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魯 迅
魯迅的天才既見于小說,又見于雜文,還見于新詩。先生的文學(xué)身份,小說家也,雜文家也,卻很少有人稱他為詩人。即便有人稱他為詩人,大抵也便歸入次要詩人、其他詩人或業(yè)余詩人了。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論,就有什么樣的前提——比如,《野草》是詩集,散文詩集,還是局部意義上的雜文集、寓言集或短篇小說集?文類不同,儀式感各異。詩有詩的儀式感,雜文有雜文的儀式感,小說有小說的儀式感?!兑安荨匪珍浀?4篇“文本”,只有一篇——亦即《我的失戀》——混仿了古典詩和新詩的儀式感,其余23篇則具有其他文類的儀式感——比如《過客》,盜用了獨幕劇的儀式感;《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混仿了雜文和短篇小說的儀式感。那么,魯迅自己是如何定義《野草》的呢?“一本散文詩”。這本散文詩,出現(xiàn)了內(nèi)亂——短篇小說揭竿,雜文稱雄,獨幕劇奪權(quán),舊體詩通敵,新詩會不會告急或遜位?換句話來說,其他文類會不會構(gòu)成對新詩的僭越?作者,普通讀者,都不會費心于這個問題;只有新詩本位主義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給出了一個答案——作者首先展現(xiàn)了新詩的天才,同步展現(xiàn)了雜文和小說的天才,然則,作者無意于勘定散文詩或其他文類的邊界。先來讀《我的失戀》:“愛人贈我金表索;/回她什么:發(fā)汗藥?!痹賮碜x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鼻罢呤菍笳叩摹盎7隆保╬arody),甚至步了“原韻”,似乎既有新詩的儀式感,又有古典詩的儀式感,以至于錯綜成一種“提前的后現(xiàn)代主義”。魯迅曾用“打油”,救活自己的舊體詩;難道要再用這招,救活自己的新詩嗎?提出這個問題,應(yīng)當(dāng)自罰三杯。魯迅何許人也,豈會輕薄如此?在這里,必須講個小故事,以便打通大關(guān)節(jié)——《我的失戀》原投《晨報》,受阻于劉勉己,結(jié)果未能過審;轉(zhuǎn)投《語絲》,經(jīng)手于孫伏園,很快順利發(fā)表;《語絲》其時正在連載《野草》,將刊出《影的告別》《求乞者》,臨時插入《我的失戀》。這樣,歷史開了一個不算小的玩笑——《野草》中僅有的“分行作品”,只是計劃外的楔子;作者原擬全部以“不分行作品”,來建構(gòu)和呈現(xiàn)他的“新詩形象”。甚至就連《我的失戀》,也自相矛盾地表達了對“分行作品”的不信任。此詩有個副標(biāo)題“擬古的新打油詩”,皮里陽秋,就出示了兩種不信任——對舊體詩的不信任,對新詩的不信任。魯迅自己怎么講?“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但也不喜歡做古詩——只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xiàn),就洗手不干了?!濒斞傅摹靶略姟?,或“分行作品”,除了一首見于《野草》,還有10首未見于《野草》。來讀發(fā)表于1919年的《他》:“大雪下了,掃出路尋他;/這路連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他是花一般,這里如何住得!/不如回去尋他,——阿!回來還是我家?!睍簳r不談“新我”,先要埋葬“舊我”,這里面,既有悲劇性,又有痛快感。與其把《我的失戀》,不如把《他》放進《野草》??梢赃@樣講,《他》,《野草》,還有《寫在“墳”后面》,共同建筑了一座“大墳”,當(dāng)年廢名先生也曾注意及此。行文至此,不免引出兩個話題。其一,“野草”之前已有“野草”。此話怎么講?《野草》,明顯有其“上游文本”。比如魯迅的《寸鐵》,第3段言及“釘殺耶穌”,就是《復(fù)仇(其二)》的“上游文本”;魯迅的《自言自語》,第2篇言及“火的冰”,就是《死火》的“上游文本”?!洞玷F》和《自言自語》,均發(fā)表于1919年;而《野草》開篇的《秋夜》脫稿于1924年,最后補寫的《題辭》脫稿于1927年。其二,“魯迅”之前已有“魯迅”,此話怎么講?魯迅,明顯有其“祖述作家”。比如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裴多菲(Petofi Sándor),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廚川白村,長谷川如是閑,以及比魯迅更年輕的徐玉諾。蛛絲馬跡,皆有鐵證。李歐梵先生甚至還有新的發(fā)現(xiàn)——魯迅的驚悚之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很像斯蒂芬·克萊恩(Stephen Crane)的腥膻之詩,“他蹲在地上,/手里拿著他的心,/并且吃著”,只不過,前者想吃出卻沒有吃出味道,而后者一口吃出了味道。啥味道?苦味道!除了廚川白村,還有小林一茶,明里暗里,或都加持過《野草》。先說廚川白村——魯迅曾中譯《苦悶的象征》,作序云,“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xiàn)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完全可以視為《野草》的藝術(shù)自釋。要知道,魯迅一邊寫《野草》,一邊翻《苦悶的象征》,在很大程度上而言,前者力踐了后者的美學(xué)思想。此種“廣義的象征主義”,生根于《吶喊》,抽枝于《彷徨》,開花結(jié)果于《野草》,終由現(xiàn)實小說的“偶然的裝飾品”,演變?yōu)樯⑽脑姷摹安豢苫蛉钡拿婵住?;正如“提前的后現(xiàn)代主義”,生根于《野草》,開花結(jié)果于《故事新編》,終由散文詩的“偶然的裝飾品”,演變?yōu)榉礆v史小說的“不可或缺的面孔”。再說小林一茶——馮余聲曾英譯《野草》,魯迅作序云,“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緣的慘白色小花,當(dāng)然不會美麗”,完全可以視為《野草》的靈魂提綱。這句話,就化用自小林一茶的俳句:“我們在世上,/邊看繁花/邊朝地獄行去?!比粍t,當(dāng)“繁花”換成了“慘白色小花”,“地獄”換成了“廢弛的地獄”,小林一茶——以及其他“祖述作家”——又怎么籠罩得住魯迅的脫穎?看看吧,詩人已經(jīng)建立了《野草》的空間軸:地獄-人間-天堂;同時建立了《野草》的時間軸:過去-現(xiàn)在-將來。在談及“地獄”的時候,詩人自視為“小花”;在談及“小花”的時候,詩人自視為“地獄”;詩人既想為“小花”澆水,又想與“地獄”偕亡。如若偕亡,誰來澆水?此種“地獄-小花悖論”,又時常落實、分解或轉(zhuǎn)化成“死亡-存活悖論”“絕望-希望悖論”“黑暗-光明悖論”“冰-火悖論”“殺戮-擁抱悖論”“投槍-無物之陣悖論”“空虛-充實悖論”或“失語-說話悖論”……正如李歐梵先生所說,“他的多種沖突著的兩極建立起一個不可能邏輯地解決悖論的漩渦”。來讀《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眮碜x《墓碣文》:“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眮碜x《題辭》:“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笨梢姟兑安荨芬舱撸扔惺闱橹?,又有敘事之詩;既有獨白之詩,又有雜語之詩;既有寫實之詩,又有記夢之詩;既有玄學(xué)之詩,又有寓言之詩;既有絕望之詩,又有極樂之詩;既有唯美之詩,又有審丑之詩;既有象征之詩,又有解構(gòu)之詩。要講文體家,無論當(dāng)時,還是如今,魯迅都可以說是頂級文體家。他的神鬼難測的斑斕,來源并服務(wù)于一顆“最痛的靈魂”,這顆最痛的靈魂恰是那個時代的“最真的黑暗”。難怪魯迅寫信,對許廣平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笨傊?,《野草》提供了“一種詩的現(xiàn)代性”,而且這種詩的現(xiàn)代性幾乎同步于全球(比如,參差同步于《荒原》),所以,筆者不得不服膺于張棗先生的金口玉言:“中國現(xiàn)代詩之父其實是魯迅,而不是胡適。”
胡 適
下面的說法并非故意聳人聽聞,而是為了揭開真相——白話詩或新詩的策源地,不在北京,不在中國,而在綺色佳(Ithaca)。這座小城,位于紐約州凱約嘉湖的南岸??的藸柎髮W(xué)位于綺色佳,而哥倫比亞大學(xué)位于曼哈頓。1910年,胡適就讀于康乃爾大學(xué);5年后,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1915年8月到9月,胡適與幾位朋友,包括任叔永、陳衡哲、梅光迪、楊杏佛、唐擘黃,都聚在綺色佳消夏。他們時常一起討論,“從中國文字問題轉(zhuǎn)到中國文學(xué)問題”。9月17日,梅氏將往哈佛大學(xué),胡適贈詩云:“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xué)革命其時矣?!?0日,胡適將往哥倫比亞大學(xué),贈綺色佳諸友詩云:“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贬槍@個論點,梅氏致信胡適:“詩之文字(Poetic diction)與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自有詩文以來,(無論中西)已分道而馳。”不能不說,梅氏有理。1916年4月12日,胡適寫出《沁園春 誓詩》:“文章革命何疑!且準(zhǔn)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月,胡適回到綺色佳,再與諸友熱議,決心“用白話作文、作詩、作戲曲”。7月8日,綺色佳諸友覆舟于凱約嘉湖,雖然有驚無險,卻也狼狽不堪。任氏為作四言長詩《泛湖即事》,“言棹輕楫,以滌煩疴”,“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云云。胡適認(rèn)為,任氏所用,死字也,死句也。孰料梅氏不平,來為任氏助陣。26日,胡適致信任氏:“吾至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詩詞。”8月23日,胡適寫出《朋友》,后來改成《蝴蝶》:“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此詩旨在悲嘆綺色佳諸友之失和,個人之落單,以及文學(xué)革命之高處不勝寒。此詩寫得頗為低回,字里行間,并沒有“吾志決矣”的大無畏。1917年6月1日,胡適寫出《文學(xué)篇 別叔永,杏佛,覲莊》:“前年任與梅,聯(lián)盟成勁敵。與我論文學(xué),經(jīng)歲猶未歇。吾敵雖未降,吾志乃更決。暫不與君辯,且著《嘗試集》?!痹诖饲昂螅m已有理論結(jié)晶。1916年8月19日,他提出“八事”(或亦可稱為“八個不”):“不用典”,“不用陳套語”,“不將對仗”,“不避俗字俗語”,云云。12月,胡適《藏暉室劄記》抄來《印象派詩人的六條原理》,并留下一條旁注:“此派所主張與我所主張多相似之處”?!坝∠笈伞保↖magism),今譯作“意象派”?!傲鶙l原理”,亦即“六個不”,提出者乃是龐德(Ezra Pound)。胡適留學(xué)美國,正值意象派風(fēng)行。何謂意象派?在龐德或蒙洛(Habrriet Monroe)看來,意象派不過是“中國風(fēng)”的替換詞。意象派引入中國古典詩,居然領(lǐng)跑了美國詩復(fù)興運動。胡適私淑美國意象派,回來卻掐斷了中國古典詩。胡適領(lǐng)銜的白話詩運動,龐德領(lǐng)銜的意象派或美國詩復(fù)興運動,幾乎造成同樣顯豁的“詩歌史分野”。這段“影響與回流”的公案,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文化交流史上的奇談。1919年10月,胡適寫出《論新詩》,此文核心術(shù)語“新詩”,或來自美國詩復(fù)興運動中的“New Poetry”。如果不是這樣,難道,是來自杜甫的“我有新詩何處吟”或“老去新詩誰與傳”不成?胡適向來看不起杜甫;更何況,杜甫所謂“新詩”,本是指“新出的詩”,而美國新詩運動所謂“新詩”,才是指“出新的詩”。不管怎么樣,自此以后,“新詩”逐漸替代了“白話詩”——這兩個術(shù)語并不能隨時互換,白話詩以白話寫成,殘留有古典詩的句法,或可視為古典詩與新詩之間的過渡形態(tài)。1920年3月,胡適出版《嘗試集》,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首部白話詩集。該書分為兩個部分,正文《嘗試集》,附錄《去國集》?!度匪涀髌罚酁轵}體、古風(fēng)、歌行或長短句,此類詩體的相對自由,很顯然,比律詩和絕句更加接近新詩的絕對自由——這就是錢鍾書先生所謂“舊學(xué)而強欲趨時”?!秶L試集》所錄作品,多為白話詩,然則從《蝴蝶》以降,前面15首都是白話絕句、白話歌行或白話長短句,直到第16首《老鴉》才勉強算是新詩——這就是錢鍾書先生所謂“新學(xué)而稍知存古”。正所謂:一腳踩上古典詩,一腳踩上香蕉皮。先來讀有名的《小詩》:“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xì)思量,/情愿相思苦!”再來讀更有名的《希望》:“我從山中來,/帶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好?!薄断M泛髞砀臑椤短m花草》,經(jīng)張弼和陳賢德作曲,銀霞和劉文正傳唱,早已流行于整個漢語世界。但是,這兩件作品,都是白話詩而非新詩。胡適認(rèn)為那首《關(guān)不住了》,算是新詩成立之紀(jì)元。然而,此詩乃是譯作而非原創(chuàng),其作者乃是蒂絲黛爾(Sara Teasdale)——這就像是一個隱喻,暗示了白話詩或新詩的“原罪”:從零傳統(tǒng),到反傳統(tǒng)。那么,《嘗試集》可有一首像樣的新詩?有,來讀《夢與詩》:“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922年,胡先骕發(fā)表《評<嘗試集>》:“胡君但能作白話而不能作詩”,“是胡君者真正新詩人之前鋒,亦猶創(chuàng)亂者為陳勝吳廣,而享其成者為漢高,此或《嘗試集》真正價值之所在歟?!焙m豈無自知之明?胡先骕兩萬言的長文,說來說去,約等于胡適8個字的自我總結(jié):“提倡有心,創(chuàng)造無力?!焙髞恚m還曾出版《嘗試后集》,不過是自證了一句預(yù)言:“我或終歸老于文言詩國”——此語出自《五年八月四日答任叔永書》,亦即《嘗試集》增訂四版的《代序》。話說當(dāng)年梅光迪入哈佛大學(xué),師從白璧德(Irving Babbitt),胡適入哥倫比亞大學(xué),師從杜威(John Dewey);白璧德倡導(dǎo)新人文主義思想,杜威則倡導(dǎo)實用主義哲學(xué),兩者的對峙,被其弟子分別引入中國,終于導(dǎo)致了學(xué)衡派與新文化運動的對峙。梅光迪與胡先骕,均為學(xué)衡派的大將;胡適,則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當(dāng)年所謂對峙,到了如今,完全可望“化干戈為玉帛”——只有這樣,才有枯樹開花、死灰生火的可能。
(連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