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
孟照孔是讀過私塾的人,戴一頂軟塌塌的舊氈帽,說話行事畢恭畢敬。孟照孔時常以細長的手指摘下舊氈帽躬身施禮,舊氈帽頂上左右兩側(cè)給捏出兩個鴨蛋圓的坑兒。孟照孔走在街巷,遇到人們說些雞飛狗跳的葷素笑話,立刻板起面孔,嘆息世風不古,而后,倒剪著手,低著頭,氣哼哼地離去。
街巷,張三麻子李二哥,誰會顧及孟照孔的感受?孟照孔的用處在春節(jié)突顯出來。春節(jié),人們紛紛找上門來央求孟照孔寫春聯(lián)。孟照孔寫春聯(lián)十分講究,來人須得“吃墨”。孟照孔所謂的“吃墨”就是研墨。研墨過后,孟照孔寫字,來人無所事事,伸手摸摸孟照孔飯筐里的紅薯,喲呵,還有些溫熱,就隨手拈起吃些兒。孟照孔抬起頭來,嗟嘆道:“為何食我之餐?”
孟照孔蹙起眉頭這么一問,來人反倒吃得歡實。孟照孔無可奈何,搖搖頭,又伏案沉沉地寫字。
說來蹊蹺,孟照孔是沒有妻室的人。新中國成立前,孟照孔是富家公子,一般姑娘,孟照孔瞧不上;新中國成立后,事情來了個顛倒顛,一般姑娘又瞧不上古董般的孟照孔。孟照孔一直嘟噥著娶一房妻室,但嘟噥歸嘟噥,許多年過去,孟照孔依然是孤家寡人。孟照孔大約是讀過相書的人,夸我吉人吉相,央求我的父親應允,拜認其為“干爹”。父親同意了。臘月里,孟照孔寫春聯(lián)節(jié)省下來一些紙張。夜晚,孟照孔撩著長袍子,躡手躡腳到我家,自謙道:“我這人吧,做檁子長,做椽子短,是沒有大用處的人。這樣吧,你家春聯(lián),我來打理,不用再張羅此事了!”
而后,孟照孔像辦了一樁大事,點點頭,離去。
其實,幾張紅紙值不了幾個錢,不過,對于一介書生的孟照孔,俺家又能苛求什么呢?父親很領(lǐng)孟照孔這份情。
我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孟照孔,父母犯了難。其一,此事告訴孟照孔,孟照孔必定送份禮金過來,父親不愿囊中空空的孟照孔破費;其二,不告訴孟照孔也不太合適,因為孟照孔是我的干爹。最后,父母考慮到孟照孔膝下無子,很難還上這份禮金,結(jié)婚的事情還是不告訴孟照孔為好。我結(jié)婚的當天下午,客人散去,沒承想,孟照孔過來了,滿臉汗涔涔的,懷里抱著一只草雞。孟照孔放下草雞,質(zhì)問道:“俺長短是根棍,大小是個人。孩子婚姻大事,怎能不告訴我呢?”
父母不好意思把話挑明,賠著笑。孟照孔手指顫顫地指著草雞,緩緩地說道:“草雞……賣掉……可惜了,權(quán)當禮金吧!”
孟照孔走后,有人告訴父母:“在集市,孟照孔的鞋子跑丟了一只,草雞也沒有賣掉,又抱了回來……”
說是很難還上孟照孔這份禮金,接下來的事情著實有些突?!?/p>
一天晚上,孟照孔氣喘吁吁地趕到我家。在我的印象里,孟照孔從未如此慌張。孟照孔扯著父親,手指顫顫地指著他家的方位:“牛二籠頭……在等我!”
牛二籠頭,父親相當熟悉,買賣牲口拉皮條的經(jīng)紀人,俗稱“行物”。集市交易冷淡了,牛二籠頭操起第二職業(yè)——走街串戶說大媒。孟照孔細長的手指弓攏成瓢狀,悄聲地說道:“牛二籠頭給我說合了一房妻室!”
父親微微地笑了:“牛二籠頭,南地說話北地聽,他的話,你也信?”
“牛二籠頭大包大攬,新人不送入洞房,分文不?。恍氯巳攵捶?,酬金:一條煙、兩瓶酒!處世,我有經(jīng)驗,不見兔子不放鷹!”孟照孔小眼睛聚著光,說話急促且又斯文,“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嗎?”
孟照孔攤開手,很無奈:“煙酒錢,可惜……手頭拮據(jù),我沒有,只有煩勞老弟了!”
孟照孔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父親不敢怠慢,急忙取出五十元錢交給孟照孔。孟照孔踮起腳尖輕飄飄地離開,父親又取出一沓錢來,說道:“這沓錢是我隨禮的禮金!”
“慚愧,難得,難得!”孟照孔轉(zhuǎn)身深度鞠躬,千恩萬謝。
第二天天亮,父親趕往孟照孔的家里,一是道喜,二是看看嫂夫人的尊容。孟照孔的房門上貼著黃表紙,孟照孔坐在老式羅圈椅里發(fā)呆。看見父親過來,孟照孔從袖管里抽出手來,指著木墩示意父親坐下。父親望著門板上的黃表紙,甚是疑惑。孟照孔沉著臉,說道:“掃掃晦氣!”
父親沒有弄明白,問道:“嫂夫人呢?”
孟照孔頓足道:“何來的嫂夫人!”
父親悵然如癡。
孟照孔懨懨地說道:“牛二籠頭,辱我斯文也!”
父親一驚。
孟照孔憤憤地說道:“小解,女人蹲下,男人站著。難道說我沒有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夜間,小解,那人卻是站著,牛二籠頭指派人男扮女裝糊弄了我!”
言罷,孟照孔垂下頭去。
自此,孟照孔很少出門,偶爾遇到牛二籠頭,頭一低,急急離去,像是偷了他家的東西……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