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多年前,我進馬洞村需要從路口步行一個多小時,現(xiàn)在我們從路口開車進來不到二十分鐘。路是水泥路,寬超過四米五。據(jù)說,修路立項時規(guī)劃寬度只有三米六,村里人自籌資金,加寬到現(xiàn)在的樣子。路寬了,大卡車能會車,村里的農(nóng)產(chǎn)品因此銷路順暢。村民種豆角、辣椒、南瓜,養(yǎng)豬、牛、羊,在山上規(guī)?;N植油茶樹,到了收獲季節(jié),路上每天都有來來往往的運輸車輛。
胡吉昌坐在他家屋頂平臺上跟我們聊天,他光著膀子,歲月的包漿緊裹,皮膚在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正是夏天,不熱,風(fēng)帶來涼爽的濕潤。他家小洋樓在村里的最高處,坐在樓頂能俯視全村面貌。村里的洋樓沒有整體規(guī)劃,村民隨意建房,在遠遠的高處看來卻錯落有致,散亂而和諧。
我們這次的任務(wù)是調(diào)查采訪桂北山區(qū)農(nóng)民收入和日常生活情況。胡吉昌卻答非所問,說:“我們村出過一個大特務(wù),106歲了,還活著?!?/p>
這個叫胡吉恒的老特務(wù)不住村里,離開村子二十多年了。村里人確定他還活著,因為,如果胡吉恒去世了,骨灰會送回來安葬。胡家祖墳里給他留著一個位置?,F(xiàn)在村里很少有人還惦記胡吉恒,他活成了一個符號。胡吉恒的特務(wù)身份曾給全村全族人帶來無形的壓力。在存在村界糾紛的年月,“特務(wù)村”三個字是對手最好的攻擊武器,只要對方大聲叫喊“特務(wù)村”,馬洞村人就會立即僵在那里,像突然中毒似的敗下陣來。我們想去看看胡吉恒曾經(jīng)住過的破房,胡吉昌不愿親自帶領(lǐng),他敷衍地指了一個方向。那是山腳下,沒有水泥路通向胡吉恒的老房子,距離他家老房還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水泥路斷掉了。雜草和自然長成的幾棵大樹爭先恐后地擠壓、爭奪老屋地盤,房子局部坍塌,有高高的雜草荊棘從屋里向外打探。沒了人的氣息,老屋孤獨而落寞,跟村里的洋樓格格不入。與胡吉恒老屋并排,有另一座房屋,建筑質(zhì)量和氣勢上強過胡吉恒的,但也顯出些許的破敗。我們后來才知道,那是李香草家的。
跟胡吉昌老人告別前,他給我們提供了有關(guān)胡吉恒的碎片消息:胡吉恒住在桂林,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李香草的侄孫李臘接走他并供養(yǎng)起來。李香草跟胡吉恒是跨世紀仇人。李臘贍養(yǎng)姑奶的仇人,為什么呢?回到桂林,我去拜訪李臘,他表情平靜,說:“我有能力養(yǎng)他,再說,政府對所有百歲老人都有政策補貼?!?/p>
李臘不是馬洞村人,當(dāng)年李臘接走胡吉恒,馬洞村人有說不出的滋味。他們不愿見到胡吉恒,想抹掉別人眼中“特務(wù)村”的印記,卻又不想讓外村人替他們贍養(yǎng)老人,打自己的臉。雖然大家早已不記恨特務(wù)胡吉恒了,可是留下來的無形傷疤,時常打開全村人內(nèi)心虛掩著的疼痛之門。李臘接走胡吉恒那天,留守在村里的人自發(fā)走出家門,到村口排成兩排,默默注視捂著半張臉的胡吉恒。他們矛盾地站在那里良久,仿佛任何一個動作、一句話都無法表示出心里雜糅著的不滿與感激情緒。胡吉恒乘坐的小車離開半個小時了,人們?nèi)晕慈可⑷ァ?/p>
李臘將我?guī)胴S澤苑,這個小區(qū)最高樓只有7層,符合桂林老城區(qū)建房標準。加裝好電梯之后,優(yōu)勢更加明顯,身價翻番。李臘家是頂層復(fù)式,附送的天臺是他的花園、菜園,還是李香草的主要活動場所?!斑@是我姑奶,老紅軍?!崩钆D向我們介紹說。李香草沒發(fā)現(xiàn)我們,她舉著望遠鏡盯著對面,像公雞緊盯一只美味的小蟲。我順著李香草望遠鏡所指的方向眺望,對面樓天臺上坐著一位老人,好像已經(jīng)睡著。遠遠看去,對面天臺花紅柳綠,生機勃勃。李香草對我這個所謂的文化人并不感興趣,她淡淡地看著我,然后,再次朝對面平臺看一眼,牙齒咬得很緊,聲音卻很小,她說:“狗特務(wù)!”我給李香草帶來禮物,她接過去,沒表示感謝,看來我和禮物都沒能將她從“盯梢”中喚醒。
“李奶奶,給我講講胡吉恒唄?!蔽艺f。
李香草遲遲不語,或許儲存在她腦子中的信息太多,她需要時間整理。李臘示意我拜訪到此,改天再來。我同意。我此行的重點目標是胡吉恒。
下樓,穿過中心花園,乘電梯上到頂樓。這個坐在天臺上剛剛醒來的老人,正是李香草在望遠鏡中鎖定的“目標”?!凹銧敔?,有個文化人來看你。”李臘介紹我后,胡吉恒挺熱情,站起來雙手緊握我的雙手,他雙手像涂抹過黏性很強的東西,我久久甩不脫。
“我是老特務(wù)胡吉恒。”他自我介紹說,“多年沒人叫我老特務(wù)了。我跟樓下老人說我是老特務(wù),他們不信,反而說‘你是老特務(wù),我還是大間諜呢?!焙隳闷鹱郎系耐h鏡看對面,大約看了兩分鐘,李香草突然也舉起望遠鏡,他身子一抖,丟開望遠鏡,像丟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們這樣對望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崩钆D說。
“她一直恨我?!焙阍谝慌哉f。
2
這個故事的開頭比較久遠。20世紀初,人們無法想象21世紀的科技與網(wǎng)絡(luò),就像現(xiàn)在的我們自作聰明地想象百年后的世界,可能相差甚遠。那時候,李香草、胡吉恒分別生活在白沙河流經(jīng)的兩個山水相連的村莊,白沙河是湘江支流。胡吉恒比李香草大一歲,胡吉恒進私塾學(xué)堂,李香草想上學(xué),大人不讓,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習(xí)慣不讓。這里有一種落后的思想,認為誰家送女孩上學(xué),等于家中無后(無男孩);送女孩上學(xué),是不好的兆頭,家中男孩必定遭災(zāi)死絕。李香草借故貼近私塾窗外墻根下偷學(xué),還是被先生發(fā)現(xiàn),把她趕走了。自此,先生每次上課前要檢查墻腳,有時講著課也要突擊檢查一下。據(jù)說先生先是在全縣(即現(xiàn)在的全州縣)城里上學(xué),后又去桂林求學(xué),學(xué)問很大。附近一帶鄉(xiāng)紳搶著請他當(dāng)先生。他要的報酬再高,請他的人都愿意。數(shù)十年后,提到先生,胡吉恒就批評說:“都說先生見多識廣、博學(xué)多才,卻是個守舊、食古不化的老封建!”
胡吉恒要裝兩套學(xué)習(xí)工具,書包就比同學(xué)們的鼓脹。學(xué)堂放了學(xué),兩個小伙伴鉆進山里,躲開大人,胡吉恒教李香草識字背古詩,蘸清水在平坦的石頭上練習(xí)毛筆字。李香草跟胡吉恒識字練字要絕對保密,不能讓人看見,哪怕家里的狗也不行。胡吉恒家里的小黃狗與他形影不離,先生不讓帶進學(xué)堂,小黃狗聽話,乖乖在門外蹲候。放學(xué)后,小黃狗像個影子,緊隨胡吉恒。有一次進入山里不久,小黃狗大約發(fā)現(xiàn)了野獸,突然狂叫。這一叫,村里的獵狗聚集而來,村民們跟著聚集而來。胡吉恒李香草立即轉(zhuǎn)移,不解人意的小黃狗跟在后面狂叫,像英勇的小戰(zhàn)士,撤退中仍不忘積極狙擊。這陣勢,嚇出兩個小伙伴一身冷汗。此后胡吉恒去學(xué)堂都把小黃狗關(guān)進籠子里,教完李香草學(xué)習(xí)回來再放開。小黃狗委屈巴巴的,胡吉恒心里說,哪個叫你不跟我一條心!他們的學(xué)習(xí)地點不太固定,基本在兩村交界處,人們不常去的地方。李香草以打柴扯豬草為掩護,學(xué)習(xí)結(jié)束,時間早的話,胡吉恒也砍一些柴挑回去交差。一般都是李香草早早到,砍許多柴,捆成兩擔(dān),一擔(dān)她的,一擔(dān)他的。這樣,他們就有更多時間學(xué)習(xí)。
兩人的“秘密課堂”持續(xù)好些年,直到先生離開村去桂林謀生。新來的先生學(xué)問倒是有,但他教的胡吉恒李香草都會了。胡吉恒離開學(xué)堂,有機會搞到書就讀,讀完了跟李香草交換。在李香草他們牛洞村,沒人知道她識字,能寫一手好字。李香草有時也將村里人新搞到的書偷走,逮著機會就讀,讀完了送給胡吉恒讀。兩人都讀完后,再把書放回原處。丟書的人就算全村追查,搜男人們身上、家里,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李香草頭上。尋書人一想李香草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家中唯一的男孩才三四歲,父親又是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文盲,便止住腳步。過后新書失而復(fù)得,丟書人感天謝地,發(fā)現(xiàn)書被人翻閱過,雖心疼,但能歸還,也不算什么壞事。后來,竟有人寫一張“有偷有還,再偷不難”的字條放在書里。
書中有精彩章節(jié),胡吉恒李香草會不約而同地摘錄下來,既學(xué)到了知識又練習(xí)了字,一舉兩得。那時他們還小,想像大人一樣搞到新書不太可能。他們大部分時間待在村里及周邊,白沙鎮(zhèn)上都沒機會去。外面太亂了,大人擔(dān)心小孩到鎮(zhèn)上去不安全。終于有一天胡吉恒可以隨大人到白沙鎮(zhèn)趕鬧子(趕街),經(jīng)過李香草他們村時,他朝村里看了好幾眼,希望李香草也去趕鬧子。白沙鎮(zhèn)比他預(yù)想的大,街上人多,干什么的都有。胡吉恒那擔(dān)柴賣得快,價錢賣得好。他拿了錢逛街,眼睛只看有沒有書。有人發(fā)傳單,識不識字的人,都熱情地接過傳單。傳單是紙,拿回家大有用處,引火、擦屁股,無所不能。傳單中有革命標語,也有各類宣傳廣告。胡吉恒手頭抓了一大把。最后,他在一家書店如愿與李香草相遇。兩人將賣柴的錢買了書。胡吉恒花錢買書,家里人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李香草賣炭的錢不見上交,新書藏著,家里人追問起來,她只能撒謊說買東西吃了?!澳阄缚诤么螅粨?dān)木炭的錢都吃進了肚子里。”家里人罵她貪吃,不顧全家。罵過就過去了,還能怎么的?李香草早有預(yù)料,才有花光錢買書的大膽舉動。
兩人伴隨著書香長大,情竇初開,水到渠成,互相看上了。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六歲,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有個心明眼亮的媒婆發(fā)現(xiàn)他倆的秘密,上兩家保媒,一拍即合。兩家大人商量決定,冬天完婚。胡吉恒李香草都不同意,他們希望再過兩三年,至少李香草長到十九歲。兩個人思想上受革命傳單和進步書籍影響大,內(nèi)心早已不安分了。他們憧憬著未來,渴望朦朧而充滿無限誘惑的新生活。
正當(dāng)胡吉恒李香草謀劃到外面世界闖蕩時,北上的紅七軍來了。這是新歷1931年年初。桂北大地冷風(fēng)呼呼,寒流刺骨。紅軍大部隊未到,宣傳小分隊先到達村里。不明真相的村民紛紛逃進深山躲藏。紅軍在村里刷標語,搞演講。雖然沒有聽眾,宣傳隊相信他們的聲音能傳入深山,能讓躲著的群眾聽見。并沒有躲遠的胡吉恒對紅軍的舉動看得清楚,聲音聽得真切。他心里想,只要不是土匪,他便追隨這支武裝力量而去。另一座村莊的李香草,想法跟胡吉恒一樣,兩人心有靈犀地鉆出深山,偷偷走到李香草他們牛洞村會合。紅軍首長樂意接收兩個熱血青年入伍。兩人都有文化,能寫一手好字,是難得的人才。隨紅軍離開時,胡吉恒李香草分別給自己的家人寫信,做一個強迫式的告別。村里文化人看了李香草留下的字條,肯定地說,字條是人代寫的。紅軍離開后,村里沒遭到絲毫破壞,村里人開始相信,這是一支講道理、有遠大理想、帶領(lǐng)貧苦大眾鬧革命的隊伍。一些適齡青年后悔沒有下山,像胡吉恒李香草一樣參加紅軍。開春后,這一帶有多個青年追隨紅軍隊伍,只可惜走錯了方向,沒找到紅軍,有的還被國民黨桂軍部隊截留。
參加紅七軍后,胡吉恒跟李香草在不同的營團,行軍時也不一定走同一條道路。從白沙鎮(zhèn)北上至井岡山,一路走來,兩人只相遇過三次。他們都想念對方,盼著天天能見??墒撬麄兎謱俨煌牟筷?,各有各的行動路線,不容他們實現(xiàn)愿望。剛開始他們以為到了井岡山,固定下來,就可以時常見面。他倆想錯了。紅七軍幾千人順利到達井岡山,中央軍委將紅七軍將士改編到各軍各師。分配到不同部隊,他倆相隔遠,比在家時兩村距離還要遠。
3
幾個月后,也是在一場大仗之后,呂團長陪同一位首長來到連隊?!斑@是我們的師長,請你跟首長走?!眻F長對胡吉恒說。到了師部,胡吉恒才知道,他被首長看中,選入特務(wù)連。師長說,我已經(jīng)觀察你好多次了,你機靈,有文化。特務(wù)連的任務(wù)是深入敵人內(nèi)部,沒有兩把刷子,拿不到可靠情報,完不成特殊任務(wù)。胡吉恒腦瓜子雖聰明,但還不是個合格的特務(wù)兵。他隨新挑選出來的特務(wù)兵會聚在瑞金,接受正規(guī)訓(xùn)練。李香草也被他們軍部選入特務(wù)連,新兵訓(xùn)練時,兩人終于重逢于瑞金。但他們告誡自己:戀愛婚姻先放到一邊,埋頭訓(xùn)練是首要大事。在整個井岡山紅區(qū),沒有一個在他倆這樣的年齡就結(jié)婚的,許多年齡比他倆大的首長、老戰(zhàn)士都還單身。為了革命,都顧不上這些。
條件艱苦,訓(xùn)練場地和器械有限,而且紅軍兵力不足,計劃培訓(xùn)一年,半年就中斷了。教官說,待形勢好轉(zhuǎn),再接著培訓(xùn)。形勢嚴峻,國民黨大軍壓境,發(fā)動一次緊過一次的“大圍剿”,中等規(guī)模以下的軍事行動幾乎天天發(fā)生。前幾次國民黨被紅軍玩得團團轉(zhuǎn),但是紅軍也暴露出實力不足的問題。培訓(xùn)班暫時結(jié)束,特務(wù)連戰(zhàn)士們分別被指派各種任務(wù)。李香草第三次執(zhí)行的任務(wù)是削弱國民黨新一師戰(zhàn)斗力量。國民黨新一師,團以上干部都是蔣介石精心挑選出來的,來自他的嫡系部隊。這支部隊將士作戰(zhàn)勇猛,武器裝備一流,自進入井岡山以來,給紅軍帶來極大的壓力,不少出色的紅軍將士都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
削弱國民黨新一師力量的任務(wù),對李香草來說,艱巨到不可能完成。她想好了,必須不惜代價完成任務(wù),包括犧牲自己。正面進入國民黨防區(qū)是不可能的。她繞道而行,穿越一道道敵人的封鎖線,終于一點點接近國民黨新一師防區(qū)。按計劃,她用首長給的經(jīng)費買下三頭牛,化裝成放牛姑娘。這三頭牛是從三個相連的村莊買到的。附近牛少,都是用來耕田的,走到第一座村莊時,他們不賣。李香草拿出大洋,并說是國民黨部隊首長要的,誰拒絕誰遭殃。她買到了牛,但心里像被刺扎:強買強賣不是紅軍作風(fēng)。她去到第二座村莊,給出好價錢再加一點恐嚇手段,買到第二頭牛。到第三座村莊時,李香草心里好受些了。她心里說,待革命成功,我一定好好向你們道歉,該補償?shù)囊欢ㄑa償。三頭牛肥壯,花去大部分經(jīng)費。井岡山紅軍的生活清苦,三頭肥牛進入國民黨軍營地,想賣出好價錢大概不可能,到時候會白白送給敵人。當(dāng)初一聽首長設(shè)計的方案,她就反對。牛,多金貴啊。首長批評她說:“你的目標是國民黨新一師,不是牛,除了任務(wù),不許想別的?!崩钕悴菁鐡?dān)柴火,肋下別著鐮刀,風(fēng)餐露宿。從小在桂北山區(qū)生活,成就了她山野生存的本領(lǐng)。經(jīng)過兩天兩夜觀察,她基本摸清了國民黨新一師的布防情況、換防規(guī)律。只是敵軍師部在哪里,一時還搞不清。
天亮后,李香草在山道上碰到一位采藥老漢。她看此人面熟,當(dāng)對方有意眨眼,她認出,老漢是她特訓(xùn)班的一位教官,叫鄒家良。原來,深入敵人腹地的不止她一個,她不是一個人在執(zhí)行任務(wù),還有許多戰(zhàn)友。瞬間,她心里踏實,信心百倍。鄒家良取下背簍,拾起小石塊在地上畫出一張草圖,扔下一大把草料。草料發(fā)出一股清香,類似他們桂北家鄉(xiāng)一種火鍋調(diào)料。鄒家良匆匆離開。李香草看過草圖,明白了敵軍師部的方位和距離。她用腳將草圖抹掉,心領(lǐng)神會地拾起草料喂給牛吃。牛樂意吃,它們站在原地分別把嘴前的草料吃光。李香草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泉水,她舀來灌入牛嘴。然后繼續(xù)向敵人營地進發(fā)。往前走,敵人的警戒加強,她斷定,師部在前方無疑。
“站??!干什么的?”敵人崗哨舉槍對準她。
李香草指著身前的牛,咿咿呀呀比畫?!澳锏?,是個啞巴!”崗哨說,“不許進,要去哪里快繞道?!崩钕悴荼犬嬚f給長官送牛,長官要吃牛肉。崗哨愚笨,沒弄明白,不斷趕李香草走開。李香草哇哇大哭,引起更多敵人關(guān)注。隨后來了一個國民黨軍官。這個人很有耐心,他看完她的比畫,問:“你是要給我們長官送牛?”李香草點頭。李香草趕著她的牛進去了,一團團長派人牽走一頭牛。李香草比畫示意還沒給錢。牽牛的士兵說:“我沒錢,誰讓你送的牛,你管誰要去?!崩钕悴葳s著另兩頭牛跟在后面,牽牛的不讓,他指派跟他一道來牽牛的人攔住李香草。“再跟著,把你這兩頭牛也牽到我們團。讓二團三團找你算賬?!?/p>
牽牛的走出十來米,李香草吹響口哨,那頭牛掙脫牽牛人的手,跑回來。李香草在家放牛時,就用口哨指揮牛,沒想到,這幾頭牛也聽得懂這種口哨。三頭牛才跟隨她三四天,與她就有了默契。牽牛的國民黨兵慌了手腳,幾次試圖牽走牛,都沒成功。對方服軟了,跑回去打電話報告上峰?;卦捳f,團長也不知道送牛的事,可能是師長下的命令。不管是誰下的命令,有人送牛進來終究是好事。師長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一團團長不敢問。團參謀長給師部打電話,側(cè)面打聽送牛的事。
“我們團抓獲了一個送牛的啞女?!眻F參謀長匯報說。
“好啊,天大的好事。把牛殺了,犒勞弟兄們?!睅煵炕卦捳f。
從師部的口氣判斷,師長并沒有下令給各團部送牛,興許是別的師的牛,送牛女走錯了道。管他是哪個師的,吃了再說。團長命令將三頭??巯?,統(tǒng)一宰殺,然后讓各營來領(lǐng)肉。李香草比畫著索要牛錢,一個當(dāng)官的說:“要錢,我這里沒有;想要錢跟團長要去。”李香草問團長在哪里,那人騙她說團長馬上就送錢來。李香草知道是騙她的,就在那里等。新一師一團團部和三個營都派出人過來殺牛。統(tǒng)一殺牛也好,各營駐防相隔有距離,人挑著牛肉走路比趕著活?;厝ヒ斓枚?。前來殺牛的各營人員自帶工具,把三頭牛集中在一片草地上,各營負責(zé)殺自己分得的牛。一些無事的士兵也被命令來幫著殺牛。
“我要牛錢,牛錢。”李香草用啞語跟一個軍官糾纏不休。軍官不理會。李香草說她要見團長,必須要到牛錢,要不到錢她會被村里人打死。李香草再度哭著大鬧敵營,結(jié)果被架出去,丟到離軍營兩三里的地方。李香草沒有接近師部,就連一團的指揮所都沒有接近,離她的任務(wù)差得遠呢。她爬上一個高坡,看到敵軍殺牛的忙碌身影時,她突然明白,其實她的任務(wù)快要完成了。兩個多小時后,國民黨新一師一團各營將肢解好的牛肉挑回去。鄒家良又出現(xiàn)了,他示意李香草立即撤離。鄒家良是老偵察兵出身,已多次出色完成特別任務(wù)。他及時出現(xiàn),意味著火候已到。
李香草尾隨鄒家良順利回到軍營。天剛擦黑,師長下達作戰(zhàn)命令,向敵軍新一師發(fā)起猛烈進攻。鄒家良送給李香草的草料混有毒草,牛食后,毒液進入身體各個部位。敵軍師部、一團的三個營都吃了毒牛肉,發(fā)生食物中毒,失去戰(zhàn)斗力。敵人三個團廢掉一個,戰(zhàn)斗到天亮,幾乎被紅軍全殲。
國民黨吃了大虧,蔣介石大為光火,他下令組織更大的報復(fù)行動。紅軍弱小,加上頂層軍事路線錯誤,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后,1934年年底,不得不撤出井岡山根據(jù)地,繞道向湘西轉(zhuǎn)移。
李香草好久沒見胡吉恒了,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但她相信他還活著。李香草曾打聽胡吉恒的下落,但沒打聽到。紅軍地盤就那么點大,兩個人很可能近在咫尺,但就是見不著。胡吉恒也許就在自己能望見的哪座山頭上。
4
李香草先于中央紅軍撤出根據(jù)地。1934年11月16日,李香草接到上級命令,派她回到桂北,監(jiān)督配合先遣小分隊完成地形勘察和敵情偵察任務(wù)。沿途重要節(jié)點都潛伏下可靠的特情人員,接應(yīng)大部隊。到達老家白沙鎮(zhèn)附近,上級命令她就地潛伏。這是她的家鄉(xiāng),她熟悉這里的山山水水,站在山上,她聞到了家鄉(xiāng)的氣息,聞到了親人的味道。幾天幾夜,她不敢離開潛伏要地。月底,李香草接應(yīng)到部隊,順利完成引路任務(wù)。湘江邊的戰(zhàn)役打響了。
“立即脫離部隊,趕往桂林,尋找東江。”她還沒對敵人開出一槍,上級的命令突然來了。她遺憾地脫離部隊,化裝成民女,繞道去桂林。湘江兩岸,國共兩軍南北戰(zhàn)線很長,桂軍封鎖嚴密,李香草幾乎無法繞道。進入桂林,她花了十三天時間。湘江戰(zhàn)役已經(jīng)結(jié)束,桂林城里大大小小的報紙上全是湘江戰(zhàn)役的消息。國民黨軍好大喜功,愛吹牛,報紙上將他們吹得神乎其神。但是,可以肯定,紅軍損失慘重。李香草買來一堆新舊報紙分析湘江戰(zhàn)役戰(zhàn)況。她早就知道紅軍往西戰(zhàn)略轉(zhuǎn)移的消息,她沒料到的是,搶渡湘江時會如此慘烈。
李香草在一家名叫象山的旅館住下,經(jīng)過十幾天的奔波,她很疲憊。剛想合眼,一壁之隔的老板擰響了收音機。這是廣西一家廣播電臺,正在播放軍事新聞,其中提到紅軍的去向。紅軍沒去湘西,轉(zhuǎn)道去了貴州。國民黨軍正全力“圍剿”紅軍?!拔臆娨呀?jīng)取得了重大勝利?!彪娕_里播報。
象山旅館在離漓江不遠的小巷子里。桂林的大小巷子都是一家挨一家的米粉店。李香草決意找個米粉店落腳,尋找東江。觀察了幾家米粉店,都不理想,有一個路人告訴她,小東江米粉店可能在招人。她趕過去。小東江米粉店的店面大,客流量大,碰上東江的概率大。巧的是,這家米粉店就叫小東江,與東江一定有某種聯(lián)系。老板見她機靈,立即留下她,包吃包住,工錢另算。每天清晨四五點起床,忙活到晚上九點,她干活兒麻利,手腳勤快,老板一家很喜歡她。打烊后,因為是深冬,桂林街頭行人稀少,街燈昏暗。只有漓江東岸的花柳街熱鬧非凡,嫖客們要么坐豪華游船過江,要么踏浮橋過江。坐船過江是身份的象征,小嫖客顯擺不起來。一天夜里,李香草心血來潮,踏著浮橋去東岸。天雖然黑,還是有人認出她是女兒身,試圖非禮她。她一個過肩摔,把那個高大的男子甩到浮橋上,旁邊的幾個男人見狀立即住嘴逃走。李香草再無去東岸的興趣,注視默默流走的漓江水,掉頭返回。
上級給她下達到桂林尋找東江的命令時,沒有其他具體信息。她相信,會有人給她送來更多的線索。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等待和尋找,她頗為失望,心下著急:東江是誰?是男還是女?負責(zé)收集哪方面的情報?是她的上級還是下級?上線還是下線?每天來店里吃米粉的食客不少,李香草借機觀察每一位來客,細聽每一個叫出口的名字。坐在米粉店里喝早酒的??停心敲慈膫€,他們相互不認識,每天營業(yè)高峰期過后,他們分別從不同的方向來,選擇固定的座位,要二兩鹵菜米粉、一小碟花生米、二兩米酒。他們從不說話,不偏頭看人,深沉又心事重重。這天,李香草向其中一人走過去。“東江先生你好。”李香草悄悄說。那人抬頭看她,聲音壓在喉嚨,一字一頓,說:“我不是東江先生?!崩钕悴菅劬哌^另外三個角落里的喝酒人,他們分別搖頭。這三人聽到了她的提問,還是因為不想跟她說話而搖頭?李香草遭拒絕,自然不會再過去打聽?!澳阕詈笠淮我姷綎|江先生是什么時候?”李香草又問身邊這個喝酒人。那人說:“我不認識東江先生,也沒聽說過東江先生。我只曉得漓江東岸有條支流叫小東江,這家米粉店叫小東江米粉店?!?/p>
李香草在店里多次以明暗兩種方式打聽東江下落,引起老板娘的注意。一天,快打烊收拾屋子時,老板娘說:“你在找東江先生?”李香草否認,并設(shè)法岔開話題。第二天《漓江報》上刊出一則尋人啟事,說中山中路小東江米粉店的李小姐尋找東江先生,請東江先生見到啟事后上門來認。李香草本想化名王花月,以避免暴露身份,但上級并沒要求她用化名,因此她到桂林之后就還叫李香草。老板娘昨天夜里回了一趟娘家,跟哥哥說了。她哥哥是《漓江報》總編,行得方便,尋人啟事第二天就刊出來了。李香草自知犯了錯誤,她不該對外透露尋找東江先生的消息?,F(xiàn)在報上刊出啟事,事情就公開化了。這是一個特工人員不應(yīng)該犯的錯誤。食客高峰過后,李香草對老板娘說:“我不干了?!崩习迥飪煽谧舆€沒反應(yīng)過來,李香草已經(jīng)出到門外,向東邊的巷子走。老板追上來時,李香草身影早沒了。小東江米粉店失去一位好店員,老板兩口子后悔不已,老板娘怪自己沒征得人家同意就去刊登尋人廣告,現(xiàn)在弄得雞飛蛋打。
老板連續(xù)招了兩個店員,用得都不順手,越發(fā)想念李香草。老板一有空就滿桂林城找李香草,去米粉廠拉米粉,廠里每個員工他都要仔細辨認。李香草不在這一行了,她在一家報館尋得一份校對工作。幾年的私塾學(xué)習(xí),兩年多在井岡山的軍事文化學(xué)習(xí),她的文字水平還不錯。報館給她最低的報酬和最重的校對活兒。這家報紙叫《明燈新報》,在北郊一個偏僻的小巷里。就在這么一個偏僻的地方,小東江米粉店老板竟然找到了她。老板拿來她的行李,還有沒結(jié)算的工錢。老板說:“如果你還想回我那里,我很高興;不想回,也沒關(guān)系??臻e時,到我家吃碗米粉,我請客?!?/p>
校對了幾期《明燈新報》,李香草發(fā)現(xiàn)這是一家反動報紙,專說共產(chǎn)黨的壞話,以打擊進步民主人士為主要目的。幾天后,她辭職走人。她想了想,又回到小東江米粉店,老板夫婦是善良人。老板喜出望外,連聲為登尋人啟事的事道歉。也許全桂林沒有一個叫東江的人,也許東江先生根本沒看到這則尋人啟事,至今沒一個人找上門來。李香草判斷,東江不是一般的人,東江也可能不是一個人的名字,是一個特殊代號。即使東江看到了那則尋人啟事,也不會貿(mào)然前來。老板對李香草越來越信任,許多外聯(lián)工作都讓她去做。比如用板車拉回米粉,到草藥街購買制作鹵水的中草藥材。她還時常給警察局、行政公署等重要部門的人送餐。各種機會讓她對桂林這座城市有了認識,最后到熟識的程度。
1935年年底,李香草到桂林一年了。她已經(jīng)能說一口流利正宗的桂林話,閉著眼就能找到桂林所有的大街小巷,儼然是一個桂林本地人。
一個太陽偏西的下午,桂林街頭有些暖和。一老一少走進小東江米粉店。此時,店里食客很少,老板娘坐在板凳上打瞌睡。老者對李香草豎起食指,示意不要吱聲。李香草認出老者,他是化裝后的鄒家良。
鄒家良面無表情,他借故觸碰她的手時,遞過去一張字條:“你就是東江?!崩钕悴輭鹤?nèi)心的驚訝,心想,花一年時間尋找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鄒家良出去了。少者坐在原地不動,他用手指著二兩的木牌,算是點了粉。他給她錢時,夾帶有一張字條:“我是你上線巴落?!崩钕悴轃岷妹追鄯派消u水、鹵牛肉、鍋燒,端過去。巴落不看她一眼,低頭猛吃。巴落像饑餓的猛虎,一碗米粉三五口就全進了肚子。李香草想多看他幾眼,他似乎意識到了,假裝剔牙,多坐了一分鐘。她不知道巴落從哪里來,這么高大的身材可能是北方人。自始至終他沒說過一句話,不知道他的聲音,不知道他的口音。
鄒家良突然出現(xiàn),激起她心中的漣漪。她想念紅軍戰(zhàn)友,想念胡吉恒。鄒家良來去匆匆,她不能追出去詢問鄒家良和巴落,上級沒讓做的事,半點都不能做。這是紀律,也是特工人員必須遵守的準則。
知道自己就是東江,她的心并沒有完全安定下來。鄒家良離開后,再沒出現(xiàn)。巴落離開后也遲遲不出現(xiàn)。下一個任務(wù)是什么?她焦急地等著。等待,也是任務(wù)的一部分。她也不是干等,其間還想辦法聯(lián)絡(luò)進步人士組織反國民黨游行。但兩次大規(guī)模游行都因為籌劃時走漏風(fēng)聲,遭桂軍軍警鎮(zhèn)壓,胎死腹中。組織散發(fā)傳單、貼標語,是她額外的行動,上級沒有允許她做。出面越多,暴露的危險就越大。她經(jīng)過自我反思、自我批評,開始轉(zhuǎn)向做幕后工作,低調(diào)行事。
經(jīng)過兩年艱苦卓絕的長征,1937年1月,中央機關(guān)進駐延安。共產(chǎn)黨的主要任務(wù)轉(zhuǎn)向跟國民黨進行政治斗爭,李香草預(yù)感到她的任務(wù)就要來了。
5
按照字典解釋,“特務(wù)”是指服務(wù)于政治、經(jīng)濟集團,經(jīng)過特殊訓(xùn)練并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特殊群體;受組織委派,秘密從事情報工作或搜捕、暗殺、破壞等行動以及其他維護本國利益的秘密工作的人員。“特務(wù)”是個中性詞,只是指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人。但一提到“特務(wù)”,人們往往會想到“壞蛋”,與現(xiàn)在不同,“抓特務(wù)”在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初,都是個常用而尖利的詞。
第二次拜訪胡吉恒老人,我?guī)蓚€助手,他們攜帶小型攝像機。胡吉恒伸手示意不要拍,他可以接受我們的口頭采訪,但不能接受把他錄進機器里。這個時節(jié),桂林氣候宜人。我們雙方都友好地講了一個笑話,有意調(diào)節(jié)氣氛。我們講的笑話胡吉恒沒意會到,胡吉恒講的笑話我們聽不懂,但雙方都哈哈大笑。
開口之前,他看了幾眼對面。李香草不在,她大約還在樓下忙她自己的事。我們聊了十幾分鐘,李香草終于出現(xiàn)。我的助手眼神好,她說:“李奶奶拿著相冊。”我問胡吉恒:“你有相冊嗎?”他搖頭,說:“一張照片也沒留下。當(dāng)年,為數(shù)不多的照片都放在辦公室,走的時候銷毀了?!焙阍趪顸h特務(wù)中并不優(yōu)秀,也沒立什么顯著大功。
當(dāng)年參加紅軍特務(wù)培訓(xùn),他自以為很聰明,后來接觸同行一多,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很適合這項工作。培訓(xùn)班暫時休學(xué),他分回師部特務(wù)連。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是副連長周正東命令的。任務(wù)不具體,能搞到敵軍任何情報都可以。其實,有一個更艱巨更具體的秘密任務(wù)等著他。這個任務(wù)是更大的領(lǐng)導(dǎo)單線秘密布置的。
半夜,胡吉恒摸出軍營,天剛要亮?xí)r,他已經(jīng)接近敵軍前沿陣地腹地了。他一里路一里路地往前摸,觀察敵情,如入無人之境。前方一頂大帳篷,他判斷至少是團部指揮所,如果能偵察到敵軍團部所在地,那就立了大功。他確定好方位,用心記下周圍地標。為了確認,他又向前移了一點。毫無征兆地,后背被一挺沖鋒槍頂住,胡吉恒被帶進帳篷。里面坐著許多長官模樣的人,他們對胡吉恒露出友好的笑臉:“請坐?!焙阕聛怼_@些敵軍軍官不再理會胡吉恒,若無其事地開會,研究作戰(zhàn)方案。其間,還有人講了個黃色笑話,大家笑過后繼續(xù)開會。不一會兒,有人給他送來一大碗面條,里面有厚厚一層碎豬肉、兩個荷包蛋,還有幾片綠油油的青菜。胡吉恒口水流下來,心想要槍斃就槍斃吧,不能做一個餓死鬼。他一口氣吃完面條,立在一邊的那個勤務(wù)兵問他還要嗎,胡吉恒說還有嗎。對方笑著出去,又端來一碗一模一樣的。胡吉恒又吃完了?!霸谀沁咠S著了?!鼻趧?wù)兵取笑他說。
開完會的人離開帳篷,他們似乎對這次研究的作戰(zhàn)方案很滿意。勤務(wù)兵指著角落的行軍床說:“你困了可以睡一會兒。”帳篷里只剩下他一人,撩開帳篷一角往外看,靜悄悄的,只有崗哨在那里一動不動。因為吃得過飽,加上昨晚一夜未眠,困意立即涌上來,他躺在行軍床上睡著了。接近中午,他被帳篷外的腳步聲驚醒。胡吉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爬起來,帳篷里依舊無人。從他的角度看去,帳篷外也無人,除了遠處的哨兵。他剛出帳篷,那個勤務(wù)兵就從側(cè)面迎上來。“你醒了?”勤務(wù)兵笑著問。胡吉恒沒有回答?!澳闶且厝??”勤務(wù)兵問。胡吉恒還是沒有說話。勤務(wù)兵遞給他幾塊光洋,說:“我們長官送你的路費。你請便?!焙悛q豫了片刻,收了下來。胡吉恒向前走了幾步,轉(zhuǎn)回頭看。勤務(wù)兵跟上來,說:“我送你,這樣你就踏實了?!眱扇碎e聊起來。勤務(wù)兵說他老家在湖南南邊?!澳阏f話跟我們老家那邊有一些像?!焙阏f?!爱?dāng)然,緊挨著的嘛?!鼻趧?wù)兵說,“那年紅軍過你們村,你參軍走了,后來,你家被桂軍燒了。這點大洋不夠修一間房的。要是你聽話,長官就會獎賞你幾座房子的錢。攢夠了錢,就可以回老家建新房討老婆了。”
馬洞村牛洞村一帶,自然條件好,相對來說富裕一些,有了錢,鄉(xiāng)紳們便重視兒孫們的教育,修建大房大院落,再大戶一點的人家還組織起自己的武裝。大戶人家欺負小戶人家,小戶人家欺負貧苦百姓。胡吉恒家只能算小戶人家,他記得爺爺和父親懼怕大戶人家,又鄙視他們欺負的貧苦人。胡吉恒想,如果他將來有了錢,不再受人欺負,也要對小戶人家好一點,平等對待他們。
兩人聊著,已出了軍營兩公里。
“現(xiàn)在安全了,祝你一路平安。希望能再見。”勤務(wù)兵與胡吉恒握手道別。
胡吉恒回到軍營,副連長周正東早等在那里了。“怎么樣?”周急忙問。胡吉恒說:“一切順利,我摸到敵76團團部了?!焙惆勋@得的情報詳細匯報?!昂芎茫芎?,我要上報首長,給你記功?!敝苷龞|說。接下來,特務(wù)連向師部匯報情報時,周正東做了詳細匯報,得到師部首長的高度肯定和贊揚。
師部做出突襲計劃,上報軍部,作戰(zhàn)行動獲得批準。師部集中優(yōu)勢兵力對敵76團發(fā)起進攻。可惜晚了一步,敵人剛剛撤離,地上一片狼藉。師長擔(dān)心有埋伏,沒有貿(mào)然追擊。留下一個團監(jiān)視并狙擊敵人,另兩個團布防在合理位置,三個團形成三角形,隨時可以打配合相互支援。
胡吉恒知道,敵人做了局,引紅軍上鉤。如果不是師長冷靜,再往前沖,非得中敵人埋伏,被“包餃子”不可。副連長周正東再次派胡吉恒偵察敵營的布防和火力,胡吉恒害怕了,但軍令如山,不得不執(zhí)行。胡吉恒又順利地進入敵營區(qū),自認為非常隱蔽,卻被抓了個正著。他被帶進一個指揮所,見到的還是上次那幫軍官。他們友好地跟他打招呼,然后,早餐就上來了。軍官們坐成兩排,吃熱氣騰騰的面條。胡吉恒被安排在另一張桌上,勤務(wù)兵及另外一個警衛(wèi)兵陪他吃。面條大大一碗,鹵料十足。
吃飽喝足,團長笑著說:“好了,小胡,我知道你是貴師師部特務(wù)連的,說說你們那邊的情況吧?!焙懵牭綐屗曔沁琼懀瑤字尶趯柿俗约骸F長大罵:“放肆!槍口怎么能對準我們的朋友,都退下!”胡吉恒明白這是團長在作秀。另一人朝桌上放了幾塊大洋,說:“說好了,大洋是你的;說岔了,槍子兒是你的?!眻F長又往桌上放了兩小塊金磚,說:“說好了,其中一塊金磚也是你的?!?/p>
“你老家建新房的錢有了。不然,新房建不成,家人性命還難保?!庇钟幸粋€聲音說。
胡吉恒身子微微顫抖。他腦中浮現(xiàn)出所見所知的紅軍布防地圖,并且化作一字一句的聲音。
說到無話可說,團長命令搜他身。周正東副連長讓他帶在身上的一封信被搜走了。他縫在夾衣內(nèi)層,敵人似乎有透視眼,直接就把信給掏出來了。團長看了信,笑著對胡吉恒說:“你說得好,我基本滿意。大洋和一塊金磚都歸你。另一塊你帶回去交給發(fā)出‘布谷布谷暗號的人?!?/p>
胡吉恒被護送出敵軍軍營,當(dāng)他看到紅軍軍營,一屁股坐在山頭,一會兒回望敵軍方向,一會兒眺望紅軍防區(qū)。這次他什么情報也沒搞到,還“賣”了情報。他想了一會兒,決定胡說,將敵人的兵力說得重重的,布防密密的。說得重,首長不會輕易安排行動,也就不容易穿幫。剛進師部防區(qū),周正東遠遠迎上來,嘴里發(fā)出“布谷布谷布谷”的聲音。胡吉恒回應(yīng)?!澳愫茫荆 敝苷龞|握住胡吉恒的手,胡吉恒心里頓時明朗踏實。他交給周正東金磚。周正東笑著鼓勵他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好生活正在向我們招手?!笔组L接見偵察回來的胡吉恒,期望得到有價值的情報。胡吉恒還沒開口,周正東搶先向師首長匯報,說之前胡吉恒已把情報詳細匯報給他了,為了節(jié)約時間,他結(jié)合派出去的三撥人帶回的情報一并匯報。師長同意。周正東的匯報與胡吉恒的腹稿如出一轍,但更全面周到。胡吉恒想,周正東潛伏在紅軍隊伍中應(yīng)該很多年了,老到油滑。他說的情報有價值,又無價值。敵人的重兵是意料之中的,但我?guī)熡挚胁粍舆@塊硬骨頭。沒有突破口的情報,不算真正的情報。師首長打斷周正東,說:“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希望下次聽到有用的?!?/p>
順利混過去,胡吉恒的心徹底放回原位。雖然都在特務(wù)連,且歸周正東直接管,胡吉恒平常也不容易見著周正東。胡吉恒發(fā)現(xiàn)自己與周正東比差得很遠,周正東是他學(xué)習(xí)的榜樣。偽裝得好,首先得表現(xiàn)好。一天傍晚,給他指派特殊任務(wù)的紅軍大領(lǐng)導(dǎo)帶上警衛(wèi)與胡吉恒秘密相會,大領(lǐng)導(dǎo)對胡吉恒只說了一句話:“你已漸入佳境,很好。望繼續(xù)努力?!?/p>
6
胡吉恒一直沒有放棄打聽李香草的下落。戰(zhàn)事頻繁,而且有紀律約束著,他無法自由出入。各部隊之間,嚴禁互訪。紅色根據(jù)地四周全是國民黨的耳目,內(nèi)部又有許多潛伏的特務(wù)。特務(wù)連有特別通行證,能夠走動的地方相對多一些。胡吉恒刺探情報的同時,到處搜尋李香草的蹤跡。李香草消失了,自從在培訓(xùn)班分開他就再沒見過她,也沒有聽到任何與她有關(guān)的消息,他更加瘋狂地尋找,以安撫內(nèi)心慢慢濃重起來的不安。一場場大仗小仗打下來,身邊一些戰(zhàn)友相繼傷亡。胡吉恒心里不好受,盡管不是他提供給敵人的情報導(dǎo)致戰(zhàn)友犧牲的。他一想到自己必須要偽裝的樣子,便心生厭惡。
1934年11月底,中央紅軍實施轉(zhuǎn)移計劃。胡吉恒隨紅三軍團下屬的師部向湘南出發(fā),到達道縣的當(dāng)天下午,正在警戒的胡吉恒聞聽得一陣清脆的布谷鳥叫聲。隆冬季節(jié),哪兒來布谷鳥的鳴叫,胡吉恒知道那邊有任務(wù)了。胡吉恒若無其事地向右移動身子,貼近周正東。
“進入廣西,你設(shè)法脫身離開,潛伏桂北。你的代號叫湘江,任務(wù)是聯(lián)絡(luò)桂軍,監(jiān)視桂軍。”周正東說。
“上下線呢?”胡吉恒問。
“你沒有下線,只有上線。聯(lián)絡(luò)暗號是烏鴉叫。”
胡吉恒給敵軍提供情報,積攢了不少報酬。他日夜背著這些錢,像護著命根子。進入廣西,1934年11月27日,紅三軍團命令第五師搶占新圩以南要地,保證全軍左后翼安全,掩護中央機關(guān)及紅軍大部隊搶渡湘江。11月28日拂曉,桂軍向紅五師陣地發(fā)起猛烈進攻。胡吉恒逃離的機會迅速到來。周正東擋著他的去路,告誡他說:“背叛的那天,就是你命喪黃泉的日子?;ㄔ俣嗟腻X重建老家新房,都抵不過國軍一發(fā)炮彈。”
“我明白,我永遠效忠國軍。”胡吉恒說。
胡吉恒趁亂逃往桂軍陣地,他身上揣有重要信件??拷疖姾?,他學(xué)烏鴉叫,一陣又一陣。他的叫聲在兩軍槍聲中能夠清晰分辨。不多久,前方有了烏鴉叫的回音,一個黑影靠攏過來。胡吉恒亮出聯(lián)絡(luò)人身份證明,得到對方認可后,掏出信件。
胡吉恒留在桂軍軍營里,以“觀察員”的身份見證了紅軍和桂軍之間的血戰(zhàn)。12月2日,他所在的部隊開始撤退,胡吉恒到了桂林,住在桂軍駐地邊上的一套民房里。不多久,在上峰的大力支持下,他偽裝成糖果商,開了一個糖果專賣店,面積不大,糖果種類卻很多。桂林城里的大小姐們時常坐豪華黃包車過來購買新品種。胡吉恒有兩個售貨員,一男一女,上峰給配的。烏鴉叫的暗號一進桂林就被廢止了。他的上線,他認識,瘦高瘦高的,留著胡子,戴頂黑色鴨舌帽,叼在嘴上的煙斗從來沒冒過煙。“我叫高德城,是假名,你叫趙虎,也是假名?!鄙暇€說,“你還有個代號叫湘江。”
“明白。我記得?!焙阏f。
“我們之間沒有暗號,只有接頭地點,你這里就是?!鄙暇€說。
胡吉恒的糖果生意好,賺了不少錢,他把隔壁盤下來,開了家名曰快活林的酒樓。餐館更能聚人,好酒好菜一弄,陪酒美女一上桌,不怕桂軍高官不來。桂軍高官一到,情報沒有搞不到手的。胡吉恒身邊美女如云,但他對她們逢場作戲,不動真情。他心里一直惦著李香草。桂林這邊活動完全理順后,他回到桂北老家。湘江邊的苦戰(zhàn),紅軍血流成河,胡吉恒不敢斷定李香草是否還活著。在湘江東西兩岸,桂軍和地方民團還在搜捕失散的紅軍戰(zhàn)士。胡吉恒化裝成老頭兒,在白沙鎮(zhèn)上正碰到民團在毆打搜捕到的幾個失散紅軍戰(zhàn)士,被制住的幾個人手無寸鐵,被打得血肉模糊。胡吉恒看不下去,趕快離開。
回到馬洞村,胡吉恒又改裝成一個糖果販。先經(jīng)過牛洞村,他進村摸情況,打聽李香草的下落。悄悄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李香草在哪里?!八悄旮t軍走了,就沒再回過家?!彼麄冋f。胡吉恒背著裝有糖果的布袋,意志消沉地行走在馬洞村村道上。沒人認出他就是胡吉恒。
小孩子們圍在他身邊。村里人無錢買糖果,大人們只是遠遠看著他,他父親也在人群之中。胡吉恒分給村里孩子糖果,一人兩顆,讓孩子們散了。孩子們聽話,吮著奶糖散開玩去了。胡吉恒一步步走到被燒毀的老屋前,仔細察看。祖上全力建起的這座磚瓦房,被桂軍一把火燒了。這是他當(dāng)紅軍的后果。“沒事,我把它重建起來?!彼底韵蜃嫦劝l(fā)誓。桂軍放火燒屋那天,來了一個連,人人都背滿子彈。他們以武力威脅村里人,不許動半步。房子外墻基石是大石頭,墻面用青磚砌成,房梁、椽條、內(nèi)壁則是木頭。桂軍弄來幾堆干柴,澆上汽油點燃多處,迅速燒成一片大火。隨著噼噼啪啪的響聲,椽條燒斷了,瓦落下,橫梁燒斷,內(nèi)部崩塌。不到兩個小時,整座屋子燒光,內(nèi)墻燎黑。此刻,胡吉恒好像就站在那場大火中,身子熊熊燃燒,心被火灼燒般疼痛。他淚眼模糊,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影,擦了兩遍眼淚才看清是自己的父母。他靠近父母,不知情的父母后退半步。
“阿爸,阿媽,我是吉恒,我回來了。”胡吉恒掏出大洋和金條塞過去,“我在桂林,一切平安。不要告訴任何人??煊眠@些錢把毀壞的老屋重建起來。我會時?;貋淼?。記住,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p>
胡吉恒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到了門檻邊,他抓了兩把糖果放在石頭上。沒走多遠,村里小孩又圍上來了。他將糖果拋向一塊平地的上空,小孩子們哄搶。他不斷地拋,附近的大人過來了。他邊拋邊撤退,直到將包里的糖果拋盡。經(jīng)過李香草他們牛洞村,他猜想,李香草家也一定遭到了燒毀。他進入村內(nèi),徑直走向李香草家老屋。正如他猜想的一樣,她家被燒了個精光。他和她的家人這幾年的日子過得可想而知。胡吉恒責(zé)備自己早沒想到多帶些錢,給李香草父母。
7
回到桂林不幾天,他籌集一筆錢再次回到牛洞村。他化裝,用變調(diào)的聲音跟村里人說話。村人把他帶到一座茅草棚——現(xiàn)在李香草父母住的地方。他將來人打發(fā)走,關(guān)上草門。“香草讓我?guī)Ыo你們的,這些錢足夠你們重新建房。”胡吉恒掏出大洋和金條遞給李香草父母。
“香草在哪里?”他們并沒有接錢,而是急切地問。
胡吉恒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她是通過別人轉(zhuǎn)到我手里的,讓我務(wù)必交到你們手上?!?/p>
她母親開始哭泣。
“我到打仗的幾個地方尋了,香草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們講,沿湘江兩岸二十多公里都是戰(zhàn)場。根本尋不過來?!彼赣H說,“現(xiàn)在好了,知道她還活著,還帶回來這么多錢?!?/p>
“請幫我們帶話給香草,讓她快點回來?;丶壹奕恕!彼赣H說。
“胡吉恒人呢?”她父親抓住他的手說,“你一定要打聽到他,叫他快點回村,快點把香草娶回家。”
“如果他還活著,我們不嫌他窮。香草帶回來的這些錢,我拿出一半建房,一半留下當(dāng)嫁妝。”她母親說。
“香草說了,這全是建房的錢,房子要建得漂亮些。不要心疼錢,將來她還會給你們錢,多多的錢?!焙阏f。
“胡吉恒家也被李軍(桂軍)燒了,我們必須分一半錢給他家建房。房子可建大可建小,我們用不了這么多?!彼赣H說。
“胡吉恒家你們不用管,胡吉恒一定還活著,一定有辦法的。”胡吉恒說。
此時,草門被推開,進來的是胡吉恒的父親。胡家要建新房了,需要幫工,他過來請李香草父母幫忙。李香草父母很高興,連聲說大喜事大喜事。兩家當(dāng)即商定,等建好胡家的房就建李家的房。胡吉恒父親聽說李家也有錢建房了,心中升起暖陽。說話間,胡吉恒父親看到了暗處的胡吉恒。
“是他給你家送錢來了?”胡父問。
“是啊,是啊,香草托他給家里送錢。”香草父親說。
“他們?yōu)槭裁床蛔约夯貋砟??”胡父撓頭說,“當(dāng)然,一定有他們的道理,他們有他們的難處?!?/p>
胡吉恒告辭出門。沒走幾步,父親跟上來。“你不回家?為什么要裝扮成老人?”父親問。
“不要問,不要說話!”胡吉恒厲聲說。他加快步子,很快走遠了。送錢為李香草家建房,了卻了胡吉恒的心愿。李香草下落不明,胡吉恒的心就懸著。他在桂軍那里打聽到,湘江戰(zhàn)役后,曾經(jīng)抓獲過三個失散的女紅軍,據(jù)說是紅34師的。但是,她們又逃掉了。紅34師是紅軍后衛(wèi)師,頑強作戰(zhàn),無后援,幾乎全軍覆沒,不大可能有三個女紅軍流落桂北民間。
胡吉恒是國民黨軍統(tǒng)跟桂軍的聯(lián)絡(luò)員。他有兩個跟班,但跟班又不能真正算他的下屬,兩個跟班從上峰那里領(lǐng)取一定補貼,主要收入來自胡吉恒的糖果店??旎盍植宛^開業(yè)后,兩個跟班一人分管一攤,胡吉恒還分別招了員工。胡吉恒跟桂軍也沒什么可聯(lián)絡(luò)的,軍事上重要的事,軍委會直接聯(lián)系桂軍。他跟桂軍聯(lián)絡(luò)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有時候電報來了,他兩天才送過去,因為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內(nèi)容。有一回他接到無聊的電報,說云南發(fā)現(xiàn)有人食用野生菌中毒,提醒桂軍小心,不要從云南進貨,不要專程去云南吃野生菌。還有一些電報是教桂軍釣魚知識,教授桂林三花酒豆腐乳制作方法,還有養(yǎng)貓捉老鼠的最佳辦法。那些提示桂林天氣、提示刮風(fēng)下雨漓江洪水的,還算是正經(jīng)的了。當(dāng)然也有一些軍事上的事,但都無關(guān)痛癢。上峰給他發(fā)這些可能有其特別的用意。有一天深夜,胡吉恒醒來,仔細想了這個問題。軍統(tǒng)里并不都是一些無聊的人。他只是暫時分析不出上峰的意圖。
與胡吉恒對接的是軍機處下面的一個聯(lián)絡(luò)機構(gòu),有七八個人,四個女的。之所以說七八個人,是因為聯(lián)絡(luò)辦主任是上面一個什么處長兼的,平時很少見到。四個女的二十到三十歲不等,國民黨軍服穿在女人身上的確好看。胡吉恒來了就盯著穿軍裝的姑娘們看,在心里把她們的臉換成李香草的臉。她們知道胡吉恒開糖果店開飯店,人長得不難看,還很大方,就放開了讓他欣賞。接到他送來的電報,好笑的,她們放聲大笑;不好笑的,埋怨說“太不好笑了”。這些傳聲筒,根本不理解電報隱含的意義。兩年后,胡吉恒職位進一步提高后才知道,軍統(tǒng)每一封電報都是有所指的。比如說云南有人食用野生菌中毒,是提醒桂軍不要跟軍委會對著干,不然會像滇軍那樣“中毒”;警告桂軍不要學(xué)習(xí)滇軍、聯(lián)絡(luò)滇軍。軍統(tǒng)向桂軍傳播釣魚、貓捉老鼠等知識……無一不是敲打警告桂軍。聯(lián)絡(luò)辦的人看不明白,桂軍高層一看就明白。不然,他們桂軍會允許胡吉恒這樣的聯(lián)絡(luò)員存在?資本逐漸雄厚,胡吉恒招了一批耳目,培養(yǎng)成心腹,專門搜集桂軍的一舉一動。他的兩個跟班都不知道。這些耳目不光是社會上的,還有的在桂軍內(nèi)部。有了這些耳目,胡吉恒獲取信息渠道多樣,信息量大增。
快活林酒樓主要經(jīng)營湘菜。桂林城里,一半以上是湖南人,他們以各類手藝南下桂林落腳,有的已是第三代,他們愛吃家鄉(xiāng)菜。但招牌菜還是桂北全縣(今全州縣)的醋血鴨、禾花魚、臘豬肝。桂林城里人愛吃,當(dāng)兵的,不論來自桂南桂西桂東,一吃就愛上。酒樓生意很紅火,資本家、小商販、桂軍官兵、政府要員,排著隊來吃。
進入桂林化名趙虎,胡吉恒就有意識地隱去自己的真名,他每天書寫五十遍“我是趙虎”,寫完,燒掉。堅持一年,他腦子里就只有趙虎了。上線高德城極少出現(xiàn),他幾次想專程請他喝個酒,找不到人。按照規(guī)定,他沒權(quán)主動聯(lián)絡(luò)上線。他不知道高德城住在桂林城哪個角落,以什么身份作掩護。胡吉恒的身份也只有兩個跟班和桂軍高層、聯(lián)絡(luò)辦為數(shù)不多的人知曉,別人只知他是在桂林經(jīng)營招牌菜出了名的趙老板。高德城沒有指派過他具體任務(wù),及時接收上峰發(fā)來的電報并轉(zhuǎn)給桂軍就是任務(wù),十天一報桂軍動態(tài)就是任務(wù)。情況緊急時,隨時上報桂軍動態(tài),上峰歡迎。他跟高德城之間沒有什么交流,不知道他任何底細。但他時刻感覺到高德城兩只眼睛在盯著他,火辣辣的,容不得他有半點不忠誠不賣力。
8
一個雨后初晴的上午,李臘將我們帶到他家。他事先通知了他姑奶李香草。這回,李香草對我們的正式采訪特別重視,4點鐘就起床了,她打電話將李臘叫醒。“還早呢,姑奶。采訪約的是9點?!崩钆D說?!安辉缌?,都4點啦?!崩钕悴萜饋砗?,仔細刷牙洗臉,一連刷了兩遍。她翻箱倒柜,考慮穿什么樣的衣服。作為一位老紅軍,她接受過無數(shù)次采訪,很多次采訪她被要求穿上紅軍軍裝。她有好幾件軍服好幾頂紅軍帽,從沒穿壞過,幾十年如一日的新。接受我們的正式采訪,李香草不準備穿軍裝,因此,穿什么衣服就成了難題。李臘兩口子以及被叫醒的兒孫來到李香草房里參謀,七嘴八舌的主意太多,她更拿不定主意了。這天李香草胃口比平時好,侄孫媳婦做的一大碗三鮮米粉,她差不多吃完了。
8點鐘,侄孫媳婦說:“姑奶,我看你穿的這身就很好。”李香草看了看自己的衣著,慢慢走到鏡子前,同意了?!暗谝淮文玫降囊路亲詈线m的。要相信第一感覺?!敝秾O媳婦笑著說。
“第一感覺,有時就是一生的錯誤?!崩钕悴萼哉Z道。
從8點到9點,李香草每隔10分鐘催李臘一次:“去看看,采訪的同志來了沒有!”
見到我們,李香草其實認不出來。離前次來拜訪她過去了十來天,而且那次我們沒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我的助手架好攝像機,從三個角度拍她。
“我每天盯著他,他跑不了?!崩钕悴莩瘜γ婵纯础:阏陉柟庀麓蝽飪?。李香草記日記,日記內(nèi)容只有一項:胡吉恒的動靜。李臘應(yīng)她要求抱來幾大本日記。全是用毛筆寫的,小楷,字好,一筆一畫很工整。內(nèi)容基本都是重復(fù)的。
“胡吉恒還搞特務(wù)活動嗎?”我的一個年輕助手問。
“行動上他敢搞,我當(dāng)場槍斃他。他思想上搞,夢里搞特務(wù)活動,我沒辦法啊。”李香草說。
她在我的提示下開始講述。她聲音很大,像做報告。李臘提醒說:“姑奶,你小聲講吧,別浪費氣力?!崩钕悴菡f:“他聽得見嗎?”李臘說:“你是希望胡吉恒爺爺聽見還是聽不見?”李香草說:“希望他聽見?!?/p>
“你聲音再大他也聽不見。隔著一個大中心花園呢?!崩钆D說,“他聽力遠不如你,腦子也遠不如你好使?!?/p>
李香草輕快地笑了,說:“狗特務(wù)就這個下場!”
“你想讓他聽,我們錄了音送給他就是了?!蔽艺f。
“呸,他不配?!崩钕悴菡f,頓了頓,又說,“讓他聽錄音,讓他接受革命教育也好。”
她前后矛盾的想法,我們只能繞過去。停了片刻,李香草終于開始輕聲地講述。
1936年10月,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二、四方面軍分別于甘肅會寧、將臺堡勝利會師,完成了偉大的長征。國民黨桂林的報紙電臺卻避而不談,消息的公布來自一家進步的民間報紙。李香草相信這家報紙內(nèi)容的準確性,她曾秘密跟這家報紙舉辦宣傳正義民主進步的活動。他們的副刊還刊登文學(xué)作品,含沙射影地對國民黨蔣介石的種種惡劣行徑進行過批判,公開贊揚紅軍緊貼貧苦大眾的作風(fēng)。桂軍追查過兩回這家報紙,但沒有做特別處理。據(jù)說,他們有背景有后臺,桂軍駐桂林部隊奈何他們不得。都知道桂軍與蔣介石的矛盾,雙方貌合神離,各自打小算盤。后來有史學(xué)家分析,主要是因為李宗仁白崇禧睜只眼閉只眼,希望看到更多人反蔣厭蔣。這家小報倒一時間成為讀者們信賴的信息源,發(fā)行量一度超過大報。
李香草從這家著名的民間小報上獲得紅軍長征勝利的消息。一撥一撥進步青年擁向延安,積極參加革命,李香草心癢癢的,她的心已經(jīng)飛到延安。他們小東江米粉店一位女員工也去了延安。出發(fā)前那天晚上,李香草將女員工請到自己房間,聽女員工講述去延安的理由。得知她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心里很高興。李香草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給女員工講了許多革命道理。
“我們一起去延安?!迸畣T工說。
李香草搖頭,說:“我不去,我不能去?!?/p>
“你是口頭革命派,我看不起你!”女員工跟李香草鬧翻了。說好的,李香草送她衣物和路費,她一樣沒要,還往李香草這邊啐了一口。李香草本想讓這位女員工到了延安后幫她打聽胡吉恒的下落,也不可能了。
這家進步報紙的采編人員還有老總,偶爾來小東江米粉店吃米粉。李香草與他們相互認識,但從不打招呼,裝作不認識。有一次她想從這家報紙記者那里獲取胡吉恒的消息,轉(zhuǎn)念又想,萬萬不可,而且也幾乎不可能打聽到。脫離部隊,潛伏到桂林,李香草還沒執(zhí)行過一次上級下達的任務(wù),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根本算不上特工人員。特工人員最重要的是隱蔽,不能輕信任何人,特定情況下,上線也不能完全相信。她慶幸跟女員工鬧翻,避免了失誤。
萬里長征,一路艱險,胡吉恒還活著嗎?
9
她與胡吉恒都在桂林,碰上的機會總是有的。這一天終于到來。第一次見面,不是碰上,是她找上門。小東江老板那天高興,去快活林吃飯,帶上了李香草。老板待員工們不薄,每月請員工到飯店吃餐飯,唯獨帶不動李香草,她盡量避免出現(xiàn)在各種場所。老板好心,飯后打包回來。吃到桂北家鄉(xiāng)的醋血鴨,勾起她的思鄉(xiāng)情。桂林到白沙鎮(zhèn),再到牛洞村,不到兩百公里,在桂林的這兩年,她沒回去過。吃到家鄉(xiāng)的味道,更加想家。她不能離開崗位,需要隨時聽候上級安排任務(wù),任務(wù)卻是一個漫長的等待。老板提起過,快活林酒樓老板叫趙虎,有幾個招牌菜,剁椒魚頭、醋血鴨、黃燜禾花魚等。她雖然沒去過,卻把那里的招牌菜吃了個遍。今天能帶動李香草,老板覺得挺有面子的。李香草和太太在他的左右,人們都認為李香草是他可愛的女兒。老板不解釋,只是開心地笑。老板沒有請別的客人,李香草便不需要應(yīng)酬。他們?nèi)俗诙悄线呉粡埶娜诵∽郎希松系每?,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醋血鴨就上來了。
胡吉恒出現(xiàn)了。他帶客人上三樓包廂。這幢樓三層半,上面有兩個豪華包廂,重要客人都上三樓。胡吉恒一身上流社會人士打扮,舉手投足彬彬有禮。李香草不敢相信,這就是胡吉恒。胡吉恒也認出了她,兩人都驚喜但同時相當(dāng)冷靜,只在心中呼喊。胡吉恒向小東江米粉店老板招手,他們是老熟人了,這一招手也是向李香草打招呼。
老板見李香草看著胡吉恒,介紹說:“他就是趙虎,精明能干得很?!崩钕悴菡f:“真不錯。老板你什么時候認識他的?”
“來這里吃飯認識的。他對每個食客都很客氣,給人印象好,都愿來他這里吃飯?!崩习逭f。
李香草心里涌起快樂的漣漪。她一邊應(yīng)付著跟老板夫婦吃喝,一邊猜測胡吉恒是如何潛伏在桂林的。中央紅軍西進轉(zhuǎn)移,各師特務(wù)連有自己的部署,也受各方面軍甚至中央軍委的指派。李香草潛伏桂林,一定是更高機關(guān)的統(tǒng)一布局。她相信,紅軍過桂北,安排留下的特工人員肯定不止她一個,胡吉恒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沒過多久,胡吉恒下到二樓,坐到李香草他們這張桌子來。他先是跟老板寒暄,又向老板太太問好,然后假裝與李香草幸會。老板充當(dāng)中間人,介紹胡吉恒李香草,兩個人你來我往表現(xiàn)得自然得體。這一相遇,兩人將思念放到一邊,對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確認對方的身份。胡吉恒想知道李香草目前的狀態(tài);李香草對眼前的胡吉恒也是一無所知,但她沒有往叛變上想。她迫切需要上級給予確認。湘江一戰(zhàn),紅軍損失慘重,胡吉恒和李香草很想知道對方是怎么闖過來的。提起湘江,李香草心中有愧,她沒參加過戰(zhàn)斗。胡吉恒呢,在國民黨桂軍前沿陣地,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紅軍戰(zhàn)士倒下。
精明的胡吉恒有意把話題引過去,假裝對湘江之戰(zhàn)情況不明。胡吉恒朋友多,不斷有不同雅間的人呼他進去。他出了這個雅間進那個,手中酒瓶提到這兒又提到那兒。李香草第一次見識胡吉恒的酒量。桂北山區(qū)人,從小就喝酒,冬天以酒抵御寒冷。李香草沒去過胡吉恒家,不知道他喝不喝酒,參加紅軍后,沒條件喝酒。她弄不清他的酒量是天生的還是后來練出來的。聽人說,多醉幾次后,酒量就上來了。胡吉恒再次出來想跟李香草聊天時,老板已經(jīng)帶著太太和李香草離開了。深夜,胡吉恒騎自行車來敲小東江米粉店的門?!斑€有米粉嗎?我想吃米粉?!焙闩拈T板。李香草不出聲,摸到另一個員工房里,悄聲說:“告訴門外的人,沒有米粉賣,想吃米粉明天早上來?!眴T工說:“聲音像趙虎,就是你們今晚去吃醋血鴨那家酒樓的老板,快活林酒樓。其實我們還有鹵水,還有兩三碗米粉,我起來做給他吃吧。”李香草想了想,說:“行吧,但你千萬不要說我在店里?!?/p>
員工開了燈,開門迎胡吉恒進來。胡吉恒東張西望,問:“她呢?”胡吉恒不知道李香草是不是用的化名,所以叫不上名字。米粉店老板介紹過李香草姓李,整個飯桌上胡吉恒叫她李小姐。此時,胡吉恒想起來了。
“李小姐在嗎?”胡吉恒繼續(xù)問。
“這么晚你找李姐干什么?”員工笑著反問。
“不要誤會,我隨便問問,今晚她到我酒樓吃過飯?!焙阏f。
員工打開煤爐,燙熱米粉,澆上鹵水,放了許多馬肉和豬肉鍋燒。胡吉恒坐下來,吃得耐心。員工陪著他,他假裝不經(jīng)意,句句話卻在打聽李香草情況。員工閃爍其詞,她說:“我剛來不久,對李姐情況不清楚。李姐今晚不住店里。她是全縣那邊人,但她的口音全變了,能講一口流利的桂林話?!焙阍倌托某悦追郏煌朊追垡膊唤?。吃完米粉,他就找不出待下去的借口了。但他說:“我想再坐一會兒,可以嗎?”員工說:“太晚了,我困得慌?!焙阏f:“我就坐一下,喝完水立刻就走?!崩钕悴莘块T半開著,讓胡吉恒的聲音傳進來。胡吉恒打聽,員工回答,員工卻沒有反過來問胡吉恒的情況。李香草干著急。胡吉恒離開后,員工關(guān)上門,封好煤爐,笑著對李香草說:“趙老板對你一見鐘情。”李香草嗔怪說:“只許他打聽我,你也不幫我打聽打聽他!”
第二天清早,老板夫婦過店里來,員工說:“昨晚半夜還賣了一碗,趙虎趙老板給了三倍的價錢?!崩习逭f:“他準是餓壞了,不然不會半夜來敲門。每天都泡在酒缸里不吃主食,開酒樓也不容易啊。”老板娘接過話,說:“開酒樓的會餓肚子?準是想念我家米粉了呀。”老板連聲說,對對對。老板娘對員工說:“錢全歸你了,不用上交。”員工謝了,說:“見者有份,李姐也有?!崩钕悴菡f:“我可沒見,我睡得像死豬呢。”員工說:“那就全歸我了,等我攢夠錢,我請你們吃醋血鴨?!?/p>
上午10點,店里客人少了許多,胡吉恒又過來吃米粉。他觀察李香草,李香草偷偷看他,他們不直接說話。李香草不僅要隱藏自己,還不能暴露同志。從這天早上起,胡吉恒天天過來吃米粉。李香草覺得有些不對勁,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地下工作者,不應(yīng)該反復(fù)接近自己的同志。李香草渴望通過上級獲知胡吉恒的真實身份。上級領(lǐng)導(dǎo)鄒家良沒出現(xiàn),上線巴落也沒有出現(xiàn)。鄒家良作為當(dāng)年的紅軍特務(wù)培訓(xùn)班教官,是個相當(dāng)出色的諜報人員,他一定擔(dān)負著更重的任務(wù),不然不會潛伏在桂林這樣的小地方。巴落呢?他在桂林嗎?理論上講,巴落會在桂林,不然怎么當(dāng)她的上線呢?她轉(zhuǎn)念又想,也許巴落也不在桂林,上級有意讓她這個潛伏的特工人員慢慢“睡”著,等到該喚醒的時候才喚醒她。
胡吉恒還是天天來吃米粉,吃完米粉都要待上一陣才離開。有時沒話找話跟李香草說上幾句,有時候用家鄉(xiāng)方言交流。李香草不主動挑起話題,回答他的提問,簡短,有意包含著不耐煩。冷落他幾次,李香草又開始于心不忍。要不是胡吉恒從小幫她,教她學(xué)文化,她也會像所有桂北山區(qū)姑娘一樣,早早嫁人,永遠在井底一樣窄小的世界生活。她想,也許胡吉恒也像她想念他一樣,太想她,忍不住天天來見。能天天見著李香草,李香草能天天見到胡吉恒,兩個人都很滿足。雖然他們不能談情說愛,有了每天的見面,好過多了。有一天,小東江老板太太對胡吉恒說:“是不是看上了我家李香草?我可以保個媒?!焙阏f:“好啊好啊,要是我把李小姐娶回家,你不要心痛哦。”老板太太說:“我就當(dāng)嫁女好了,這樣的話,你就是我女婿了。哈哈。”李香草卻不同意,老板太太說:“這么好的小伙子,哪里找去?”李香草說:“我有男人的。”老板想起李香草尋找東江那檔子事,笑著說:“就那個叫東江的?他為什么總不來看你呢?”李香草不置可否,老板太太傳話給胡吉恒說:“李香草有男人,叫東江。就是不知道眼下東江在哪里。”
李香草沒有用化名。用不用化名,大部分情況下由上級決定?;换袝r候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代號。弄清代號的真實身份,找出代號真人,抓住代號本人,才是特工人員拔釘子工作的核心。胡吉恒派人盯李香草,一個月下來,李香草幾乎沒離開過米粉店。胡吉恒想,李香草的接頭工作一定是在店里完成的,情報就是在付米粉錢那一瞬間移交。胡吉恒派人盯不出名堂,他自己又不可能整天坐在米粉店里,而且食客來來往往,每天幾乎都是熟面孔,無法分辨。胡吉恒倒不是想找出李香草的上下線,而是想弄清她的社會關(guān)系,以及情報工作的特點和性質(zhì)。由于李香草是一個“睡著”了的諜報人員,胡吉恒看不出一點破綻。胡吉恒給上面發(fā)出一個秘密電報:“我根本料想不到李香草在桂林。李香草到底是什么人?”上面嚴厲地回復(fù)說:“不該你打聽的事不要打聽!”
隔天,兩人在王城古榕樹下相會。這是沒有約定的約會。古榕樹下的這條街充塞著密集的攤販,顯眼的是賣治跌打損傷中草藥的和算命的。人來人往,容易掩護。胡吉恒遞給李香草點心,李香草接過去緩緩吃著。李香草心里問,你是哪一部分的?但不敢問出聲。沒有上級的批準,他們私自接頭已經(jīng)違反了紀律?!澳恪彼⒁庥^察左右后開了口。胡吉恒倒沒那么緊張,他說:“想你,特別想你。我們闖過了湘江的血戰(zhàn),就應(yīng)該好好活著?!彼樕下燥@慚愧。她想,他能從湘江戰(zhàn)役里活下來,老天太開恩了。她流下眼淚,淚水包含的信息復(fù)雜,有慶幸,有感激,有失去戰(zhàn)友的痛心。情人就在跟前,卻不能對他訴說衷腸,此刻她硬是什么也不能說?!拔也幌胫滥愕墓ぷ?,能經(jīng)常見到你,我挺滿足,但遠遠不夠?!焙阏f。李香草抹干眼淚,穩(wěn)穩(wěn)情緒,說:“我也特別想你。永遠想你?!闭f完大步離開,果斷結(jié)束這個“違紀”的約會。
10
終于,巴落出現(xiàn)了,他大大方方走入小東江米粉店。許多人都看他一眼,心里想,此人好久沒來吃米粉了。巴落的打扮像個知識分子,舉止文雅,給人的印象是他有可能在桂林的某所大學(xué)任教,至少也應(yīng)該在中學(xué)教書,而且還是離得比較遠的中學(xué),否則,他會天天來吃米粉的。桂林人離不開米粉,米粉是唯一能夠取代任何食品的早餐。巴落不看左右,直接排在取米粉的隊伍里。第一個窗口收錢,第二個窗口取鹵菜米粉,第三個窗口取湯菜米粉。交了錢的自動選擇第二或者第三個窗口。李香草負責(zé)收錢給票,所謂的票是一個小鐵皮圈,上面刻著“二兩”“三兩”,食客交錢后拿著鐵皮圈去到第二或第三個窗口丟進一只大碗里,金屬碰撞瓷器,聲音清脆悅耳。巴落剛出現(xiàn)在門口,李香草就看到了,她心里又驚又喜,身子拉伸了一下。沉住氣,等到巴落交米粉錢,她手伸過去,除了鈔票,并沒有字條或別的能承載情報信息的物品。李香草非常失望,她盯巴落一眼,巴落沒有看她,而是落座,旁若無人地吃米粉,李香草一直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巴落吃完米粉,出門去了。李香草追出去,追不遠,巴落停下,回頭瞪了她一眼,她立即止步。李香草意識到自己因為著急做得過分了,轉(zhuǎn)頭回米粉店。
下午三點多接近四點鐘,店里食客少,老板拍拍李香草的肩,示意她放下工作跟他走。李香草這一天一直在回想巴落出現(xiàn),卻什么任務(wù)都不指派、什么信息也不傳遞是為什么,老板這一拍,她受驚嚇,差點叫出聲來。老板帶著她通過一道狹窄幽暗的通道,七拐八繞來到一間屋子里。屋子里坐著好些人,燈光昏暗,看不太清人臉。巴落在場,上級鄒家良也在,李香草驚喜不已。這次聚會,李香草終于知道了中共在桂林的地下組織。鄒家良是聯(lián)絡(luò)員,他負責(zé)聯(lián)系湖北、湖南、廣西、廣東這一片各地的黨組織。她還知道了,小東江米粉店老板鄧松享是中共桂林組織第一支部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他1923年在上海求學(xué)時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29年年初上級命令他回到桂林,在廣西開展革命活動。與鄧松享一批奔赴各省的黨員多達19個,他們分別在不同的省份組織群眾運動,發(fā)展革命力量。這些連老板夫人都不知道。
這次會議開得簡短,鄒家良傳達上級指示后,鄧松享做了廣西、桂林的形勢報告,報告做得短,卻字字珠璣。會議結(jié)束后,與會者通過各條秘密通道離開,回到李香草猜不到的工作崗位。由于光線暗,李香草沒記住任何一個陌生同志的面孔。最后,鄒家良、巴落、鄧松享及李香草留下來。鄒家良宣布,其實是向李香草介紹說,鄧松享代號漓江,以開米粉店為掩護,開展革命活動,同時做生意掙錢為華南地區(qū)甚至黨中央籌集軍費和活動經(jīng)費。他夫人感覺到他在干正當(dāng)?shù)拇笫?,但不知道具體干什么。她從不過問,米粉店掙得的錢,任由他支配。鄧松享的生意不止米粉店,他還開了布店、鹽店,布店在東西巷,鹽店在鹽街。在鹽街開鹽鋪的大都是從安徽來的。生意體量大,才能源源不斷為革命隊伍提供經(jīng)費。當(dāng)初鄒家良給李香草取名東江是有道理的,東江是注入漓江的一條支流,她投奔鄧松享就是東江奔向漓江。關(guān)于李香草的身份和歷史,鄧松享了如指掌,但鄧松享沒派過任何任務(wù)給她。是還不到時候。其實,李香草一直就在為黨做事——在小東江米粉店辛勤工作,為黨賺取軍費、活動費。前線有炮火硝煙,后方也有辛苦的汗水。革命事業(yè)分工不同,各有各的貢獻。聽了鄒家良和鄧松享的談話,李香草舒舒爽爽的,覺得自己這幾年并沒有荒廢,一直在戰(zhàn)斗。
談話即將結(jié)束,鄒家良問李香草有什么話要說。李香草說,胡吉恒也在桂林,不知道他是哪條線的,迫切想知道他的身份。紅軍搞特務(wù)工作培訓(xùn)班,鄒家良是教官之一,他對胡吉恒沒什么印象了。李香草仔細說了當(dāng)年培訓(xùn)班的情況,鄒家良似乎想起一些什么。一般情況下,在桂林的地下黨組織成員,鄒家良、鄧松享是知道的,即便不知道人名不認識人,也知道代號。在他們所掌握的范圍里,沒有胡吉恒這個人。但不能排除,黨中央或者中央軍委有特別安排,有與地下黨組織不交集的情報人員。
鄒家良報告給中南片區(qū)負責(zé)人,層層往上報,半個月后上級回復(fù)說,經(jīng)查實,胡吉恒在湘江作戰(zhàn)中失散。盡管如此,鄒家良還是不能確定胡吉恒已經(jīng)叛變,因為,為了保密及順利開展工作,上級經(jīng)常散布善意的謊言。鄒家良指示鄧松享密切觀察胡吉恒的動向,如果發(fā)現(xiàn)有違背黨組織的行為,就證明他已叛變,可以匯報給上級。如果發(fā)現(xiàn)他的工作方向與桂林地下黨組織一致,就避開,默記于心。關(guān)鍵時候雙方還可以打配合。鄧松享物色了地下黨組織一個小姑娘,以向胡吉恒推薦人才的名義帶小姑娘上門。
胡吉恒看了看小姑娘,說:“鄧老板身邊果真人才濟濟,人,我收下了?!焙懔羿囁上沓燥?,席間兩人話里有話,斗智斗勇,互取內(nèi)心密碼。飯局結(jié)束,鄧松享回想飯桌上與胡吉恒的言語刺探與交鋒時,突然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傻事,不該那么輕率地派小姑娘去到胡吉恒身邊,因為傳遞給胡吉恒的信號非常明顯——他想摸清胡吉恒的底牌。如果胡吉恒是中共諜報人員,鄧松享不該派人打聽;如果胡吉恒叛變了,鄧松享更不該明目張膽地派人上門,公開暴露意圖。想到這里,鄧松享渾身冷汗,徹夜難眠。第二天,他想出另一個計策,讓人裝扮成小姑娘的父親,借口家中有急事,領(lǐng)小姑娘回家。小姑娘倒很機靈,她的戲演得天衣無縫。胡吉恒大笑著說:“來去自由,回去代我再次感謝鄧老板?!比耸穷I(lǐng)回來了,鄧松享仍然覺得,再彌補也留下了一個疤痕。他命令地下黨組織所有人員,任何人不得直接打探胡吉恒,只可秘密獲取信息,并且從長計議,不可心急,不得魯莽。
胡吉恒感覺到李香草那雙銳利的眼睛時刻在背后盯著他,她的同事嚴密監(jiān)視著他,讓他十分不安。胡吉恒又給上面去了一封密電說:“我快撐不住了,我該怎么辦?”回電立即過來:“不管任何時候,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你都不能暴露身份!否則,前功盡棄!”
后來,在采訪現(xiàn)場,我插話說:“上面,你指的上面是誰?”胡吉恒說:“還能是誰,當(dāng)然是……”他話說到一半,閉上嘴,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臉面變得嚴肅呆板。
11
李香草跟其他同志想法不完全一樣,她與胡吉恒青梅竹馬,搞清胡吉恒的真實身份,對她至關(guān)重要,十分緊要。李香草擠出時間暗中調(diào)查胡吉恒,有一次她看到胡吉恒走進桂軍軍營,待了兩個小時才出來。如果胡吉恒已成長為中共高級諜報員,能打入桂軍內(nèi)部,的確是了不起的。第二次,她在山坡上觀察進入桂軍軍營的胡吉恒。她裝扮成一個采蘑菇的姑娘,手提竹籃,籃子里放著一把小鐮刀。這座山上愛長蘑菇,季節(jié)氣候不同,蘑菇品種也不一樣。正是采蘑菇時節(jié),山上來了不少采蘑菇的婦女和少年。這座無名小山,正對著桂軍駐桂林總部大門,站在山上能夠清楚俯視進進出出的桂軍。胡吉恒跟平時不一樣,今天他是開著車來的,到達桂軍軍營大門前的小廣場停下車,走出來。他似乎無意識地朝山上望了望,抽了半根煙才重新上車進入軍營。他的車窗拉著窗簾,看不清里面。胡吉恒突然開車進軍營,估計情況不一般。李香草腳下有一些蘑菇,她卻愣在那里不采,經(jīng)過的人對她好奇,說:“蘑菇你采不采?不采我采了?!崩钕悴轃o心采,就挪開步子,默許別人來采。
她死盯著桂軍軍營,她也知道這樣盯著沒什么實際意義。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想到能暗中調(diào)查出胡吉恒真實身份的辦法。她的肩膀就在此時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胡吉恒正站在那里微笑?!拔覐那伴T進,后門出,你沒反應(yīng)過來。我的車停在山背面腳下?!焙阏f。李香草有些尷尬,她承認胡吉恒反偵察能力比她強,她真心希望胡吉恒已成長為有高超能力的中共情報人員。
“你籃子里一朵蘑菇也沒有,回去怎么向鄧老板交差?來,我們一起采蘑菇?!焙阏f。
李香草說:“好?!?/p>
小時候,他們就經(jīng)常相約一起采蘑菇,他們邊采邊學(xué)習(xí)文化,手持小樹枝在落滿松針的地上劃拉寫字,胡吉恒把學(xué)到的知識全部傳授給她。
“你知道嗎?”胡吉恒說,“咱倆跟紅軍走后,桂軍燒掉了我們兩家的房子?!?/p>
李香草睜大眼睛,說:“那我們家里人住哪里?桂軍太壞了?!?/p>
“得到村里幫助,他們搭建了茅草屋。大火來得太快,家里東西一樣沒剩下。燒房那天,桂軍來了很多人,鎮(zhèn)壓試圖救火的村民。”胡吉恒說。
李香草僵在原地,眼淚流了出來。
“不過,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我家你家已重新建起了磚瓦房,跟從前祖先留下的一模一樣了,甚至更大?!焙阏f。
“不可能,他們哪兒來的錢?”李香草搖頭。
“是真的。”胡吉恒說。他想告訴她錢的來歷,忍住了。
“最近讀了什么書?”李香草不相信家里有錢重建房屋,干脆轉(zhuǎn)移話題。
“這幾年讀得少?!?/p>
“中外進步書很多,你不能不讀啊。改天,我們一起去漓江書局買書,我?guī)湍闾暨x。”李香草說。
“看來,你讀得不少啊。”胡吉恒贊揚說。
“也不算多,有了空就讀?!崩钕悴菡f。
“小時候,我當(dāng)你的老師,現(xiàn)在你可以當(dāng)我的老師了?!焙阏f。
李香草的臉羞澀地紅著,幸福溢滿她的心胸。他們在不經(jīng)意的閑聊中采到半籃蘑菇?!皦蛄恕!彼f?!罢娴膲蛄??”在得到她的首肯后,他繼續(xù)說,“走,我們下山?!?/p>
到了山腳,他邀她上車。正合她的意。車上后座還坐著兩男一女,胡吉恒沒向她介紹,她對后排禮貌地點頭致意。車向南郊雁山方向駛?cè)??!澳銕胰ツ睦??”她問。胡吉恒笑著說:“等下你就知道了?!焙笈湃齻€人始終一言不發(fā),胡吉恒跟李香草談窗外風(fēng)景。李香草知道在柘木雁山連片區(qū)域,駐扎著許多桂軍,還有個小型軍用機場。以前她沒有機會去。李香草不認識路,車窗簾又緊拉著,她沒弄明白是怎么到的這個郊外陌生之地。車停下,坐在后排的那個女的給李香草開車門。眼前奇峰突起,有一條小河蜿蜒流過。高高的圍墻內(nèi)有一座“回”字形建筑,大石頭砌墻,看上去非常結(jié)實。
胡吉恒將李香草帶入一間屋子,里面的茶已經(jīng)泡好,桌上有點心水果,待在里面的一男一女,跟胡吉恒點頭打過招呼后出去,門也拉上了。
“這是哪里?”李香草問。
“這是哪里不重要,但這里很安全?!焙銥樗股蠠岵瑁瑒兞艘粋€橘子。
在桂北白沙鎮(zhèn)老家,茶不是這樣喝的,通常茶葉泡在瓦罐里,一起煮。老家喝茶不講究,茶葉老且?guī)е氈Γ苫貋頀煸诨鹛辽蠠熝?,不是刻意熏,利用做飯的余熱自然熏干。煮出來的茶水濃,湯色紅得發(fā)黑,還有一股煙火味道。但經(jīng)過“百草藥”(柴火)化為煙塵的熏烤,茶葉具有清熱解毒功效。桂林城里的茶葉無雜味,清香回甘。李香草一喝就愛上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只需你透露一點點?!崩钕悴菡f。
“采蘑菇的時候你不是問我們兩家新磚瓦房是怎么重建起來的嗎?”胡吉恒說,“是我出的資?!?/p>
“你開快活林酒樓賺的錢?”李香草問。
“不全是,紅軍長征過我們白沙鎮(zhèn)不久后,我把大洋鈔票金條送回老家,第一次送回我家,第二次送到你家?!?/p>
“你哪兒來的錢?還那么多!”李香草問。
“國民黨給的?!焙阏f,“也許你猜到了。是的,還在井岡山的時候,我就叛變了。我被金條和大洋收買了。”
李香草愣了一下,然后淺笑說:“你在開什么玩笑?!?/p>
“我沒開玩笑。”胡吉恒說。
“看你這個裝嚴肅的樣子,就是在開玩笑?!崩钕悴菡f。
胡吉恒站起來,來回走了兩步,心情沉重地說:“我真沒開玩笑。我恨自己,為什么那么容易叛變……我對不起紅軍首長,對不起紅軍這支隊伍,對不起你……”
李香草走到他身邊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p>
“是真的,全是真的?!焙憔o緊抓住胸口,想撕裂胸膛,“我也恨,可是,我已經(jīng)踏上了一條不歸路?!?/p>
李香草聽到自己身子發(fā)出咔嚓一聲響,力氣瞬間散掉癱倒在地。胡吉恒拉起她,她想反抗,卻使不出一點力氣。胡吉恒遞給李香草茶水,李香草不接,懇求說:“跟我回到紅軍隊伍,將功補過還來得及?!?/p>
胡吉恒搖頭,說:“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蹦┝思又卣Z氣,說:“回不去了!”
李香草流下眼淚來,哭著說:“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
“共產(chǎn)黨、紅軍太窮了,他們是還沒長大的嬰兒,嬰兒是打不過成人的?!焙阏f,“人一生短暫,就算共產(chǎn)黨將來能得天下,也不曉得到什么時候了。我是個沒志氣的人,我只想求個好日子……”
“看在我們私人情分上,回來吧。我需要你,紅軍也需要你——只要你回心轉(zhuǎn)意?!崩钕悴菘嗫嘞鄤?。她的心被眼前的光景刺破,血汩汩流淌。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胡吉恒懸崖勒馬,跟從前一樣,兩人并肩戰(zhàn)斗。
12
李香草被關(guān)在屋子里,她沒有大喊大叫,她在思考改造胡吉恒的辦法。最后她心頭涌出一個嚇到自己的想法:哪怕親手制服甚至除掉胡吉恒,也比讓他繼續(xù)當(dāng)叛徒強。午飯送來時,她胃口竟然很好。三菜一湯擺上桌面,一碟醋血鴨,一盤黃燜禾花魚,一碗豆腐干,一盅青菜湯。李香草吃了幾口,門又開了,胡吉恒進來,隨后又上了兩個肉菜。
“全是老家味道,做得還不錯吧?”胡吉恒說。
“叛徒。”李香草自顧自吃著,嘴里蹦出兩個有力的字。她嘆一口氣,說:“要是你沒有任何污點,多好啊。有污點不可怕,我們將功補過。好嗎?”
李香草瞬間變得溫柔,胡吉恒心里掠過一陣暖意。他避開話題說:“要喝兩杯嗎?”
李香草說:“你答應(yīng)跟我回去,喝得爛醉我也愿意。否則,我對你不客氣?!?/p>
胡吉恒說:“我是你心中的罪人,你要處罰我,我沒意見。但我不會害你,永遠不會?!?/p>
“你已經(jīng)傷害了我,已經(jīng)用匕首朝我胸口扎了十萬刀。”李香草說。
胡吉恒低下頭。然后不斷抹淚。
“你回心轉(zhuǎn)意了?”李香草問。
胡吉恒搖頭。他叫來一壺酒,給李香草倒上一杯,李香草不喝,他自己一杯接一杯喝。太陽偏西,西窗有陽光照進來,光柱純凈無雜質(zhì),特別透亮。李香草有些擔(dān)心,因為她過了時間不回米粉店,會引起鄧老板的懷疑,受到他的批評。她擅自跟蹤接觸胡吉恒是違反紀律的。胡吉恒喝得有點多,舌頭不利索。李香草灼熱的目光盯著他時,他酒醒了大半。
他又出去了。
李香草被軟禁在這間屋子里,太陽光線一點點退出房間,直到落入西邊山下。晚飯,胡吉恒沒出現(xiàn)。飯點有人將好菜好飯送進來。李香草想推門出去,被門外的兩男一女擋住。
“不準出這間屋子?!币粋€男子說。
李香草被請回屋子。她知道鄧老板——他們的漓江同志一定很擔(dān)心了。也許漓江同志正召開黨小組會,想法打聽自己的下落,甚至制訂營救計劃。她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懊惱悔恨,不斷跺腳捶胸。晚上八點,進來一個女子,請李香草移步到另一間房休息。房里有一張大床,床頭柜上擺著臺燈,嶄新的全套換洗衣服擱在真皮沙發(fā)上。房間帶廁所,帶洗澡間。一個大大的木桶里盛滿熱水,水中有花瓣,還有帶綠葉的鮮活草藥,淡淡清香從木桶里散發(fā)出來。設(shè)施如此高檔完備,這處郊外的建筑來頭肯定不一般。她仔細看時,還在另一個床頭柜上發(fā)現(xiàn)了收音機,她走過去擰動開關(guān),聲音從鐵匣子里發(fā)出來。電臺正在播送源于上海灘的情歌,之后是新聞。先是廣西本地新聞,時政的、民生的、軍事的新聞一條接一條。然后就是國內(nèi)新聞,其中一條是關(guān)于國民黨軍又打敗紅軍的。國民黨軍隊素來報喜不報憂,李香草也沒全信。
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李香草有些緊張,立即提高警惕。她猜可能是胡吉恒來了,她還沒想好如何對付胡吉恒呢。不用李香草開門,門開了,進來先前那個女子,她微笑著說:“李小姐,你需要什么,隨時叫我們。我們就在門外為你站崗?!?/p>
聽著廣播,李香草睡著了。電臺已經(jīng)結(jié)束廣播,收音機發(fā)出吱吱的電流聲,噪音讓她睡得更沉了。
轉(zhuǎn)天上午胡吉恒出現(xiàn),他從城區(qū)來,給李香草帶來洋點心。李香草早餐過后就一直待在房間聽廣播。李香草被請到昨天那間客房,兩人坐下來吃水果。桌上有把水果刀,李香草抄起了它,她亮出水果刀說:“我真想用它捅入你的心臟。”胡吉恒低頭回避她的目光,說:“我理解你的心情……”然后,繼續(xù)偏著頭,胸膛往前挺了挺說:“你殺死我后,不要把我埋回老家。如果你愿意,有機會,麻煩替我盡盡孝道?!?/p>
有一股力量突然襲來,李香草手中的水果刀掉落。她腦中閃現(xiàn)出童年時的畫面,閃現(xiàn)出她跟胡吉恒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我總有一天會殺掉你的?!崩钕悴萑匀徊灰啦火埖卣f。
胡吉恒說:“死心吧,你不可能殺得了我。我不能這樣就讓你殺掉。如果我死在你手上,我們兩人都將成為罪人。唉,你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p>
“我恨透你了?!崩钕悴菡f。
仇恨涌上心頭,李香草決定這回握刀的手決不發(fā)軟??墒?,她手伸過去刀還沒拿穩(wěn),便遭胡吉恒重重一擊,立即失去力量。
“有本事讓我殺?。 崩钕悴萘坛龊菰?,她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機會已經(jīng)過去,我不會再坐以待斃。為了我們……的幸福,我不能讓你殺掉我?!焙阏f。
胡吉恒離開了。他趕回市區(qū),回到他的糖果店,去管理他的酒樓場子。李香草整夜不歸,鄧松享意識到李香草遇到了危險,他派人去胡吉恒那里暗查,卻鉆入胡吉恒的圈套,沒撈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胡吉恒隔兩天出現(xiàn)一次,勸她離開共產(chǎn)黨,跟隨他過新生活,均遭到李香草痛斥。胡吉恒早就猜到桂林有一個中共地下組織,特別是偶遇李香草后,這種感覺更強烈。這個組織在哪里?領(lǐng)導(dǎo)人是誰?這不是他的工作職責(zé)。他負責(zé)監(jiān)視桂軍,臨時配合軍統(tǒng)桂林站行動。他知道,軟禁李香草,遲早會暴露。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想撤退辦法,離開桂林。他是這么決定的:首先,必須帶走李香草;其次,萬一帶不走李香草,他也要盡快撤離。
13
盧溝橋事變,中國全面抗戰(zhàn),整個中華大地抗日救亡情緒空前高漲。桂軍積極北上抗日,留守在廣西的桂軍很少了。胡吉恒撤離桂林的機會因此到來。桂軍籌集糧食,募集軍費,擴充隊伍。桂軍反復(fù)向商業(yè)界征糧募錢,鄧松享的三個鋪子被強行刮走一大半銀子。桂軍征集錢糧為的是打日本鬼子,鄧松享沒有理由不傾其所有,可他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黨自己的隊伍。應(yīng)付完桂軍,鄧松享全部的精力用在尋找李香草下落上。這么久沒有她的消息,恐怕兇多吉少。鄧松享心急如焚。
胡吉恒趁桂軍主力北上抗日,向上峰提出撤離桂林。遲遲不見上峰答復(fù),而一答復(fù)就是讓他當(dāng)夜隨桂軍第三撥抗日隊伍離開桂林,趕赴武漢,且不得帶家屬。胡吉恒無法帶走李香草,也來不及安頓她,就是他的糖果店、快活林酒樓也來不及轉(zhuǎn)讓處理。情急之下,他想到鄧松享,這兩年的交往,他對鄧松享有好感,覺得是個靠得住的朋友,他趕來跟鄧松享商量,希望鄧盤下他的店鋪和酒樓。鄧松享說:“你的店鋪和酒樓生意紅火,為什么要轉(zhuǎn)讓呢?”胡吉恒找借口說他要去外省發(fā)展,桂林所有的生意都不要了。鄧松享拿不出錢,兩人談好價錢,鄧松享當(dāng)時給他打下一張欠條,約定兩年內(nèi)全部付清。
最后關(guān)頭,胡吉恒還是想帶李香草走,不管冒多大風(fēng)險。他駕車火速趕往南郊??吹剿y的樣子,她猜出情況緊急。李香草每日好肉好飯吃著,整天與收音機為伴,得到了盧溝橋事變的消息,得到了桂軍北上抗日的消息,得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決心聯(lián)合國民黨抗日的消息。
“快,來不及了。”李香草被拽上小車。他開車一路狂奔,趕往桂軍軍營。他要到桂軍軍營,隨桂軍坐專列北上。車在軍營大門前被攔下,兩三個士兵粗暴地將他拉下車,并朝車內(nèi)喊:“其余人全部不許進!”
胡吉恒幾乎是被抬進軍營的?!胺砰_我,讓車上的人進來。聽到?jīng)]有,放開我!”他一路嚷著。不得帶家眷,是上級的死命令,不論平時得過胡吉恒多少好處,桂軍軍官這會兒都不敢通融。軍營大門關(guān)上,士兵放開他,他跑回鐵柵欄門前朝已經(jīng)下車的李香草喊:“我去的是武漢,你到武漢找我?!薄疤枪晔悄愕?,快活林酒樓也是你的。我要撕毀跟鄧松享的協(xié)議……”
李香草回到小東江米粉店,胡吉恒叛變得到確證,地下黨組織立即將信息傳到武漢。武漢中共地下黨組織和特工人員制訂鋤奸計劃。他們大海撈針似的撈了兩年,沒見到胡吉恒的影子。多年以后,桂林市公安局審理胡吉恒時才得知,他到達武漢后,立即向上峰申請去南昌,獲得批準,到了南昌再次改名隱藏了下來。
經(jīng)過考察,鄧松享確定李香草仍然可靠,也原諒了她的魯莽。他接過胡吉恒留下的糖果店和酒樓,精心經(jīng)營,同時跟李香草一同努力恢復(fù)被桂軍破壞的進步組織。從盧溝橋事變到上海戰(zhàn)事的節(jié)節(jié)敗退,蔣介石和國民黨內(nèi)部已經(jīng)認識到日本要的絕不是東北的局部利益,而是企圖吞掉整個中國。若上海失守,日軍將南下直搗南京政府??谷招蝿輫谰?,9月,國共兩黨建立起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時間全國上下抗日愛國情緒高漲。10月,新桂系在桂、柳、邕、梧四區(qū)招考學(xué)生軍,全省青年踴躍響應(yīng),廣西第二屆學(xué)生軍成立,鄧松享領(lǐng)導(dǎo)的中共地下組織做出很大努力。之后,桂林設(shè)立八路軍辦事處,鄧松享將李香草安排進去,直接做敵后抗日工作。李香草參與了黨在桂林的所有活動,包括所有的抗戰(zhàn)活動,保護美國飛虎隊,與日本間諜斗智斗勇,李香草立下汗馬功勞。武漢淪陷前后,中共地下黨組織一直沒放棄尋找并清除胡吉恒的行動。到了1942年,中共南委的組織部部長郭潛被捕叛變,帶領(lǐng)國民黨中統(tǒng)同桂系特務(wù)一同破壞中共廣西省工委。同志們一個接一個被捕遭到殺害,李香草想到胡吉恒早已是個叛徒,只能將心底的愛越埋越深,而漂上來的是更強烈、決絕的恨。
…………
艱苦卓絕的抗戰(zhàn)獲得勝利,解放戰(zhàn)爭取得勝利,桂林也迎來了解放。李香草一直以軍人身份登記在部隊花名冊中。1950年1月,她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公安局。鑒于她搞地下工作和特工出身,局領(lǐng)導(dǎo)安排她到安保部門工作。她的直接上司是一位四野出身的南下軍人,兩人配合默契,工作順暢。中華人民共和國剛成立,百廢待興,不甘于失敗的國民黨潛伏下來許多特務(wù),還派出高級間諜潛入大陸。特務(wù)們炸工廠、爆機關(guān)、毀學(xué)校,壞事干盡。一些特務(wù)專事暗殺各城市高官。公安部門在駐地部隊的支持配合下,搗毀了不少國民黨地下組織,阻止了許多破壞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暗殺的特務(wù)活動,但也有一些人慘遭毒手。
李香草轉(zhuǎn)業(yè)時,已經(jīng)35歲,是一個老姑娘了。組織上關(guān)心她,給她介紹男朋友。她不答應(yīng)。有個師級干部,轉(zhuǎn)業(yè)下來的,老婆在戰(zhàn)爭年代犧牲,是個單身漢,比她大5歲,兩人很般配。李香草婉言拒絕。李香草無心談戀愛。每晚睡前她腦??偸情W出胡吉恒,像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樣有規(guī)律,她對他的愛曾經(jīng)深入骨髓,而后對他的恨深入骨髓。局長、政委輪流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向領(lǐng)導(dǎo)交底:“不抓住胡吉恒,決不戀愛結(jié)婚。”李香草有個直覺:國民黨特務(wù)胡吉恒會回桂林。
她的直覺是對的。十多年以來,胡吉恒為“黨國”干成了一些事,因此職務(wù)得到提升。國民黨敗退臺灣,胡吉恒在潛伏大陸名單之列。胡吉恒職務(wù)提升的同時,也發(fā)了些財。他在經(jīng)營酒樓上有一套,輾轉(zhuǎn)于南昌、重慶、南京時,每到一地就開一家酒樓,生意火得不得了。上峰方案中有破壞廣西新政府、炸桂林市新政府的任務(wù),他主動提出回廣西,并提出要求——任務(wù)完成后到香港工作,上峰批準了。完成任務(wù)不僅有豐厚的報酬,還能順利到香港生活,這是他主動冒險回桂林的動力之一。胡吉恒作為桂北人,熟悉廣西,特別是熟悉桂林,派他回來搞破壞是最佳選擇。胡吉恒愿意回來,必須回來,還因為放不下李香草。因為心里有李香草,胡吉恒一直沒有娶老婆。另外,如果他私自潛逃到香港,國民黨定會派人將他除掉。因而,回桂林是他主動選擇的,他也只有這一條生路可選。到桂林,他要完成兩件事,一是找到李香草,二是炸毀桂林市新政府。
14
1950年春節(jié)前,負責(zé)桂林的五個破壞組成員以不同路徑和時間分頭進入桂林境內(nèi),他們在湖北黃岡得到潛入桂林的命令。國民黨自知已暫時不能與中共硬碰硬,只能轉(zhuǎn)到地下工作,特務(wù)們化整為零,分散到各地。胡吉恒他們這批特務(wù)未能隨大軍到臺灣,臺灣太小,容不下所有的“國軍”,再說,反攻大陸,還需要“全面開花”。胡吉恒沒想過逃去臺灣,他要先找到李香草。他主動請纓潛入廣西,分到廣西組后又提出潛入桂林,上峰一一批準。胡吉恒還不是這個破壞組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但卻是爆炸行動的主要負責(zé)人。他們這個行動組共十個人,分成兩撥,一撥潛入南寧,一撥潛入桂林。胡吉恒據(jù)經(jīng)驗判斷出,行動組應(yīng)該遠不止十人,還有許多他們看不見的影子成員。他帶著兩個破壞小組成員,裝扮成小商販。入城后還沒安頓好,他就去看他的糖果鋪、快活林酒樓。那年匆匆離開,再不方便跟鄧松享聯(lián)系,鄧松享所欠金錢,仍在那張已經(jīng)找不到了的欠條上。他想知道生意是不是到了李香草手上。鐵封山下的糖果鋪、酒樓成了廢墟。這是日本侵略者炸的。1944年10月底,為了打通大陸交通線,挽回太平洋戰(zhàn)爭的敗局,日軍一路瘋狂南下,對桂林實施喪心病狂的轟炸,桂林主城區(qū)被夷為平地??箲?zhàn)勝利,國民黨忙著跟共產(chǎn)黨打內(nèi)戰(zhàn),顧不上恢復(fù)建設(shè)。這時共產(chǎn)黨剛剛奪取政權(quán),也還沒來得及重建??吹綕M眼廢墟,胡吉恒心情沉重,他走進去,當(dāng)年酒樓里人們的高談闊論回響于耳際,他想起了與李香草在此重逢、同桌吃飯時心中的狂喜。
他們小組的臨時住所在七星巖普陀山下,是半廢棄的民居,這里住著許多無家可歸的難民。他們混跡其中,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市公安局的人口調(diào)查和登記工作還在進行中,工作量大,人員龐雜,進展緩慢。胡吉恒回到臨時住所時,兩個外出打探消息的成員分別回來了。他們打聽到桂林市新政府所在位置。根據(jù)偵察到的情況,他們初步商定了行動計劃。第二天,胡吉恒他們分別裝扮,以不同的身份和名義接近市政府,進一步偵察,為制訂出詳細的破壞計劃搜集信息。市政府重兵把守,四周與民房相連,尋找到可靠的起爆點不容易。想一次將政府大院炸掉,辦不到。大院人員進進出出,檢查嚴格,一般人很難混進去。最佳辦法是混進去后在市長辦公室所在那棟樓安上烈性炸彈。暗中觀察一天一夜,特務(wù)們摸清了市政府工作人員情況。當(dāng)晚,胡吉恒召開小組會議,進一步研究爆炸計劃。他們推翻了一個又一個方案。第三天,其中一個小特務(wù)化裝成搬運工,進入市政府大院,借機在里面摸了一個鐘頭,搞清了市長市領(lǐng)導(dǎo)所在的辦公樓(事實上,這并不是市長真正的辦公地點,為了安全起見,這幢對外宣稱為市政府大樓的建筑,里面只有一些職能部門人員辦公)。胡吉恒如獲至寶,他親臨現(xiàn)場外圍觀察,尋找爆破點。市領(lǐng)導(dǎo)辦公樓是棟三層小樓,它的西面對著大院,東面挨著緊密的民居。從西面爆破,不可能,因為過不了重兵這關(guān)。從東面爆破,相對容易,但得摸進民居,在內(nèi)部安裝好定時炸彈。另一組外圍特務(wù)發(fā)現(xiàn),有一幢民居倚政府大樓墻體搭建,只要進入民居內(nèi)部,在共用墻體上安上炸彈,即大功告成。
胡吉恒在現(xiàn)場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李香草,她身著公安制服,英姿颯爽。胡吉恒猜測,李香草就在政府大院辦公。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他派出小特務(wù)進去摸底。但是李香草進去后遲遲不出來,小特務(wù)沒見過李香草面容,即便混進了大院,也不知道李香草辦公的地點。胡吉恒帶著兩個小特務(wù)在最佳觀測點蹲守到半夜,仍不見李香草出來。她進去時是騎自行車的,但從大院出來的車輛有好幾輛,不排除李香草已經(jīng)乘坐小車離開了。
另一組特務(wù)摸了一下市領(lǐng)導(dǎo)辦公樓東邊的民居情況,大家一致認為,從東邊民居進入是最佳方案。炸彈必須緊貼市領(lǐng)導(dǎo)辦公樓的墻,才最有效。天剛亮?xí)r,胡吉恒帶著人來到東邊居民點。他們先熟悉周邊情況,然后,裝扮成市政府工作人員。此時,已到9點,外出上班的、做工的居民都陸續(xù)離開,留在家里的人不多。胡吉恒也不想炸死更多無辜的平民。
“我們是市政府的,進來檢查你家生活情況。”胡吉恒用半生不熟的桂林話說。
主人是一個年近60歲的男子,他態(tài)度不好,攔在門前不讓進。胡吉恒從懷里摸出一沓鈔票,說:“這是政府給你的補助,希望你能配合政府工作?!?/p>
接過錢后,主人態(tài)度好了些,他側(cè)過身讓出一條路。兩個小特務(wù)迅速進入主人的屋子。主人跟著進了屋,站在廳里望著胡吉恒。民居低矮、破舊,應(yīng)該是日本侵略者大轟炸后倉促建起來的。胡吉恒煞有介事地向主人提問,姓名、家中人口、經(jīng)濟來源等,一個小特務(wù)在小本子上記著。不多時,兩個進入里屋的小特務(wù)出現(xiàn)在廳里,示意胡吉恒已經(jīng)成功。胡吉恒草草結(jié)束“調(diào)查”,走出民房。走了幾米,他們步子加快,甚至開始小跑。
胡吉恒突然停下來。他腦中閃出了李香草,李香草此時可能正在政府大院辦公呢,還有可能就在市領(lǐng)導(dǎo)辦公樓。李香草特工出身,很有可能是市長的安保組成員。
胡吉恒雖機敏,但沒全猜對。李香草是公安局反敵特專案組組長,辦公地點設(shè)在市政府大院,是為了便于隨時向市領(lǐng)導(dǎo)請示、匯報工作。
胡吉恒轉(zhuǎn)身猛跑,一頭沖進那幢民居?!拔覀兟鋿|西了?!彼麑χ魅苏f。胡吉恒很快找到了定時炸彈,熟練地拆除。胡吉恒說:“這個儀器很重要,很重要?!碧貏?wù)們跟著胡吉恒往回跑,但跑到民居前,他們都停住腳步。再次離開民居不遠,還在大街上,小特務(wù)們就埋怨起胡吉恒來:“為什么?機會多好?。 焙愫芫趩?,他知道這機會來得太不容易了。但他怎么可能親手炸死李香草!回到住處,小特務(wù)們不顧他是上峰,借著酒勁對他指桑罵槐。情急之中,副組長沒把住嘴,說:“上峰已開始懷疑你是中共地下黨,如果行動失敗,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你!現(xiàn)在看來,上峰的懷疑并不是沒有道理!”副組長剛要拔槍,被兩個組員制止。胡吉恒平靜地坐著,不解釋,不停地喝悶酒。
第二天清早,胡吉恒又帶特務(wù)蹲守在路上。李香草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去,看看這個人在政府大院哪個辦公室,是干什么工作的?!焙銓σ粋€小特務(wù)說。小特務(wù)找到了個機會,將一個行動不便的曹姓老人背進大院。這個人在桂林非常有名,但他腿腳受傷后,行動不便,今天他偏要進市政府來拜訪市領(lǐng)導(dǎo)。人力車將他拉到門口,門衛(wèi)不允許人力車進入。小特務(wù)跑過去,說:“我背他進去?!贝笤豪锏娜藗兊弥芾系搅?,紛紛走出辦公室。小特務(wù)認出了李香草,她是從掛著“反敵特專案組”牌子的那間辦公室出來的。
得到情報,胡吉恒心里有了底。他計劃先在另一處弄出一起爆炸案,引開李香草,然后,這邊趁機起爆政府大院里的市領(lǐng)導(dǎo)辦公樓。一組人員去尋找爆破點,另一組人員重新進入民居安裝炸彈。兩處爆炸必須有時間差,最佳時間差。胡吉恒帶著兩個人負責(zé)政府大院。派出去的人員得力,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成功地炸響了軋鋼廠東江分廠。警車聞訊出動,從政府大院出來的車輛呼嘯而去。
胡吉恒對自己的調(diào)虎離山計很滿意,他直起腰站在人群中看著一輛輛經(jīng)過的吉普車和三輪車,心里正得意,突然有一輛小車停在胡吉恒面前。
剛才無意中掃過路邊人群時,李香草辨認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立即反應(yīng)過來,胡吉恒!無論胡吉恒如何喬裝,都別想躲過她的眼睛。直覺早告訴過她,潛入桂林搞破壞的敵特一定有胡吉恒。她立即讓司機掉頭。
“胡吉恒!”她大喊一聲。
“狗特務(wù)胡吉恒!”李香草叫著跳下車,車上的警察隨之跳下來,向胡吉恒撲去。胡吉恒傻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李香草,甚至還露出笑意。
胡吉恒被捕。另外兩個特務(wù)想趁亂逃走,卻沒能成功。炸毀桂林市政府大樓的計劃,宣告失敗。
而另一組人剛將軋鋼廠東江分廠大門炸塌,就全部被捕。
15
李香草親自審問胡吉恒。在一間光線不充足的密室里,頭上的15瓦燈泡將胡吉恒的臉照出蘿卜花紋。公安人員給胡吉恒上了腳鐐手銬,胡吉恒沒做任何反抗。
面對胡吉恒,李香草鼻子酸酸的,她真想大哭一場,想沖上去給胡吉恒一頓拳腳。陪審員都看著站著不動的李香草,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立即指著胡吉恒大喝一聲:“狗特務(wù)!”
胡吉恒笑得有些局促?!盀榱舜_認你離開大院,我才混在人群中觀察。任務(wù)失敗,責(zé)任全在我。一筆巨額報酬,我們拿不到了,也去不了香港了?!闭f著,臉上的笑容消失,露出痛苦的表情。
“狗特務(wù)!”李香草又罵道。
“我們有緣無分,命運早安排好了?!焙阏f。
“你這個狗特務(wù)!”李香草只會反復(fù)罵這一句。這句話包含多少恨,就有多少怨。
參與審問的專案組人員有些納悶兒,李香草卻聽得真切。隨后,胡吉恒說到作案動機和過程,邏輯清晰,前后連貫。他提供了自己掌握的進入廣西的所有特務(wù)的名單。按照計劃,爆炸成功后,五個特務(wù)拍完照片立即分散撤離,向著福建廈門方向。他們向軍統(tǒng)長官提供完成任務(wù)的照片,隨后會有人驗收,軍統(tǒng)獲得確切證據(jù)才可兌現(xiàn)獎勵承諾。按照胡吉恒提供的信息,公安人員在解放軍支援下實施抓捕,但是一個可疑人物也沒抓到?!耙苍S,任務(wù)失敗后,他們改變了撤離路線?!笔潞蠛阏f。關(guān)于背叛黨的過去,胡吉恒一點也沒有交代,倒是說了許多在抗戰(zhàn)中做出的貢獻。他說他參與了多起成功暗殺日本軍官的事件,探到不少日本的情報。專案組都記下了,但不管抗戰(zhàn)期間做過多少有利于民族的事,都無法抵消破壞新政府的罪行。
李香草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讓私情唱主角,必須壓住。第三次審問胡吉恒,他提出單獨跟李香草聊。李香草嚴詞拒絕:“狗特務(wù),你沒資格提條件!”李香草想,當(dāng)年她被胡吉恒軟禁時就不應(yīng)該心軟的,這次決不能再松動?,F(xiàn)在抓住了胡吉恒,但她沒有資格親手除掉他,她的目光如利刃,胡吉恒眼里卻泛著柔波。
“惡心!”李香草忍不住脫口而出。
“胡吉恒,端正態(tài)度,好好交代!”陪審員嚴厲地提醒胡吉恒。
“好的?!焙阏f,但他嘴上這么答應(yīng),過不了幾分鐘態(tài)度又回來了。
李香草宣布暫停審問。兩個公安人員押走胡吉恒。胡吉恒轉(zhuǎn)過臉,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李香草。李香草憤怒地咬著牙,避開他的目光。
下一輪審問,李香草沒在現(xiàn)場,她在隔壁監(jiān)聽。李香草不在場,胡吉恒不配合,他說:“請把李香草請來,我只跟她說?!睂0附M嚴肅警告他,他閉上眼充耳不聞。專案組晾了胡吉恒一個星期,再次提審時,現(xiàn)場仍然不見李香草,他又不干了。專案組押他回牢里,整整一個月不提審。他向看守人員要筆和紙,說要寫交代材料。寫完,他折好交到看守人員手上,“封面”寫著“請交李香草同志親啟”。李香草打開前就預(yù)感到肯定不是什么交代材料,果真,是一封情書。李香草又羞又怒,看了幾行就燒掉了。胡吉恒等著李香草回信,他每天問看守人員:“有李香草的來信嗎?”消息傳到李香草那里,李香草回答說:“只要他無任何保留地如實交代,我就給他回信,甚至可以見他?!焙阈乓詾檎?,他在別人提審時,再次交代。李香草看了新的交代材料,說:“不行,不行,他沒有完全交代?!毙虏牧侠?,大部分是前兩次說過的內(nèi)容,另有少部分內(nèi)容并無實際價值。消息反饋到胡吉恒那里,他發(fā)誓說,他已經(jīng)交代完畢,肚子里沒有貨了。后來的多次提審,胡吉恒沒再提供新的材料。專案組決定先將他關(guān)押起來再說。移到監(jiān)獄,胡吉恒對看守人員說:“告訴李香草同志,她還欠我一封信。”
送走胡吉恒,爆炸案暫告一段落。關(guān)于李香草的個人問題,領(lǐng)導(dǎo)又關(guān)心起來。領(lǐng)導(dǎo)說:“你親手抓住了胡吉恒,挫敗了他們的陰謀,保護了市政府大院,該是考慮戀愛婚姻的時候了。”
“狗特務(wù)!”她說。領(lǐng)導(dǎo)聽不太明白,說:“狗特務(wù)可恨,但再狡猾也落入了人民政府的法網(wǎng)。我手頭有個合適的人選,我安排你們見面吧?!?/p>
領(lǐng)導(dǎo)安排的見面,她婉言拒絕。那個男子比李香草小三歲,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她沒來見面,他主動去見她。李香草板著臉說:“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見面了,我對你不滿意。”次日,領(lǐng)導(dǎo)過來做工作,問她對男子哪點不滿意,男子愿意改。李香草說:“我不想談戀愛,不想結(jié)婚。以后不要再給我介紹對象了?!庇幸淮问虚L召集公安系統(tǒng)骨干開會,輪到她發(fā)言時,她出乎意料地重復(fù)那次跟領(lǐng)導(dǎo)說過的話:“我不想談戀愛,不想結(jié)婚。以后誰也不要再給我介紹對象了?!崩钕悴萦望}不進,后來多少好心人給她牽線,她都不答應(yīng)。有人猜測說,她心里裝著胡吉恒那個狗特務(wù)。政府里許多人不相信,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新政府對胡吉恒暫時沒有做出判決,對于反革命特務(wù)量刑他們吃不準但又不能釋放。胡吉恒就那么被關(guān)押著,參加勞動改造,按時學(xué)習(xí)新政府政策。
過了整一年,一個周末,李香草上菜市場買下一只矮腳麻鴨,托一個關(guān)系好的白沙鎮(zhèn)老鄉(xiāng)幫炒成醋血鴨,裝進一個大保溫盒,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送到西郊關(guān)押胡吉恒的監(jiān)獄。她叫看守人員轉(zhuǎn)給胡吉恒,同時交代看守人員不要說是誰送來的。李香草沒有立馬走,而是在監(jiān)獄大門前站了半個小時,面無表情地看著監(jiān)獄深處,連聲罵“狗特務(wù)”,一遍又一遍。
看到醋血鴨,胡吉恒眼淚掉下來。他問:“人呢?”看守人員說:“閉上你的嘴。”他連續(xù)給李香草寫信,寫他在監(jiān)獄里的改造和學(xué)習(xí),談他思想上的醒悟,開始后悔當(dāng)初的叛變。信,李香草一封都沒拆,直接就燒毀了。她后悔去了監(jiān)獄,后悔給他送醋血鴨。探監(jiān)那天她一路緊張,從出門就緊張,感覺好多雙眼睛盯著自己。她對自己說,再也不能去了。但是沒過幾個月,她心里有個聲音試圖說服她:他已經(jīng)是人民的改造對象,出于人道主義加同鄉(xiāng)之情,給他送點吃的也沒什么嘛。在內(nèi)心的矛盾和掙扎中,她再次買了鴨子請老鄉(xiāng)炒好,送去監(jiān)獄。她炒醋血鴨的水平總是提不高,不然不會麻煩老鄉(xiāng)。她交代好看守人員后,仍舊在監(jiān)獄外徘徊。郊外的風(fēng)大,正是冬天,風(fēng)過處刀割一樣疼。
胡吉恒一案一直沒有宣判,一年接著一年過去。作為公安人員,作為曾經(jīng)的情報人員,李香草對胡吉恒一案有疑問:為什么沒有一個判決結(jié)果?為什么要一年年懸著甚至上級領(lǐng)導(dǎo)都不過問?找到一個機會,李香草問局長,局長不正面回答,含糊其詞地說:“上面有上面的安排,等著就是了,你不需要操心?!崩钕悴莸囊苫缶透罅?,甚至在心里為胡吉恒翻了案……但馬上又自我否定。翻案、否定、再翻案,反反復(fù)復(fù),李香草漸漸在懷疑的“迷霧”中迷失了。
她每個季度給胡吉恒送一回醋血鴨,但不讀他的信,這是她最后的底線?!肮诽貏?wù)!”每次送醋血鴨站在監(jiān)獄大門外,每次接到他的來信,她都會咬著牙罵。胡吉恒接不到她的回信,見不到她的人,從第五年開始,不再接受她送來的醋血鴨了。她得知后,便不再送。但是她已經(jīng)習(xí)慣,到每個季度的某一天,她就去買一只上好的麻鴨,以蹩腳的廚藝做成醋血鴨,裝進保溫飯盒。醋血鴨就在盒子里放著,直到變質(zhì)倒掉。她獨自一個人的生活,過得孤寂而有序。三年困難時期,她的伙食標準降下來,市場上物資極度匱乏,她一年到頭不敢吃一回醋血鴨。也是從那時起,她改掉了定時做醋血鴨的習(xí)慣,壞習(xí)慣。但她有時還會在腦中想想“醋血鴨——狗特務(wù)”,這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固定搭配。
16
李香草是在60歲上離休的。那是1975年的初冬。這一年桂林的冬天特別濕潤,西郊西瓜山的紅葉比往年更加紅火。可是坐落在西瓜山下的監(jiān)獄里沒有胡吉恒,這些年來,他被轉(zhuǎn)移了兩所監(jiān)獄。她知道他所有的“行蹤”。胡吉恒正待著的監(jiān)獄同樣在西郊,李香草還沒去過。離休第二天,她騎上自行車去往西郊。她買的鹵菜裝在保溫盒里,還有一包點心。那天風(fēng)不大,吹過來時,不冷,還挺涼爽。她騎得慢,感覺體力遠不如從前。她干到60歲離休,不是市里不讓她退,是她骨子里不想退。她一個人無牽無掛,離開了工作,她干什么呢。60歲快到時,組織部門就給她來電話,讓她做好離休準備,她輕聲回答說好的。她已經(jīng)在崗位上多賴了幾年,不能再賴下去了。辦公室里有她太多的東西,幾乎是她的半個家,她不怕苦不怕累,有充足的時間來應(yīng)付所有工作。她沒事找事地忙碌,病痛因此很少來找她。單位為她準備了一輛卡車,她不要,只挑揀出自己的工作日記和幾本領(lǐng)袖著作,余下的全都讓秘書擺在公安局大院里,任由人挑選拿走。一輛吉普車就輕輕松松將她送回了家。她這一輩子輕輕松松進入革命隊伍,最后輕輕松松光榮離休。正式離休的當(dāng)晚,她失眠了,想到醒來之后沒有安排,心里發(fā)慌。她決定次日去一趟監(jiān)獄。
不是探視時間,但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知道李香草身份后,給她開了綠燈。李香草坐在接待室里等待胡吉恒出現(xiàn)。她的心怦怦亂跳,手腳無處安放。她可從來沒這么緊張過,哪怕當(dāng)年孤身闖敵營。他們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她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許多年前那次他扭過頭來,邊走邊看她的樣子。那次,他被押走,她心痛了好一陣,用了好幾天才消化掉那些痛。胡吉恒出現(xiàn)在窗外遠處,他自然早已不是記憶中的他。他跟那個特意接待她的獄警走在一起,越來越近,她基本能看清他的臉了。
“狗特務(wù)!”她輕聲而有力地叫了一聲,眼淚奪眶而出。就在這一瞬間,逃離的念頭突然閃現(xiàn)在腦中。她轉(zhuǎn)身跑開。獄警追過來。“領(lǐng)導(dǎo),您突然不想見他了?”獄警問。
“狗特務(wù)!”她罵道。
“他是特務(wù)不假,但是他的改造稱得上是最好。當(dāng)然,在我們監(jiān)獄沒一個改造不好的反革命分子?!豹z警說。
“改造得再好也是狗特務(wù)?!彼f。
“我知道。”獄警順著她說,他隱約感覺到她跟胡吉恒關(guān)系不一般,“胡吉恒一猜就知道是你來看他,得到消息時都哭了。來都來了,不見他一下嗎?”
“不見了?!崩钕悴菡f。她朝停在一邊的自行車走去,騎上離開?;厝サ穆诽貏e漫長,她的力氣似乎在來的路上都用光了,蹬車的動作一下比一下吃力。
李香草人走了,胡吉恒有些失落又有些認命地嘆了口氣,然后就在那里干坐著,望著一個不存在的李香草。他打開她送來的飯盒,是鹵肉。他似乎明白,李香草不是從前的李香草了。其實是胡吉恒瞎想,李香草來探視是臨時起意,來不及去買鴨子制作醋血鴨。她炒醋血鴨的水平始終沒有提高,但是,身邊已經(jīng)沒有炒得正宗的幫手了。一個星期后,她專門去菜市買來一只矮腳麻鴨,精心將它制作成醋血鴨。她食量大不如前,一只醋血鴨,吃不了幾塊。她盡量塞滿保溫盒,一個塞不下,又裝入另一個保溫盒里。一份送給胡吉恒,一份送給那個友好的獄警。
頂著風(fēng),她又騎自行車去往西郊監(jiān)獄。她本可以向老干部局要車,但她不要,不想麻煩別人。
“您還是不想見胡吉恒嗎?”獄警問。
“不見了,上回我已經(jīng)見過?!彼f。
“上回太遠了??梢圆蛔屗吹侥?。”獄警說。
她默許。
她在那間屋子等待。不多時,胡吉恒在獄警押送下進入約定的屋子。胡吉恒真的變了,誰都扛不過歲月的消磨。胡吉恒在屋子里東張西望,似乎在等待在盼望。
“她沒來?!豹z警說,“是我請你來聊聊天,沒什么政治上學(xué)習(xí)上的事,就是閑聊?!?/p>
“我聞到醋血鴨的香味了。她來過,她來過。”胡吉恒站起來?!袄钕悴荩悴?!”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叫喊。
“確實,她來過,送來了你家鄉(xiāng)的味道?!豹z警說。
胡吉恒站起來想離開,他說:“我回去勞動了。”
“不急,多坐會兒,休息休息。也快到飯點了,你吃完再回。”獄警說。
胡吉恒吃得有滋有味有耐心。暗處的李香草,看得同樣有滋有味有耐心。這是一個衰老的胡吉恒,但他還保留著少年時的動作習(xí)慣。這動作緩慢一些了嗎?李香草仔細地跟回憶中的胡吉恒對比著,一個細小的表情都不想錯過。
這次,她用較長時間在暗處將胡吉恒看了個透徹,之后好長時間都沒有再來的念頭。大約又過去一年,她才再次給他送去家鄉(xiāng)的美味,仍然沒見他,只在暗處看了他一眼。這一年,他似乎沒什么變化,她小聲嘟噥一聲“狗特務(wù)”,然后從容離去。
接下來的年月,李香草平均半年去探視一回。她總是在暗處而他在明處,胡吉恒看不到她?!肮诽貏?wù)沒有權(quán)利看我,哪怕一眼?!彼谛睦镎f。胡吉恒向那個獄警打聽李香草的樣子。獄警為他描述:“她有一頭烏發(fā),身子挺得直直的,走路快,聲音洪亮?!焙銌枺骸八哪樐兀俊豹z警說:“她挺漂亮的,笑起來更加好看。”
“每次她都一個人來嗎?沒有家屬陪嗎?”胡吉恒問。
“一個人。據(jù)說,她一個人生活到現(xiàn)在。是個要強的女人?!豹z警回答。
胡吉恒嘀咕:“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之后站起來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1986年夏天的一個周二,他被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叫到辦公室。監(jiān)獄通知他,可以回家了。胡吉恒說:“你們什么也沒跟我說,就叫我回家?”胡吉恒誤會了,他說的“家”是牢房。
“你可以離開監(jiān)獄了,你自由了。”領(lǐng)導(dǎo)補充說。
胡吉恒遲疑了幾秒鐘,說:“能讓我繼續(xù)待在這兒嗎?除了這里,我哪里也不去?!?/p>
“你已經(jīng)自由了。自由的人,我們不允許留下?!鳖I(lǐng)導(dǎo)說。
“我留下來打雜,讓我干什么都行。”
“不行啊。我們沒辦法留你。”
“我的判決下來了嗎?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等結(jié)果,應(yīng)該判我終生坐牢?!?/p>
領(lǐng)導(dǎo)說:“你到了該出去的時候了……出去后要守規(guī)矩,我黨的紀律你是知道的。”
“黨的紀律我當(dāng)然知道,也會永遠遵守??墒?,我沒有家啊?!焙忝媛峨y色,一臉茫然。
“你有老家,白沙鎮(zhèn)馬洞村不是你老家嗎?這里是給你的生活補貼?!鳖I(lǐng)導(dǎo)邊說邊將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他。胡吉恒看著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給他使了個眼色,他頓了頓,接了過去。
幾天后,胡吉恒離開監(jiān)獄回到馬洞村。這一年他72歲了。他在村口久久站立,反復(fù)閱讀自己的村莊。有兩個出村的人看了他一眼,他們正在熱烈討論,也許沒在意不起眼的胡吉恒。他倆操著正宗的當(dāng)?shù)卦?,胡吉恒耳朵發(fā)熱,每一句家鄉(xiāng)話都在他耳朵里燃燒。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心想,自己根本就不應(yīng)該回來。
17
胡吉恒沒有信心沒有膽量進村去,他打算就此返回桂林。此時,一個經(jīng)過的人問:“老人家,你要去哪里?”
“我來馬洞村,我是馬洞村人?!焙阏f。
來人仔細打量胡吉恒,說:“你不是我們村的啊?!?/p>
“我離開幾十年了?!焙阏f。
兵荒馬亂的年月,從馬洞村出去沒再回來的有好些人,這些“失蹤”人員成為村里的傳說。“你叫什么?”來人問。
“我叫胡吉恒。”
“你就是胡吉恒?”來人說。
“對,我就是國民黨特務(wù)胡吉恒?!?/p>
來人朝村里大喊:“快來人啊,特務(wù)胡吉恒回來了!”他的喊聲招來許多人。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胡吉恒,胡吉恒來不及一一回答,最后說:“我已經(jīng)不是馬洞村人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有人問。
“你要回到監(jiān)獄嗎?可是你已經(jīng)出獄了呀?!?/p>
胡吉恒在村里已經(jīng)是爺爺輩了,后輩們不忍心讓72歲的胡吉恒在外流浪,他們聯(lián)合留下他。村里后生他一個都不認識,同輩人中年紀最大的比他小20歲。他們開了個小會,把胡吉恒暫時安置在胡吉壽家,他們捐出柴米油鹽,解決胡吉恒的基本生活需求。
“我是特務(wù),你們?yōu)槭裁催€對我這么好?”胡吉恒于心不安,他反復(fù)問大家。
“特務(wù)歸特務(wù),你還是我們家族的人村里的人啊。”
“你當(dāng)特務(wù),給我們村帶來幾十年的恥辱?!庇腥颂峒霸淮鬟^的“特務(wù)村”枷鎖,全村人受的冷嘲熱諷,立即喚醒在場者雪藏多年的疼痛。
胡吉恒向村里人道歉。改革開放好幾年了,其實很少有人再提起特務(wù)村了。
村里人還在一塊集體空地上為胡吉恒搭建起一座簡易小屋,又捐了些錢糧,胡吉恒一個人住進去了。他喪失了勞動能力,村里人商量著,每年收割稻谷后,各家按人頭拿出一點來供養(yǎng)胡吉恒。整族人、整村人,養(yǎng)他不是問題。胡吉恒手頭有錢,但那時他不能花,否則需要解釋,一解釋就會出事,而且是大事。2021年的某一天,胡吉恒老人告訴我說。
胡吉恒出獄,李香草是去探監(jiān)時知道的。她回到牛洞村,告訴村上的人,她要去馬洞村安家。牛洞村為有她這個高干自豪。李香草樂善好施,對全村人好,全村人特別尊敬她??伤ヱR洞村安家,村里人想不通。
“你的家在牛洞村啊?!?/p>
“狗特務(wù)回來了,我要去監(jiān)視他,不能讓他再搞破壞?!彼f。
她決定下來的事,別人阻止不了。馬洞村人也沒能阻止李香草。她要租下胡志豪的小洋樓。胡志豪1981年夏天開始進城打工,是當(dāng)?shù)刈钤缫慌r(nóng)民工。他勤勞,運氣又好,掙回好幾萬,建起了三層小洋樓,是馬洞村,甚至是白沙鎮(zhèn)上第一座小洋樓。胡志豪全家都在城里,而且就在桂林。他曾經(jīng)找家鄉(xiāng)的高干李香草幫過忙,她要租胡志豪的小洋樓,純屬巧合。當(dāng)天,胡志豪剛好回到村里,他說什么也不收她的租金,任由她住多久。小洋樓鶴立雞群,站在三樓,能夠360度觀看全村風(fēng)貌。李香草71歲,住在高樓不方便。但她必須住最高層,頂層有個平臺,視野開闊,便于監(jiān)視胡吉恒的一舉一動。她帶來一只高倍望遠鏡,從三樓平臺或者房間窗戶能將胡吉恒的家看得一清二楚。
李香草住進馬洞村,弄出這么大的動靜,胡吉恒自然很快知道了。他興沖沖地向李香草的租房走來。李香草在望遠鏡里看,胡吉恒走得遲緩無力,似乎進三步退一步。不到百米的距離他花去很長時間。一群雞鴨跟著他,嫌他走得慢,各自發(fā)出不滿的叫聲,最后這群雞鴨拋棄他去往別處玩耍。李香草終于弄明白胡吉恒的目的地,她站在頂樓平臺上朝胡吉恒大喊:“滾開,狗特務(wù)!”胡吉恒停下腳步,他看不清楚,為了看清楚她,他左右移動身子,踮起腳尖仰望。胡吉恒不死心,試著又朝前走了兩步。她向他“砸石頭”。她手里沒有石頭,只做出真砸石頭的動作。胡吉恒左閃右躲,還跳起來避開“砸”在他腳下的“石頭”。
“狗特務(wù)出動了,快來抓特務(wù)!”李香草大聲叫喊。
村里人走出家門,塞滿胡吉恒與李香草之間的道路。
“狗特務(wù)想攻占地下黨陣地,快給我拿下?!崩钕悴輰Υ謇锶撕?。
“好好的,你攻擊她的陣地干什么?”村里人質(zhì)問胡吉恒。
“我沒攻擊,我是想看她一眼,我很多很多年沒看過她了?!焙阏f。
“人家不讓你看,你還看!”村里人責(zé)怪說。
胡吉恒在人們的勸阻中,轉(zhuǎn)過身,向家的方向走去。他一步三回頭,走三步退兩步。李香草的望遠鏡跟隨胡吉恒,他進入屋內(nèi),她還盯了好幾分鐘。她希望自己的目光是銅墻鐵壁,牢牢堵住胡吉恒出門的身子。
沒能近距離看到李香草,胡吉恒心里難過,使勁回想她幾十年前的樣子。第二天清早,李香草還沒起床,胡吉恒悄然來到她樓前,蹲在屋檐下。李香草弄出的聲音傳下來,胡吉恒猜想她的每一個動作。李香草從床上爬起來,舉起望遠鏡眺望,胡吉恒家大門緊閉,這才放心。洗漱完,李香草來到平臺上,繼續(xù)用望遠鏡監(jiān)視胡吉恒動靜。沒發(fā)現(xiàn)異常,李香草下樓來。她想在附近走走,認認村里的人,松松身子骨。胡吉恒方位判斷準確,聽到屋里的聲音,身子緊貼外墻向大門移動。李香草打開大門,還沒來得及呼吸樓下的新鮮空氣,立即發(fā)現(xiàn)了胡吉恒。
“狗特務(wù),好啊,你上門找死來了!”李香草罵著撲過去,她彎腰撿起地上的土塊和小石子砸向他。胡吉恒不躲閃,她的土塊小石子卻跑偏嚴重。胡吉恒連續(xù)看了她好幾眼,心滿意足,像被追打的獵物一般逃走。胡吉恒偷襲成功,李香草氣得不行,她在村里行走,推開每一家人的大門,控告胡吉恒的卑鄙行為,希望村里所有人包括狗都要提高警惕,第一要阻止,第二要及時向她報告。天黑了,勞作的村里人一個個回家,再聽不到村道上的腳步聲后,李香草來到平臺上,朝下面喊:“出來,狗特務(wù)!”她的喊聲很大,在安靜的馬洞村夜晚,聲音基本毫無損耗地鉆進鄰居的耳朵。兩個同情李香草的鄰居走出家門,過來幫她。鄰居分別沿墻搜尋,形成合圍之勢。碰頭,不見胡吉恒;繼續(xù)搜尋一圈,仍然不見胡吉恒。
“李奶奶,我們走兩圈了,不見胡吉恒爺爺?!编従诱f。
“狗特務(wù)一定是聽到動靜,溜掉了?!崩钕悴菡f。
李香草養(yǎng)成習(xí)慣,每到天黑以及清早,她堅持喊一陣“狗特務(wù),給我滾出來”。村里慢慢地知道她意在敲山震虎,于是就偷偷笑。胡吉恒已經(jīng)滿足,他不再明目張膽地湊過來看她。沒事的時候,胡吉恒坐在家門前,有意暴露在李香草的望遠鏡下。幾十年的歲月,把李香草塑造成另一種面容,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不敢相信她就是李香草。她只是他記憶深處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形象,他用差不多十天的時間來修正時光帶給他的記憶偏差。
牛洞村時常有人過來看望李香草,他們不單純是看望她,還帶著炫耀和對馬洞村的嘲諷。牛洞村出革命高干,馬洞村卻出狗特務(wù)。馬洞村人不喜歡牛洞村人,他們借罵雞鴨來表示對牛洞村人的不滿。牛洞村人給李香草帶來新鮮蔬菜,有時候還專程到白沙鎮(zhèn)上割塊上好豬肉送過來。李香草給錢,村里人不要。李香草過意不去,她有高額的離休工資,日常開支又特別少,她私下想,等積攢了更多的錢,為村里辦一件大事。李香草的伙食好,馬洞村人不能輸,他們也輪流給胡吉恒送上好豬肉。胡吉恒拒絕不了,他流著淚感謝村里人。他時常嘆息,當(dāng)年不叛變不當(dāng)特務(wù)多好啊。如果命大,堅持到革命勝利也是個人見人敬的離休干部。
18
李香草侄孫李臘從桂林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桂林。這一天,他回來看望姑奶。他上樓時,腳不小心踏空,摔倒在樓梯上。他想自己年輕,摔一跤沒事,如果姑奶也摔一跤,怎么辦?李臘拿過李香草的望遠鏡眺望胡吉恒的家,他移動鏡頭時,發(fā)現(xiàn)胡吉恒家左邊有一塊空地,突發(fā)靈感:在那里建一座小房給姑奶住。他征求李香草意見,得到默許;他提著禮品找馬洞村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沒意見。正好,這塊地是村里公共的。村里人集中在村頭,一致表態(tài)同意李香草建房。李臘請來鄉(xiāng)村建筑隊,按照農(nóng)村建房樣式為李香草建房。房屋不需要大,有堂屋,有一間臥室,有廚房廁所就可以了。聽說李香草要在馬洞村建房,牛洞村的人都過來幫忙。馬洞村能容忍一個外村人建房,牛洞村人大為感動,對馬洞村人友好起來,不再說嘲諷的話。那時候,白沙鎮(zhèn)一帶廁所還不做化糞池處理,李臘開了先河。幫忙的人多,房屋建得快,三四個月時間,李香草就入住了。
李香草與胡吉恒兩家房屋相隔不到十米,李香草特意要求側(cè)對著胡吉恒家的墻開一扇窗戶,便于她隨時監(jiān)視胡吉恒。兩座房屋平行相鄰,李香草側(cè)面開窗戶的意義不大,她窗戶對著胡吉恒家的墻,斜著看,視野嚴重受限。李香草家屋里鋪上地板,地面光彩照人。她家因此顯得非常高檔。村里人一致認為,只有這樣才對得起這位老革命。建房的錢李香草出,裝修購置家具,李臘全包了。入住前一天,李臘給李香草送來電視機,雖然是黑白的蘆笛牌14寸,可是它往廳里一擺,頓時錦上添花。李香草交代李臘多買些雞鴨魚肉,做三桌菜,請馬洞村牛洞村代表來吃飯,一是感謝,二是喬遷圖個熱鬧。堂屋里只能擺兩桌,另一桌有人建議擺到胡吉恒家去,牛洞村人不同意。天氣不錯,有陽光,陽光并不強烈,他們就把另外一桌擺到室外。見還有位置,李臘干脆把三桌都擺到室外。胡吉恒也把餐桌擺到外面,與李香草家的宴席平行。胡吉恒的餐桌是張小方凳,上面一菜一湯,一個小酒杯。肉是李臘悄悄送過來的,他說:“胡爺爺你燉爛些,人老了不能再嚼硬東西?!本埔彩抢钆D送的,農(nóng)村自釀的純米酒,26度,喝起來安全可口。李香草這邊舉杯祝賀,胡吉恒也舉起杯子,輕聲說:“熱烈祝賀李香草喬遷新家,大吉大利,大吉大利?!?/p>
全村只有李香草家有電視機。馬洞村的信號不算太好,時常有雪花點,但阻擋不了全村人看電視的熱情。吃過夜飯,一到“放映”時間,村里人將李香草家擠得滿滿的,坐不下,就站著。屋子站不下,許多人站在室外聽電視。天氣好的夜晚,有人建議將電視機搬到室外,讓更多人能看到電視??墒牵娫淳€不夠長。李臘再次回來看望李香草時,她讓他買一個插線板,電線越長越好。李臘返回桂林,買了一根帶十米長的插線板。只要不下雨,不刮大風(fēng),全村人就圍著這臺14寸黑白電視機。胡吉恒不敢出來看電視。村里征求李香草的意見,李香草不同意,她大聲說:“狗特務(wù)沒資格看我們革命勝利后的電視!”胡吉恒聽見了李香草的話,很自覺地躲在家里聽外面的聲音。《新聞聯(lián)播》開始后,李香草有意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她心里想,狗特務(wù),聽吧,聽聽我們新社會的新聞?!罢遍_始前,電視機前面的人很少,雜音少,這個時間點,村里人忙著家務(wù)吃著飯,無暇顧及電視。李香草有意將電視機轉(zhuǎn)一個方向,胡吉恒只要跨出門檻就能看到電視上的圖像。不經(jīng)同意,胡吉恒不敢出來看電視。李香草連續(xù)數(shù)天轉(zhuǎn)動電視機屏幕,村里人不解地問:“李奶奶,你為什么要轉(zhuǎn)動電視機呢?”
“為什么?讓狗特務(wù)也看看《新聞聯(lián)播》,徹底沖刷敵特思想呀。”她調(diào)小電視機聲音,提高嗓門,專門說給胡吉恒聽。胡吉恒對看電視早已充滿期待,李香草發(fā)了話,他就搬張板凳坐在家門前遠遠地看電視。
“吉恒爺爺,離那么遠,你看得見嗎?”村里有人說。
“看得見。”胡吉恒說。
“吹牛?!贝謇锶诵λ?。
他嘀咕說:“我不吹牛不行啊,她又沒批準我湊近看?!?/p>
有一晚,一個村里同輩對胡吉恒說:“吉恒哥,過來呀,過來坐呀?!焙悴桓覄?,那個同輩小兄弟過來拉他。胡吉恒不安地坐著看了一會兒新聞,覺得安全了,這才安心地看下去?!罢遍_始,村里人陸續(xù)到來,因為位置不夠,李香草叫人將電視機糾正方向。胡吉恒自覺離開,給村里人騰位子。
白天,也有村里老人小孩來看電視,李香草的電視機從早上有圖像開始,一直開到晚上出現(xiàn)“晚安”。胡吉恒在屋前開墾菜地種蔬菜,他隨時歡迎村里人來采摘。村里人誰家都不缺菜,他們都是勤快人。胡吉恒仍然摘了蔬菜一家家送去,說:“拿來喂雞喂豬請便,請不要嫌棄?!焙氵€養(yǎng)了一群雞鴨,它們既是他的佳肴原料,也是他的伴兒。這天,胡吉恒殺了雞,給族里一個兄弟端去,交代對方將其中一部分轉(zhuǎn)送給李香草。族弟按胡吉恒的吩咐送給李香草,說:“我家殺的雞,不要推辭,我們天天晚上來你家看電視呢?!焙悴恢蛔屚粋€人轉(zhuǎn)送給李香草,否則,容易暴露。李香草沒往深里想,只是覺得村里人太友好,她讓全村人看看電視算不了什么,大家一起看電視才熱鬧嘛。胡吉恒做的雞適合老人吃,李香草吃起來不費勁,她心里想,村里人不僅熱情友好,心還很細。
胡吉恒的醋血鴨炒得不錯,小時候有童子功,回到村里又多次請教、實踐,水平基本達到當(dāng)?shù)匾?。他殺了鴨,先將鴨燉一會兒,到了能讓老人順利食用的火候,再撈出來濾干水分,然后做成醋血鴨。他仍然采取“轉(zhuǎn)送”的方法讓李香草吃上。前兩次李香草沒往深處想,第三次,她想起當(dāng)年給胡吉恒送醋血鴨的情景,敏感地意識到什么。她沖進胡吉恒的家,看到地上的鴨毛和鍋里的鴨肉。她說:“狗特務(wù),你今天果真殺鴨子做醋血鴨,收回你的糖衣炮彈!”李香草將醋血鴨還給胡吉恒,警告說:“再有下次,直接槍斃你?!?/p>
19
“我要種菜,我要養(yǎng)雞養(yǎng)鴨?!睕]幾天,李香草向來看望她的牛洞村人說。牛洞村人來給李香草開墾菜地,送來雞苗鴨苗。雞鴨半大不小了,正處于快速生長期,李香草飼養(yǎng)起來順手,它們一天一個樣。菜地整好了,各式菜苗也陸續(xù)送來。她的菜地跟胡吉恒的緊緊挨著,相隔不到30厘米。兩人時常同時出現(xiàn)在菜地,松土、拔草、施肥、澆水。胡吉恒提水給她,她不接受,說:“誰要狗特務(wù)的水!”她力氣小,時常到天黑菜地還沒澆完水。半夜,胡吉恒借著月光來為她的蔬菜澆水。第二天清早,李香草發(fā)現(xiàn)菜地是濕的,蔬菜葉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就明白了,她罵上門說:“狗特務(wù),管好自己的菜地,不要狗拿耗子!”
胡吉恒養(yǎng)的雞中,有兩只騷公雞,不僅在自家騷,還竄進她的雞群。胡吉恒發(fā)現(xiàn)后,過去追打驅(qū)逐自己的騷公雞。
“狗特務(wù),養(yǎng)的雞都這么壞!”李香草罵道。
胡吉恒終究沒能驅(qū)盡自家的騷公雞,他稍不注意,騷公雞就潛入她的雞群,弄他個措手不及。當(dāng)他的騷公雞騎在她的母雞上完成大事后,他一臉尷尬和歉意?!拔以琢怂 彼f。夜晚,雞鴨歸籠,胡吉恒將騷公雞捉拿歸案,次日一早全給殺掉,自己吃不了這么多,就送給村里人吃。他的雞梯隊成長,長大的公雞又成為騷公雞,又跑去騷擾她的母雞。騷公雞驅(qū)不盡宰不盡,胡吉恒發(fā)誓說,下回不再養(yǎng)雞苗,從能分辨出公母的時候養(yǎng)起。
“人又不是畜生,人跟畜生較什么勁呢!”有一天,在胡吉恒追打自家的騷公雞后,李香草說。胡吉恒于是不再追打騷公雞。兩家的雞有時混在一起玩,相處和諧。有時候,他倆分別坐在屋門前看雞鴨們玩耍,看得出神。
兩塊緊挨的菜地,蔬菜蓬勃生長,牽藤的瓜苗爬到對方菜地,交織緊密,分不清誰是誰,原來的界線也被瓜苗完全覆蓋。他們沒有指責(zé)對方,默認了瓜果們的聯(lián)系。采摘時,在自家菜地里,不管瓜藤主人,只管不過界地收獲。兩人暗自開展蔬菜種植比賽,蔬菜通人性,給予他們熱情的回報。他倆分別將各類蔬菜一點點提回家,堆在房前,堆在屋子里。李香草力氣小,她每提一籃蔬菜要用去很多力氣,胡吉恒站著看著她,咬緊牙關(guān)為她使勁,也不敢前去幫忙。她總是不友好地盯著他,目光像強光一般。收回的蔬菜,他們分成許多份,分別通知村里人來領(lǐng)走。村里人配合,他們用籮筐挑走。吃不完,他們用來喂豬喂雞喂鴨喂鵝?!拔覀z種的蔬菜足夠全村人吃的,以后你們不用再種菜了?!焙銓Υ謇锶苏f。村里人不同意,他們不能白吃兩位老人的蔬菜,但讓他們閑著不種蔬菜,也辦不到。
多年后,村里有越來越多的中青年進城務(wù)工,家有小孩的拖家?guī)Э?,全家出動。?wù)工人如潮水向城市擁去。外出打工的用辛苦掙來的錢買回電視機,建起小洋樓。兩三年間,村里大部分家庭有了黑白電視機,每到夜晚,到處響著同樣的電視節(jié)目聲音。到李香草家看電視的人漸漸減少。李香草很多時候一個人守著電視機,哪怕白天下地,她也開著電視機,讓電視機聲音做伴。胡吉恒在自己家聽李香草家電視節(jié)目,她聲音開得大,胡吉恒能清晰地聽到電視里傳出來的每一句話。
白沙鎮(zhèn)、馬洞村、牛洞村,在時代大潮中,悄然發(fā)生變化。李臘下海開公司,如魚得水,事業(yè)越做越大。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姑奶已經(jīng)很老了,不能再讓她一個人待在鄉(xiāng)下。他開車回來,準備接姑奶回城里生活。鄉(xiāng)村一天天變好,但條件還遠不能跟桂林相比。村里青壯年人少,老人有個病痛什么的,十分不便。李臘已經(jīng)準備好姑奶的房間,房間在頂層閣樓里,外面就是大平臺,種著花草,也種著蔬菜。
“我不回城,我就待在村里,我要死死盯著胡吉恒這個狗特務(wù)。”李香草不同意李臘的安排,怎么勸都沒用。
“胡爺爺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他還能通敵嗎?”李臘反問李香草。
“當(dāng)特務(wù)不論年齡職業(yè),不論文化水平?!崩钕悴菡f,“孫啊,你不懂的,你可能永遠也弄不明白?!?/p>
李臘沒能接回姑奶,回到桂林,心里不踏實?!岸级⑺麕资炅?,還沒盯夠?還懷疑他投敵?”有一天,他那位在大學(xué)當(dāng)老師的太太說:“你真的不懂。她盯著胡爺爺,是怕他再犯錯誤嗎?!”這天,李臘站在頂樓平臺眺望對面,對面頂樓平臺上也種著各式花草,春意盎然,他心里涌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急忙下樓,穿過小區(qū)中心花園,敲開對方的門。
“我住你對面。”李臘自我介紹說。
對方友好地笑著擋在門口,說:“我認識你,雖然叫不上名字。我時常見你侍候天臺上的花草?!?/p>
“我想買下你這套房?!崩钆D說。
李臘的要求提出得太突然,對方說:“你開玩笑吧?!?/p>
“我姑奶住我家,她的仇人沒地方住,只有住你家,姑奶才能天天盯著他。”李臘說。
李臘簡短地介紹了胡吉恒與李香草的過往。
經(jīng)過多次溝通,對方因為同情而開始動心。對方也開著公司,公司挺大的,重新安家不是問題,因為他已經(jīng)購買了一套大別墅。接觸大約三個月,雙方話語投機,成了朋友。“你如果很喜歡,不舍得賣,租給我也行?!崩钆D退了一步。對方考慮了兩天,決定轉(zhuǎn)賣。房子裝修精美,不需要重新弄。對方只搬走了重要物品,家具什么的日常用品全部留下,折價賣給李臘,雙方都省去了許多麻煩。
李臘再次踏上回鄉(xiāng)接李香草回城之路。
“接你回城,讓孫子盡孝心,我們四代同堂,多幸福的日子啊?!崩钆D對李香草說,“胡爺爺也去城里生活。他住對面,你每天都能盯著他。”
有了這種理想的安排,李香草終于答應(yīng)回城。胡吉恒猶豫不決,說:“我何德何能享受你們一家人的孝心?!”
“憑你是姑奶的仇人,是她老人家的監(jiān)視對象?!崩钆D說,“你不答應(yīng)我,我姑奶不回城,我就無法盡孝心。進城,你不是拖累我,是幫我啊?!?/p>
兩輛小車分別載著李香草和胡吉恒回(去)桂林。李臘買了兩架新的高倍望遠鏡分別送給胡吉恒和李香草。新望遠鏡好用,舊的那個李香草就放棄了。
李香草跟李臘生活,每天安享天倫之樂。胡吉恒那里,每頓飯,都是李臘這邊做好,讓保姆送過去。李香草與胡吉恒每餐吃著同樣的飯菜,度過一個年月又一個年月,從20世紀初搖搖晃晃走到了21世紀。
2020年11月初,我再次帶著我的助手到豐澤苑看望兩位世紀老人。這天艷陽高照,這座美麗的南方城市溫暖如春。胡吉恒坐在椅子上,雙手舉著望遠鏡看對面,他身子一動不動,全神貫注。我們拉鏡頭看李香草,她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睡著了,很香。我們沒有打擾胡吉恒,靜靜地記錄。不久,李香草身子動了動,醒了。胡吉恒慢慢放下望遠鏡。
隨后,我們?nèi)タ赐钕悴荨K耐h鏡聚焦對面,鏡頭緩緩地上下移動。對面的胡吉恒,斜坐在椅子上,安詳?shù)厮?,嘴角流出口水。李香草輕輕說了句“狗特務(wù)”,臉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不久后的一天上午,“大事情”真的發(fā)生了。
部隊、公安局的兩位代表在縣、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dǎo)陪同下來到馬洞村。他們帶來令人震驚的消息。部隊代表手里關(guān)于胡吉恒的“身份證明書”及一沓榮譽證書,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部隊代表宣布說,胡吉恒不是特務(wù),是曾潛伏在國民黨內(nèi)的中共地下黨!
胡吉恒故事的反轉(zhuǎn)太猛,讓人如跌深夢。
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的村民們奔走相告:胡吉恒不是“狗特務(wù)”,他是地下黨,是特工!
他們殺豬宰牛、放鞭炮慶賀。一路人馬準備趕赴桂林報告特大好消息,順便接胡吉恒回家。部隊代表說,我們已經(jīng)派人去接老革命胡爺爺。說話間,一輛軍車停在人們面前。
胡吉恒走下車,人們圍上來,村民面露慚愧之色,但很快又變成自豪與尊敬。胡吉恒淺淺地笑,頑皮地說:“‘特務(wù)胡吉恒回來了?!?/p>
我們坐李臘的車跟在后面,車上坐著李香草。我們扶她下車。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她全看到聽到了。她走到胡吉恒跟前,伸出兩個大拇指,輕輕說:“‘狗特務(wù)技高一籌,甘拜下風(fēng)!”
胡吉恒從沒走出過上級領(lǐng)導(dǎo)的視線,無論他坐牢還是出獄。還在井岡山時,他受紅軍高層秘密指派,以叛變迷惑敵人,挖出眾多真正的叛徒和潛伏在共產(chǎn)黨組織內(nèi)部的敵人;湘江戰(zhàn)役后順水推舟地脫離紅軍潛入國民黨內(nèi)部,他完成了許多黨交給的重要任務(wù)。在監(jiān)獄的三十多年,監(jiān)獄方接到上級秘密通知,一直很好地關(guān)照著胡吉恒。
回到桂林,我繼續(xù)采訪胡吉恒老人。
“關(guān)于你的身份,我有不少疑問?!蔽艺f。
“你是說1937年我綁架并軟禁李香草吧?”胡吉恒說,“為了‘坐實我的‘國民黨身份,贏得他們的信任,我演了一場戲。李香草肯定沒想到她用被綁架的形式配合了我。這一出多么成功,以至于我方不知情的同志后來還對我窮追不舍?!睆纳袂榭吹贸鰜?,對此他是頗為得意的。
“那你為什么非要回桂林組織破壞市政府?”我問。
“不是沒炸成嗎?”胡吉恒笑了,“有我在能炸成嗎?潛入廣西的國民黨特務(wù)搞破壞,成功了嗎?沒有,一起都沒有成功。軍統(tǒng)搞破壞的行動還沒開始,消息就通過我傳給了安全部門?!?/p>
“你被李香草當(dāng)作特務(wù)抓住,送進大牢,上級為什么不阻止呢?”我說。
“我們潛入廣西搞破壞未成,我的嫌疑最大,結(jié)合我之前搞情報留下的痕跡,軍統(tǒng)開始懷疑我是深藏的中共地下黨,因此我成為他們清除的對象。以上是我在牢房里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與剛得到的解密文件基本一致?!焙阏f,“新中國剛成立,敵特到處都是,為了保護我,讓我坐牢在當(dāng)時是最好的方法。20世紀80年代后,以暗殺我為目標的敵特基本沒有了,我已安全,才放我出來?!?/p>
“都讓你出獄了,為什么沒給你平反?。窟@三十多年一直戴著‘特務(wù)的帽子?!蔽覇枴?/p>
“因為檔案還沒有解密,還沒有到解密的時候,還有機密……”他說,“我很幸運,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榮譽證書,獲得后輩的崇敬。我的許多戰(zhàn)友、許多革命前輩,沒能看到日本投降,沒能看到新中國成立。他們不只是無名英雄,有的還永遠背著敵特甚至漢奸的黑鍋。我是多么幸運??!”
“您受委屈了!”我說。
“我有委屈,為了革命我錯過了愛情、辜負了自己的愛人。但我不后悔。我為什么要后悔呢?我現(xiàn)在不是等到了香草,她不也等到了我嗎?”他擦干凈眼角的淚水,“其實也談不上委屈,數(shù)十年來等待解密的過程,與其說是煎熬,不如說是甜蜜的反芻。出獄以來的三十多年,我渴望解除潛伏狀態(tài),獲得香草的愛情,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也渴望另一種情況:敵人解除對我的懷疑,喚醒我,重新起用我——我要為新中國再立新功?!?/p>
“我想為你寫傳記,你離開桂林二十多年間的潛伏故事我還不知道呢?!蔽艺f。
他擺擺手,說:“不要。中國的英雄千千萬,英雄傳記成百上千,我只是一個小人物,不值得一寫。”
因為他的婉言拒絕,關(guān)于他更多的故事我只有以后找機會查解密資料了解了。但少了采訪材料,將來的文章就少了血肉和靈動。
采訪還沒結(jié)束,李香草已經(jīng)在門口催他了。胡吉恒丟下我,跟她走了。下得樓來,我看到這對手挽手緩緩散步的世紀戀人,心里有些自責(zé)。他們的生命已經(jīng)論天計算,誰也不應(yīng)再去占用,哪怕一分一秒。
責(zé)任編輯?張爍?饒霽琳
【作者簡介】光盤,本名盤文波,廣西桂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廣西“后三劍客”之一。廣西作協(xié)副主席、桂林市文聯(lián)副主席、桂林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失散》《英雄水雷》《眼睛里的聲音》《毒藥》《漓水柔》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廣西當(dāng)代作家叢書·光盤卷》《桃花島那一夜》《野菊花》《去吧,羅西》《西去的合約》等。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上海文學(xué)》《鐘山》《當(dāng)代》《民族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小說多次入選各文學(xué)選本。曾獲第十屆《上海文學(xué)》獎,廣西第五、第十屆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獎,廣西第七屆青年文學(xué)“獨秀獎”等。
父母離異令曹秀娥患上了重度抑郁雙相情感障礙。生活的混亂,親情的缺失,讓她感到絕望。幸運的是她通過游戲虛擬世界“桃花島”找到了理想中的生活,只要連接腦機接口就能進入那個完美世界,那里的父親博學(xué)多才,母親溫柔體貼,正當(dāng)她沉浸其中時,“桃花島”中的父親卻意外猝死,剛剛被親情治愈的她又陷入黑暗,而此時,現(xiàn)實中的父親卻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