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

劉星汝

01

民國十六年春，租界領(lǐng)事館的史密斯先生暴斃于何皎的私人公寓，非議聲四起，整個上海瞬間炸了鍋。

何皎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她將厚厚一沓文件甩進(jìn)秘書懷里，秀眉緊蹙，一語未發(fā)。

法醫(yī)早已診斷史密斯是猝死于心臟病，可好事之人并不打算讓這件事情這么快過去，不管是律師偵探，還是警官外使，何皎不想見，卻不得不見。

惱怒歸惱怒，她比誰都清楚，各界關(guān)注的遠(yuǎn)不止她和史密斯之間是否有些什么風(fēng)月事，更多的，是想循著一些蛛絲馬跡，探究何家與英方的關(guān)系。

作為滬上商界的掌舵人，何家的風(fēng)向稍有異動，便足以引發(fā)一場軒然大波。

“明天還有一場記者會，回去把發(fā)言稿準(zhǔn)備一下，那幾家報社都不是吃素的，遣詞用句需倍加謹(jǐn)慎?！焙勿ㄗ掀嚭笞?，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可還沒來得及舒口氣，猛地一個急剎，她險些撞在前排的靠背上。

有車攔了他們的路，何皎沉著臉，拉開車門，徑直朝對方走去。

高跟鞋碰擊在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剪齊耳短發(fā)，一襲黑色暗紋旗袍襯得整個人玲瓏又干練，光潔脖頸上懸的珍珠項鏈在夕陽下瑩潤生輝。

“閣下有何貴干？”她極力保持涵養(yǎng)克制著怒意，一抬眸，卻看見一張過分英俊的臉。

眉目不自覺地舒展開了些，語氣夾雜著久別重逢的驚喜：“蕭……蕭延？”

仔細(xì)一算，她與蕭延竟有十年未見了。

那時她讀私塾，就坐在蕭延后面，先生背過去寫字的時候，她便大膽地將紙條丟到他的桌上。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p>

一手漂亮的小楷，卻惹得蕭延回頭瞪她，少年臉頰緋紅，不知是惱還是羞：“何皎，你不害臊?！?/p>

她無所謂地聳肩，笑意坦蕩：“所書即所想而已?！?/p>

可惜后來軍閥混戰(zhàn)，倉促失了聯(lián)系，聽聞蕭家北上從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十年后居然還能與他不期而遇。

蕭延卻沒有與她敘舊。

“昨日在泰豐樓，我的助理不小心與何小姐撞在一起，混亂中拿錯了彼此的文件，還望歸還。”他的聲線生硬得仿佛從未與她相識，披著的長風(fēng)衣蓋住了那身惹眼的軍裝，卻蓋不住他舉手投足間的器宇軒昂。

何皎昨日的確有應(yīng)酬，喝到最后，走路踉踉蹌蹌才撞到那女子身上，拎的公文包掉下來，散了一地，也沒想到會這般陰差陽錯。

可泰豐樓除了她預(yù)訂的包間，其他都被軍部包了場，何皎毫不避諱地盯著蕭延看，唇邊浮起笑意：“莫非你就是新任軍政長官？”

見他默認(rèn)，一眨眼的光景何皎便有了一個主意，她佯裝為難道：“我近來雜事纏身，一時半會想不起隨手將它丟在了哪，明日還有記者會，怕是要耽擱不少時間。”

能讓蕭延親自前來討要的，定不是尋常文件，何皎機(jī)敏，知道審時度勢，果然蕭延毫不猶豫就開了口：“報社那邊我會著人處理。”

何皎暗自舒了一口氣，蕭延如冰封的面容卻并未松動，甚至多了幾分譏誚：“我知道你想讓我?guī)湍憬饷魅罩畤?，何家怎么說也是高門大戶，何小姐這慣會利用男人的伎倆，可真是在滬上這些大家閨秀中一騎絕塵?！?/p>

聲音不大，卻尤其刺耳，直到蕭延轉(zhuǎn)身驅(qū)車離去，何皎才抬手按了按心口，自嘲道：“這么多年過去，這里竟還是會疼。”

02

何皎連夜將文件找了出來，送至了蕭公館。

二樓書房里，她站在門邊，心虛地看著對面換了睡袍的男人：“實不相瞞，這份軍防圖，我看過了。”

蕭延抬眸睨著她，語氣雖無波瀾，眼底卻凝了危險的寒意：“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江浙滬皖，四地陸軍和空軍布防，”何皎知道此事關(guān)系重大，不敢隱瞞，“我發(fā)誓，我以為是史密斯那樁官司的資料，才拆開來的?！?/p>

“你可想過，你這番話可能讓你今晚有來無回？”蕭延緊盯著她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她處決。

何皎心底生寒，來之前她便想過的，躲與不躲都是一劫，主動認(rèn)了，蕭延興許還不會遷責(zé)于何家。

她還想說些什么，蕭延垂眸摩挲著茶杯的邊沿，陡然話鋒一轉(zhuǎn)：“你和那洋人，究竟什么關(guān)系?！?/p>

“史密斯？”何皎意外于他的發(fā)問，可一回憶起來，還是滿腔憤恨，“英方垂涎于我何家在華南五省的經(jīng)營權(quán)已久，一直謀而不得，這次又派史密斯來當(dāng)說客，開出天價讓我將經(jīng)營權(quán)賣給他，我話說得難聽我知道，可誰曾想他這么不禁罵，一口悶氣上來竟心臟病發(fā)?！?/p>

蕭延卻冷聲一笑：“商人不就講究個有利可圖？買賣而已，何必弄出人命官司，還惹得自己一身麻煩?！?/p>

蕭延眼底的玩味過于明顯，何皎一時拿不準(zhǔn)他是在揶揄自己，還是真的這樣想。

窗外黑沉沉，只一輪殘月墜在夜空，透著微弱的光亮，何皎毫不猶豫地接道：“一旦我將經(jīng)營權(quán)賣掉，糧油日用這等微末之事都要受制于人，百姓生計將全部扼于洋人之手，成何體統(tǒng)？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何家家訓(xùn)，誓不敢忘?！?/p>

這個回答，蕭延是滿意的，但何皎振振有詞的樣子還是和從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帶著嬌蠻和高傲。

蕭延忽然想起上私塾時，何皎總沒臉沒皮地跟著他，他斥責(zé)她輕薄膚淺，她也毫不在乎，甚至有一次，她堂而皇之地把他攔在學(xué)堂外的大樹下，揚眉道：“我父親老來得女，對我自是百般寵愛，我承認(rèn)我是任性了些，可蕭延，‘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我唯獨對你說過。”

這話他是不信的，他回上海聽得最多的，就是何家掌珠的流言蜚語，讀書時她如眾星捧月，那些世家子弟變著法圍在她身邊，如今她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又執(zhí)掌了何家偌大家業(yè)，更是賓友如云，“唯獨”這個詞，過于草率了。

何皎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覺得他的臉色莫名沉了幾分。

蕭延收起了思緒，隨手提起了電話聽筒，吩咐那頭：“在軍部替何小姐安排一間屋子，明早她就過來?！?/p>

這是要將她軟禁的意思，何皎心下了然，并未在此事上糾纏，只道：“你把我圈在軍部，沒把我丟進(jìn)大牢已經(jīng)很好了，你放心，軍防之事我絕不會泄露給任何人?！?/p>

蕭延不置可否，半晌抬眸，發(fā)現(xiàn)何皎眉眼帶笑，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你還不走？傻笑什么?！?/p>

何皎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與他四目相對，恨不能把他看進(jìn)心里去，一開口又沒了正形：“我只是想到今后每天都能見到你，開心之至?！?/p>

03

可真正遷到軍部辦公廳不遠(yuǎn)處的那間閣樓后，何皎卻開心不起來了。

門外有衛(wèi)兵把守，一連半個月她都足不出戶，蕭延也公務(wù)繁忙，即使不忙，她料想他也不會主動前來看她。

何家大小事務(wù)她倒不用憂心，蕭延給了她充足的時間去做安排，妥帖到令人懷疑他將她困在這里，到底是為了軍防圖，還是為了讓她在那樁與英方的官司里徹底脫身。

但蕭延慣是冷言冷臉，哪里像對她上心的樣子，終究只是她自娛自樂的一場幻覺罷了。

可怎么想都覺得，年少時一見傾心的人如果不能擁有，必是一生之憾，又如何能心甘情愿？她不是溫吞的個性，她還要再爭一爭。

她就這樣患得患失地胡思亂想著，迷糊睡了過去，睡夢中竟像是溺了水，滿臉滿手都是潮濕冰涼的觸感，幾欲窒息。

此時春夏之交，蕭延離開辦公廳的時候，外面正大雨傾盆。

他撐著長傘走在前面，無意間抬眸朝東南方瞥了一眼，那間閣樓靜靜佇立在黑暗中，只偶爾一道閃電，才將窗戶的玻璃映得雪白。

“那一片線路出了問題，停電了?！鄙砗蟾呐禹樦囊暰€望去，解釋道。

和蕭延自幼相識，又當(dāng)了他三年助理，朝夕相處，徐搖青最是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輕“嗯”了一聲，繼續(xù)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朝司機(jī)吩咐道：“送徐小姐先回，我還有事。”

“蕭大哥你去哪？”徐搖青聲音柔軟，被徹底淹在了雷聲里，不知那漸行漸遠(yuǎn)的男子是沒有聽見，還是沒有理會。

閣樓下的兩名衛(wèi)兵遠(yuǎn)遠(yuǎn)看到蕭延，迅速行了禮，他走近，望著面前這扇緊閉的門，問：“何小姐可有出入？”

里面一片漆黑死寂，除了淅淅瀝瀝的水聲，哪里像有人的樣子，可這些時日，確實不曾有任何人出入。

見衛(wèi)兵搖頭，蕭延將門打開，吩咐道：“拿幾根蠟燭來?！?/p>

厚重的軍靴踏在木樓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閣樓狹窄，他需微微彎了腰才躲過房門的懸梁。

雨勢太大，屋頂滲水，好好一間屋子仿佛變成了水簾洞。

“何皎？”他掃視了一圈，并沒看到人。

正疑惑之時，床角蜷縮成一團(tuán)的黑影突然竄了出來，死死抱住了他，鼻頭還帶了濃濃哭腔：“蕭延，你怎么才來？”

她渾身濕透，單薄的衣料緊緊貼在身上，肌膚沾染的凜冽寒意撲面而來，蒼白的小臉埋在他的胸口，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攫取著他的體溫，卻還是止不住地瑟瑟發(fā)抖：“我好冷?！?/p>

她離得太近了，甚至一低頭就能聞到她頭發(fā)的香氣，蕭延脊背僵直，定在那里，好一會才找回了思緒，將外套脫下，披在何皎的肩上：“你……你站好。”

他的聲音比往日喑啞了些，何皎抬起頭，氤氳著水汽的眼睛望著他，手卻沒舍得放開。

又劃過一道閃電，映亮天際的一剎那，何皎突然踮起腳，輕吻了他的唇，接踵而來的雷聲像打在了蕭延心里，胸腔血液都開始沸騰。

“甜的?！焙勿ㄐζ饋恚瑤е鴲鹤鲃〉贸寻愕慕器?，她從少時便愛看蕭延對她慍怒又無奈的樣子，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在他的眸子里停留得久一點。

衛(wèi)兵找了蠟燭送到，撞見這一幕不知該如何進(jìn)退，蕭延臉色比天還黑，可還沒等他將人推開，何皎身子一軟，竟倒了下去。

04

何皎高燒了一天一夜，再醒來時，已被蕭延安頓在了自家公館的客房里。

“閣樓需要修繕，你在這暫住幾日，等軍防重置禁令解除，我便放你出去，”蕭延靠在書桌旁，雙手環(huán)胸，淡漠地睨著她，“還有，今早有個叫唐傲的男人來探望過你。”

何皎仍虛弱，頭腦也還有些發(fā)脹，她撐著身子坐起來：“何唐兩家是世交，我與唐傲自小就常在一起玩鬧，說起來，那時讀私塾，他還跟我們同過幾天學(xué)，你還記得嗎？”

蕭延在離她不遠(yuǎn)不近的位置：“無關(guān)緊要之人，記他作甚。”

聞言，何皎像抓住了漏洞迅速接過話茬：“那，這么多年你一直記得我，是因為我在你心中舉足輕重嗎？”

蕭延的神情平靜無瀾，似乎對她言語間的撥云撩雨早已習(xí)慣，可每每遭她逗弄，又莫名覺得煩躁，于是他蹙了眉：“從前你口無遮攔，我當(dāng)你少不更事，如今男女有別，還請言談舉止多些分寸?！?/p>

話音落下后，本就安靜的房間更是死寂，何皎蒼白的臉又褪了些血色，嘴角卻還強(qiáng)掛著笑意：“你知道我不是藏著掖著的個性，這么些年過去，我還是要說，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一直喜歡?！?/p>

蕭延冷哼一聲：“你倒是長情，我若沒回上海，莫非你就孤老終生？你要是早有這打算，去登個報公之于眾，省得那些公子少爺不明所以，還搶著做你的裙下之臣?！?/p>

何皎聽得出他語氣里的譏諷，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免不了逢場作戲，不管君子還是痞子，她當(dāng)了這個家，虛與委蛇一番總是要的，可她自問從未做過任何不守禮法的出格之事，也正是因為閱人無數(shù)，哪些真情哪些假意，沒人比她分得更清楚。

“登報了，你就會信我嗎？”何皎斂了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蕭延，我還從沒跟你說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想過，此生定要嫁你為妻。”

她的眸光過于熾熱，蕭延移開了視線，看向窗外萬家燈火，心卻突然跳得厲害：“我看你是腦子燒壞了盡說些不著調(diào)的胡話?！?/p>

可想不到三天后，何皎真的登了報，整個上海一片嘩然，登報求娶的之前見過幾回，登報要嫁的卻是頭一次。

徐搖青拿著最新的刊物敲開了蕭延辦公室的門，他擰起筆蓋掃了一眼，輕哼一聲：“她倒想一出是一出，還要以何家莊園做嫁妝，真是大手筆?！?/p>

他眼底有些玩味，也辨不出是笑還是怒，這樣的他，很陌生。

徐搖青突然很想求證一件事情。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條，不太敢直視蕭延的眼睛：“蕭大哥，上次我整理書桌的時候，它不小心從記事本里掉了出來，這，是何小姐寫給你的嗎？”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白紙已經(jīng)泛黃，字跡卻依舊清晰。

蕭延垂眸睨著這八個字，許久沒有出聲。

他和徐搖青是有婚約的，當(dāng)年徐伯父因掩護(hù)他的父親而中彈身亡，臨終前將孤女托付給了蕭家，蕭老先生重諾，見他與徐搖青年紀(jì)相仿又志同道合，便自作主張寫了結(jié)婚聘書和聘禮一并給了徐家族長。

“蕭大哥，有些事情總要攤開來，或許只有這樣，你的心才能得到最后的答案?！毙鞊u青笑了笑，心底卻暗自嘆息。

05

但蕭延的沉默很快被打斷，只見警衛(wèi)疾步走到門口：“報告長官，城東突發(fā)大火，何家貨倉焚燒殆盡?！?/p>

蕭延微微一愣，站起身：“去接何小姐，與我在貨倉碼頭旁會合?！?/p>

初夏的天陰晴不定，蕭延漆黑的轎車在街道上飛馳，他抬眼望著遠(yuǎn)處碼頭上空的濃濃黑煙，喃喃道：“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p>

蕭延印象中的何皎一直都是驕傲光鮮的，即使此刻身處在一片焦黑廢墟里，她也站得挺拔，不露任何頹勢。

“貨倉和碼頭一共有三百七十名工人，不論生死，務(wù)必把每個人清點到位，至于醫(yī)療喪葬的費用，何家一力承擔(dān)，同時要給每戶發(fā)放補(bǔ)償金?！焙勿ㄎ站o拳頭拼命保持著理智，樁樁件件，都向倉庫負(fù)責(zé)人交代了清楚。

她兀自朝里走，昔日堆積如山的糧油米面，絲綢布帛，貨架上的洋裝皮鞋，珠寶文玩，如今通通在大火中化作了殘骸灰燼，混雜著古怪難聞的氣味，沖得她太陽穴突突地跳。

“我不肯放手華南五省的經(jīng)營權(quán)，他們就干脆讓我做不成生意，”何皎站定，回眸看著跟在她身后的蕭延，笑里泛著倔強(qiáng)和無奈，“罷了，我本來也不愛做生意，父親去世后，除了我，沒人來接他這一大攤子事，那么多工人要吃飯，我只得出來頂著，只是蕭延，說好的我的嫁妝，可能要打折扣了?！?/p>

她又笑了笑，低頭的那一瞬間，完美掩飾住了眼底的晶瑩。

“誰稀罕你的嫁妝，”這個時候她還在想著這檔子事，蕭延沒好氣地看著她，“你只管安心處理家里的事情，我在上海一天，就決不允許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撒野。”

何皎眼神清亮，似笑非笑：“這下我算是能證明何家不是跟他們一伙的了吧？省得你拿那張假的軍防圖來誆我，還禁我的足。”

蕭延頓時語塞。

他初來上海，根基不穩(wěn)，對各方勢力了解甚淺，何家作為商界龍頭，自是他打探風(fēng)向的絕佳切入口。

可這月余來，何皎真的沒有利用任何機(jī)會，向任何人透露半點關(guān)于軍防的消息，由此可見，一直以何家馬首是瞻的上海商會和商會里屢屢支持何家的那十幾個豪門世家也暫時無需疑慮。

“原本我因為你而色令智昏，并未起疑，后來發(fā)現(xiàn)你根本沒有將我軟禁，無論是處理家事，甚至登報發(fā)文，我沒有半點阻礙，就像你刻意給我留了一個與外界溝通的缺口，就等著我通風(fēng)報信，”何皎微微有些不悅，睨了蕭延一眼，“我就在想，軍防圖何等機(jī)密，竟會在酒桌飯局之后鬼使神差落入我的公文包，蕭長官這擺弄權(quán)謀的伎倆，也是讓人刮目相看的?！?/p>

“什么色令智昏，擺弄權(quán)謀，”蕭延半笑半惱，“你寫折子戲呢？”

可一瞬間他的眸光又沉了下來，洋人對上海內(nèi)部的動向了若指掌，伙同他們在背后攪弄風(fēng)云的，還會有誰？

正想著，耳畔突然傳來窸窣的聲響。

蕭延抬頭，上方一根燒斷的橫梁直直墜落。

“小心！”千鈞一發(fā)之際他迅速將何皎推開，手臂卻結(jié)實挨了重重一擊，他被砸倒在地，竟一時沒能站起來。

醫(yī)生診斷他是右臂骨裂，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何皎領(lǐng)了藥坐在蕭延身邊，滿眼心疼：“這回救命之恩，我以身相許不為過吧？”

蕭延右臂腫脹，纏著繃帶，輕合雙目淺笑一聲，對她的鍥而不舍無奈道：“何皎，我真是拿你沒辦法?！?/p>

06

她第一次看見蕭延這樣笑，沒有譏諷和揶揄，只是單純的溫柔，比月光更沁人。

她想去握蕭延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可樓梯口突然匆匆小跑上來一名女子，神色焦急：“蕭大哥，對不起我來晚了?！?/p>

徐搖青接過何皎手上的藥，客氣道：“何小姐，這里交給我就好。”

何皎瞧著她眼熟，似笑似惱：“你就是蕭延的助理，上次泰豐樓故意撞到我的那個？”

徐搖青點頭，頓了一秒，接道：“也是蕭大哥的未婚妻?！?/p>

“是真的嗎？”何皎眼里的光由明轉(zhuǎn)暗，直至湮滅，還是沒有等到蕭延的否認(rèn)，她擠出一絲笑意，“那便恭喜了?！?/p>

徐搖青拿了風(fēng)衣披在蕭延的肩上，他眉眼低沉，睨著旁邊強(qiáng)撐著體面的女子，心口沒來由地發(fā)緊：“我先送你回家。”

何皎連忙擺手：“你還有傷，先回去休息，不用管我?！?/p>

他沒再多說什么，便真的走了。

何皎重新坐回了冰冷的長椅上，不愿去看窗外他和另一個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原來自始至終，她都像個演獨角戲的傻子，可笑又凄涼。

唐傲趕來的時候，她還趴在醫(yī)院長廊上看著月亮出神。

“皎皎，你還好嗎？”

何皎收了思緒嘆了口氣，轉(zhuǎn)身下樓：“走，請你喝我莊園私藏的好酒，不醉不歸?！?/p>

何家莊園占地逾百畝，何皎最愛在花圃的涼亭里休憩。

唐傲知道她有心事，不然也不會一杯接一杯地喝，他擋住了她舉杯的手：“皎皎，你若想重振家業(yè)，我還認(rèn)識些朋友可以幫忙。”

何皎毫不猶豫地?fù)u了頭，笑道：“小時候你替我掩護(hù)逃出去玩，稍大些你教我如何結(jié)交人脈作為己用，唐傲，你幫我夠多了，更何況，我跟你如今的那些朋友，不是一路人。”

深夜靜謐得聽得見蟲兒低鳴，唐傲移開了視線：“皎皎，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我結(jié)交那些洋人，出門在外誰不高看我一眼……”

他還想解釋，卻被何皎打斷，她目光清冷，饒是沾染了幾分醉意，依舊看進(jìn)人的心里去：“正因有諸多崇洋媚外者，國人才在自己的土地上都抬不起頭來，唐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何家的家訓(xùn)，作為給你最后的警示?！?/p>

她不知道唐傲是否聽得進(jìn)去，她已無暇顧及，先前在黃浦江上游買下的空地如今已經(jīng)開始動工，她還有些積蓄，打算用來建一座學(xué)校。

那兩個月她都埋頭扎在工地，眼見一片廢墟打起了地基，泥土磚瓦漸漸堆疊成型，她站在飛揚的塵埃里，仿佛看到了未來樹影斑駁書聲瑯瑯的模樣。

她又去見了蕭延。

黃昏時分，街上都是急于歸家的行人，她站在軍政大樓的臺階下，叫住了他。

“蕭長官，”她有了分寸，禮貌而疏離，“我有一事相托?！?/p>

這些時日不見，她黑瘦了些，顯得眉眼更加分明，蕭延載她去了附近那家他常去的餐廳，包間的落地窗可以將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一覽無余。

“先吃點東西?！笔捬幽昧藵衩聿潦郑种感揲L，動作卻有些緩慢，大抵是上次的傷還沒徹底痊愈。

何皎看在眼里，沒有出聲，她從包里拿了兩份文件遞了過去，蕭延翻看了幾眼，強(qiáng)抑住了突然涌上來的濃烈的不安，問：“你將何家的地契和五省經(jīng)營權(quán)的合同都交到我手上，是什么意思？”

07

餐廳留聲機(jī)里的唱片在放纏綿的薩克斯，何皎見他神情凝重，噗嗤一笑：“怎么這么嚴(yán)肅，我只不過是想離開上海一段時間，去看看新加坡的親人而已?！?/p>

蕭延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何皎接道：“江邊那塊地我建了一所學(xué)校，我打算將籌建人登記成你的名字，后續(xù)學(xué)校建成招生甚至教學(xué)，必定會少很多阻礙，雖說也算利用了你的身份和官職，但蕭長官，這樁善事，你該不會拒絕的吧？”

“怎么想到建學(xué)校？”蕭延起身替她斟了杯茶。

她抬手撐著下巴：“前些年我捐助育嬰堂的時候就想，我能給他們眼前的吃穿用度，卻給不了他們和子孫后代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們需得自強(qiáng)自立，才能過上想要的生活，國人的未來才有希望。至于那份經(jīng)營權(quán)的合同，有你替我保管，我便能放心遠(yuǎn)行罷了?！?/p>

許多年后蕭延回憶起何皎此時侃侃而談的模樣，總覺得她瑩澤耀目，他坐在燈光背面多次欲言又止。

他想告訴她，他逐漸學(xué)會認(rèn)清了自己心意，這兩個月里，他回了一趟北平的家，請父親重新斟酌他的婚事。

雖未獲首肯，但似乎也并非毫無轉(zhuǎn)圜，他在爭一個他想要的結(jié)果，再將這原委明明白白說與何皎聽。

他知道她的氣性，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明年初秋，學(xué)校開課的時候，你大概能回來了吧？”

“好，等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何皎看著他，淺笑著點了點頭。

就此別過的第二年仲春，學(xué)?？⒐ず蠛芸煺械搅说谝慌鷰熒捬榆浻布媸?，也終于在夏末時分動搖了蕭老先生的決心，放下了顏面去徐家祠堂請了罪，改收徐搖青為蕭延的義妹。

初秋便接踵而來了。

這一年蕭延很忙，本來軍務(wù)纏身，肩上更多了何皎交給他的重?fù)?dān)。

開學(xué)典禮那天，他一身挺括的軍裝是精心打扮過，站在講臺上致辭玉樹臨風(fēng)，禮堂掌聲雷動，他期待的那個人卻一直沒有走進(jìn)來。

他想了很多種再見到何皎的場景，他要跟她說些什么，她會是怎樣的神情看他，可臨到這時，他盯著那扇空空如也的門，心緒難寧。

典禮結(jié)束后蕭延神色頗為不悅，徐搖青坐在副駕，抬眸看后視鏡：“蕭大哥，你別急，何小姐可能有事耽擱了?！?/p>

蕭延像是被戳破心事般輕哼一聲：“一年前就來信說今天會來觀禮，我看她是樂不思?xì)w了，這么大一個攤子丟給我，她倒當(dāng)起了甩手掌柜?！?/p>

徐搖青收了視線看向窗外，她是對蕭延心有不甘，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心從來不在她身上。

這些年來，他的感情隱忍掙扎，唯一能牽動他的情緒，讓他喜怒無常的，一直都只有那一個人。

“掉頭，去何家莊園。”沉默了片刻，蕭延終究還是忍不住。

汽車在街道上緩緩行駛，穿過陽光和人潮，像每一個稀松平常的日子，毫無波瀾。

如果沒有碰見唐傲的話。

08

蕭延打理何家莊園的這一年，連那扇金屬雕花的大門都一塵不染，唐傲卻滿臉赤紅倒在門口，酩酊大醉。

蕭延仔細(xì)看了幾眼才將他認(rèn)出來，叫了管家熬了醒酒湯灌下去，人才漸漸清醒。

他半跪在地上，抱住蕭延的膝蓋，趁著醉意放聲大哭：“蕭長官，我有罪，皎皎回不來了，她回不來了……”

在場眾人聞言皆驚駭，只有蕭延不置可否：“瞧瞧你這爛泥般的樣子，何皎若知道你咒她，定不會放過你。”

唐傲一愣，抬頭看著蕭延冷傲的眉眼，神思恍惚：“她不會知道了，是我?guī)夏撬掖?，為了不?jié)外生枝，船駛出了港口，入了公海，那些洋人明明答應(yīng)我，只要她肯合作，就絕不會為難，怎么最后雙方竟劍拔弩張，毫無轉(zhuǎn)圜？皎皎不堪受辱，沖出了船艙，跳了下去，再也沒回來?！?/p>

寥寥數(shù)語，卻可想見當(dāng)時的波瀾巨變，蕭延默立了片刻，輕聲問：“什么時候的事？”

“一年前，”唐傲頹然癱坐在地，“這一年我像過街老鼠，不敢聯(lián)系任何人，但開學(xué)典禮是她最為期盼的，我想替她完成這個心愿，雖然我知道我不配?！?/p>

想必她早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才事無巨細(xì)都向他交代妥帖。

原來他遲到的這一年，竟這樣魯莽地錯過了她的一生。

蕭延一語未發(fā)，轉(zhuǎn)身走出了何家莊園。

他神色看似無異，突然輕咳一聲，喉間涌上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又不動聲色地將它咽了下去。

通往大門的石子路旁鋪滿了花草，一磚一瓦皆是何皎精心的設(shè)計，她最愛的花圃就在前方，微風(fēng)徐來，仿佛她就斜躺在涼亭里愜意的午睡。

徐搖青瞥見了蕭延嘴角溢出的鮮紅，憂心道：“蕭大哥，你還好嗎？”

他若無其事地抬手擦了擦，又莫名談起了公事：“無妨，明日是不是還有兩場軍政處的會議？我稍后回辦公室再整理一下資料?！?/p>

徐搖青點頭，她還想說些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他的心已經(jīng)隨著何皎死了，藥石罔效。

日子依舊忙碌，卻不再太平，不多久后戰(zhàn)火燃起，逐漸燎原。

得知蕭延辭去官職隱姓埋名，即將奔赴前線的消息時，徐搖青也并沒有多震驚，她在送他離去的站臺邊再三叮囑他一定要平安回來。

蕭延的下巴蓄了濃密的青茬，他背起行囊跳上那趟綠皮火車，揮手跟她道別：“阿青，不必等我，你自安心過好你的日子?！?/p>

汽笛聲響起，車廂一節(jié)節(jié)劃過，他最終也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后來戰(zhàn)地記者多次報道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士兵，他參與了諸多戰(zhàn)役，奮勇無畏，仿佛窮盡了對敵寇畢生的恨意。

再后來，他憑借功勛當(dāng)了連長，帶的新兵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大家都怕他，不僅因他軍紀(jì)嚴(yán)明不茍言笑，還因他那張在槍林彈雨中面目全非的臉。

那道被硝煙燎燒過的長疤橫貫了前額至耳后，他看著鏡中這駭人的容顏，竟一下子想不起從前那個蕭延是怎樣一副英逸脫塵的模樣，能讓那個傻姑娘不管不顧地將他烙在心尖上。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p>

他默念起這八個字，輕笑一聲，又一頭扎進(jìn)了外面連天的烽火中。

責(zé)編：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