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那時,他還在一所鄉(xiāng)村小學讀書。吸著鼻涕,穿著家里唯一的一件還能見人的衣服,在簡陋的教室里,跟著學校唯一的教書先生,念著“春天來了,桃花開了,燕子從南方飛來了”。
那時的他沒有什么理想,不,應該說,他還沒有念想,只知道玩,從村子的東頭玩到村子的西頭,爬樹、下河、偷紅薯、端鳥巢、捅蜂窩,什么調皮的事都做過——學業(yè)成績也可想而知。鄉(xiāng)親教育孩子,會拿他當反面教材:你呀,沒出息,再調皮,就像他了,以后一輩子與黃泥巴打交道。他從來沒有聽過別人說他的好話,包括父母,他也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為什么讀書,自己有什么理想。有一次,先生問他:“為什么讀書呀?”他唯一的回答就是:“不做睜眼瞎唄?!边@唯一的答案,還是父親、母親告訴他的。
先生是舊社會的老學究,寫得一筆小楷。也許是耳濡目染,也許是天資聰明,他習得一手好字,字形大方飄逸,間架穩(wěn)重疏朗,頗得老先生的真?zhèn)?。字拿出去,令很多大人都汗顏。于是,有人找他寫對?lián),還塞給他父母幾捆青菜、幾個雞蛋,作為潤筆的酬勞。有鄉(xiāng)鄰看著他寫字,筆走龍蛇,揮灑自如,不由感慨:娃啊,好好念書,說不定,這山村里會飛出金鳳凰呢!第一次,他聽到了別人的贊美。
好好念書不可能,但好好寫字,倒成了他的念想。為什么不呢?字寫得好,能聽到別人的好話,能嘗到青菜甜,能聞到雞蛋香,甚至,還能滿足虛榮心,擦去童年影隨的自卑。于是,把字寫好的念想,播種在了他心中——他不再滿村瘋跑、調皮搗蛋了,變得安靜下來,早臨帖、晚練字。他不再攤開雙手,滿地打滾,向父母耍賴要錢了,而是尋蟬蛻、捉蜈蚣、抓泥鰍、釣鱔魚到集市換錢,積攢下來買筆墨紙硯。他好似變了一個人,脫去了農村娃娃的那種野和蠻,平添了幾分儒雅,甚至,連以前怎么也不見長進的功課成績,也慢慢地好了起來,到了班級的中等行列。
四鄰八方都對他刮目相看,教育起自己的孩子,都拿他做榜樣:你看人家,寫得一手好字,書現(xiàn)在也開始讀好了,再不學一學,以后一輩子就與黃泥巴打交道了。也許是這樣的贊美多了,他的念想變大了,甚至飛出了鄉(xiāng)村,超越了地域時空。他從先生的嘴中,聽說過王羲之筆下的行云流水,聽說過米芾的八面出鋒,聽說過張旭的筆走龍蛇,他不想自己就是一個寫春聯(lián)的,換幾斗小米、幾顆雞蛋,他想成為一個書法家。
先生再問他:“為什么讀書呀?”他一字一頓地回答:“成為一個書法家。”先生告訴他:“做書法家,光練字還不成,還要內外兼修,書讀好了,才能‘腹有詩書氣自華?!彼菦]想過練好字還與讀書做人相關,但為了“書法家”的夢想,他拿起了自己不愿意多看的課本,認真地看了起來,甚至還從先生那里,借來《三國演義》《水滸傳》,囫圇吞棗地讀起來。他也收斂了自己的野性,上課認真了,能靜下來學習了。自然,他成了老師表揚的對象。
在眾人的表揚聲中,他發(fā)奮讀書,從鄉(xiāng)村考到了縣城的中學,從縣城的中學走向了省城的大學。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小小的縣級城市做了記者后,他考取了中國傳媒大學的研究生,后來成為中央電視臺的記者,成了《今日說法》熱播節(jié)目的編導。雖然,他沒有成為一名書法家,但是他卻走出了小山村,成就了他的另外一個理想。
他是我的同學。我曾經(jīng)問他:“是什么讓你走到今天?”他告訴我:“是贊美?!闭琴澝溃屢粋€農村少年種下了夢想,并生根拔節(jié),長成參天大樹。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云英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