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說說林妹妹不喜歡的李商隱吧

閆紅

這兩天陪娃復(fù)習(xí)語文，七年級上學(xué)期的語文課本里有一首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更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看了就覺得，寫作如打仗，有的字句像臨時拉來的壯丁，湊數(shù)而已，稍有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就潰不成兵。好作品則字字都是精兵強(qiáng)將，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說以一當(dāng)百都算保守，集結(jié)起來更是瞬間技術(shù)爆炸。

這首《夜雨寄北》無疑屬于后者。先看第一句這七個字：君問歸期未有期。

君是誰呢？南宋洪邁編撰的《唐人萬首絕句》里這首詩題目是“夜雨寄內(nèi)”，意思是寄給李商隱的內(nèi)人也就是妻子的。但也有人考證，在李商隱入東川柳仲郢幕府前，他妻子就去世了。又有人考證，李商隱除了那一回，可能早前還曾去過巴山……也許還會有新的考證推翻這個說法。

想說這不重要，我們知道李商隱是在巴山的雨夜里，寫信給一個想知道他的歸期的人就行了，他給的答案是，未有期。

三個字截住所有思念、期待和憧憬，李商隱看上去弱，下筆倒是真狠：

像“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像“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像“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

整個世界都在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他還要把這個話對自己再重復(fù)一遍，用各種精致的比喻，往自己心上插刀子。

深刻的絕望，出自澎湃的渴望。難怪林妹妹不喜歡他，林妹妹推崇的王維、陶淵明風(fēng)格都是“淡而自然”，李商隱的詩，算是詩中濃顏系。

好了，都說了未有期了，這個話題算是過了。還能說點(diǎn)什么嗎？就聊聊天氣吧?！鞍蜕揭褂隄q秋池”，你在北方的寒夜問我的歸期，我只能告訴你，我在南方的巴山夜雨里，感到秋天的池塘，逐漸滿漲。

世間情意常在不相干的話里，說我這里在下雨，不過是想讓你感受到雨中的我自己。

然而“巴山夜雨”四個字又加深了“無期”感，巴山，夜雨，是重重疊疊的圍困。李白說“天長路遠(yuǎn)魂飛苦，夢魂不渡關(guān)山難”，世事無常加上重巒疊嶂，人類活在各種圍困中，一點(diǎn)點(diǎn)主也做不得。

到這，算是把天徹底聊死了?？墒牵恢醯?，作者突然又起了興致：何當(dāng)更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縱然不知?dú)w期，隔著千山萬水，但且讓我想象一下，等到終于再見面的那一天，在西窗燭光下，我要跟你講述我這雨落成潭的此刻。

有人把“卻話巴山夜雨時”翻譯成“相互傾訴今宵巴山夜雨中的思念之情”，我感覺，簡單了。

“巴山夜雨時”是個整體概念，我愿意理解為，在我想念你的此刻，無法和你在一起，我要用記憶封存這光陰，待到見面時，和你一起開啟。那么原本平常的當(dāng)下，將成為明日送你的禮物，用未來的目光來看，像被上帝賦予了光，楚楚動人起來。

這就是堆疊時光創(chuàng)造的奇跡。

堆疊時光，就是把不同時空堆疊在一起，著名的例子是《百年孤獨(dú)》的開頭：“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p>

“多年之后”是未來，“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是過去，被一個隱形的“現(xiàn)在”連綴著。這個“現(xiàn)在”像是一雙清醒的眼睛，將終極謎底疊加到初見世界的新奇之上，讀起來像吃拿破侖蛋糕，勺子一舀到底，奶油的細(xì)膩，酥皮的松脆，在唇齒之間清晰呈現(xiàn)，再混成妙曼的復(fù)雜。

就像時尚高手擅長疊穿一樣，偉大作家，最懂得堆疊時光的妙處。比如《紅樓夢》，作者是打了明牌的，一開始就提示結(jié)局，放棄懸念，是因為他知道，他能提供更高級的東西。

《紅樓夢》里有幾章寫得溫柔旖旎，大家一起賞紅梅、吃鹿肉、詠白海棠、給寶玉慶生等等。青春恰好，所有人都在，有著時間和財富的雙重優(yōu)裕，他們開懷得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就像花在春天里不留余地地綻放。

然而，擁有上帝視角的讀者，會感到結(jié)局像濾鏡一樣籠罩所有情節(jié)，所有歡樂都置于悲傷的色調(diào)之下，參差交錯，悲欣交集。

也有幾章寫得熱鬧非凡，比如王熙鳳捉奸，與賈璉撕破臉，鬧到賈母那里。再比如芳官等人與趙姨娘大打出手，整一個雞飛狗跳鑼鼓喧天。想到這般熱鬧終究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寂寞，熱鬧也多了點(diǎn)層次。

可以說八十回《紅樓夢》里的每一刻，都是兩層時光疊在一起的。

李商隱也是愛堆疊，再舉一例，像這首讓人看不懂又放不下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錦瑟通常是二十五弦，有人說這里指的是弦斷無知音的意思，二十張弦斷成五十弦。這，斷得也太齊整了吧。

《史記·封禪書》里說早先是五十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崩钌屉[可能就是忽然想起這說法，五十這個數(shù)字很敏感，因為接近于他的年齡。

這首詩是李商隱晚期作品，他去世時四十六歲，正好是我現(xiàn)在的年齡。我很懂他的心態(tài)，雖然到五十歲還有幾年，但說年近半百也不算太違和。看到五十這個數(shù)字，也像是與自己有關(guān)，想問那錦瑟一句，你為啥無緣無故地就五十弦啊？

一弦一柱撥出的都是似水年華，這是一首回溯過往的詩。問題是，他要回溯過往歲月里的什么？有懷念妻子和朋友各種說法，我個人比較認(rèn)同汪辟疆先生的說法，這是李商隱“年近五十時自傷生平的詩”，所以會被放在詩集的開篇。

不過，汪辟疆接下來把“莊生曉夢迷蝴蝶”，解釋為：“以我的才華，不應(yīng)功名蹭蹬到這樣地步，他在懷疑到底是天命呢，抑是人為呢？”認(rèn)為莊生夢蝶，重點(diǎn)在一個迷字，我又不太贊成了，“莊生”應(yīng)和“望帝”一起看，寫出人生無非是迷夢一場。

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蝴蝶，醒來后發(fā)現(xiàn)還是莊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p>

這種體驗可能每個人都有，在夢里，你變成別的人，或者另外一種視角，醒來時一陣恍惚，不知道此刻到底是夢里夢外。有時我走在街上，看到前面的那個人，也會想，我其實也有可能是她，那么，真的有個我存在嗎？我不過是我以為的我存在而已。

尼采認(rèn)為，視角決定事實，換言之，并不存在客觀真相。如果人生不過是一種幻覺，一場迷夢，你也有變成蝴蝶的可能，那么，我們是不是不必那么執(zhí)迷，可以灑脫一點(diǎn)點(diǎn)呢？

很難，就像傳說中古蜀國的君王望帝杜宇，據(jù)說他死得很冤，具體原因已經(jīng)渺茫難查，但他死后化為杜鵑，心猶不甘，啼到吐血的形象在古詩詞里很常見。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薄白右?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fēng)喚不回?！蔽覀兛v然不會執(zhí)迷到吐血，但也度過了殫精竭慮、執(zhí)迷不悟的一生。

這兩句在我看來，就是一個中年人，回首過往，清醒地望著執(zhí)迷的自己，知道執(zhí)迷終究是自己的命運(yùn)。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边@兩句照例有一大堆解釋，但我不想援引了，反正也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催@字面，就靜美至極。

滄海像是歲月漫漫，明珠是歲月里的珍藏，有淚二字來得感性，舊時光無論悲喜，都能讓人有淚盈睫毛。

但這情緒并不深入，下一句把鏡頭又拉遠(yuǎn)，“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藍(lán)田這地方據(jù)說出美玉，卻不是要挖掘出來，打磨成和氏璧，送給不識貨的尊者，晴暖的日子里，隱隱看到那玉氣如煙，已經(jīng)很美。

唐代詩人戴叔倫說“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好詩就像藍(lán)田自有玉氣，可遠(yuǎn)望而不可把玩，對于歲月不也是這樣？過往美好得太不具體，看著令人惆悵。

沒辦法，最美好的，總是已經(jīng)逝去的，讓人渴慕的，總是隔著距離的。到后來，很自然地有了這么兩句感慨：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周振甫的解釋是“這種感情可待成為追憶，只是在當(dāng)年經(jīng)歷時已經(jīng)迷惘”，也有人說這個“可待”可以解釋為“何待”，“何必等待”的意思。其實這兩種都差不多，都是站在當(dāng)時的時間里，感覺到這些必然會成為追憶，告訴自己，要記住這一刻，這一句叮嚀，讓時間疊加，心中不由惘然。

這種感覺，我也曾有過幾回，或在異國他鄉(xiāng)，或在熟悉的街角，莫名想對自己說，記住這一刻，你將來會想回來的。眼前場景迅速被定格成一幀照片，同時感到時間砂在指間流動，形成快樂與哀傷夾雜的惘然。

而李商隱的時光魔法還不止于此，他那首《碧城》說的是天上仙女的日常，有一句“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是把時間和空間統(tǒng)統(tǒng)堆疊在一起。

星沉海底，對于人間是驚人的景象，仙女們卻是當(dāng)窗可見，雨過河源，落入凡間，也許是洪水滔天，也許是細(xì)雨輕飏，仙女們隔座看去，可能也沒有太大差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講的是人間與仙境時間感知的不同，這句詩又展現(xiàn)出空間感的巨大差異。

有人說這首詩是諷刺唐代所謂女道士的放蕩生活的，不管是不是女道士或者是不是諷刺放蕩，李商隱通過堆疊時空，呈現(xiàn)出某種失重的、令人眩暈的，甚至有金屬感的后現(xiàn)代之美，在古代詩歌中，算得一個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