絆，總想著去迎合命運，卻反復被命運捉弄。而魯達是如鳥一般自由的人，他的自由來自于始終保持天性的純真，他有自己簡單的信念并一直追尋，丟官丟性命也不會惋惜。他從未陷入無明，永遠是輕裝上陣，永遠無懼也無悔。他活得至情至性。離去時，也只是“寫下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疊起兩只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魯達始終是一片開闊明凈。大概作者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擁有眾多好漢中為數不多的善終結局。

魯達自由的生命意識是他所有性格中最美麗的華彩，給我們提供了一種人生境界，使我們能在自身的生命歷程中發(fā)現本真的光彩和生氣。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高新區(qū)文正小學校）

責任編輯 楊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