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名
每天早上七點,在上班早高峰到來之前,阿月將小超市的卷簾門準時打開。
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整齊利落,丸子頭和額前的劉海一絲不亂。入秋后,她總穿一件褪色的米色中長款風(fēng)衣, 出門前要一熨再熨。
這個季節(jié),早上七點的小縣城天色微亮。
阿月每天到店后第一件事便是準備早餐。茶葉蛋、兩種口味的黃橋燒餅、豆?jié){,還有兩種口味的烤腸。
老顧客都知道,醬紅色的是正??谖兜摹凹儭比饽c,另一種粉紅色的烤腸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骨肉相連”,辣味的。
臨街的窗前擺放著一張銀灰色雙人位窄長餐桌,但只配了一把低靠背椅子。
烤箱頂部顯著位置有早餐的價目表:肉腸二元,豆?jié){二元,茶葉蛋二元,黃橋燒餅(牛肉餡、梅菜餡)三元。
大約八點半,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大男孩匆匆進店。他要一個燒餅、一個茶葉蛋、一杯豆?jié){和一根烤腸。
高中生熟練地用微信掃碼支付,特意說,我要梅菜餡的燒餅,還要“骨肉相連”。
阿月慵懶地說,那兩樣都沒有。
高中生指指粉色的烤腸。
阿月說那是客人預(yù)訂的,只此一份。
阿斌早早停下黑頭車,急匆匆來到小李記,占住臨窗的餐桌。他瞅瞅手機,比往常早到了半個鐘頭。這兩個慫,真磨嘰,他嘟囔著。
兩年前,阿斌在新入駐縣城的飛速快遞謀到一份差,駕駛一輛廂式貨車,整車涂滿黑漆,有飛速碩大的標志,全縣獨此一輛,很是扎眼。
一大早要趕到五十公里開外的A市,把當(dāng)天的快遞運回,半下午要將當(dāng)天新收的快遞運往A市。簡單明了的活計,不需要復(fù)雜的思考,只需要一點點車技和力氣,而這些,阿斌恰好都有。
他打開一斤裝的綠標紅星二鍋頭,自斟了一杯。那兩個磨嘰的家伙顛顛著前后腳進來了。斌哥,斌哥。矮點的是小偉,瘦長的是阿阮,都是阿斌打小一起長大的。
你們兩個閑慫比我還忙?自罰一杯。
阿斌沖著遠處的吧臺大吼,老板,老四樣。
不一會兒,伙計麻利地端上四盤菜,油炸花生米、蒜泥黃瓜、紅油耳片、紅油豬頭肉,早給您備著呢。
三個人齊刷刷碰了一杯,開始悶頭吃。
又碰了一杯。阿斌說,A市又多了幾家快遞。頓了頓,他見那兩個慫全然沒有領(lǐng)會,接著說,好幾家新快遞都要挖我。
小偉和阿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阿斌。一個月開多少工資?阿阮先開口。
阿斌輕蔑地冷笑一聲,這幾個小老弟,風(fēng)口都沒看準,敢和飛速斗?
只有阿斌心里清楚,自己在飛速的美差,是一個在縣城某局任職的遠房親戚順手送來的人情。阿斌上門感謝時,親戚硬是將他擋在門外,只露出一道縫隙,醫(yī)用藍色口罩將臉捂得嚴嚴實實。
遠房親戚并不想讓人知道有阿斌這樣的窮親戚,更不想有任何理由讓阿斌在公務(wù)員居住的小區(qū)頻頻露臉。
阿斌將水果原路提回,憤憤地想,總有一天,老子要活出個模樣來讓你瞧瞧。
在小李記,每次喝到最后,總是阿斌罵罵咧咧地收場,這個破地方,老子早晚要走,老子早晚要走。
阿斌所說的破地方,就是他和小偉、阿阮生活的W縣。人口只有五六萬,街道只有兩三條,廣場卻有好幾處,有一個甚至超過了A市的大廣場??h長一次在電視直播里說,W縣有西部最大的廣場。
W縣也是阿月生活的地方。
城西工業(yè)區(qū)一家化工廠,是阿月父母的工作單位,他們結(jié)婚兩年后,分到一套十幾平方米的工房。阿月的第一聲啼哭,就是在這間簡陋的工房里發(fā)出的。
乖巧的阿月被視為掌上明珠,高中最后一年的一場秘密戀愛,讓她永遠留在了W縣。
這樣的結(jié)果,讓阿月的父母感到無比痛心。但還是費盡手段,讓阿月成為化工廠的一名合同制化驗員。他們認為,這是一份相對體面的工作。
每月幾百元的工資,阿月本人也似乎心滿意足,關(guān)鍵是,她可以和那個讓她心動的男孩阿斌天天廝守在一起。
阿月偶然發(fā)現(xiàn),這一年來,她在煙草公司網(wǎng)站上訂的貨總是到不全,特別是一些緊俏的中低檔煙。煙草公司每周四的配送,要么沒有,要么只有一二條。
但她只關(guān)心每包十六元的短支翻蓋蘭州。這種紫紅色煙盒的香煙曾風(fēng)靡一時,阿月收銀臺后面的煙架上,紫紅色短支翻蓋蘭州始終有一席之地。如果只剩最后一盒,阿月一定要將它保留在煙架上,直到下一個配送日到貨。
中午,阿月將早餐保留下來的一根“骨肉相連”、一個茶葉蛋、一張梅菜餡黃橋燒餅、一杯豆?jié){一一加熱擺入盤中,靜靜地坐在臨街的雙人餐桌旁,一點一點將它們送入腹中。
燒餅中的梅菜餡略有不足,或者“骨肉相連”的辣味稍稍欠缺,她都能一一捕捉到,并迅速打電話給供貨商,嚴厲地指責(zé)。每次她都要強調(diào),要給我最好的,別讓我再打電話。
阿斌開著黑頭車,將手機音量開到最大。某個網(wǎng)紅主播在唱完一曲結(jié)束后,快節(jié)奏地報出一個個打賞人的名字,不停地表示感謝。
這是阿斌最喜愛的主播,翻唱的都是許巍的老歌。阿斌覺得,這個主播應(yīng)該去參加“中國好聲音”比賽。
主播每次翻唱許巍的《故鄉(xiāng)》,阿斌都會淚流滿面。
一次在小李記,他告訴小偉、阿阮,他在A市看到一輛銀灰色加長款賓利,那才是他想開的車。
中午,有幾個顧客繞著貨架走來走去,另有幾個瞅了一眼,便掃興而去。
老板娘,你得補點貨了。
阿月無動于衷。
有一段日子了,她不再主動給供應(yīng)商打電話,在連鎖店月度銷售考核中,阿月總是業(yè)績平平。有顧客問,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嗎?為什么早早就打烊了?
下午,店里生意最冷清。
七點,準時收工。
她打開霓虹招牌的控制開關(guān),將卷簾門重重落下。
白色燈光刺眼地襯出“每日每夜”紅字店名。
阿月接手青城巷這家連鎖超市時,在W縣城里整整轉(zhuǎn)了一個月。她要遠離城西,離化工廠家屬區(qū)越遠越好。
合同期剛滿,阿月便辭掉了化驗員的工作。化驗室里的試劑氣味有害健康,化工廠已經(jīng)三個月發(fā)不下工資了,破產(chǎn)的消息也在私下里擴散。
近二十年的履歷,阿月會用極簡單的兩個字一筆帶過,她平淡地說,一直都在做“銷售”。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做過哪些“銷售”,保險公司、售樓部、陵園、商場、農(nóng)資農(nóng)藥……
后來看了許多轉(zhuǎn)手的超市,一下子相中了青城巷這家。她毫不猶豫拿出所有積蓄,甚至沒有和上家討價還價。
“每日每夜”,這就是阿月所要的感覺。
她把即將過期的食品從貨架上清理下來,還有幾樣她始終厭惡的快餐食品,也清理了下來。
超市開張的第一天,早上七點半左右,一個中年男人走進店里,在面包架上挑了半天,徑直走到收銀臺前。
幾根烤腸均勻地在烤架上轉(zhuǎn)動,一股香氣撲面而來。
中年男人簡潔地說,一根烤腸、一個茶蛋、一張烤餅。
阿月說,那是黃橋燒餅,有牛肉餡和梅菜餡的。
中年男人說,要梅菜餡的。
如果天氣足夠涼爽,阿月通常從青城巷步行回家。
從什么時候開始,阿月開始對阿斌心煩意亂?
她討厭他身上的氣味,討厭他邋里邋遢,討厭他說話的聲音,討厭他的所有。
阿斌對阿月的激情似乎也早已消退。
有一次,他們來到民政局的婚姻登記窗口辦理離婚,遞交材料的瞬間,阿月說,等孩子考上大學(xué)吧。
阿斌依然對阿月言聽計從。每到周末,孩子從寄宿學(xué)校回來,阿斌不遺余力地展示自己的廚藝,阿月私下里想,這個男人菜做得算不上精致,卻十分可口。
阿月喜歡臨街的窗戶,每天她都要擦拭一遍,然后打開窗戶,讓各種聲音、氣味川流不息地涌進店里。
開業(yè)第二天,中年男人依舊在那個時間出現(xiàn),依舊點了那幾樣?xùn)|西,站在路旁吃完后,優(yōu)雅地叫車離去。
中年男人十分準時,幾乎每天都是阿月店里的頭一個早餐客。
某一天,阿月示意中年男人,可以到窗前那張簡易餐桌就餐,不必站在路邊。又一天,阿月告訴中年男人,今天有豆?jié){。中年男人表示可以來一杯。
從那天開始,中年男人的早餐變成了四樣,他坐在那張簡易餐桌旁,悠然自得。
阿斌故作神秘,A市要通高鐵了,小偉和阿阮豎起了耳朵。
到西安只要三個小時,到北京也就七八個小時。
小時候,從W縣到A市,坐汽車都要三個多小時。
什么時候通?
快了吧,高鐵一通我就要走。
小偉、阿阮心領(lǐng)神會。
離開W縣一直是阿斌的心愿。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留意那個中年男人的?阿月心頭一驚。
供應(yīng)商告訴阿月,有一款“骨肉相連”的烤腸最近走得挺好。阿月說,拿來試試吧。
第二天,她便將這款烤腸推薦給中年男人,口感不錯,除非你怕辣。中年男人微微一笑。從那天開始,中年男人的早餐烤腸換成了“骨肉相連”。
每天下午六點半,中年男人又會準時出現(xiàn)在“每日每夜”了。一盒蘭州,紫紅色的。阿月找到了,說,十六元一盒,還是盤店時留下的。
遇到再緊急的事,阿月也要把下午這單生意做掉,然后才安心地打烊。
無論春夏秋冬,中年男人的衣著打扮始終是黑灰色系,頗具神秘感。春秋時節(jié),中年男人始終穿一件垂度極好、小翻領(lǐng)式樣的黑色中長風(fēng)衣。在A市站過服裝柜臺的阿月,一眼就看出這件風(fēng)衣價格不菲。
W縣氣象專家推測,W縣這兩年進入了暖冬。中年男人的黑色風(fēng)衣便成為他在W縣冬季里的獨有標志。
夏天,中年男人身著黑色西褲和淺灰色長袖襯衫,西褲永遠筆挺,襯衫上沒有一道褶皺。
中年男人在阿月印象中始終朦朦朧朧,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夜深人靜,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的阿月,突然想起那個中年男人,他身高、發(fā)型和穿著都很清晰,但那張臉卻始終不可捉摸。
阿月始終沒有勇氣和那個中年男人對視。她向中年男人推薦豆?jié){,推薦“骨肉相連”,她讓中年男人打開手機上的收款碼,讓他在臨街的窗前就座,阿月實際上有許多機會可以看清中年男人的模樣。
但她從余光里似乎每次都能感受到中年男人禮節(jié)性的微笑中透露出的寒氣。
阿月忍不住將這件事告訴了閨蜜。我有點喜歡這個男人。
閨蜜說,喜歡他什么?阿月說,就是有點喜歡。
在外人眼里,阿月與孩子的父親阿斌仍然是一對和諧的夫妻。
鄰居們從來沒有聽到他們家發(fā)出一星半點的吵鬧聲。
很久以前,阿月就不允許阿斌再靠近她,孩子考上寄宿學(xué)校后,家里的大臥室便成為阿斌的禁區(qū),只有雙休日孩子回家時例外。
“每日每夜”那個固定的早餐客出現(xiàn)后,阿斌對阿月來說,便如同空氣般的存在。
最令阿月好奇的是與中年男人形影不離的黑色手提袋。上面有一個徽標,是普拉達的標志。這只手提袋一定伴隨男人多年,皮質(zhì)看上去十分柔軟。
中年男人每次在臨街的窗前享用早餐時,都將黑色手提袋倚靠在窗沿下,從不脫離他的視線。有幾次,中年男人急速從手提袋里掏出一本黑色軟面抄,飛速寫下幾行字,又將它放回手提袋中。
阿月總是期待中年男人臨上計程車前,能有回眸。但每回那個中年男人都頭也不回地離去,阿月便有些惘然若失。
這個夏天,阿月充滿了期待。
經(jīng)營“每日每夜”已快三年,孩子即將參加高考,阿斌也將徹底從她的視野里消失。
阿月計劃著要為店里做一些裝修,尤其要換一張正式的餐桌和配套的餐椅。她在某購物網(wǎng)站相中了一款銀灰色餐桌椅促銷套裝,她覺得無論是款式還是色彩,都與那個中年男人十分相稱。她毫不猶豫付了定金。
更換臨街的窗戶起初不在阿月的裝修計劃內(nèi),新餐桌餐椅組裝好后,阿月便覺得臨街的窗戶有些老舊了,與銀灰色桌椅完全不搭。給裝修師傅付錢時,阿月有些心疼,但看到換窗后的效果,便覺得錢花得很值。
她坐在新餐桌前,試圖模仿那個中年男人的姿勢,想象中年男人臉上的驚訝和內(nèi)心的喜悅。
那個清晨,與平時毫無異樣。
中年男人依舊準時來到“每日每夜”,依舊自然地從阿月手中接過一成不變的早餐,依舊平靜地坐在臨街的窗前。
這一次,中年男人臨上計程車前,若有所思地回眸,讓阿月的心跳瞬間加速。
整個上午,阿月都感到回味無窮。這股激情漸漸消退后,阿月發(fā)現(xiàn),中年男人那只形影不離的普拉達手提袋竟遺忘在銀灰色的餐桌上。
阿月十分小心地將手提袋收存在收銀臺里。
他不像是一個粗心的男人。第二天,中年男人三年來頭一回缺席了早餐。
第三天,那個中年男人依然沒有出現(xiàn)。到了下午,阿月有些心神不寧了,她取出中年男人的手提袋,用濕巾反復(fù)擦拭,尤其在提手處,有幾道細微的裂紋,阿月猜想它一定伴隨中年男人很長時間了。
每天,她都將中年男人必點的早餐保留下來,始終保持溫?zé)幔钡街形?。有顧客?zhí)意要,阿月的態(tài)度則變得十分不友好,她說,這是定制款。
第四天,兩個穿便裝的男人來到店里,掏出證件,告訴阿月他們是警察,正在調(diào)查一樁刑事案件。他們向阿月展示了一張通緝令,上面有手繪的人像,阿月覺得似曾相識。
警察模樣的男人將通緝令攤放在收銀臺上,說,這個嫌疑人每天都有“每日每夜”的消費記錄。阿月下意識地用腿遮擋收銀臺。
對,他經(jīng)常來買早餐,還有煙。
你們熟悉嗎?
他就是一個平常的顧客,話很少。
再想起什么及時和我們聯(lián)系。便衣警察留給阿月一個電話號碼,還有那張通緝令,上面有懸賞十萬元的字眼。
零零碎碎的傳言很快串聯(lián)起來。
某天晚上,大批警車和荷槍實彈的警察包圍了“每日每夜”附近的一個居民小區(qū)。A市發(fā)生了一起惡性兇殺案,受害人是新安能化某高管,據(jù)說嫌疑人也是新安能化員工,目前下落不明。
阿月始終難以相信那個優(yōu)雅的中年男人是一個被通緝的兇手。中年男人留下的黑色手提袋頓時讓阿月心驚膽戰(zhàn)。
W縣依舊日復(fù)一日慢節(jié)奏地運轉(zhuǎn),通緝令上的中年男人始終沒有露面,警方再也沒有向外界披露案件的進展。
過一陣子,阿月就會從收銀臺里取出黑色手提袋,用濕巾仔細擦除表面的灰塵。
三年了,她對中年男人留下的黑色手提包一直充滿好奇,她對憑空消失的中年男人也始終充滿期待。
她不再猶豫,打開中年男人留下的黑色手提袋。里面有一臺千禧年索尼公司精工制作的CD隨身聽,銀色表面磨損得十分嚴重。還有一張未拆封的CD,是汪峰的新專輯《也許我可以無視死亡》。
遲疑片刻,阿月拆開CD,裝入索尼隨身聽。
汪峰沙啞的嗓音穿透了W縣深秋的寒夜,阿月心底最隱秘、最溫暖的那道防線徹底被撕裂:
也許我可以無視死亡
等到你不經(jīng)意地來到我身旁
其實你輕輕的一個擁抱
就能喚醒我對這個世界的期待
……
責(zé)任編輯: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