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

1

香荷與她男人的分手可以用慘烈來形容。

她男人在搬去另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女人家時表現(xiàn)得過于急迫。不僅急迫，而且“吃相”難看。除了香荷和女兒現(xiàn)在窩身的住房，家里的店面、積蓄、私家車都被男人席卷一空。臨出門時，他還順走了家里的筆記本電腦和廚房里香荷新買的一把菜刀。

香荷眼睜睜地看著他駕車絕塵而去，她以為自己會哭，然而并沒有。這怨不得男人，是香荷把男人寵得無法無天。她不像別的女人，在衣櫥里把男人擠到窄窄的角落。她事事以男人為重，衣櫥里掛滿了男人的西服、襯衫、大衣、長褲。櫥里的抽屜，塞滿了用衣物保存袋裝好的男式毛衫。男人的內(nèi)衣、襪子，皮帶更是占滿了兩大抽屜。這么多年，男人活得精致而自私，在衣櫥把香荷擠到了蒙塵的角落。香荷沒有怨言，人群中那個衣著光鮮、相貌堂堂、談吐不俗的男人是她老公，老公就是她最大的事業(yè)，她為此常常感到特別幸福，覺得命運對她真是說不出的慷慨。

香荷與男人相識于一場老鄉(xiāng)會。幾乎是第一眼，香荷就看上了男人。他中等身材，標準的國字臉，衣著得體，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干凈清爽。更要命的是，他談吐不俗，頗有幾分幽默，很快就掌控了人群的話語權(quán)。香荷就是在和他目光一碰的瞬間怦然心動的，她咧著嘴，齜著牙，縮好了脖子，像一只萌寵聽到了來自主人的召喚。是香荷主動要和他好，這也許埋下了婚姻的某種隱患。太容易到手的東西，沒人會格外珍惜。尤其是男人這個物種，最愛的往往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女人。香荷嫁給他時，他當(dāng)眾向戰(zhàn)友炫耀，你們嫂子可是正規(guī)學(xué)校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是有正式編制的人民教師。大家起哄他高攀了，他一臉得意，說你們這是得了紅眼病，有本事你們自個兒也找個大學(xué)生老婆去。他是部隊志愿兵轉(zhuǎn)業(yè)，從事電器維修工作，初中文化水平。雖然他學(xué)歷不高，但業(yè)務(wù)能力強，特別擅長和人打交道。在部隊積累的人脈和關(guān)系讓他很快有了自己的專業(yè)維修部。

桃子熟了，又大又紅，令人饞涎欲滴，那女人便來摘桃了。

那女人身無所長，在廠里干著一份不痛不癢的工作。最令人費解的是，那女人還帶著一個拖油瓶，一個和香荷女兒差不多大的丫頭。如果一定要找她比香荷強的地方，那就是女人活得比香荷“光鮮”：她將全部收入幾乎都花在自己的穿衣打扮上，整日描眉畫唇，武裝得周吳鄭王，好像她是某家公司的白領(lǐng)一樣。她把女兒收拾得精致可愛，像城堡里走出來的公主。當(dāng)男人第一次帶著那女人及孩子來家里時，那女人稱香荷為姐，還讓女兒叫香荷干媽。有了干媽這重身份，香荷對那女人及孩子的照顧變得理所當(dāng)然。那女人經(jīng)常帶著孩子來家里蹭飯，時不時地送香荷女兒一些玩具和零食，香荷女兒喜歡那女人，叫她漂亮阿姨。

男人在家，那女人也會來，叫香荷姐的時候還格外親熱些。

與那女人相比，香荷太樸素了。樸素得不像一位中學(xué)老師，倒像一位菜場大媽。她雖然也留著長發(fā)，但清湯掛面式的發(fā)型過于服帖，看上去毫無生氣。她的衣服總共就那么幾套，還是網(wǎng)上淘來的便宜貨，怎么看怎么土氣。她門牙有些齙、脖子有點短，與那女人一比，更顯出人老珠黃來。

2

“你弟娃兒還沒結(jié)婚，不蓋房子哪個肯嫁過來？你給你爸爸介紹個活干，好歹掙一份工錢，積攢兩年把老家房子翻修一下，你弟娃兒也好成個家?！边^來幫著帶外孫女的母親把父親也帶過來了。

男人替香荷父親在附近找了一份看大門的活?？创箝T，看似沒有技術(shù)含量，實則里面有很多彎彎繞。香荷父親剛上班幾個月，便得罪了廠里的總務(wù)主任。原因是香荷父親攔了一輛拉著舊床的大卡車，舊床是從即將改造的職工宿舍里拖出來的。香荷父親一看這么些床要拖出去，得經(jīng)過廠里安保處同意。他撥打了安保處主任的電話，安保處主任立即打電話向廠長匯報了此事。廠長電話問總務(wù)主任什么情況？總務(wù)主任托口說，他也不太清楚，待他馬上核實情況，完了再向廠長匯報。其實卡車是總務(wù)主任的姐夫安排的，他負責(zé)本次職工宿舍改造，本打算悄悄把宿舍里的床拖出去賣了，也是一筆收入?？倓?wù)主任自然熟悉內(nèi)情，只是他沒想到門衛(wèi)老頭會這么多事，居然連他的面子也不給。他連忙打電話給安保處，說車上東西是他叫拖出去賣的，拖之前已經(jīng)登記造冊，入了廠里的賬。安保處打電話通知門衛(wèi)放行，香荷父親這才開門放大卡車出去?！斑@不是打我的臉，這是打你的臉呢。一個看大門的，也敢把總務(wù)主任不放眼里?！笔潞?，總務(wù)主任的姐夫說。總務(wù)主任黑著臉埋怨姐夫事先不和自己通氣，害自己在廠長面前丟臉。香荷父親哪知這里面的水深水淺，車硬是在大門口被他攔了半個小時，而且是在工人們都休息的禮拜天。得罪了總務(wù)主任的日子不好過：單位節(jié)假日發(fā)福利，總務(wù)主任造表，門衛(wèi)的那一份就落下了；廠里廁所的小便池是不銹鋼的，總務(wù)主任安排門衛(wèi)用潔廁劑清洗，不銹鋼很快生銹腐壞，總務(wù)主任卻在廠里開中層干部會議時，說門衛(wèi)不聽指揮，擅自使用潔廁劑清洗不銹鋼小便池，導(dǎo)致小便池不銹鋼全部生銹腐壞；廠區(qū)花圃里的雜草，道路上的樹葉，總務(wù)主任時不時地就通知門衛(wèi)去清理。香荷父親不傻，漸漸聞出味來，覺得總務(wù)主任是在有意針對他。他一氣之下找到廠長，反映總務(wù)主任給他穿小鞋。廠長手一揮，多大點事，你只管看好你的門，我不辭退你，你就好好干，福利好說。這一好說，福利是有了，假期加班補貼照樣是沒有的。香荷父親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雖然他沒做錯什么，但再找廠長也無益。廠長總不能為了他辭退總務(wù)主任吧。

得知父親在廠里受了委屈，香荷心疼不已。七十多歲的老人，按理應(yīng)該頤養(yǎng)天年了。可是香荷家姊妹多，香荷下面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如今只有香荷讀書讀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有一份穩(wěn)定收入。幾個妹妹都留在農(nóng)村，雖已有了婆家，但嫁得遠，窮山惡水的，也幫襯不了娘家什么。弟弟討老婆，父母是指著香荷的，香荷是老大，又留在了城里，怎么著也比其他幾姊妹經(jīng)濟條件強一些。香荷結(jié)婚時什么都沒問男方要，男方也沒有主動提出來。她隨男人回過一趟老家后，就知道男人從小也是苦過來的。男人在家也是老大，養(yǎng)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家里有老人要贍養(yǎng)，兄弟姐妹要照顧，男人肩上的擔(dān)子不輕。香荷心疼男人，她把男人交給她的每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來花。她時時處處以男人為重，以婆家為重，對自己則幾近苛刻。有一次，香荷去參加女兒的家長會，被女兒好一頓嫌棄：你看xxx的媽媽，穿得多漂亮！你怎么也不打扮一下自己？下次開家長會你能別穿這么寒磣嗎？我覺得好丟臉。香荷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但她認真地問女兒：那你是要一個好看的媽媽，還是一個愛你的媽媽？女兒撅著小嘴，思考了一會兒，說，那好吧，媽媽愛我就夠了。香荷笑了：“媽媽下次注意，也穿漂亮點，但這不是為了和誰攀比，而是因為媽媽要尊重我女兒的意見。”女兒也笑了：“謝謝媽媽，媽媽萬歲！”

香荷沒學(xué)過家務(wù)，在大學(xué)畢業(yè)前，她十指不沾洋蔥水，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她肩負著“鯉魚躍龍門”的責(zé)任，她是全家人的希望。婚姻，讓香荷收獲了她想要的愛情，她變得柔軟，每日甘愿圍著灶臺轉(zhuǎn)。男人和女兒被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娘家、婆家的樁樁小事被她處理得井井有條。男人少了后顧之憂，一心撲到自己的事業(yè)上，家里先是換了大房子，后來又購置了幾處門面，女兒也送到了私立小學(xué)接受更好的教育。日子向著觸手可及的幸福走近。

但生活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就在香荷沉浸在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中時，當(dāng)頭棒喝，男人拋家棄女，轉(zhuǎn)身投入了那女人的懷抱，而那女人的孩子叫香荷干媽。

3

男人的背叛撕碎了香荷。他越是過分，香荷就越是平靜。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就像一個從里面爛掉的蘋果，外表再好看，也是吃不得的。在接女兒放學(xué)之前，她去附近的大潤發(fā)超市挑選了一套廚具，回家后才驚覺，這套廚具居然和原來的一模一樣。她愣怔了好一會兒，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說是不在乎不在乎，心卻是空的。她打開衣櫥，準備找件外套換上，衣櫥里空蕩蕩的，原先塞滿男人衣物的衣櫥，此刻像一只哈著嘴的怪獸，正森森地向香荷吐著冷氣。香荷倒吸一口涼氣，觸電般趕緊關(guān)上衣櫥，好像再晚一會兒，她就會被怪獸吞沒一樣。

香荷開始煲湯。她喜歡煲湯，文火慢燉、細水長流才是過日子的滋味。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男人經(jīng)常幫助那個帶拖油瓶的女人，香荷是知道的，也很支持。直到老公提出離婚，香荷才悟出那個女人的心機。她在自己面前示弱、示好，都不過是在為她霸占男人贏得時機?！懊餍迼５?、暗度陳倉”，女人這招雖爛，勝算卻大。怪只怪香荷過于信賴男人對家庭的忠誠，過于體諒女人單身帶娃的不易，以至于引狼入室，悔不當(dāng)初。

煲好湯，換衣服接娃。一路想著該怎么給女兒解釋她爸爸的不辭而別。出差，不行，時間長了肯定瞞不住；工作調(diào)動，不行，女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同一片區(qū)，說不定哪天就碰上了；告訴她實情，不行，女兒還太小，不能讓她生活在對父親的仇恨中……香荷這才意識到，離婚對自己的傷害，遠不及對孩子的傷害。孩子應(yīng)該有一個完整的家，家里有媽媽，還要有爸爸。

女兒看見香荷就飛奔過來，問，今天怎么沒開車。香荷說，爸爸要用車，爸爸今天要跑業(yè)務(wù)。那我們今天怎么回家？媽媽帶你坐地鐵好嗎？你不是很長時間都想坐地鐵嗎？好的，女兒并沒覺察今日與往日有什么不同。香荷瞬間決定，自己離婚的事還是緩一緩再告訴女兒。

香荷母親卻帶著孫子又投奔香荷來了。弟弟成家時，香荷父母回了老家，帶著打工積攢的全部積蓄。弟媳生養(yǎng)后，香荷母親把短工辭了，一門心思在家?guī)O子。父親還種著那一畝三分薄地。還有一筆收入就是村里按月發(fā)放的老人費。弟媳兩人都已外出打工，把家交給兩個老人照看。香荷母親其實是極度重男輕女的，她帶著孫子來投奔香荷，就是因為她覺得香荷家條件好，香荷讀書花了家里的錢，香荷該她的。她精明地替兒子謀劃，為兒子儉省。

香荷離婚的事瞞不過母親。

得知實情的母親第一次像憐惜兒子一樣憐惜香荷。她跑到前女婿的門上把兩人堵在家里罵了個狗血噴頭，又打電話去前女婿老家責(zé)怪親家教子無方，還跑到前女婿的維修部當(dāng)眾揭露女婿搞婚外戀，搞破鞋。但一切于事無補，變了心的男人，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香荷女兒就是在外婆的詛咒聲中得知了事情真相。她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她為曾經(jīng)把那女人叫漂亮阿姨而心生愧疚。她替媽媽覺得不值，她告訴香荷，別怕，她會一直陪在媽媽身邊。

香荷上菜市場，母親總要陪著，這在以前是絕無僅有的事。香荷喜歡逛菜市場。要講生趣，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菜市場。菜市場里有新鮮的蔬菜、活蹦亂跳的魚蝦、大卸八塊的豬肉，有鬧騰的雞鴨、小商小販此起彼伏地吆喝，有砍價還價的你來我往，有人擠人的世俗的熱鬧……一個還吃得下飯的人，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菜市場是能勾起飲食之欲，讓人重新萌發(fā)出對生活的熱愛的地方。香荷和男人曾經(jīng)清貧，但卻幸福甜蜜。她把簡陋的家收拾得整潔溫馨，她的眼光越過自己樸素的衣裳，光禿禿的脖子和手指，每月精打細算地捂著手中不多的錢過日子。香荷做一手好菜，男人尤其愛喝她熬制的湯：排骨燉蓮藕，鯽魚煨豆腐、銀耳燉烏雞……每次喝得肚皮圓鼓鼓的才肯放下碗。看到男人簡單而滿足的微笑，香荷覺得，這就是幸福。那時的她當(dāng)然不會去考慮人群中氣質(zhì)非凡的男人名下只有一間20平方米的宿舍。

香荷再去接女兒，女兒會說，今天又可以乘地鐵啰，真好。

4

同學(xué)聚會，香荷的狀態(tài)令人吃驚：她的皮膚白皙水潤，透著健康的光澤，身材勻稱，衣著得體，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fā)的。香荷說，她是帶著女兒來看妹妹的，女兒剛交了男朋友，說是熟人介紹，通過相親認識的。一開始女兒還不大樂意，有點抵觸相親這種形式，哪知處了一段時間，兩人的感情越來越好。她已經(jīng)開始稱女兒男朋友為女婿。提起女婿，她眉眼間全是笑。她夸她女婿人特別好，特別熱情，和她很聊得來。我們都很好奇，想見她女婿。她說女兒和女婿今天開車去慢城玩了，她在小妹家等他們，所以把同學(xué)聚會定在了小妹家。

我們幾個同學(xué)，香荷是唯一離過婚的。

她說她現(xiàn)在喜歡旅游，尤其喜歡去一個城市的書店。她還說，書店是一個城市的靈魂，一個城市若沒有書店，就好比漂亮的風(fēng)景缺少了潺潺水聲，沒有了生命流動的氣韻。這樣的話從香荷口中說出，我們都覺著新鮮，那個一心只知道攢錢過日子的香荷是如何蛻變?yōu)榻裉斓哪?？她的喜歡不是裝出來的。她說她尤其喜歡先鋒書店。從徽州古村落到浙江山區(qū)，從福建屏南到云南大理，從城市到山野，先鋒將書香散布至全國各地。她說她曾經(jīng)看過一句話：天堂的樣子就是書店的樣子，她特別喜歡。她喜歡文字，讀到好的文字，她常常會有要流淚的感覺。她讀庾信《小園賦》。讀到“一寸二寸之魚，三竿二竿之竹”，便覺山也朗潤，水也清和；她讀林清玄《境明，千里皆明》。讀到“我也愿學(xué)習(xí)蝴蝶，一再的蛻變，一再的祝愿，既不思慮，也不彷徨；既不回顧，也不憂傷”，便覺浮云淡薄，微風(fēng)輕柔；她讀余華《活著》。讀到“無論你的處境如何，無論你是滿意還是失意，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否認活著真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便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香荷侃侃而談，臉上散發(fā)著異樣的光彩。我認真觀察其他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臉色相形見絀。有人的臉浮了，像吃多了激素鼓脹起來的樣子；有人的臉晦暗，刻滿細紋，像風(fēng)干了的橘皮；有人的臉斑點密布，像一張布滿了飛蚊的蛛網(wǎng)；有人的臉肌肉下垂，紋理下拉，顯出一副苦相來……

人到中年，各有各的不易，這不易在臉上露出了蛛絲馬跡。我再看香荷，歲月對她似乎格外眷顧。她笑起來也有皺紋，但那細紋微微上揚，竟帶著莫名的喜感，讓人滋生出一種想與之親近的感覺。

我們都纏著問她保養(yǎng)的秘籍，猜測她有很多精彩的情事，或者她的背后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偉大男性。香荷卻給我們講了一件尋常小事：

離婚那年，香荷正做著初三年級的班主任。班上有一個男孩，初二升初三的期末成績是班級的男一號。但初三開學(xué)沒幾天，數(shù)學(xué)老師就反映該生經(jīng)常性地不交作業(yè)，即使交，也有大量題目空著。接著陸續(xù)又有其他老師反應(yīng)該生的作業(yè)態(tài)度差，上課雙眼通紅，像游戲中殺紅了眼的小妖。

通過了解，男孩的父母常年在廣州打工，家里由爺爺奶奶照看。男孩一直手機在手，每天放學(xué)回家都會上網(wǎng)、打游戲。

香荷立即電話聯(lián)系了孩子的父母，希望他們能有一人留在家里陪孩子。香荷說，孩子的初三階段非常關(guān)鍵，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時間短，需要家長全面保障孩子的后勤，更要做好孩子的心理疏導(dǎo)工作。香荷還說孩子目前正處于生長發(fā)育和成長的叛逆期，孩子的教育必須要父母親自過問。接電話的是男孩的母親，她的話讓香荷瞬間啞然：“老師，我要看老公的。孩子在家一直很懂事，成績也很好，你能不能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p>

“我要看老公的”，這句話像一記悶錘，重重地捶在香荷心上。男孩的母親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說出自己要看老公這樣的話。一個母親因為要看老公而置初三在讀的兒子于不顧，這顛覆了香荷對母親的認知。

男孩像一頭犟驢，誓把一條道走到黑。第一個月快結(jié)束的一個周末，男孩晚上約了同學(xué)騎電瓶車到美珠街上打游戲，徹夜未歸。

香荷不得不再次聯(lián)系男孩的母親，說了男孩晚上外出的情況，提醒男孩母親，學(xué)習(xí)成績還在其次，安全問題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男孩的母親說，老師，我們這邊走不開，等下學(xué)期安排好了，我再回去陪孩子。

下學(xué)期？水都過了三九田了。中考在男孩父母眼里就啥也不是？

初三的第二學(xué)期，男孩的母親回來陪了男孩一個月，又換男孩的父親回來，男孩的父親在家待了半個月后走了。之后，在中考前夕，男孩的母親勉強回來陪了孩子半個月。父母在家的日子，男孩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作業(yè)質(zhì)量也有所提升。父母來來去去，男孩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也反反復(fù)復(fù)，成績高高低低。中考結(jié)束時，曾經(jīng)的男一號眼睜睜地看著別的孩子考進省中，而自己只勉強達到了普高的最低錄取分數(shù)線。男孩像一只掉隊的孤雁，他的落寞深深刺痛了香荷的心。

男孩的母親再沒聯(lián)系過香荷，但香荷卻一直掛念著男孩的母親。不知她是否真的看住了老公？如果她錯失了兒子的成長又并沒看住老公，她會怎樣？男孩的父親從始至終都沒和香荷聯(lián)系過，這個藏在背后的男人不僅左右著一個家庭的命運，還左右著一個孩子未來的走向。

5

香荷說，正是男孩母親那句“我要看老公的”話徹底喚醒了她。一個在婚姻中喪失了自我的女人，只會淪落到“看老公”的地步，甚至連做一個好母親都變得特別艱難。

聽完故事，我們都陷入了沉思。也許我們的婚姻早已千瘡百孔，外人看見的是我們家庭的完整，無法看見的是我們在婚姻里的苦苦支撐。

香荷下定決心重活一回。她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別人的看法，每天吃好睡好，安心工作；她把以前等男人夜歸，每天纏著他問長問短，拿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他的時間全部用來陪伴女兒，照顧母親；她允許男人偶爾有空來探望女兒，允許男人給母親買一些能用得上的物件，還同意他帶女兒外出或在他新家住上一兩天。

也怪了，人一放松，日子便一天天平靜安穩(wěn)地過去，原本覺得天昏地暗的生活，漸漸變得陽光燦爛起來。五年過去，女兒小學(xué)畢業(yè)，香荷賣掉以前的房子搬了新家。她把新家捯飭得有模有樣。她在書房里擺上銀杏葉做的玫瑰花，玉米穗做的吊蘭，在觀音手上一樣的白色仙瓶里插上野花野草，她還有一個大大的葫蘆玻璃瓶，扭著腰肢，每天被格?；?，金菊，紫羅蘭滋潤得體態(tài)生香。一個原本平凡的空間在香荷手里漸漸改頭換面，一天比一天豐富，一天比一天有情趣。香荷每天都會到書房煮茶看書，任時光安靜地流淌。

她對烹調(diào)的興趣越發(fā)濃厚，時不時來些新奇的花樣。比如用黃芥末打底加雞胸肉炒蛋加牛油果烘烤；把香蕉切成小塊，澆上酸奶，然后裹上全麥餅干屑；做一碗西瓜、葡萄干、山楂多多的冰粉；調(diào)制一杯白桃味的冰拿鐵；去鳳凰旅游的時候她還學(xué)會了用蒜葉和新鮮芫菜加干辣椒熗炒；跟妹妹學(xué)會了做四川泡菜。

種種小創(chuàng)意讓女兒特別欣賞，總是贊一句，媽媽做的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菜。

周末時候，她帶女兒到附近的農(nóng)家樂，踏青，看紅葉；她帶女兒去兒童樂園，或是看最新上映的動畫大片。每次娘兒倆都開心地手牽手回家，女兒歡聲笑語，香荷紅光滿面。香荷的穿衣打扮日漸精致；她報了瑜伽課，還學(xué)習(xí)打網(wǎng)球；她組織姐妹周末農(nóng)莊小聚，回來給女兒帶回一條手工繡花的小裙子，一把烏木鑲銀的寬齒梳；她甚至開始學(xué)習(xí)繪畫，畫的荷花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男人發(fā)現(xiàn)：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女人身上原來還有那么多自己不了解的特質(zhì)和能量，這一切都讓他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并深深為之吸引。那女人居然就這么慢慢地淡了，沒了。男人回頭找香荷，問他可不可以搬回家?。?/p>

香荷拒絕了。

她記得和男人間所有的美好?；楹螅煽谝黄鹪诠灿盟g洗衣服，一人一頭擰床單；在煙熏火燎的樓道里做飯，飯后老公陪著她邊洗碗邊聊天；周末手拉手去看場電影或是去郊外聽鳥語花香。

她從心底抹去了對男人的恨，愛也便隨之消失了。

6

再見香荷，是在龍城的一次書香閱讀會上。

香荷著繡花一字領(lǐng)旗袍，化著淡妝，頭發(fā)高高挽起，手腕上一枚珠圓玉潤的翡翠手鐲。她讀著北島的詩，整個人看上去閃閃發(fā)光：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云

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fù)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fā)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我沒有問她是否再婚，有沒有男朋友，因為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的她可以是一個優(yōu)質(zhì)朋友，也可以是一個優(yōu)質(zhì)伴侶。

嫁與不嫁，都是生活。生活就是一切。

作者簡介：

趙洪香，1976年生。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青春》《太湖》《西部散文選刊》《翠苑》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把酒話桑麻》《永遠的安子灣》，小說集《閨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