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思宇
摘 要:人口買賣起源于封建社會,延續(xù)至今已有四千年歷史。無論是從社會道德角度來看,還是從法制制度層面來看,在當代社會,拐賣婦女兒童和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行為,都侮辱和侵犯了人格的尊嚴,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我國刑法對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已有明確處罰,相應犯罪行為隨之有所減少,但此種犯罪依然屢禁不止,根治此類違法犯罪行為絕非朝夕之功。有鑒于此,我國刑法有必要加大對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犯罪的處罰力度。
關鍵詞: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預備犯;打擊力度;法定刑;司法解釋
中圖分類號:D91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3)02 — 0083 — 06
人口買賣活動屢禁不止源于其低風險和高利潤。近期,江蘇省徐州市因“豐縣八胎女子事件”迅速引發(fā)社會廣泛關注。在徐州市豐縣農村,一名婦女被拴在破舊棚屋里的視頻在互聯(lián)網上被多次轉發(fā)。這名女子是8個孩子的母親,她衣衫襤褸,脖子上拴著一根鐵鏈,面容憔悴,因長時間被折磨,已經精神失常。為了加強對婦女、兒童的保護是否應當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的法定刑,這一問題引發(fā)了法學界乃至于民眾的激烈討論,民眾對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的法定刑呼聲日益高漲?!胺ǘㄐ淌紫确从吵鰢覍Ψ缸镄袨榈姆穸ㄔu價和對犯罪人的譴責態(tài)度。法定刑還反映出國家對具體罪行程度的評價。”①針對是否應該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法定刑的問題,中國政法大學羅翔教授和北京大學車浩教授各執(zhí)一詞。本文將對兩位教授爭論的焦點問題做出詳細闡述。
一、預備犯和對向犯的爭鋒
車浩教授將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評價為強奸罪、非法拘禁罪、故意傷害罪等重罪的預備犯,綜合分析《刑法》第241條的相關規(guī)定,認為已經將收買行為“評價為重罪?!雹谝虼?,當前刑法將收買行為入刑已經是從重處罰。
羅翔教授提出“人不如物”的觀點,認為拐賣婦女、兒童罪與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這一共同對向犯的處罰差距過于懸殊,“到了與對向犯法理不兼容的地步?!雹?/p>
(一)預備犯的認定
車浩教授主張現(xiàn)有的量刑已經是提前和從重打擊,沒有必要去提高打擊力度,他將收買行為評價為“陋習”“剛需”“后續(xù)一系列犯罪行為的預備犯”,僅僅是玷污人尊嚴的交易行為,并主張收買行為本身不構成嚴重的侵害,這一行為本身是輕罪而非重罪,上述觀點足以見得車浩教授認為單純的收買行為對社會的危害性很小。對于車浩教授這一論點,筆者認為將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行為評價為非法拘禁罪、強奸罪、故意傷害罪的預備犯,這一觀點有待商榷。這體現(xiàn)在如下幾點:
1.車浩教授將本罪評價為預備犯忽略了收買被拐賣兒童的情況。如果收買兒童是為了組建家庭,收買后盡心盡力將兒童養(yǎng)育成人,沒有實施后續(xù)其他犯罪行為,那么就不能認為這是重罪的預備行為,這種情況下則無法成立預備犯。剛需不是不合法但合理的借口。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行為和后續(xù)伴隨的一系列犯罪行為是獨立的罪行,侵犯的是不同的法益。羅翔教授主張的提高量刑也并不意味著提倡重刑主義,重刑主義是輕罪重罰。在古代對于買賣人口的現(xiàn)象是堅決打擊的,且對于販賣人口者十分蔑視,稱其為“奸人”或者“人牙子”。秦漢時期,對于販賣人口的人要被處以殘酷的“磔刑”,即將犯人處死之后還要進行尸解。在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時期,經濟相對落后人口買賣十分常見。但是在經濟發(fā)展,人民生活水平較高的今天卻依然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古代舊社會制度延續(xù)至今實則令人難以相信。收買行為阻礙了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追求,由此可見,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行為本身就不是輕罪,因此,我們不能損害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更不能滿足部分群體的不合理的需求。
2.無論是在立法上還是司法實踐中我們國家對于預備犯通常是不處罰的。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對預備犯的預備行為不處罰,但是并不能對每個前置的犯罪行為都用預備犯來解釋以減輕處罰。例如,買槍殺人,買槍也是重罪,不會因為殺人已經是重罪而減輕處罰,也不能將為了殺人而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理解成故意殺人罪的預備行為。我們國家將非法持有槍支單獨量刑,這是為了增強民眾的公共安全意識,讓民眾意識到非法持有槍支這一行為本身就已經侵害了公共利益,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也是如此。侵害他人的法益不是從非法拘禁、強奸或者故意傷害被害人才開始的,僅僅是收買行為就已經侵害了他人的法益,如果將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視為預備犯并不能準確地體現(xiàn)這一行為對他人法益的侵害程度。假設,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行為是對后續(xù)其他犯罪行為的提前和從重打擊,那么也只是對后續(xù)犯罪行為的打擊而非對收買行為的提前和從重打擊。
3.從立法上來講,如果認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是一個預備犯,后續(xù)會有一個實行犯。通常來說實行犯吸收預備犯就可以,無需數(shù)罪并罰,但是《刑法》第241條依然做出一個數(shù)罪并罰的判定,此時如果理解成預備犯則無法解釋這一點。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勞東燕指出:“收買行為在客體上具有獨立的法益侵害性,這一行為侵犯了婦女兒童的人身自由權,人格尊嚴權,刑法將本罪單獨定罪客觀上承認了這一獨立的法益侵害行為,因此不能將本罪作為其他犯罪的預備犯?!惫P者贊同勞東燕教授的觀點。
(二)針對“對向犯”和“人不如物”問題的理解
基于對向犯理論,相比于現(xiàn)行刑法規(guī)定的“非法收購、運輸、出售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及其制品”的犯罪,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的法定刑配置較低,羅翔教授認為應當提高量刑,與拐賣婦女、兒童罪做到形式上的“同罪同罰”①。對向犯,“是指存在二人以上相互對向的行為為要件的犯罪?!雹趯ο蚍阜譃閮煞N,其一是共同對向犯,是所對向的雙方都構成犯罪。例如,重婚罪,非法買賣槍支罪。其二是片面對向犯,即一方被認為是犯罪,另一方不被認為是犯罪。例如,“販賣淫穢物品牟利罪只處罰販賣者”③,但是對購買者通常不處罰。片面和共同的區(qū)別主要在于是否具有自損行為,而本罪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和拐賣婦女、兒童罪,婦女兒童被賣,顯然都不是自愿的行為,因此買方不能認為是片面對向犯而應該認定為共同對向犯,對人販子和收買者我們都需要譴責和處罰。
羅翔教授以人和鸚鵡作比較,認為買人沒有買鸚鵡處罰嚴厲,量刑差距過大,得出“人不如物”的結論。華東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柏浪濤對此有不同的見解。柏浪濤教授指出,罪名是動賓結構,是動詞加一個名詞,行為方式加上行為對象。此時應當優(yōu)先比較行為對象,再比較行為方式。人肯定是比物要重要,這點不能否認。刑法在給故意殺人罪設定法定刑時,需要用故意殺人罪與故意傷害罪作比較,顯然前者對一個人的法益侵害性更大,因此,刑法對于故意殺人罪比故意傷害罪的處罰更嚴厲。同理,給故意毀壞財物罪設置法定刑時,需要用故意毀壞財物罪與破壞生產經營罪作比較,而不是用故意殺人罪直接和故意毀壞財物罪作比較。因為行為對象承載的是法益,所以應該先對于同一法益做比較,不能因為行為方式相同都是收買行為就斷定買人和買物是本質相同,程度不同的兩個罪。因此,行為方式只能排在第二位,即使都是購買行為,也不代表兩個罪的本質有可比較性。出售購買假幣罪和倒賣文物罪,兩者的行為方式完全相同,但是在設置法定刑的時候不可以把這兩個罪進行比較。柏浪濤教授主張把立法論與解釋論劃清界限。在對法律條文進行解釋時,應采取系統(tǒng)的解釋論,假定每一款法律條文都有同等的法律效力,并具有同等的合理性。如果為適用A法條,否認B法條,或認定A法條優(yōu)于B法條,則主張B法條應當予以修正。按照這個邏輯也可以把B法條視為更加合理,從而對A法條進行修正,若如此就不能做出一個合理的判斷。基于此,柏浪濤教授認為羅翔教授這個比喻不是很恰當。針對柏浪濤教授的論點,筆者認為這里涉及兩個問題:
1.收買人和收買物是否侵害了同一性質,不同程度法益的問題。這涉及當然解釋的推斷問題。所謂當然解釋是指,在論證有罪時“舉輕以明重”(輕的行為都是犯罪,重的行為當然更應是犯罪),當然解釋是兩個事項的輕重比較,所比較的兩個事項必須是性質相同,程度不同的關系。關于人和物的關系問題,人類中心主義說的普羅塔哥拉提出一個經典的命題,他指出:“人是萬物的尺度”,人是萬物之靈,人的價值高于一切。按照人類中心主義說收買人和收買物確實是侵害了同一性質,不同程度的法益。根據(jù)當然解釋推斷,收買人的處罰應該比收買物的處罰重,由此可見,我國現(xiàn)行刑法對于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的懲處力度較低,因此,應該強化對本罪的追究力度,適當提高量刑。
2.關于不同性質法益平衡的問題。與人類中心主義說不同的是生態(tài)中心主義說,這個學說揭示了人類和自然界的其他成員都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一切都是平等的。按照生態(tài)中心主義說的邏輯來分析收買人和收買物侵害的是不同的法益。柏浪濤教授認為用人和物比較是不合適的,但是在刑法中有時是需要對不同性質的法益進行考量的。針對這種情況,羅翔教授用幾個經典的案例給出解答。例如,丈夫醉駕送突發(fā)重病的妻子去就醫(yī);人和大熊貓同時落水都可能溺死,動物管理員先救人導致大熊貓死亡;歹徒以家人性命相威脅要求國家工作人員提供國家機密。以上幾個經典案例都是不同性質的法益之間的對比,我們最后都可以用緊急避險來論處。法益論者主張,“生命法益重于身體法益、身體法益重于財產利益,但現(xiàn)在還難以形成一般的、具體的標準,只能根據(jù)社會的一般觀念進行客觀的、合理的判斷?!雹籴槍Σ煌ㄒ媸胼p孰重的問題,筆者認為立法已經有了明確的態(tài)度: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取消了盜竊罪的死刑規(guī)定。從立法上體現(xiàn)了財物的價值是不能和人的生命相比的,人的生命法益高于一切,沒有什么能比人的生命更重要。基于此,筆者認同羅翔教授的觀點,拐賣行為和收買行為都是對人身自由的侵害,都是對人格尊嚴的侮辱和踐踏,我們姑且不論對向犯之間是否應當同罪同罰,但是量刑懸殊會傷害民眾樸素的價值觀?!缎谭ā返?41條第1款規(guī)定的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買賣同罪基本刑是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刑法》第344條規(guī)定了危害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買賣同罪,最高可達7年有期徒刑;《刑法》第312條規(guī)定的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jié)嚴重的,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現(xiàn)行刑法對于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的打擊力度還沒有動植物以及贓物重,這會導致民眾認為從立法的角度來講人的受保護程度還沒有動植物和贓物高。動物再珍貴也是動物,人數(shù)量再多也不影響個體權益的享有。如果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需要接受的處罰還沒有購買動植物高,這不僅僅是對人個體尊嚴和權利的輕視,在某種程度上也物化了作為弱勢群體的婦女和兒童。如果立法給民眾傳遞出人價值不高的信號,那么普通民眾也會不尊重人的價值,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會誘發(fā)拐賣行為和收買行為。
二、對數(shù)罪并罰量刑體系的審視
車浩教授主張收買之后極高概率甚至必然伴隨實施的各種行為,都是法定刑極高的重罪。因此,對于收買行為量刑過重可能違背罪行相適應原則,現(xiàn)有的量刑幅度是合適的。羅翔教授則主張在司法實踐的案例中數(shù)罪并罰的比例很小,執(zhí)行起來難度很大,且對于收買婦女的案件大概率會伴隨后續(xù)的犯罪,但是對于拐賣兒童可能不會引起其他性質的犯罪,因此不能將收買行為量刑過低,需要提高量刑。
“刑事立法上的罪行相適應,是刑事司法上的罪行相適應的前提。如果法定刑與犯罪不相適應,刑事司法上就不可能做到罪行相適應?!雹诟鶕?jù)北京師范大學王志祥教授調查顯示,近10年逾400份涉及“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判決文書發(fā)現(xiàn)此類案件量刑普遍較低,絕大部分判決僅以“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定罪處罰,且緩刑的適用率較高。根據(jù)中國裁判文書網的數(shù)據(jù)顯示在855份判決書中,收買類案件1528名被告人中只有26人以數(shù)罪并罰量刑,占總數(shù)的2%,此外有79人免于刑事處罰,1094人適用緩刑。2014到2021年涉及的310份判決書中,收買類案件涉及數(shù)罪并罰案例的判決書有148份,僅占總數(shù)的34%,緩刑約71.7%。
此外,我們還需要注意的是,對被收買的婦女、兒童實施的犯罪行為不僅僅只包含非法拘禁和強奸等,還可能強制買來的婦女進行體力勞動,或者將其轉賣到色情場所強制其賣淫,出賣被拐婦女的人體器官等等,在判決中,涉及上述情形的案件最終以數(shù)罪并罰定罪量刑的情況更是少之又少。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雖然我國《刑法》241條在實施過程中,對強奸、非法拘禁等犯罪行為進行了系統(tǒng)的規(guī)定,但是在實際操作中很難有效實施。車浩教授指出現(xiàn)有的處罰完全可以滿足對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的量刑,數(shù)罪并罰之后,本罪的法定刑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另一方面又說現(xiàn)在的刑期是對當?shù)貓?zhí)法部門解救婦女開的暗門。筆者認為,這會導致犯罪分子產生一種錯誤的觀點,無論是買個媳婦也好,買個孩子也好,只要抓不到拘禁、強奸等重罪的把柄就不會受到嚴重的懲罰,這會促使犯罪分子鉆法律的空子。姑且不論在司法實踐中最后以數(shù)罪并罰論處的案件數(shù)量和難度,此處我們不妨通過比對《刑法》第341條第1款、344條、312條,最終發(fā)現(xiàn),觸犯上述罪責之后又實施其他犯罪,同樣可以數(shù)罪并罰,例如,收買后走私或者詐騙。上述犯罪都可以用數(shù)罪并罰來論處,所以不能因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可以數(shù)罪并罰就否認在現(xiàn)行刑法中本罪處罰程度過低的事實。
針對當前數(shù)罪并罰的量刑體系,筆者認為,這個法條本身就陷入了一個誤區(qū):婦女和兒童所面臨的情況是不一致的,拐賣行為和收買行為都是復雜多變的,既如此不如把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和收買被拐賣的兒童分開對待,把這個法條細化,把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和收買被拐賣的兒童罪分開入刑,“有利于解救和保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①此外,根據(jù)《刑法》第240條的規(guī)定,“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可以從輕處罰;按照被買婦女的意愿,不阻礙其返回原居住地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針對這種情況,如果對收買人不追究責任,那么這也是一種變相的鼓勵和支持。綜上所述,我們需要對現(xiàn)有的量刑體系重新審視。
三、執(zhí)法問題
車浩教授認為,執(zhí)法過程困難重重,解救過程更是難上加難,加重刑罰甚至可能導致隱藏的犯罪數(shù)量增多。
羅翔教授主張,執(zhí)法存在困難恰好是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不是我們不作為的一個護身符,更不能無視普通民眾對于這一問題的質疑。如果民眾對于某一問題處罰力度質疑的情緒十分的強烈,那么我們就必須引起重視。
(一)解救難度增加
車浩教授指出,村民文化水平低且法律意識淡薄,與犯罪分子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解救過程中存在暴力阻礙的情況,收買人和村民對被拐賣來的婦女、兒童、布下“天羅地網”。被害人想要從苦難中解脫出來,需要對抗的可能是整個村的村民。收買人可能毆打解救被害人的國家工作人員、藏匿被害人,甚至有可能做出更極端的事情。因此,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的刑罰會增加解救被拐賣者的難度。針對這一問題,筆者認為,目前對于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法定刑尚未提高,但是尋找和解救的難度并不低。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初期拐賣的婦女兒童犯罪多發(fā),很多被害者未被解救,許多案件至今都沒有完全被偵破。有些婦女兒童不知去向,客觀上已經無法解救,如果怕提高量刑會增加解救難度,那么綁架罪,買賣槍支罪都不要重刑,這樣也不必擔憂收買人會魚死網破傷害被害人,從而降低了收買人實施后續(xù)其他犯罪的可能性了,那么所有的罪名都應該降低法定刑而非僅僅局限于本罪。但是若如此,人民基本的安全便得不到保障,甚至可能造成更加嚴重的后果,這顯然是不合適的。
(二)和稀泥式執(zhí)法
基層執(zhí)法時對于事實婚姻中的犯罪,例如:婚內強奸,家庭暴力等行為大多是采用“和稀泥”的態(tài)度,最后不了了之,真正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例并不多,就更不要說對于收買與被收買的關系了。當然村民中不乏正義之士想去舉報,可能非但不會引起執(zhí)法機關的重視,還會適得其反,被認為是多管閑事。最后造成收買人無罪,人販子無罪,舉報者反而有罪的局面。
個別鄉(xiāng)鎮(zhèn)人民法庭缺位,執(zhí)法人員不作為有時候甚至會扮演“和事老”的角色,司法實踐中不乏有執(zhí)法機關讓被害人和收買人“握手言和”的情況,被害人甚至還會因為自己的不幸遭遇得到了“解決”而感到高興。很多執(zhí)法環(huán)節(jié)缺乏各地機關之間的聯(lián)動機制,才使得人販子和收買人存在僥幸心理,鋌而走險。此次徐州鐵鏈女事件,如果不是被社會各界廣泛關注,可能都不予以處罰。執(zhí)法存在困難,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治理基層管理環(huán)境,而是以犧牲受害者的利益去“維持穩(wěn)定”,這實則是本末倒置。這種以犧牲受害人為代價來換取穩(wěn)定的行為,反而會加劇了社會的動蕩。
(三)執(zhí)法的威懾作用
車浩教授指出,基層執(zhí)法包庇罪犯的問題,又以強奸罪,殺人罪,貪污罪為例,認為重刑之下這些犯重罪的現(xiàn)象并未減少,輕罪則更不會。犯罪分子犯罪時,考慮的是眼前的利益和實際被處罰的概率,而不是紙面上刑罰輕重。當眼前的利益足夠大或者實際被處罰的概率足夠小時,紙面上刑法的輕重就沒那么重要了。在公檢法隊伍中雖然有敗壞形象的人員,但是不能以偏概全,否認整個執(zhí)法隊伍的純潔性。再者,基層執(zhí)法如果連上述這些重罪都包庇,對于輕罪也一樣會包庇。筆者認為,一個犯罪行為應該是重罪還是輕罪不應該和執(zhí)法掛鉤,“重罪還是輕罪,主要是根據(jù)犯罪的輕重程度劃分的,”①要看這個行為對他人的人身和財產法益的侵害程度。當?shù)貓?zhí)法機關也不一定是包庇,有可能是目前刑法規(guī)定的三年法定刑讓執(zhí)法機關及國家相關工作人員都誤以為收買人行為不是重罪,處理這樣的案件時調查取證沒有積極性。正如柏浪濤教授所講,“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法律得不到實施,縱使將法定刑提高到死刑,也是廢紙一張?!雹?/p>
四、修法策略的衡量
車浩教授主張相比于直接提高量刑可能會面臨諸多困難和挑戰(zhàn),修改司法解釋會更有效抑制此類犯罪。羅翔教授則主張直接修改法律條文,提高量刑。
車浩教授從法教義學的角度出發(fā),他認為如果提高量刑會引發(fā)一系列的問題。因此,他提出應該審慎修法,主張用法律解釋去制定法律,修改或者增加新的司法解釋。筆者認為,法律修訂的過程十分漫長,耗費的成本巨大,即使提高法定刑也不能夠一勞永逸地預防此類犯罪發(fā)生,而且法治本身就要求了法不能輕易地被修改,即使設立了新的法律條文,也不一定能涵蓋所有的案件情況。“由于刑法的侵犯性很強,所以應以最為合理的方式來使用,以符合其特征。必須充分地考慮能否期待刑罰的效果,而且必須衡量動用刑罰對國民利益所造成的侵害?!雹蹖ΜF(xiàn)有法律的修改,無論是修改司法解釋還是修改法律條文,都必須有充分的理由,一定要考慮修改前有什么問題,修改后有什么后果,會產生什么樣的社會影響,會不會對刑事立法的穩(wěn)定性產生影響。不要陷入機械的文字對比中,要分析不同的量刑幅度在整個量刑體系中對不同法益的損害程度,提高量刑帶來的衍生問題,法理層面如何解釋法益矛盾等等。因此,增加新的司法解釋可能會更有效地解決當前的現(xiàn)狀。但是,“刑法雖然必須具有穩(wěn)定性,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能修改。從當今刑事立法的發(fā)展來看,刑法已不可能像過去那樣穩(wěn)定?!雹苋绻麅H僅修改或者增加司法解釋也會存在一系列問題:
(一)威懾力較低
無論如何修改或增加司法解釋,如果落實到紙面上的刑罰過低,會讓一些犯罪分子存在僥幸心理,相反如果提高紙面上的刑罰,雖然做不到杜絕此類犯罪現(xiàn)象,至少有一定的威懾力,能一定程度減少此類犯罪的數(shù)量。車浩教授提出“殺人強奸、貪污賄賂都掛著死刑,但是一樣前仆后繼,未見減少”。⑤加重刑罰對于天生反社會型人格的罪犯可能作用不是很大,但是對于經濟落后地區(qū)的普通人來說,還是具有很大威懾力的。嚴厲的處罰不能阻止對婦女、兒童的傷害,但是量刑過低,必然會縱容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行為。
(二)民智未開
貧窮不一定是滋生犯罪的土壤,但無知一定是澆灌犯罪的源泉。自古以來封建思想例如“重男輕女”,“養(yǎng)兒防老”在中國已經根深蒂固,加上計劃生育政策的落實造成人口性別比例失衡,廣大農村地區(qū)男性比例多于女性,這無疑為買賣婦女和兒童的行為提供強大的思想基礎。清華大學公共安全研究院黃忠良教授對1038份拐賣婦女的裁判文書進行分析得出結論,案件多集中在偏遠地區(qū),收買人中87.8%為單身男性,這些男性文化程度不高,在裁判文書中對于收買人的介紹多數(shù)是“文盲”或者“半文盲”車浩教授認為收買行為多發(fā)于偏遠山區(qū),由于民智未開,大部分收買人文化水平較低,因此不懂這個行為是犯罪。筆者認為,即使收買人文憑低,他們依然知道自己的行為是犯罪行為,收買人知道即使這么做法律也不會嚴肅處理。不僅如此,收買人也知道法不責眾,還有人會以“民智未開”為說辭,實則購買婦女、兒童來滿足一己私欲?!盀闈M足一己之私而不惜犧牲他人家庭的幸福收買婦女、兒童,作為社會落后丑惡現(xiàn)象,越來越難以為文明社會容忍。”①車浩教授高估了拐賣者和收買人的道德和底線。最高三年的量刑而且有緩刑,如果緩刑期內表現(xiàn)良好,則原判決不用執(zhí)行,目前的處罰力度較輕,也算變相鼓勵拐賣和收買行為。針對收買兒童的行為,一個被害家庭窮盡一生,找到孩子,如果孩子不想與原生家庭相認,繼續(xù)和收買家庭生活在一起,收買人判一緩二,犯罪成本基本為零。介于人性的多面性和復雜性,不采取強硬措施,民智是不可能自動開啟的。
(三)善意購買
車浩教授主張收買行為中可能存在一定的善意購買的情況,在司法層面,存在不少從輕減輕情節(jié),例如認罪認罰、不阻攔回歸原籍,被害人自愿與收買人生活也會被法院視為酌定從輕處罰等主觀情節(jié)。因此,不建議對此采取一刀切的方式,一并加大處罰力度?!百I也是善意的解救”針對這一觀點,筆者認為,這恰好是縱容的想法,是不去制止收買行為反而給收買行為找了一個借口。買賣就是買賣,不存在善意與惡意。不能打著“善意買賣”的旗號對收買行為做出妥協(xié)。無論出于何種目的的購買,都是將人作為商品一樣地去販賣,都使人販子客觀上獲得了收益,進而產生更多潛在的人販子。如果想擁有孩子組建家庭,可以通過正規(guī)的渠道去領養(yǎng)需要被呵護的孩子,也可以把孩子交給福利院或公安機關,任何人都沒有權利以這種“拿人不當人”的方式為自己的罪行開脫。如果加大對買家的處罰力度,那么在賣家手中需要被“善意的買家”解救的受害者也會減少。
(四)追訴時效的問題
根據(jù)《刑法》第87條規(guī)定,法定最高刑為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經過五年不再追訴。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罪的最高刑是3年,因此追訴時效是5年。筆者認為,對拐賣者和收買者的追責不應受訴訟時效的限制,對其應該終身追責。如果想從源頭上打擊拐賣或者收買行為,那么收買人應該首先受到懲罰。收買人能夠逃脫懲罰,那么就會有更多的賣家。如果僅僅修改司法解釋,那么追訴時效這一問題仍然無法得到很好的解決。
(五)修改司法解釋對執(zhí)法的影響力度
車浩教授指出,一般收買婦女的行為必然存在其他犯罪行為,所以收買人的刑罰是可以判得比較高的,并不會低于買賣同刑。但車浩教授也認為過高的刑罰會讓當?shù)氐膱?zhí)法者無法與當?shù)厝嗣駞f(xié)調好關系,擔心和當?shù)厝水a生世仇,故而會輕判,甚至不判。對此筆者的見解是:既然修改法條,提高法定刑會產生這種后果,那么修改司法解釋可能也會產生同樣的后果。如果當?shù)氐膱?zhí)法者對一些可以納入解釋來加大處罰的犯罪行為,選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處理方法,那么無論是修改法條,還是修改司法解釋都會產生此類后果。如果用這種理由說不應該修改法條,那么也可以用這個理由來說,正是由于存在這種解釋空間,致使當?shù)貓?zhí)法者會下意識地輕判收買人,導致收買人無法受到應有的懲罰。
法律最初衍生于民眾樸素的價值觀,法律告訴世人何為對錯,何需贊揚,何需嚴懲。這種從倫理、人性出發(fā)的、本來就非常主觀的樸素的法律觀念,經過后來的發(fā)展,逐漸趨于成熟這是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但是法律最終服務于人民,法律是有溫度的,如果太過理性,就會脫離于社會,如果過多地考慮人情倫理,法律又會失去其矯正框失的力量。綜上所述,修改法律是必然的,只是何時修改,以及怎么修改,是修改法律條文還是修改司法解釋,這才是討論的核心。筆者認為不妨通過一些技術手段,分析近十年來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案件中的相似之處;被害人特征;收買人罪責以及最終判罰的情況,供法學家或者學者們進行分析研究,根據(jù)我國當前經濟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狀從全面的,發(fā)展的,科學的角度,用動態(tài)的眼光去看待這個問題,綜合權衡后再做出決策,得出最終的結論。
五、結語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關于是否應該提高量刑這一問題,從不同視角來分析很難得出一方絕對正確的結論。車浩教授側重于立法本身,羅翔教授側重于受害者的感受。車浩教授更傾向于現(xiàn)實情況,羅翔教授更傾向于法律規(guī)定和道德情感。大家立場不同,只是學術爭議,有爭議才會有進步,不能總是集中于價值評價,觀點的單一化是不利于法學快速發(fā)展的。我們應該感謝車浩教授與羅翔教授之間的辯論,我們不能因為不同的觀點而隨意地批評他人;要對羅翔教授和車浩教授表示尊敬,容許意見之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和抉擇,有爭論的聲音是社會的幸運,民眾需要學會傾聽,社會也需要尊重、接納不同的聲音。
〔責任編輯:侯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