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詣
村子?xùn)|南方有一口水井。井很老,老得沒有具體的傳說,連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說不清它的由來,對我而言則更不用說了。盡管我也五十出頭了,但老井的記憶是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開始留下的,任憑我長得再大再老,面對老井,感覺依然是孩童一般。我吃著井水長大,可以算是老井的孩子。
老井的西邊是池塘,池塘的西邊是稻田,池塘灌溉著稻田,也滋養(yǎng)著老井。池塘是我們?nèi)迦讼此⒌牡胤?,我們的衣物菜蔬,都在池塘里漂洗,那些帶有我們身體某一成分的因子,又滲透到了老井里面,我們喝老井的水生活,那些我們流失的又回歸到了身體內(nèi)部,形成我們村里人特有的味道。漸漸地我們村的人便有了同村的特質(zhì)。
通過這口老井,村里人緊密聯(lián)系著,老井的水面上總是亮晃晃的一片天,那里似乎隱藏著一個隱秘的世界,這個世界隱約地和我們心底的某一部分緊密相連。古人所說的背井離鄉(xiāng),那該是何等的不幸。而我們卻能守著老井,也讓老井守護著我們。我們喝老井的水,老井滋養(yǎng)著我們的根。
井是深沉而安靜的,安靜的老井哺育出來的村落也是安靜的,這種安靜更有遠古村落的氣息,這種氣息在很大的程度上浸染了一代代的村民,當(dāng)然也傳給了我。我們村里人看起來不野蠻,通村都沒有一個好斗的人,不像有些村子里的人好斗兇悍,他們有一股子蠻氣掛在臉上。還在我做孩子的時候,和別村里的孩子爭斗,都感覺到底氣不足,不像他們村有出名的打架高手,或者有世傳的武功。長時間下來,我們便只好和氣謙讓,和和氣氣的,連走路似乎也比外面的人慢上半拍。
如此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和雨,盡管老井能夠提供足夠的用水,井水依舊甘甜清澈,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從上個世紀(jì)末,人們開始慢慢營建自己家的私井。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像相互傳染一樣。很快,我們村完整的地面被挖掘得千瘡百孔,家家都有私井。那口老井,再也無人光顧。它,竟然被遺棄了。
被遺棄的老井快速衰老起來,井臺上開始長出野草、野藤。一口老井有著多么豐厚的元氣,那些野草野藤就會長得有多么瘋狂。很快,井口就被覆蓋了。井水也變得黑沉沉的,毫無生機。老人說這口井廢了。廢了的老井依舊是老井,只不過已經(jīng)離開了人們的生活范圍,沒有人再去光顧,沒有水桶去將沉睡的水喚醒。遠離了村民們庸凡的侵?jǐn)_,老井的靈魂沉到了水底深處,再也沒有顯露出來,老井睡去了。
家里都有了井的人們不再有共同的水源,各自的井水吃出了各自不同的想法,這些想法,讓一個村落慢慢地七零八落起來。村子的地面荒蕪了,池塘荒蕪了,通往老井的那條曾經(jīng)光禿禿的小路,早已荒草叢生。那種荒蕪,甚至爬上了人們面部的表情。大家都在盡力過好自己的生活,將自家的水井裝上了電泵,一按開關(guān),水流嘩啦啦地響。無論刮風(fēng)下雨,再也不需要盡力從地下拉著一桶水上來。水總是從空中來的,糧食也不再是從土地上得出來的,它們都來自于金錢。當(dāng)人們能從外面從遠處獲取自己生命需要的時候,就不再向土地彎腰。人開始變得忘本了。
一些年過去了,后起的人幾乎沒有老井的記憶,覺得那口老井完全是多余的,他們竟然驚奇于一口老井存在的必要。便有些人摩拳擦掌想去填了老井。但在老人們的阻止下,終于未能填掉?,F(xiàn)在人們早已用上了自來水,那口老井,恐怕真的沒什么用途了。人們對于沒用的東西總是顯得無情無義,不是遺忘就是拋棄。即便是不那么急迫,但命運早已注定,總有一天老井恐怕是難逃被填埋的命運。
終于,老井慢慢被填埋了,村里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歸宿。老井來自時間,又慢慢回歸到時間之中。當(dāng)?shù)孛嫔细嗟?,乃至最終的老井都被時光填埋的時候,人便失掉與土地相連的根。
(編輯? 余從/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