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
他回到家,推開門,黃昏的光灑在院落里,妻子正坐在屋檐下?lián)癫耍瑒幼骶徛t鈍,身形臃腫,旁邊擇好的青菜上蠕動著一只肥嘟嘟的青蟲。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過去說:“你歇著吧,我來。”
妻子揚起笑臉:“我不累。我一天到晚都在歇著?!边@個原本他最愛看的溫暖笑容經(jīng)一張腫脹發(fā)亮的臉做出,有一絲說不出的別扭。
同樣的笑容在30 年前,是怎樣的令人怦然心動??!
他們從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學,那時的她面容清秀,性格活潑,歌喉婉轉(zhuǎn)動聽,是公社宣傳隊的主力。而他雖然沉默寡言,卻擅長寫東西,常為宣傳隊編創(chuàng)些小節(jié)目。偶爾兩人在一起討論節(jié)目,他總會不自覺地偷看她天真明媚的笑臉。當媒人來為他們撮合時,他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全身的血突然一下子涌到臉上,也不知道媒人嘴巴一張一合在說些什么,就暈暈乎乎地點了頭。
婚后的日子清貧而幸福,他們很快有了兩個孩子。他被調(diào)到了鎮(zhèn)上工作,她也成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雖然他在鎮(zhèn)上有一間小小的宿舍,但是不管每天工作到多晚,他都會蹬著自行車趕十幾里路回家??吹皆诨椟S的燈光下批改作業(yè)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孩子,他一天的疲憊似乎都得到了酬答。
家大人多,四代同堂,妻子和他一起努力工作,掙錢養(yǎng)家。
婚后第4年,他們蓋起了一座新房。那段時間,妻子一下課就去搬磚、和泥,計劃著將來他們住哪間,孩子住哪間。然而,房子尚未蓋好,弟弟的對象那邊忽然傳過話來,要求把新房留給他們。事關(guān)弟弟的婚姻大事,在長輩們的輪番勸說下,身為長子的他習慣性地退讓了。
妻子心里自然是有怨氣的,她一分一厘掙來的錢,一手一腳壘砌的新房,卻要拱手讓給別人。一向好脾氣的她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他去接了兩次才接回來。這件事令他特別心虛,覺得對不起妻子,在她面前說話都小心翼翼。然而,沒過多久,妻子就想通了,她心平氣和地談起新房:“給老二家的吧!我想好了,我跟的是你這個人,不是這套房。哪怕將來分家,咱們只能分個破茅草棚子,只要是跟著你,我都愿意!”他點點頭,心里酸得不行,妻子一直是通情達理的人,在家務事上難免會吃虧。
一晃10年過去了,他們幫弟弟們成了親,分了家,送妹妹們?nèi)砍黾蕖_€沒過上幾天消停的日子,她忽然病倒了,劇烈的頭痛頻繁發(fā)作,視線模糊不清,跑了幾家醫(yī)院,最后在省城一家大醫(yī)院被確診為腦部腫瘤,必須住院做手術(shù)。他按了按被妻子特意縫在衣服內(nèi)側(cè)的一個口袋,那里裝著家里的全部積蓄和向親朋好友借來的錢。如果它們能換回妻子的健康,他在所不惜。
簽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的時候,他握著筆的手止不住地發(fā)抖,頭皮被刮得锃亮的妻子反倒安慰他:“沒事,別擔心,要相信人家大醫(yī)院的醫(yī)生?!?/p>
幸運的是,手術(shù)很成功。出院時,臨近除夕,他歸心似箭,妻子卻說:“來省城一趟不容易,我們逛逛街吧!”
他攙著妻子在街上慢慢地走著。妻子看什么都新奇而歡喜,后來,她在地攤上相中了一件二手的藍色呢子大衣,討價還價后花了18元錢買下。穿上大衣的妻子一臉滿足,說:“我一直想要一件呢子大衣、一雙高跟鞋。我的腳腫著,高跟鞋是不指望了,能穿上呢子大衣也不錯嘛!”他“嗯嗯”應著,說:“好看!”其實他曉得,妻子心里有數(shù),留出兩人回去的路費,他們身上只剩30元錢了。一場大病,就這樣讓他們一貧如洗。
“人在就好?!彼?。
又過了十幾年,孩子們都成家了,妻子提前病退了,他還清了欠債,還略有積蓄,歲月靜好。
然而,妻子突然急劇消瘦,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好好地走路時竟然跌了跟頭。他心里有不祥的預感,帶妻子去醫(yī)院檢查,果然,腫瘤復發(fā)了!
新一輪的借債,新一輪的手術(shù)治療,幾個月后,他帶著手術(shù)后的妻子回了家。
他暗暗吐了一口氣,這下,妻子的劫難該到頭了吧!然而并沒有,3年后,病魔再一次降臨。
去省城醫(yī)院的那條路,他已經(jīng)跑得像去自家的自留地一樣熟稔。一次次放療、化療,妻子的身體像是月亮,一段時間肥胖腫脹如滿月,一段時間又清寂瘦弱成新月。
十里八鄉(xiāng)都說他是好男人,妻子病了這么多年,他一直積極治療,不惜傾家蕩產(chǎn)、負債累累。
只有他知道,妻子是多好的妻子,拖著病弱的身體,她依然活得認真努力,每天手腳不閑地干著她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在他煩悶的時候軟語安慰,盡管大腦因為多次手術(shù)變得遲鈍,講話常常詞不達意,但她懂他、支持他、全身心依賴他。
愛也許會淡,但親情永存,她是他相伴了幾十年的枕邊人,是他兩個孩子的媽媽。他會盡全部努力向病魔和命運爭奪她。
然而他的心越來越麻木、沉重,為這平淡辛苦、看不見色彩的生活。他的煙越抽越兇,裊裊的輕霧卻無法帶走積攢了幾十年的疲憊。因為要給妻子治病,他經(jīng)常請長假,鎮(zhèn)上的工作早丟了。鄰居們都蓋起了小洋樓,可他們還住著20多年前的小平房,一下雨,房頂就淅淅瀝瀝地滲水,每一滴都仿佛滴在他的心上。
他驚悚地發(fā)現(xiàn),妻子成了自己頭頂?shù)囊蛔?,每過一天,似乎都會變得更沉重一點。這個想法令他有一種負罪感,而妻子什么都不知道,滿心滿眼都是對他的信賴。
過完62 歲生日后,妻子陷入了陣發(fā)性的昏迷。這一次,身邊所有的人都來勸他:“不必再治了,她的大限到了,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這所有的人里,包括他們的兒女和妻子的兄弟,他一直以來的艱辛,他們都看在眼里。
他猶豫了:與病魔抗爭這么多年,她也夠累了,或許,她也在期待著永久的解脫?
半個月后,妻子永遠合上了眼睛。如泣如訴的嗩吶聲中,他覺得身子輕飄飄的,仿佛頭頂?shù)纳睫Z然倒塌,一時竟然有些不習慣。
他把小孫子從兒子家接過來帶,送孫子上學后,他就去找老伙伴下棋、打牌。鄰居們見了,有時會毫無惡意地調(diào)笑一句:“老李啊,你現(xiàn)在日子過得快活哦!”
快活嗎?他悵然,是的,不用照顧病人,不用再費心籌謀醫(yī)藥費,不用再經(jīng)歷那些漫長而忐忑的等待……
可是,午夜夢回,他的腦海里會不受控制地播放過去的時光,那些黑白的影像漸漸又生出了色彩:她的善良,她的溫柔,她的隱忍,她溫暖的笑臉……
曾經(jīng)以為她是頭頂?shù)囊蛔?,一年一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可等她去了才知道,原來她是撐在他心頭的一把傘。她不在的日子,他的心被風吹雨淋、日曬霜打,表皮風化剝落,裸露出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稍有風吹草動,便生出綿綿密密、無休無止的痛……
(張甫卿摘自《戀愛婚姻家庭》)(責任編輯 辛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