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貝保·熱合曼
一
自從我懂事起,哈薩克族大個子牧羊人哈比道拉就已經(jīng)開始和父親來往了。據(jù)母親講,那一年剛開春,哈比道拉一家就把羊群趕到了村上大澇壩一帶的春草場。意想不到的是,不等他們把氈房完全扎好,將鋪蓋和生活家當收拾利索,風云突變,天降鵝毛大雪,讓哈比道拉一家遭遇了一場猝不及防的倒春寒。白茫茫的積雪一時間覆蓋了漫山遍野不說,也讓春羔生產(chǎn)面臨著極大的困難。因為沒有圈舍,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小羊羔一落地,稍有不慎,就會因奇寒天氣而夭折。而母羊產(chǎn)羔,導致身體極度虛弱,一時也面臨著不可預測的風險。氈房本來空間就小,接二連三把剛剛產(chǎn)下的小羊羔抱到氈房,就愈發(fā)顯得擁擠不堪,無處下腳了。情急之下,哈比道拉別無辦法,趕緊給家人交代了幾句,騎上馬一路小跑著來到我家,可憐巴巴地向我父親求助。父親二話不說,立馬帶著牧羊人找隊長商量,最終答應危難之際助哈比道拉一臂之力,騰出隊里的一處圈舍,讓牧羊人把羊群趕過來過渡,羊吃的草料也適當接濟一部分,確保羊群渡過難關。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牲畜是牧民的全部財產(chǎn)。哈比道拉說父親是他們家的貴人,沒有父親和隊上的救急,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損失,想想都感到后怕。就在牧羊人父子來回照顧羊群的同時,隔三岔五到我家吃飯、借宿。而父母寧肯自己一家人勒緊褲腰帶,也要把煤塊、面粉、土豆和白菜等生活物資送給牧羊人父子帶回家,多少改善一下生活。就這樣,每年的春秋兩個季節(jié),哈比道拉父子,還有他家的女主人,帶著一個小女兒,輪流到我家做客,像走親戚一樣,高高興興來,快快樂樂回。
而我們真正對哈比道拉的認識和了解,卻是到了1970年前后。一個突出的印象,牧羊人父子倆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飯量大,來到我們家,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樣,無拘無束,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從不把自己當外人。而我們兄妹五個人,正是長身體、能吃飯的時候,無奈母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精粉少,便粗糧湊,一日三餐粗茶淡飯,清湯寡水,生活少了應有的滋味。
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餓肚子,母親經(jīng)常打發(fā)我們兄弟三人背著白面袋子,翻過一座山梁,到一分廠國有煤礦家屬區(qū),用一公斤白面換成兩公斤玉米面,以此暫時緩解一下糧食緊張的窘迫,于是我們就同烏麻什與苞谷馕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所謂烏麻什,就是玉米面糊糊,不過不是那種照得見人影的稀面糊,而是摻雜有土豆和恰瑪古的稠面糊。見母親先將一坨羊脂油放入鍋里,隨后用蔥熗鍋,再倒進半鍋清水,最后把攪好的生面糊均勻倒入鍋中,一餐家常便飯就做好了。一家七口人圍著餐桌布,低著頭日復一日吸溜著烏麻什,沒心情說話。如果有一盤咸菜,上面還澆了滾燙的熟清油,情況就會發(fā)生奇妙的變化,一家所有人的筷頭子,都像離弦的箭一樣,爭先恐后一起伸向咸菜盤子,三下五除二,片刻工夫咸菜就被一掃而光,而一個個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久違的一絲笑容。
即使整天和羊群打交道的牧羊人哈比道拉一家,吃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和父親盤腿坐在哈比道拉家的花氈上,看父親和牧羊人父子聊得眉飛色舞,茶喝得津津有味,我覺得多少有點不適應。嚼幾口包爾薩克,硬邦邦的,咬一口酸奶疙瘩,酸得人皺眉頭。奶茶喝一碗,就不想再喝第二碗了,所以就學著大人的樣子,伸手捂住茶碗,女主人勸兩句,就不再續(xù)茶了。說話間到了中午,父親起身要告辭,哈比道拉一家卻一再挽留,說父親就這樣走了,一家人會傷心。尤其是一家之主的哈比道拉,硬是用雙手將父親按在原位上。這時候羊都瘦得皮包骨頭,實在下不去刀子。新鮮羊肉吃不上,冬天的熏肉嘗一口,也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和孩子就這樣走了,讓我這張老臉如何見人。哈比道拉的臉有些扭曲,眼圈似乎都紅了。實際上那一塊冒著熱氣,有點發(fā)黑,也似乎有點像變了味的熏肉,是哈比道拉特意留給父親的。他將一把小刀鄭重地遞到父親手上,父親削一塊肉自己先吃了,再削一塊給了哈比道拉。當父親隨后又要將削好的肉遞給女主人時,哈比道拉立馬伸出大手擋住了,說給你們爺倆煮的熏肉,還給我們自己吃,事情就弄反了,那咋行呢,趕快給孩子嘗一口吧。這才輪到我吃熏肉,不過我咬了一口,卻怎么也咽不下去,最后趁他們不注意,將嘴里的熏肉吐在手上,裝進褲兜了。
我們一家很少去哈比道拉家,而牧羊人一家老小來我家的時候卻很多?;蚪枰恍┘矣玫臇|西,或?qū)iT來做客,只要人一來,父母親就忙得團團轉(zhuǎn),我們也跟著沾光,借機改善一下生活,吃個拌面和包子。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母親辛辛苦苦做一頓好吃的,先要緊著哈比道拉家,等到我們再吃時,好飯好菜就所剩無幾,只能墊巴墊巴肚子。一次哈比道拉來我家,正好趕上母親做了一鍋抓飯,我們?nèi)齻€人一大盤子抓飯,哈比道拉卻是獨自一人一大盤抓飯,抓飯上還有兩塊肉。我們用飯勺一勺一勺吃,哈比道拉一撮一撮用手抓著吃,冒著汗水一碗一碗喝著熱茶。我們?nèi)齻€人的一大盤子抓飯吃剩下了,哈比道拉一大盤子抓飯和肉卻吃得精光。他把嘴一抹,汗一擦,一遍又一遍心滿意足地說謝謝!發(fā)展到后來,好像形成了一種規(guī)律,只要母親做好吃的,哈比道拉父子就會踏著飯點來,正好應了家里的食物一半是留給客人的那句話。尤其是包餃子,特別費工費力,母親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不怕辛苦和麻煩,我們兄妹五個人等得急不可耐,然而餃子剛一出鍋,牧羊人父子就神奇地出現(xiàn)了。好長時間才能吃上一頓的餃子本不富余,如此一來,客人吃去一大半,我們的肚子就吃不飽。于是弟弟就埋怨,發(fā)牢騷,一再說下次再吃餃子,先把院門關了,不然又沒我們吃的了。說歸說,怨歸怨,母親再做什么好吃的,院門依舊敞開著。來的都是尊貴客,有啥好吃的盡管端上來,哪怕大個子哈比道拉一家,哪怕其他左鄰右舍,親朋好友,能到你家吃上一頓可口的飯食,那才是你家的福氣,父母親總是這樣對我們說。
二
到了我上高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時候,鄉(xiāng)下人的生活依舊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在吃的方面,還是吃了上頓愁下頓。人多的家庭,吃飽肚子就謝天謝地了,而讓肚子充滿油水,也只能是想想罷了。如果說餐桌上離不開馕,稻米就更是不可或缺了,因為紅白喜事和逢年過節(jié),沒有一鍋香噴噴的抓飯,是非常說不過去的一件事情。而稻米又十分精貴,去附近的米泉用白面換一袋子米,勢必要精打細算,嚴嚴實實儲存起來,不到緊要時候,是不會輕易打開米袋子的。
這就引出來父親兩個過去在煤礦時結(jié)識的同事和朋友,一個是大個子老呂,漢族,一說話就帶著濃濃的甘肅口音;一個是矮個子伊斯瑪爾,青海過來的回族。兩個人曾經(jīng)和父親一起下過煤窯,整天在提心吊膽中互幫互助,關系一直很好。后來父親到了蘆草溝村,老呂和伊斯瑪爾則去了米泉縣,一個在三道壩,一個在羊毛工,三個人從此沒有了聯(lián)系。一天父親去米泉縣醫(yī)院看病,與正在那里住院的老呂不期而遇,兩個人仿佛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喜出望外,熱淚漣漣,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
出院后的老呂四處打聽,總算又找到了伊斯瑪爾,三個人中斷多年的關系重新接續(xù)。從此以后,不管是老呂來我家,還是伊斯瑪爾過來,都不會空手,各自肩扛一袋白花花、亮晶晶的米泉產(chǎn)的大米,讓我家的生活有了一種期盼已久的溫馨和快樂。
當時我們家住在蘆草溝楊家莊子,離蘆草溝公安廳煤礦還有三四公里的距離,而這一段路只能步行,二十多公斤的大米扛在肩上,夏天熱得汗流浹背,冬日冷得耳朵通紅,父母實在過意不去。其實無論從老呂所在的三道壩,還是伊斯瑪爾所在的羊毛工,趕往米泉縣城,同樣還有七八公里路程,如果沒有便車,扛著一袋大米,那是要受很多的苦和累。而且再從米泉縣城到公安廳煤礦,又是七八公里路程,如果搭不上拉煤的卡車,就只能步行了。老呂和伊斯瑪爾一次次往返于米泉和蘆草溝之間,沒有一種特殊的關系,沒有一種深厚的情誼,是不會三番五次受這種苦和累的。
為了回報兩個有情有義的好心人,母親就得從面袋子里一碗一碗挖著日漸見底的白面,施展她的拿手絕活,做一頓美味的拉條子。這也成了老呂和伊斯瑪爾兩人到來的一個慣例。就像我們吃慣了面食,想來一頓期盼了很久的可口米飯,而來自米泉三道壩的老呂和住在羊毛工的伊斯瑪爾,一日三餐都是大米,用新疆人的話說,最渴望實實在在吃兩盤拉條子,那才叫過癮。我們發(fā)現(xiàn),老呂偏愛雞蛋韭菜和土豆絲拉條子,而且面要“然窩子”——不過涼水,他總是瞇著眼笑著說,這樣吃才養(yǎng)胃。伊斯瑪爾則迷醉于大雜燴,蘿卜西紅柿和蓮花白一起炒,就是湯湯水水的那種拌面菜,也叫家常拌面。
實際上,在與老呂和伊斯瑪爾的不斷接觸中,我們或多或少了解到了父親鮮為人知的一些往事,其中就有讓老呂和伊斯瑪爾珍藏于心的特殊記憶。一次老呂給我們幾個孩子講故事的過程中,穿插著給我們講了這樣一件事情——說是當年下煤窯挖煤的時候,有一天他干完活準備收工,在煤窯下走到一半時,隱隱約約聽到頭頂一陣奇怪的響動,起初沒在意,繼續(xù)向前走,突然閃過一個身影,猛地拉著他就向前跑,還沒跑出去幾步,就聽見轟的一聲響,身后一大堆石頭一樣的黑煤塊,稀里嘩啦從巷道頂上砸下來,他這才猛然從迷蒙中清醒過來,嚇得頭發(fā)都立了起來,兩條腿甚至不聽使喚地不停抖動,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煤窯最怕三件事:瓦斯、起火和塌方,弄不好就有生命危險。而當時那一剎那,如果不是有人拉著他跑開,他就告別這個世界了。說完老呂再一次賣起了關子,問我們這個救命恩人是誰?我們自然一頭霧水,一個個眨著眼睛說不知道。老呂最后才告訴我們,這個人不是別人,是你們的父親,我的熱合曼哥哥!老呂激動地說著,眼圈也跟著紅了。
而從伊斯瑪爾那里聽到的,則是另外一件事情。有一次伊斯瑪爾對我們說,因為青海老家遭受災害,他一個人闖蕩新疆,四處流浪,最后聽說下煤窯能掙錢,就從昌吉硫磺溝開始下煤窯,熬過一個冬天,覺得冒著生命危險流血流汗,到頭來卻不能按時拿到工錢,就又輾轉(zhuǎn)到了烏魯木齊一帶。這個窯上打幾個月工,那個礦上干幾個月活,聽說這些地方煤窯瓦斯大,就又跟著別人來到了東山的煤窯,從此與父親和老呂成了工友。因為個子小,有人見他就喊小個子伊斯瑪爾,而且在喊他的時候,聲音特別大,不僅如此,還要附加鄙視的表情,一時間讓伊斯瑪爾感到非常羞辱和壓抑。一次那個喊叫最兇的家伙,一邊叫著,一邊把他頭上的帽子打到了地上。伊斯瑪爾終于忍無可忍,和那個家伙發(fā)生了肢體沖突??伤睦锸侨思业膶κ?,三兩下就被對方撂翻在地,并且拳腳相加,伊斯瑪爾吃了虧。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出現(xiàn)了,把伊斯瑪爾從地上拉了起來,并對打人的那個家伙進行了嚴厲的呵斥。如此一來,那家伙反過來沖著父親要動手,父親早就對他這個所謂的“地頭蛇”心存不滿,正好借此機會,三下五除二就把對手制服了,而且對著圍觀的所有人說,伊斯瑪爾和我是結(jié)拜兄弟,誰再欺負他,我就收拾誰!其實我和熱合曼大哥根本就沒有拜過兄弟,是大哥為了保護我,才突然冒出那么一句話來。伊斯瑪爾說,打那以后,再沒有人喊他小個子了。后來在他成親和落戶方面,也是父親出力才促成的,所以他一輩子也忘不掉父親的恩情。
三
我和妻子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而且家都在一個隊上。后來我們家從楊家莊子搬上來,就和妻子家成了前后院鄰居。我們家五個孩子,妻子家就更多了,她父母一共生下四男四女共八個孩子。大小十口人要吃飯,日子就更加拮據(jù)了。但是勞動人民的特有樸素情感和吃苦耐勞的高尚品格,讓原本艱苦的生活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堅強地支撐了下來。岳父扛一把鐵鍬,從早到晚在田地辛勤勞作,練就了一身超人的農(nóng)活本領,而且從來都是指到哪干到哪,一點不知道偷懶耍奸磨洋工,是出了名的實心漢。岳母相夫教子,八個孩子衣服的縫縫補補,全靠一臺老掉牙的縫紉機。不僅如此,隊上誰家上門讓岳母裁個布料,縫件衣裳,岳母從來都是笑臉相迎,來者不拒,丟下自家的活,忙著去干別人家的活,而且分文不取,贏得了很好的口碑。
岳父不僅農(nóng)活干得非常出色,而且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救人于危難之中。其中最讓我們敬佩的一件事,就是當一家素不相識的河南人大雨之夜突然上門求救時,岳父毅然冒著很大的風險,及時解救了危難中的母子三人。
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事情。當時,附近一所國有煤礦派系斗爭,連累到一個礦工的家庭,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礦工的妻子帶著孩子急忙倉皇冒雨逃離家中??紤]到我們村上有幾戶老鄉(xiāng),女人危難關頭就去投奔。不承想,老鄉(xiāng)都怕遭受株連,猶豫再三,還是婉言謝絕。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四處求救,于是就意外遇到澆地歸來的岳丈大人??吹酵蟽簬囊患胰冢笥曛泄铝o助的凄慘景象,岳父心一軟,不由分說便帶回家中,一住就是一個多月。不難想象,原本就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岳父一家,突然間又多了幾張嘴,吃飯就成了最頭疼的一個大問題。而且不但吃飯是一個問題,住宿也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十幾個人擠在低矮狹小的空間,帶來多少難以想象的困難。最為關鍵的是,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因為藏匿了被礦上追逃的一家三口,還要整天經(jīng)受提心吊膽的痛苦和煎熬?;剡^頭來一想,當時岳父一家實實在在是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就這樣,岳父一家后來就多了一個河南人家的漢族親戚,逢年過節(jié),親戚一家大小提著大包小包,從城里到鄉(xiāng)下,一次次來探望岳父和岳母,言語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激和敬慕。不但河南人家大人從內(nèi)心深處認定了岳父岳母這門回族親戚,而且他們的兒女,從小也把自己當作岳父岳母家孩子們的一員。那個被母親抱在懷里小名叫鋼蛋的小伙子,長大成人后去了日本留學,有一天深夜突然打來國際長途,回憶起當年岳父岳母家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說永遠忘不了大媽做的揪片子,那種從口香到胃的味道,現(xiàn)在想起來還流哈喇子。還有煮熟的苞米棒子,又嫩又甜,一口氣能吃三四個呢!當他聽說我們的兒子也已經(jīng)上了大學,就一再表示要給兒子送一部日本產(chǎn)的照相機,留作紀念。妻子急忙一再婉言謝絕,鋼蛋卻一口咬定,不容分辯。而且沒過幾天,鋼蛋就把照相機跨洋過海寄了過來,兒子愛不釋手,喜歡得不得了,直到現(xiàn)在還時常掛在嘴上。
我和妻子結(jié)婚成家以后,生活條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再為溫飽問題發(fā)愁了。走過的地方多,見識的面也廣,交集的人亦不少。但是自始至終不會忘記兩家長輩的諄諄教誨,以及從他們身上所受到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樂善好施,以人為本,心中時時刻刻裝著他人,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只要是能辦到的事情,竭盡全力,絕不推諉。就像母親經(jīng)常對我們講得那樣,讓別人高興,就是讓自己高興,替他人分憂,就是替自己解愁。
四
我是在農(nóng)村長大和上學的,當時學校條件差,輔助教材少,尤其任課老師稀缺,導致課程開不全。不僅小學初中如此,即便到了高中,學校依舊是這樣的面貌。教我們數(shù)學的吳老師,既是任課老師,也是班主任,一直從初中把我們帶到高中。因為吳老師是天津大城市來的,科班出身,課講得很棒,人也非常負責,一到上課時間,就完全進入角色,聲情并茂,雖口干舌燥,身上落滿粉筆灰,依然全身心撲在教學上,生怕哪兒漏講了,錯過了,給我們造成不必要的損失。一心讓自己的學生多學一點,學深學透一點,希望我們快一點成才,跳出“農(nóng)門”。從他動輒就忘了下課時間,即使下課鈴響了好幾遍,仍舊不為所動。
吳老師有兩句口頭禪,一個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另一個是“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當時我們不解其意,這個耳朵聽,那個耳朵出,不當一回事?,F(xiàn)在想起來,覺得吳老師用心良苦,實實在在是站得高,看得遠,一直從內(nèi)心在替我們著想。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有一段時間我曾迷戀打乒乓球,后腰上總是別一個球拍,下課鈴一響,就急匆匆跑向水泥乒乓球臺子,見縫插針打一陣球。即使放學了,也不愿趕緊回家,而是繼續(xù)留在學校,著魔了一樣,總是一刻不離,圍著乒乓球臺子轉(zhuǎn)。那種癡迷勁,想起來都可笑。就這樣,一來二去成績開始急速下滑,作業(yè)本上不免留下一個個紅“XX”。吳老師多次提醒,我權(quán)當耳旁風,一次拿到作業(yè)本一看,吳老師留下了這樣一句批語,你光打球,能考上大學嗎?一連三個大大的問號,再加三個大大的驚嘆號,筆墨紅得刺眼,口氣恨鐵不成鋼,像鞭子抽,似棍子敲,讓我一時間無地自容,耷拉著腦袋,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應該說,正是吳老師這種激將法式的嚴肅批語,才及時雨一般,讓我這個班里的學習委員,所謂的尖子生,并且自尊心非常要強的農(nóng)家子弟,趕緊來了一個急剎車,又重新回歸學習的正道。專心致志、孜孜以求,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學習上,心無旁騖,發(fā)奮努力,以優(yōu)異成績完成了高中學業(yè)。
三年的高中學習轉(zhuǎn)眼就結(jié)束了,到了1977年年底,突然傳來一個特大喜訊,國家恢復了高考。這個時候吳老師越發(fā)顯得著急,及時托人通知我們幾個離他家近的同學,到他家給我們幾個交代考大學的注意事項。一見面吳老師就問我們準備得如何,尤其諄諄告誡我說,不能再貪玩了,要多多練習寫幾篇作文,并一再提醒我,你看看人家那個誰誰,光作文就寫了十幾篇,一天足不出戶,全身心都用在了復習上,你也要有這種勁頭才行呢。好在我沒有辜負吳老師的殷切希望,最終金榜題名,破天荒成了全班唯一的一名大學生。十八歲第一次出遠門,千里迢迢來到孔子故里,山東曲阜師范學院學習深造。而后來當我成家立業(yè),走上工作崗位,吳老師已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了天津,一時間失去了聯(lián)系。但我對吳老師的教誨和思念卻與日俱增。多年之后突然聽說吳老師來到烏魯木齊,我們幾個同學喜出望外,相約和吳老師見面,聚餐。見面那天,我們彼此有說不完的話,訴不盡的情,就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一個個喜淚漣漣,感慨萬千。本打算吳老師返回天津時,一定要到火車站給他送行,可是我突然公務纏身,一時無法離開,心中留下了太多的遺憾。
直到2019年8月,我有機會去北戴河參加中國作協(xié)會員療養(yǎng),療養(yǎng)結(jié)束回到北京之后和妻子一商量,決定改道天津,專程去探望吳老師夫婦。當吳老師聽說我們?nèi)タ此?,很是高興和喜悅,一再囑咐我們到了天津如何才能找到他們家。說得很詳細,交代得很清楚,并一再重復著幾十年了,還沒忘記我們,難得,難得!就這樣,我們第二天中午趕到了天津吳老師家,那種師生幾十年再重逢的感人場面,讓驅(qū)車送我們的北京朋友深受感染,連連稱贊。尤其讓我們無比欣慰的是,當妻子把我們攜帶的新疆馕和奶茶粉送到師母手中的時候,師母喜出望外,非常激動,一下子把馕和奶茶粉擁入懷中,高興地連聲說,太喜歡了,太喜歡了。似乎有一種重歸第二故鄉(xiāng)的親切感覺,一種思念和向往的真摯情懷,溢于言表。實際上這個時候,不僅吳老師伉儷年逾古稀,我們也是雙鬢斑白,成了有孫子的老人了。千言萬語,皆為一次久別之后難得的重逢。拉家常,問長短,從班上一個個他教過的那些學生,曾經(jīng)一起教學的那些老師,到新疆所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一一仔細向我們打聽和了解。只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人生太短暫,而那過去的一切,都是一種難以忘懷的美好回憶。
言談中吳老師夫婦引領我們參觀他們家,從客廳、臥室、廚房、書房,尤其那間寬大舒適的書房,一進門就給人一種書香之家的溫馨感覺。一本本書籍,一摞摞報刊,一份份資料,擺放整齊、散發(fā)著墨香,無不顯示著吳老師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一如當年,讓人肅然起敬。因為我們還要急著趕乘當天下午的航班,只能來去匆匆,短暫停留,臨行前再和吳老師夫婦吃了一頓飯。不承想?yún)抢蠋煼驄D已經(jīng)頭一天在附近一條美食街打過前站,為我們選定了一家新疆風味餐廳。在享用新疆特色美食的過程中,我先起身發(fā)表了感言,隨后吳老師說了幾句話,因為激動,吳老師一時哽咽著說不出話,就由師母代替。過了一會,吳老師的心緒有所平復,就滿懷激情地有感而發(fā),說了很多我們最想聽的話,言語中飽含著難以釋懷的深情。尤其是我的妻子和隨行的馬女士,曾經(jīng)都是他的得意門生,一邊聽,一邊止不住擦眼淚。幾十年后遠道而來,再一次聆聽老師的真切感言,能不激動,能不感慨萬千嗎?
五
如果說早年岳父一家結(jié)交了一門漢族親戚,并引出一段感人至深的民族團結(jié)一家親的故事。到了我們這里,同樣也和一對年輕的漢族夫妻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從他們的母親老陳,也就是我妻子早年的同事、朋友和閨蜜開始,延續(xù)至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到了上大學的年紀,幾十年下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像一種不離不棄的至親一樣彼此牽掛,相互照應,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民族界限,年齡差別。
老陳,一個有著強烈事業(yè)心的江南女子,先后從事過多種行業(yè),最終在一家鄉(xiāng)辦兒童服裝廠打拼。從廠房建設到購置縫紉機,從招收員工到布料選擇,直至生產(chǎn)經(jīng)營和打開銷路,跑細了兩條腿,說干了一張嘴,不知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淚,最終總算讓產(chǎn)品打開了一點銷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們都熄燈睡下了,聽見“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原來是老陳,為了談一筆生意,錯過了最后一趟公交車,她又舍不得打的,就步行往回趕。不承想還沒到家,她的低血糖病犯了,正好此時路過我們家,就顧不得別的,急匆匆敲我家門了。老陳平常到我家,即便正好趕上飯點,都很少動筷子,最多喝一杯水。這一次則不同,一進門就喊著妻子要吃的,頭上冒虛汗,渾身有點顫。妻子三下五除二趕緊把一飯盆湯飯熱了,端到老陳面前,隨后又將一盤子馕塊放在茶幾上,勸老陳快吃了。我第一次見老陳如此旁若無人,狼吞虎咽般大口吃飯,不一陣工夫把一飯盆湯飯吃得精光,就著一杯一杯熱茶,把一盤子馕塊也吃得所剩無幾。她這才抬起頭,望著妻子,咧一咧嘴笑著說,多虧了小馬妹子這及時雨般的一頓晚飯,不然很可能我就躺在馬路邊上了!
老陳心很強,命卻很薄,沒過幾年就離開了人世。那天黃昏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和妻子第一時間從烏魯木齊趕到地窩堡,含淚去送了老陳最后一程。
不要說我和妻子心里不好受,事后當兒子和女兒聽到老陳去世的消息,同樣也是眼淚汪汪。平時老陳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可是對我們的一對兒女卻喜歡得不得了,經(jīng)常給兒女花錢買衣服,尤其是到了逢年過節(jié),早早就把新衣服送到家了。老陳知道兒子愛吃雞,動輒請老婆孩子下館子,一盤辣子炒雞,就成了兒子的保留菜,百吃不厭。最讓妻子感動的,是老陳生前一直為兒子和女兒的就業(yè)問題操心著想,照她的意思,銀行系統(tǒng)工資高、福利好,兒女大學畢業(yè)之后,要爭取考進銀行工作,這樣就衣食無憂,生活有保障了,難得她一片好心啊。
老陳和妻子情同姐妹,兒子和女兒見到老陳,一直大媽長大媽短親切地叫著。到了老陳的女兒翠玲這里,反過來就尊稱妻子為姨姨,而我自然成了她和愛人小薛的姨父了。翠玲和小薛一個熱情賢惠,一個忠厚周到,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繼承了上一輩老人的美德,懂得知冷知熱,體貼人、關心人、幫助人。母親不在了,就將妻子和我視作親人,如果十天半月聽不到我們的聲音,就要打電話過來噓寒問暖,日子稍微一長見不到人,就要上門來看望我們。特別是遇上逢年過節(jié),要么翠玲過來,要么小薛過來,要么一家三口一起過來,真的像走親戚一樣,有一種割舍不斷的親情,讓我們家充滿溫馨。最讓人感慨的是,即便是到了春節(jié)這樣最為隆重的節(jié)日,他們依舊像給自己的長輩拜年一樣,早早就來登門拜訪了。妻子實在過意不去,說肉孜節(jié)、古爾邦節(jié),你們來我家拜節(jié),就已經(jīng)情到意也到了。春節(jié)就應該在自己家里過,如此再反過來登門給我們拜年,就實在于心不忍了。翠玲說,母親臨終前就已經(jīng)交代過,說她不在了,姨姨一家就是我們在新疆關系最密切的親人。更何況當初母親辦廠身處困境,姨姨和姨父給了那么多無私幫助和熱情鼓勵,這份金錢也買不到情分,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實際上凡事都是相互的,你對我有情,我對你有意,尤其是當一個人遇到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坎,處于十分無助的境地之時,有人及時伸出援助之手,就是一種最大的心靈慰藉和精神寄托,永生永世銘刻于心,難以忘懷。比方說翠玲和小薛唯一的女兒,因為要去北京做一次手術,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妻子一個電話,正在北京讀研究生的女兒就提前預訂好了住宿的地方,聯(lián)系了醫(yī)院,省去了他們一家許許多多不可預測的麻煩,最終順利給孩子做完了手術。比如我前幾年術后刀口感染,導致一陣一陣間歇性昏迷,開門診的小薛聞訊后,第一時間趕到我家,觀察我的病情,不停地掐我的人中,一次次讓我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直到后來兒子開車趕回,將我送往醫(yī)院,小薛這才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再比如小薛遠在寧夏的父親也是因為生病,要南下到上海做手術,他們一家由于人生地不熟,聯(lián)系不到醫(yī)院,著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尤其是趕回寧夏老家的小薛,給妻子打來長途電話的時候,著急得嗓子都啞了,而且?guī)е粋€男子漢少有的哭腔。一聽是這種緊急情況,妻子二話不說,就直接把電話打到了上海,妻子的一個遠侄女婿,是上海一家著名醫(yī)院的科室主任。于是,就在這個很少聯(lián)系的侄女婿的積極努力和熱情幫助下,很快聯(lián)系到了一家最適合小薛父親做手術的醫(yī)院,并按時順利做完了手術,總算讓小薛全家人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如今我們夫妻都上了年紀,有了自己的孫子。翠玲和小薛也人到中年,眼看著女兒考上大學。因為翠玲又下沉到社區(qū),工作太繁忙,很少回家,卻依舊不停地和我們通過手機微信聯(lián)系,每出現(xiàn)疫情時,總是及時提醒我們老兩口少出門,多保重。而小薛因為坐門診,看病人多,同樣忙得團團轉(zhuǎn)。因為兩家間隔距離不算遠,妻子時不時做一點好吃的飯菜送過去。而我早晨徒步經(jīng)過小薛的小門診,總要習慣性看看門開了沒有。尤其是身處封閉性學校的他們的女兒杉杉,成了我和妻子最為牽掛的孩子,只要和他們夫妻通話或者見面,總要先打聽杉杉的學習情況,打算要報考哪一所大學。只要趕上杉杉正好回家,就一起好好吃頓飯,這樣我們心里才欣慰和舒坦一些。但愿今年六月高考季,杉杉能心想事成,金榜題名,給她的父母小薛和翠玲,以及我們兩個長輩一個意外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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