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事后素”之我見

喻軍

八大山人《水墨荷花》。

《論語·八佾》中記載子夏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子曰：繪事后素。朱熹四書集注曰：繪事，繪畫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即先“素”而后“繪事”。其實遠在朱熹之前，關于“繪事后素”便存各種解讀。比如魏何晏引東漢鄭玄注：“繪畫，文也。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毕惹亍犊脊び洝吩唬骸袄L畫之事后素功。謂先以粉地為質(zhì)，而后施五采，猶人有美質(zhì)，然后可加文飾?！?/p>

若僅從繪畫的屬性看，繪事之初“用白色打底子”，而后再進入著色環(huán)節(jié)屬于一種程序化的操作。但“繪事后素”的含義，在我看來實有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絕不限于繪畫的技法層面。

王維在《山水訣》中言道：“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蹦恰八笔欠窨梢岳斫鉃椤八亍钡慕橘|(zhì)或元素呢？我想不光是“打個白底子”就能代表“素”吧？先看“素”這個字，本可以代表白色、本色；也可以是質(zhì)樸、干凈、本具的形容詞。還可以解讀為構(gòu)成事物的基本成分、要素和因素。至于“素來”、“素持”又包含一種貫穿始終、不相違逆的態(tài)度和初衷?！墩f文解字》稱“素，白致繒也”，那是指白色的絲織物。古人講究衣之純，所謂貴一色而賤貳采也。故“素”者，又不免令人生起衣袂飄飄、雪羽翔空般的遐想了。

中國的水墨寫意，無須借助色彩也能獨立成畫。史上不少大畫家如八大山人、倪瓚、石濤、龔賢、黃賓虹等都極少用色，能說他們不擅“繪事”嗎？至于純以墨線表現(xiàn)的中國書法，早已卓立于世界藝術(shù)之林。而書畫同源、舉世無二的畫道哲學，本以伏羲畫卦、倉頡造字為根脈，而書法的定位，難道不也是最原初、最本真的“繪事”嗎？“純水墨”“純墨線”都屬“素”的范疇，但它們所營造出的藝術(shù)境界，卻是那樣的斑斕多彩、搖曳生姿，乃表素而實腴、無色實有色、簡約勝繁多的藝術(shù)妙造。高手們在白凈的宣紙或素絹上，演繹出水墨的無窮變化和獨特韻味，可謂“運墨以五色具”、“一陰一陽為之道”和“知白守黑，為天下式”（老子）的成功實踐。

當然中國畫從不排斥色彩的表現(xiàn)，山水被冠以“金碧”“淺絳”“青綠”等形態(tài)，不正是對色彩的追求嗎？如果中國畫等同于“水墨畫”，那在繪畫語言上講是極不完整的。只不過在色彩的觀念上，中國畫更重視色彩的歸類，而非色彩的變動。所以歷來強調(diào)色不礙墨、墨不礙色，還須色中有墨、墨中有色。是一種以墨為主、色墨交融的“墨色”審美論。清人唐岱《繪事發(fā)微·著色》一文中，指出“著色之法貴平淡，非為敷彩暄目，意取氣也”。中國人認為五色源于五行，由金、木、水、火、土對應青、赤、黃、白、黑五正色，并以正色為貴。中國畫雖不排拒自然固有色，但又不是完全站在純客觀的立場上照本宣科、描摹再現(xiàn)；更非純主觀的、局限于五正色范圍的固化表現(xiàn)形態(tài)，而是采取五行相生相克的間色搭配法，力求去火氣、去俗氣、去粗鄙氣，以寫意傳神為旨趣；以主色調(diào)掌控全局整紙，來彰顯雅正之氣、詩性之美和意境之深。

繪事后素這四個字，歷經(jīng)2500年演變，已有很豐富的外延。我在想：若套用明公安派散文作家袁宗道所言“士先器識（或素心，筆者加）而后文藝”作解，是否更接近孔子的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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