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贈
我認(rèn)識Y大約是在四五年前,那時他幾乎將自己的全部行動歸結(jié)為某項(xiàng)更為古舊的職業(yè)—— 不是扮演他人,而是一位真正的郵差,或者信使。他對我說,把自己送到另一個人面前,最好的開場白莫過于此:成為他們想象之中的角色。人們望見我的足跡,聽過我的車鈴聲,仿佛與自己的思念不期而遇。我是從無可觸及之地逃出來的一則消息。
在許多喧囂的時刻,我能察覺到Y(jié)的身上同時存在著一位古人和一個上個世紀(jì)的人:古人有備而來,不語,蓄勢待發(fā);活在上個世紀(jì)的人約與我同齡,渾噩而自由。此刻,他的說法讓我撞見了第三個人,一位虔誠的報(bào)信者。我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寓言,與一匹矯健、聰敏的快馬有關(guān),有些不朽的意味,還來不及講述,Y的身影便已消逝,變得闊大而黯淡,倏然掠過湖泊與山嶺。
我是在沙漠里的露天集市上再次見到了Y。集市狹長而凋零,盤亙在世紀(jì)的中央,只有一條逼仄的單向通道,沙海漫溢,波浪此起彼伏。攤位無主散落,晝夜敞開,無人值守:有的賣的是紛繁精密的機(jī)械零件,堆成古怪的造型,每一種單獨(dú)抽離出來,均無法看出其原始用途;有的賣的是不同的身份,燈塔上的更夫、失敗的種植者、父親、追蹤行星的伶人、哨兵、災(zāi)難幸存者;有的賣的是被人丟掉的紀(jì)念品,玻璃蘋果、對折再對折過的賀卡、刻了名字的戒指、海豹的環(huán)形尖齒、關(guān)于誓言的錄音帶。我行在途中,有人從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zhuǎn)過頭去,Y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另一側(cè),我立即辨認(rèn)出了他的面目,先是那位神出鬼沒的古人,幾近寂靜,又是我的同時代人,相伴而行。我們開始了這場意外的旅途,他顯然比我更加緊迫,也許是還有重要的信件要遞送,還有重要的角色要扮演,而這次的行程有些漫長,前方未知,阻礙重重,不由誰來決定。奇怪的是,在干燥的白晝里,我們什么都沒有遇見,只是跋涉,近乎徒勞,而太陽追逐著我們的身影,大地如同干涸的池塘,一切搖搖欲墜。直到黃昏,Y望向日落的方向,凝神于漸隱的地平線,一個孤獨(dú)的攤位如被召喚出來,既近又遠(yuǎn),無從分辨。我的視力已趨恍惚,只得跟隨著Y的步伐,進(jìn)入這一天的盡頭。這里布局雜亂,不太起眼,所售的物品顯然更為私密:有過期的車票,涂畫著站名與數(shù)字;有生了銹的琴弦,鋼筋紋路不平,像是某種暗碼;有沒寫完的答卷,上面的問題已經(jīng)看不清楚。也有樹葉,也有木頭。我想這里也許是關(guān)于一些遺失的記憶。Y在其中不知疲倦地翻揀,如同探尋寶藏,將自己剩余的熱情全部投入其中,直至次日,他終于找到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只寫著一行模糊的小字。他沒給我看,悄悄收入懷中,連同其余一些收件人不明的信,像是懷揣著眾多非凡的心靈,朝我揮了揮手,陡然輕松,向著無際的沙漠行去。這就是他的道別,一個沉默的動作,一道漸漸拉長的影子——至于那到底是誰寫給他的,在何時所作,幼年還是老年,抑或是旅程上的另一次要務(wù),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到,所有的信件都是從過去寄向未來的時間。我們就此分道揚(yáng)鑣。
不知怎么,我總覺得還會遇到Y(jié),對此抱有絕對的信心,并非在未來,而是過去。比我們幾年前的那次見面更加久遠(yuǎn),而那一次,他沒有講述自己的職業(yè)、觀念與幻想,只為我?guī)砹艘环鉂L燙的信,在另一天的清晨。我將之拆開,上面也是一行小字,也許是從即將到來的日子寄回來的:去沒有退路的集市,尋找我們本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