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葦
革命黨舉事失敗,臨刑前泣血托孤。善良老掌柜,踐諾護遺孀;亂世鍋盔王,重信育螟蛉。倆小子,成家一分二,立業(yè)南北城;俏閨女,劌心授書理,盡意覓良媒。事急救人,滿漢全席敬師弟,孰料引狼入室;亡羊補牢,速配鴛鴦拒惡婚,唯有遠走他鄉(xiāng)。經(jīng)年相逢喜不斷,兒是英雄漢,女成花木蘭;濁酒一杯解煩憂,片紙道隱情,仁心令人贊!
大禹治水開巴山,
漢水波濤連九天。
陜西湖北三千里,
高山平地八百彎。
駕船起帆走漢水,
高山激流催命鬼。
虎頭崖下一聲吼,
要吃占城大鍋盔。
這是兩首占城民謠,唱的都是漢水河上的故事。
那歌中所唱的占城,就是指漢水沖出重重巴山而迎面入懷的第一座大埠占縣城。而大鍋盔說的就是占城元和記的美食九州團圓餅。其實它就是鍋盔饃,而且又圓又大,老百姓圖方便,就都叫它大鍋盔。
夕陽西去,暮鴉歸巢。千舟依岸,萬帆斂羽。當(dāng)大天主堂尖塔上四個銅鐘齊鳴之時,占城中人聲鼎沸,炊煙裊裊,新一天的夜生活就開始了。
此時此刻,也正是緊傍河岸的元和記最熱鬧的時候。
元和記是個飯店,坐北朝南,背河面街。門臉三開間,上層為樓房。后為兩廂一圍的小宅院。在占城數(shù)百家旅館飯店中,元和記不大不小算個中上流。店主姓元,名至善,人稱鍋盔王。他矮矮胖胖,面善心慈,見人三分笑,開口笑八分,遠客近鄰,童叟無欺。在占城,五行八作,行行都有老大,元至善當(dāng)仁不讓,他是飲食行里的白案老大。
能當(dāng)老大,根本的兩條必須過硬,那就是手藝和人品。
對于這兩條,元至善均無人可比。說手藝,元至善的面食三大件:千層餅、杠子饃、大鍋盔,件件絕頂,名傳八方,其中又?jǐn)?shù)大鍋盔最有名。來往如麻的客商,凡品嘗過元和記大鍋盔的,一片聲地叫絕,最多的話就是:美味美味,天下少有,鍋盔王名不虛傳!
講人品,元至善胖頭胖腦,喜眉喜眼,人稱笑菩薩。別的不談,元和記一年春秋兩季在占城水西門搭粥棚賑濟饑民,就可見元至善待人處世的氣度。
元至善常說,自己早年在京城里闖蕩,知道艱難的滋味。跟著師傅學(xué)手藝,頭一個就是不能忘本。但你要問他師傅到底是誰,他立刻就閉口不談了。
當(dāng)然,關(guān)心元至善手藝的人畢竟不多,人們更看重的是他的人品。
人們看元至善就看在他的三個兒女身上。
元至善有兩子一女,長子叫大河,次子叫大水,幺女兒叫大蘋,三個孩子三個娘。不明白的一聽,還以為元老板娶了三房夫人,其實不然,三個孩子都是收養(yǎng)的。元至善本不是占城人,至今婚配與否,也無人知曉。人們敬重他,是因為他心疼養(yǎng)子(女)勝似親生骨肉。
元至善收養(yǎng)三個孩子,一度驚天動地。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許久,但至今人們提起來仍有幾分膽寒。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對元至善的敬佩。
那是辛亥年之后不久的事,袁世凱當(dāng)了總統(tǒng)又要當(dāng)皇帝,天下不服。孫中山發(fā)動“二次革命”,舉兵討袁,全國各地紛起響應(yīng)。地處中原的河南有一支由白郎挑頭的農(nóng)民義軍對袁世凱造成了極大威脅。袁世凱首先調(diào)兵撲滅了“二次革命”,喘過氣來就派親信陸建章率重兵圍剿白郎軍。
白郎的農(nóng)民軍當(dāng)時正與孫中山聯(lián)絡(luò),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商談,就被陸建章?lián)魸?,白郎在故鄉(xiāng)被殺,義軍分崩離析。陸建章的騎兵四處抓捕,殺人無數(shù),襄陽、南陽、鄖陽三地尤為腥風(fēng)血雨,黑暗恐怖。袁世凱咬牙切齒地給陸建章下令,凡活捉的大小匪首,均押解至各自本籍砍頭,以起殺一儆百之效。
這一天的后半晌,占城縣政府派人跑馬傳令:明日上午全城戒嚴(yán),午時三刻,東城門外砍頭“一只虎”!
元至善向來不關(guān)心官事,戒不戒嚴(yán)他更不在意,因為元和記的生意高潮是在晚上,那是東來西去的貨船靠岸停泊的時候。
看看快到中午,元至善正在后房看賬本,忽聽門外一片吵鬧聲,他幾步搶出來,迎頭就碰上一個已經(jīng)走進店門的大兵。
元至善正要開口說話,只聽那當(dāng)兵的吼道:“誰是元至善?”
元至善連忙答道:“鄙人就是。請問……”
當(dāng)兵的截斷他的話頭,又吼道:“‘一只虎’要吃大鍋盔!有沒有?有了就拿出來,沒有就趕緊去烙!誤了午時三刻拿你是問!”
這時,看看門外,一街兩巷,人山人海。元至善明白了,這是死囚砍頭之前游街游到自己門前,提出來要吃大鍋盔了。
元至善說:“有,是昨天剩下的。”一面叫人去廚房拿,一面又親自給當(dāng)兵的敬煙沏茶。
元至善說:“那饃隔夜,涼了,長官稍等片刻,我叫伙計用大火餾一餾……”
一句話未完,當(dāng)兵的張口就罵:“脫褲子放屁!你心疼他?他還怕涼?狗娘養(yǎng)的,怕涼叫閻王爺給他烤!”
元至善無奈,只好叫伙計將涼饃送往門外。
這時,忽聽有人大叫道:“我要見元大掌柜!元大掌柜,你出來!我有話要說!”
喊叫的不是別人,正是死囚“一只虎”。
元至善大步出門,看見兩排大兵押著的死囚“一只虎”直挺挺地站立在青石板街道中間,正面對元和記高聲叫喊著。見到元至善出來,他對著他的面,“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重重地磕了個響頭,街面上萬人無聲,單聽腳鐐手銬一陣亂響。
“一只虎”抬頭說道:“元大掌柜,你是我‘一只虎’的大恩人!光緒二十年冬,我在你辦的粥棚里吃了四十天才撿回了一條小命!如今,虎落平陽,龍困黃沙,我‘一只虎’要上路了,我不怕死,只是愧對我的老婆娃子,他們沒有享我一天福呀。我知道你大仁大義,善事百姓,我求大掌柜幫一把,給他們半口飯吃!元大掌柜,我那婆娘叫韓巧枝,是個能干人,吃得苦,只是三個娃娃太小,需得貴人伸手救命!元大掌柜,你答應(yīng)我這個半死人吧!”說完,“一只虎”又是一陣磕頭,轉(zhuǎn)眼間石板上便是一片血紅。
元至善急了,一跺腳,高聲喝道:“別再磕了,你說,他們在哪里?”
“一只虎”仰臉答道:“恩人,他們今天沒有來,平時就住在鄉(xiāng)下老家,我那婆娘有骨氣,她不會叫幾個小娃娃來看我砍頭的?!?/p>
元至善不再說話,叫伙計拿酒拿碗,斟滿酒,撕塊鍋盔,走到“一只虎”身邊,說道:“吃了饃,喝了酒,你就放心地去吧……”
據(jù)人們后來說,“一只虎”吃了大鍋盔,喝了占城名酒“地風(fēng)白”,離開元和記就再也沒有停腳步,一直唱著笑著走到了東門刑場。
“一只虎”死后,元至善出錢請人辦了他的喪葬。
沒幾天,元至善派人下鄉(xiāng)接來了韓巧枝母子。
寡婦韓巧枝一身孝裝,滿面哀容,一見元至善,跪地就是三個響頭。
磕完起身,她說:“謝大掌柜的救命之恩!”
元至善止住她,看一眼幾個孩子,兩男一女,大小都差不多,便問:“你們沒有親戚?”
韓巧枝說:“當(dāng)家的本身近親就少,他一入白郎軍造了反,人們害怕,現(xiàn)在是連個熟人也沒有了。在大牢里,我去看他,他就說,他一死,這世上只有元大掌柜能救我們,叫我一定要來找你,沒想到他竟會在上刑場的時候……”
孤男寡女,元至善為防人口,本來想幫韓巧枝找個合適的人家,今后當(dāng)親戚來往,但最終還是把他們母子留在了元和記。因為,韓巧枝告訴他,三個孩子中,只有女孩是她親生的,另外兩個男孩都是“一只虎”的把兄弟的遺孤,他們的父母都死在官兵的剿殺中。韓巧枝在白郎軍最盛的時候回了老家,那是“一只虎”的主意,為的就是這幾個孩子。
“既然如此,我向他學(xué)?!痹辽普f,“兩家合一家,你們就住在元和記!”
依著韓巧枝的意思,三個孩子全都姓了元。因為元和記背靠碧波滿江的漢水河,元至善就給他們依次取了大河、大水、大蘋的名字。
生活上突然間有了翻倍的重壓,元至善只有拼命地干活掙錢。
占城雖說繁華一時,但因為從根子上講就是個水陸碼頭,所以,終究是過路客多而本地人少??礈?zhǔn)這一特點,元至善就定下了以大路貨的餅子、饅頭、鍋盔饃、三鮮胡辣湯為主品,加上單間炒菜制席迎客的買賣經(jīng),價廉味美,熱心快腸,既便利過客行商,也實惠占城百姓。借著四通八達的漢水河,元和記逐漸名傳四方,生意越做越紅火,漸漸成了占城一景。多年不見的朋友,寒暄之余,常常有一句,吃了沒有?沒有吧,走,咱上元和記。到占城要是不吃大鍋盔,那只能算你白來!
人一忙,日子就快,十幾年滑過去一點兒也不比漢水河流得慢。不知不覺中,孩子們都長大了,元至善和韓巧枝也老了。
憑良心說,自從韓巧枝領(lǐng)著幾個孩子進了元和記的門,元至善才算是有了個暖暖和和的家,過上了正經(jīng)人家的日子。韓巧枝大字不識卻通情達理,心靈手巧。只是性格剛直,開始,她把元至善當(dāng)恩人看,少言少語,時間一長,幾個小孩子在中間一聯(lián)綴,孤男寡女的那點兒虛禮一消失,韓巧枝說話也就跟一家人一樣直來直去,自然地帶上了不少親情。元至善朋友多,來往久了,都覺得兩人真是天生的一對,酒酣耳熱之際,往往就把兩人往一起捏。其中有個急性子的先去試了韓巧枝,話一說透,韓巧枝滿臉含笑,那意思不言自明??墒堑鹊浇o元至善一說,卻碰了軟釘子。元至善連連搖頭,一臉陰沉,也不說話,堵得急性子的朋友又尷尬又泄氣,摸不清他葫蘆里到底裝了什么藥,也不好再往下問。
一天,元至善對韓巧枝說:“大妹子,你來的時間不短了,有幾句話我想也該說明白了。自從你們來后,我這個家才有了點兒人氣,真正像個家了。一家五口,縫補漿洗,吃喝拉撒,你全都要操心,真苦了你。我想,明說了吧,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我是你親哥,你就是我親妹子,咱倆一心為了三個孩子往下過。等孩子們再大一點兒,妹子要是還有心往前走一步,婚嫁大事包在哥身上,哥絕不會叫妹子受委屈!至于……有些朋友的玩笑話,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他們都沒有歹意……”
韓巧枝一聽,臉色漲紫,攔了話頭說:“不,不不不,巧枝明白,大掌柜說的不是心里話。但我也知道,我韓巧枝配不上大掌柜,你是咱的大恩人,要說當(dāng)啥哥哥妹妹,巧枝可不敢,巧枝也沒有那福分!”
元至善一聽,知道巧枝有怨氣,連連說:“不不不,巧枝,你不明白,唉,不對,是你不知道,哎呀,也不對,我……我咋給你說才好……”
韓巧枝雙眼一紅,低頭轉(zhuǎn)身離去。
對著韓巧枝的背影,元至善說道:“巧枝,你不原諒我,你不認(rèn)哥,都行,哥可是鐵了心要認(rèn)你這個妹子的!”
時光如箭,轉(zhuǎn)眼又過去幾年,韓巧枝突然得了重病,不明不白,竟然一病不起了。元至善親自進天主堂請外國醫(yī)生來診病,說是得了一種叫癌的絕癥,已是晚期,無力回天了。問病因,外國大夫說,按西醫(yī)診斷是精神抑郁所致,按中醫(yī)說法,叫百病氣上來,由長久氣血不暢引起……
韓巧枝又拖了半年,臨咽氣前,當(dāng)著眾人的面,從來少淚的元至善,此時的眼淚河水般往外涌。他說:“妹子,是我不對,害得你久郁成病,我糊涂,我該死!可……可是那件事,我沒有答應(yīng)你,我……我……”
說到這里,元至善很吃力,似乎有著天大的難言之痛。
韓巧枝聽了,費勁地一咧嘴,笑了笑,艱難地說:“大掌柜的,不用說了,那件事,我不怨你,我知足,但愿老天爺保佑你爺兒們……”
韓巧枝說完,就進入了彌留狀態(tài),然而,整整一天,她不落氣,也不合眼。
元至善守在床前,心如刀絞,他抓住韓巧枝的手,“撲通”跪下,熱淚泉涌,叫道:“巧枝,你不閉眼,你有心事??!你答應(yīng)我吧,今天咱倆就成親!等我死了,咱倆就合葬!你要是答應(yīng)了,就閉上眼睛吧!”
“媽!看我媽!”女兒大蘋哭著叫道。
元至善抹抹淚水看去,韓巧枝的眼睛已經(jīng)嚴(yán)嚴(yán)實實地合上了。
韓巧枝入土,元和記關(guān)張,元至善說,不滿“五七”不生火。
“五七”最后一天的晚上,元至善親自做了一桌菜,在后院正中擺好,打開院門,遠處,靜靜的河水在夜光中波光粼粼。
元至善把韓巧枝的牌位放在自己旁邊,叫三個孩子都坐了,斟滿酒杯,自己端杯起立,轉(zhuǎn)身對著門外開口道:“蒼天在上,漢水作證,我元至善今天若有半句虛言,神鬼不容?!闭f完,將酒杯向上擎一擎,然后把酒在地上長長地灑了。
元至善慢慢坐下,看一眼面前的三個孩子,說:“是的,你們娘早就給你們說明了,你們不是一家人,你們都各有爹娘。但是,我今天要你們記住,你們是跟著一個爹一個娘長大的,要說骨肉深情,這門前的大河也比不了!”
元至善端起韓巧枝牌位前的那杯酒,敬一敬,一口喝下,又說道:“借著今天‘五七’,當(dāng)著你們娘的面,我交代兩件事:一是你們兄妹,往后的日子無論好壞,誰都不能忘了‘骨肉同胞’這四個字!二是你們都長大了,今后要走自己的路。爹給你們分家,從明天起,自立門戶,各奔前程?!?/p>
元至善說完,端起自己的酒一口喝下,說:“大蘋,給爹斟上!”
大蘋斟過酒,元至善又端起來,說:“這些年,我在店里苦做,你們的娘在家里苦做,累死累活,總算老天有眼,你們兄妹長大了,家里多少也有了點兒積蓄。樹大分杈,兒大分家,這是老輩子的規(guī)矩。前幾天我在北門十字口置了一處房產(chǎn),那是給大河的,爹的手藝你也學(xué)了不少,以后自己干,你就開饅頭店,賣杠子饃。北門一帶多是苦力農(nóng)戶,饅頭便宜實惠,你只要肯下氣力,生意不愁。對爹的話,你要是有想法就說?!?/p>
大河說:“爹,我沒有想法?!?/p>
元至善說:“好,既然沒有,那爹跟你碰杯,盼你交好運!”
大河端起酒杯,雙手捧著跟元至善的杯子碰了,一口喝下。
大水提起酒壺替爹斟滿。他端起自己的杯子,雙手高舉,說道:“爹,我敬您一杯,您把我們養(yǎng)大都不容易,還要分家產(chǎn),您就是叫我去當(dāng)叫花子,我也絕無怨言!”說完,他咕咚一口喝了。
元至善贊道:“好!老二有志氣,干!不過,你的話雖在理,爹還是要一碗水端平。我在東門外也給你置了門面,哥倆一樣,往后你就打餅子,把咱家的千層餅往下傳。東門是進出占城的要道,多教堂,多洋人大花園,千層餅遠比面包有味道,你從小腦子靈活,往后自己當(dāng)掌柜,只要憑良心,心眼主意就是錢,你也只會發(fā)不會虧!”
大水又將酒杯斟滿。
元至善端起來,說:“來,這一杯咱爺仨一齊干。大蘋不能喝,她暫時也單立不了,一是元和記不能關(guān)張,我還能再干幾年。再說一下子置辦兩處房產(chǎn),我手里的錢也用完了。二是大蘋還小,過了年才滿十六,爹還得再帶她兩年。今后,元和記只賣大鍋盔。當(dāng)然,往后就是大蘋當(dāng)家,老宅歸她,我打長工,領(lǐng)工錢,單記賬,得多得少,等我兩眼一閉,我的那一點兒,你們兄妹仨一人一份。”
一頓家宴,元和記家分三戶,店立三門,一時間成為占城新聞。人們說到此事,全是敬佩,沒有驚奇,因為說的不是別人,是鍋盔王元至善。
日子就像開弓的利箭,唰的一下,自元至善分家,四年又飛了過去。
這四年,天下軍兵紛爭,占城車船穿梭,可是,軍國大事小民操不了心,老百姓還是幾千年一個樣子地混著日月。
四年間,元大河的飯店生意一直不錯,他是占盡了地利之便。平日里,四方農(nóng)民兄弟進城辦事必經(jīng)北門,陜南豫西的商戶要得漢水舟楫之利,也必經(jīng)北門進占城。碰上逢年過節(jié),人挨人的就像螞蟻出窩滾著軋。元大河專賣杠子饃,特別受窮人歡迎。進城辦事,老晌午了,兩個杠子饃一碗胡辣湯,呼呼嚕嚕一吃喝,立刻長精神。元大河人緣特好,“大把抓”茶葉茶,“老白肋”末子煙,管你個夠。元大河待人忠厚誠信,為朋友敢兩肋插刀,一個老實疙瘩,真情實意動四方,生意和名聲一天天比著大了起來。
那年鬧春荒,元大河在自己飯館門前搭了舍粥棚。一天傍晚,吃粥的災(zāi)民們還沒有走完,突然從門外闖進一個人來,一頂破草帽壓住大半個臉,直接沖到元大河身邊,低聲說:“掌柜的救我,后頭有兵追!”元大河雖然吃驚不小,但立刻鎮(zhèn)定下來,想到外間風(fēng)傳豫西三縣農(nóng)民暴動的事情,他顧不了許多,一把將來人按在地上,扯掉帽子丟進灶膛,幾下扒了那人的上衣,掂起根燒火棍就朝他背上抽,邊抽邊罵,怒火千丈。
不一會兒,從門外擁進來一群當(dāng)兵的,一片聲地亂吼,喝問元大河是否看見有個逃犯進了屋。
元大河大聲說:“徒弟偷懶,我正在教訓(xùn)他,雷攻火閃的,哪個不怕死的敢進來?”說著叫大徒弟黑子進里屋拿來一把銀洋塞給當(dāng)官的。
當(dāng)官的上前瞅瞅挨打人的血脊梁,罵道:“狗日的偷懶,該打!”又朝元大河點個頭,叫一聲,“弟兄們,走,進城去搜!”
當(dāng)兵的走沒了影兒,挨打的漢子就地轉(zhuǎn)身給元大河磕了個頭,立起來拱手抱拳道:“早聞大名,救命之恩,來日致謝!”說完匆匆出門而去。
元大河救下的那個人名叫屈天洪,人稱屈老大,也是條好漢,在陜南豫西一帶的鄉(xiāng)下極有威望。不久,屈老大登門謝恩,從此與元大河結(jié)為好友,他經(jīng)常帶些弟兄到元大河飯店里吃杠子饃,喝胡辣湯。
有天晚上,元至善到了大河家里,關(guān)了門,黑著臉問:“大河,你跟爹說實話,那個屈老大到底是啥人?”
元大河看一眼父親,說:“好人,世上少有的好人!”
元至善道:“人們傳他是紅黨,犯殺頭罪?!?/p>
元大河道:“爹,您是信他們還是信您兒子?他姓屈,我姓元,他種莊稼,我賣饃,兩不相干。爹放心,大河記著您的話,好人可交,惡人必遠!”
元至善沉默無語,吸完兩袋煙,臨走時說:“行,只要你有把握就好?!?/p>
元大河的生意好,元大水的買賣也不錯,他賺的多是外國人的錢。
占縣城沿河岸筑城,到了東門一帶,土山西頂,河水東靠,天生了一個山擁水抱、青翠無比的好地方。在外國人眼里,無論做生意還是傳教布道都是寶地。所以,風(fēng)光秀美的占城東門一帶,自然而然就成了外國人的住宅區(qū)。大大小小的別墅,城里城外幾乎連成了片。
元大水從小精明,他自到東門開張打餅子起,時刻不忘老爹之言,心思就重在外國人身上。兩年過去,他的千層餅和粟谷洑汁酒,還真的壓過了洋人的面包點心甜牛奶。他在餅子的形狀和味道上大刀闊斧地動手腳,大的小的圓的方的,厚的薄的圓柱的三角的,甜的辣的酸的麻的,蔥味兒的蒜味兒的,茉莉花茶味兒的咖啡豆味兒的,真是千奇百怪,叫人眼花繚亂,還多了一個洋名字,叫“禮拜餅”。元大水學(xué)會了做西餐,交了不少洋人朋友,尤其跟一個叫威爾士的意大利人好得像親兄弟。
威爾士曾經(jīng)對元大水說:“兄弟,你聰明過人,做廚師太屈才,應(yīng)該走出占城,走出中國,到西方冒險去?!?/p>
元大水很激動,說:“跟你們相處久了,對出國闖蕩,我不知做過多少夢了呢?!?/p>
威爾士說:“你要真有決心,那就一步一步來?!?/p>
沒過多久,元大水就挨著餅子店新起了一座兩層小樓,開起了洋酒吧。
元大河、元大水的生意紅火,元大蘋的元和記本店生意也不差。外人不知內(nèi)情,一直都以為還是元至善在頂著干,其實,真正主事的早轉(zhuǎn)成元大蘋了。
常言道,女大十八變,幾年間,元大蘋不光是烙鍋盔的手藝趕上了老爹,人品也變得出奇的好,容貌沉魚落雁,性情知書達理,為人處事都有了不一般的見識。日子艱難時,三個孩子都只讀了兩年私塾,要說文化,確是太淺了。為此,門戶一單立,元至善就專門從占城有名的中津書院請了山長楊士珂的大公子楊文羽,每天晚上來教元大蘋讀書寫字。元至善在心里說:“大河大水,你們是小子,翅膀硬,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大蘋跟你們不一樣,趁著老爹還在,叫她多讀點兒書,往后多點兒擔(dān)待,你們就莫怪老爹偏心了……”
按以上所言,兒女們個個爭氣,生意發(fā)達,元至善應(yīng)該感到滿足了。其實不然,他心里頭還有一個疙瘩,一個真正的大難題。
這個大難題就是,元至善一心要給女兒元大蘋找個稱心如意的好女婿。
這一年的中秋節(jié)是元至善的五十大壽。
元大水提前兩天回了趟家,他帶回來不少禮物,給老爹的是一領(lǐng)上等貂皮大衣,專門請外國朋友從西班牙買的。給妹妹元大蘋也帶了禮物,是一對刻著龍鳳圖案的金鐲子。
元大水是吃了晚飯走的,走之前,他在老爹的房里呆了足足兩個時辰。
元大水走的時候,沒有和元大蘋打招呼。
元大水走后,元至善就沒有出他的屋,坐著一個勁地抽煙,白銅雕花的水煙袋叫他吸得一會兒呼呼哧哧,一會兒又禿禿嚕嚕;桌上一盞罩子燈被煙霧包圍得成了一個暈散散的雞蛋黃。
元大蘋進來叫爹歇息,嗆了一口煙。
她說:“爹,您又在惆悵啥?”
元至善猛地驚醒似的,說:“是大蘋啊,來,你坐下,爹有話說。”
元大蘋掀起門上的布簾子,用蒲扇趕煙。
元至善說:“不管它,你坐下,爹有要緊話跟你說?!?/p>
元大蘋坐到桌子對面的椅子上,問:“爹有作難的事了?”
元至善說:“大蘋,爹知道你孝順,從小就懂事,爹就給你實打?qū)嵉卣f了吧,大水剛才求爹,要爹答應(yīng)他娶你當(dāng)媳婦?!?/p>
元大蘋目瞪口呆,叫道:“爹!您說啥?二哥,他……他要娶我?您答應(yīng)了?”
元至善說:“沒有,爹不是五馬三槍的人,不問問你就包辦。再說……”
“爹,”大蘋說,“您要是真的還沒有吐口,我也有話想對您說。爹,我有兩個哥吧,大河心眼遠比不上二哥吧,我……”
元至善低頭抽煙,叭嘰叭嘰,插一句說:“爹在聽著,心里咋想就咋說。”
元大蘋鼓鼓勁,脫口而出:“爹,我……我愿意大河!”
元至善久久無語,咬住煙袋狠吸,煙鍋子一紅一黑地忽閃。
“爹——”元大蘋輕輕叫一聲,“我說錯了?我……”
元至善長嘆一聲,說道:“大蘋,好閨女,爹也跟你說實話吧,爹原來也是想成全你跟大河?。 蓖R煌?,接著道,“要說,你倆哥都沒得挑,一個實在,一個機靈,各有長處。爹不偏心,要頂真,跟了大水能保你一輩子不受窮,他有時候遇事,心眼兒是用得過一點兒,可說到底這也無大差呀。大河呢,別的沒有,就是倆字,實誠。對人對事都實誠,可如今,實誠不值錢。唉,爹為難哪!”
“爹,您說得對,我倆哥是都不錯,可真要朝婚姻大事上提,我……我心里更中意大哥。他不是那種沒用的實在,他是啞巴吃扁食,心里有數(shù)。他做生意,眼里看的頭一個就是人!他講義氣,城里不說了,一出城,東南西北您隨便問,有誰不知道元大河?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居家過日子一個樣!”
元大蘋只顧說得痛快,沒看到老爹的眼睛已經(jīng)瞪圓了。
元至善根本沒想到女兒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手中的煙袋早已絕了火。
元至善說:“大蘋,這可都是你心里話?好,中!有你這個閨女,你媽九泉之下能安心了??茨愕囊馑?,這親事……”
元大蘋說:“我聽爹的。”
元至善點點頭,說:“好,爹明白了!這兩年,真叫我為難,一心不想叫你離開家,可到底是跟老大還是跟老二,又不好問你們,爹怕呀,怕萬一弄不好,一家人反目成仇,可就全完了!”他停住,輕輕長嘆一聲,接著道,“十指連心,手掌手背都是肉!今天好,話說透了,那就跟大河,也順了你的意。大水為人靈光,找媳婦大河可比不了他。來,大蘋,給爹把煙點上。明天,我先找大水,再找大河,兩晌不在家,門面你一個人操持,晚上一定等著爹回來吃飯!”
事情的結(jié)果其實是明擺著的。
元至善先見了元大水。事情說完,元大水問:“爹,這是大蘋的意思?”
元至善點點頭,說:“是我跟大蘋商量的。”
停了片刻,元大水說:“爹,我最初也是不想叫妹妹朝外走,才起的那個念頭,大蘋愿跟大哥,這更好,一個元字掰不開,終歸是一家。我的事情簡單,爹莫操心,等大哥一成家,我跟著就來,不愁爹往后沒有孫子纏大腿?!?/p>
聽說要娶大蘋當(dāng)媳婦,元大河嚇了一跳,后經(jīng)老爹細細一說,他也就沒有了多余的話,只是提出來喜事要等過年收了麥再辦。元至善問他為啥,大河支支吾吾說不清,但就是不松口。元至善知道他倔,也就不再勉強。
這之后,又有人上門提親,元至善一說實情,四下里立刻傳開了,人們都說,好事好事,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元至善勤扒苦做,如今總算有了回報。
眨眼到了年關(guān),一進臘月,元至善就開始張羅年貨。
元大河和元大水都在忙年,但再忙也忘不了他們的爹和妹子,都叫人往家里送了幾次緊俏年貨,也送了錢。
元至善把東西留下,錢都叫來人帶回去,說:“告訴他們,爹不缺錢,孝心爹收了,爹就望著大年三十他們早點兒回家團圓?!?/p>
除夕晌午,飯做了,菜上了,酒斟了。
正午十二點,天主堂的大鐘敲過了,元大河也回來了,可等了又等,元大水卻不見蹤影。
元至善正準(zhǔn)備讓元大河去叫,卻看見洋人威爾士來了。
威爾士進門先鞠躬,揚揚手中的一個大紙包,說是元大水給家里的東西。
元至善突然有了不好的預(yù)感,他焦急地問:“威……威先生,元大水呢?”
威爾士聳聳肩,把紙包遞給元大河,指一指,又鞠了個躬,走了。
拆開紙包,里頭有信,還有一張兩千大洋的銀票和一張蓋著印的紙。
信是元大水寫給老爹元至善的,一看,全都明白了。
元大水十天前已經(jīng)離開了占城,他是到意大利去了,是去求學(xué),外出的一切都是威爾士幫助安排的。在信上他說,威爾士很夠朋友,跟他交往,常常為自己目光短淺而羞愧難當(dāng),外頭的世界太大了,所以他決心出洋深造,出去學(xué)點兒外國人的本事,好回來干點兒大事,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心思了。撇開一切不說,即便只是出國去走一趟,也不枉活了一回人。
元大水還說,飯店先租給威爾士的弟弟開西餐廳,一年五百大洋。威爾士馬上也要回國,去跟他作伴,他們在上海會齊。四年的租金就作為大哥跟妹子的新婚賀禮。祝他們百年好合,多子多女多福。
元大水說,這幾年生意不錯,他也攢了幾個錢,在外頭的費用爹不必?fù)?dān)心,為人處事也請放心,他一定會給全家人爭光……
盡管元大水從信的一開頭就給爹賠罪,說是一直不告訴家里人,是怕他們擔(dān)心,更怕自己面對親人,心一軟,前功盡棄。
盡管元大水在信中反復(fù)說自己只是去求學(xué),三四年就回來了,盡管他說他明白爹最清楚兒子的心思,一定會原諒兒子的不告而別,但看完信的元至善,心里還是忽地就空了一個大黑洞。
一頓本應(yīng)高高興興的團年飯,吃得悶沉沉的,元大河平時話就少,今天更少話,喝酒帶抽煙,心事重重。
元至善看兒子不痛快,想寬他的心,說:“大河,大水走了就走了,他早晚心高,到外國看看也有好處。不過,他走了,屋里總是少了人,今天過小年,正好商量你跟大蘋的事,要把日子定下來,定了才好辦事。人一輩子不容易,咱不能四下張揚,但也不能太寒酸,你倆都說說,到底咋辦好?”
元大蘋說:“我沒啥,還是聽爹的,就看大哥的意思了?!?/p>
元大河說:“我也沒啥,那邊店里開年就忙,這事就你跟爹商量著辦吧?!?/p>
元至善說:“那好,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我想過,日子就定在六月初八,大吉大利,大河那邊過了端午就關(guān)門,整房子置家具一個月可是夠緊的?!?/p>
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誰也想不到,剛過罷年,元大河突然出了事。
二月二,龍?zhí)ь^。深夜五更天,縣憲兵大隊抓走了鄂豫川陜邊八縣共產(chǎn)黨暴動要犯元大河。
元至善得知此驚天消息,差一點兒昏死過去。
接下來,元和記關(guān)門歇業(yè)。
元至善父女倆四處奔走,日夜焦慮,找朋友托人情,千方百計打聽消息??粗畠簻I絲絲的眼睛,元至善暗中發(fā)誓,只要有一線指望,傾家蕩產(chǎn)拼上老命也要把大河救出來。
一天,元至善疾步從外面回來,驚喜地對元大蘋說:“快,準(zhǔn)備準(zhǔn)備,爹要到襄陽去,老天有眼,咱大河有救了!”
原來,元至善打聽到,抓大河的憲兵歸國軍駐襄陽的57師憲兵隊管轄,司令部就在漢水下游一百多里的襄陽城,師長兼憲兵司令名叫曾步軒,此人竟然是元至善分手多年的小師弟。
元至善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坐著占城一家外商代理公司的貨車趕往襄陽城。
幾天后,元至善回來了,進門就對元大蘋說:“果然是他!嗨,當(dāng)了官到底不一樣,肥頭大耳,紅光滿面?!?/p>
元大蘋說:“爹,他還認(rèn)您這個窮師兄?”
元至善說:“認(rèn)!一見面就說,部隊駐防襄陽不久,他就聽說了咱們的元和記,也早有心來見一面了。虧他還沒忘啊!想當(dāng)年,就是為了他,我才離開了京城。唉,真想不到,如今他竟然當(dāng)上大官了!”元至善輕輕嘆了口氣,岔開話題,“姓曾的說,大河是造反,犯的是死罪,案情重大。上頭有令,像這種人,抓住后立即就地正法。唉,大蘋,咱也不敢多想,姓曾的只要還念點兒舊情,放了大河,今后咱家祖祖輩輩給他燒高香?!?/p>
沉默片刻,元至善又說:“大蘋,兩天后曾步軒就到占城來,他說,一是要親自提審大河,二也是來看看我,還提到要專門吃一回大鍋盔。大蘋,如今亂世草頭王,死活都是拿槍的人說了算。這次招待姓曾的,是要救大河的命,咱拼了命也要做漂亮。備料、配菜一切都聽爹的,我要做成一品鍋盔宴,叫姓曾的開開眼,換他個高興,說不準(zhǔn)他一開口真的就放了你大哥!”
元至善從來不說過頭話,如今為了元大河,他算是開了禁。
占城縣黨部聞聽曾步軒要來,還要去元和記,書記長唐平倫決定,以縣黨部的名義設(shè)宴待客,宴席就設(shè)在元和記。
頭一天元至善就關(guān)了門,父女倆帶著幾個伙計整整做了一天清潔,到日頭下山時,元和記里里外外吹堂亮閣,纖塵不染。一切就緒后,元至善又重新查驗了一遍。他從房中拿出一個精致的紙匣,取出幾塊樹皮色的木棒,嗅一嗅,放進一個擦拭得晶亮的小銅鼎中,用火柴點燃,頃刻間,一股清香就飄蕩了出來。
開始,元大蘋沒有在意,不一會兒,她就感覺到那香氣的奇異,空氣中的香味不是一般的香料那樣彌漫,而是一絲絲地沁入人的心腦肺腑,仿佛有種神力在人體的血脈中涌動,帶給人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元大蘋從來沒有聞過這種香味,就問元至善:“爹,您點的是什么香?”
元至善輕輕一笑,說:“檀香。檀香是好香料,但還不是最好的,今天晚上用它先趕趕屋里的穢氣,明天再換一種更好的來點。大蘋,爹做了一輩子飯,也窮絀了一輩子,要說有點兒好東西,恐怕也就是這點兒香料了。”想了想又說,“大蘋,趕緊歇著吧,明天得起早,要累一天呢。你別忘了,你只在廚房給我打下手,雜活叫徒弟們干,盡量少跟那些當(dāng)官的搭言說話。”
第二天正午,曾步軒一行從縣府坐車來到元和記,陪同人員有占城縣政府、縣黨部、憲兵隊的大小頭目,還有城中的豪紳名士,一行十?dāng)?shù)人。
元至善恭立店前拱手迎客,進門后眾人略事謙讓,即依次坐定,加上曾步軒的護兵、司機,滿滿坐了三大桌。主位是縣黨部書記長唐平倫,主賓是曾步軒,本來元至善是主廚,忙上忙下,坐不成,但曾步軒堅持在唐書記長旁邊給他留了位子。
元至善看客人已經(jīng)落座,就在書記長耳邊輕問一聲:“齊了?”
書記長點點頭道:“可以了。”
元至善退后幾步,輕輕長喝了一聲:“掌——燈——”
話音響過,幾個伙計走出來,慢慢拉上了四周的竹窗簾,屋內(nèi)一時暗了許多。接著又見幾個伙計穿梭般走動,片刻后,屋內(nèi)四角四張空著的桌上亮起了許多紅蠟燭,上面高吊的四盞大圓盤煤油燈也一齊點燃,滿屋上下通紅通亮。
室內(nèi)一時鴉雀無聲,眾人皆齊齊地呆了。
這時,元至善又是輕輕一句:“焚香——請神——”
隨著話音,又有四人從內(nèi)室走了出來,一人捧一尊亮閃閃的小銅鼎,放在屋子正中神案兩邊,鼎中青煙繚繞,異香四散。
四人退下,又有一人走出,手捧關(guān)云長彩瓷塑像一尊,小心翼翼地置于神案正中。神像前又?jǐn)[放兩只玲瓏雕花的小香爐,各燃一束長香,爐兩邊各擺一對精致的果品碟。
接著,便是幾個伙計上前為客人依次斟酒。
待到斟酒完畢,元至善立于神案條幾右側(cè),雙手抱拳至胸上,輕輕言道:“貴客臨門,蓬蓽生輝,在下元至善恭祝曾師長步軒大人,恭祝占城縣各位民之父母,大福大貴,前程無量!現(xiàn)在,起響,開席!”
隨著話聲,屋外一陣瀏陽小鞭炮暴然脆響。噼噼啪啪一過,屋角一長衫青年悠悠地拉長聲音,一口氣叫道:“大福大貴——福、祿、壽、龍鳳呈祥——五星扶元、六順大拼——獅子頭四喜元寶湯上唻——”
叫聲未落,三桌一齊上菜。先是一人捧出一大粉彩瓷盤,正正地放在圓桌中間。盤中有八只嬰兒小拳模樣的金色丸子,半浸熱湯之中,另有烏黑盤龍和紅綠彩鳳各一,浮浮沉沉于數(shù)朵云花之間,看上去粉潤滑腴,美艷無比;接著又有人捧上白瓷中盤五只,圍著大盤擺圓,只只內(nèi)容不同,三葷兩素,均為涼菜,有白斬雞絲、黑玉牛筋、麻辣肚片、寸丁黃瓜、五香咸菜等等,各色菜蔬均鮮艷斑斕,生動活潑,一眼看去即讓人大開食欲。
此時,元至善言道:“唐書記長,你看這酒……”
不料一聲“慢——”,打斷了元至善的話,只見曾步軒站了起來,對元至善道:“至善兄,你也歸位,不才有幾句話要說?!?/p>
客人們紛紛道:“對對對,元老板坐下,快坐下,你可是今天的主角……”
元至善不知曾步軒要說些什么,只好走到書記長的右側(cè)坐下。
曾步軒道:“諸位大人,今天我和師兄元大老板相見,二十余年如南柯一夢,憶起舊事猶在眼前,然幸會佳時,贅言不敘,只是赤誠二字,已知吾兄志堅冰寒,酷暑不融。諸位可知今天元老板要用什么規(guī)格招待我們嗎?一看這道‘五星扶元’,我就大吃一驚,這是天下宴飲最高品位——滿漢全席中的首席大菜,在宮廷中是專為招待一、二品大員才用的。剛才書記長問在下,這滿屋子的異香是何物所為,這是檀香、龍涎燃燒后才能發(fā)出的香氣,世有‘一錢龍涎十兩金’之說,至善兄,黃金可沽,你的情誼無價啊!”
眾人皆嘖嘖驚嘆。
元至善道:“步軒兄謬獎了!比起你堂堂一師之長,元至善乃小百姓一個,實在無從提起……”
曾步軒忽地有些尷尬,大聲道:“此言差矣!我怎能跟紫禁城里……”
元至善聽到這里,連忙立起攔住,說道:“不提、不提,不提舊事。步軒兄,各位大人,來來來,干了此杯!”
“對對對!”曾步軒也猛醒似的叫道,“言短情長,盡在杯中。來呀,干!”
宴席一開始就大大出人意料,接下來更是叫人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元至善使出了渾身的本事,他不敢想象一頓飯能救出元大河,但他必須竭盡全力去干,因為冥冥之中他相信老天有眼。
頭一道菜之后,元至善就離了席,他在后堂指揮,一口氣連上了五道熱菜,皆以大號金絲彩繪青玉瓷碗盛湯為主,以精致中號翻邊白玉瓷碗裝菜為次,色香味皆稱絕配。每一道菜都有名目,而每次上菜之前就有人唱報菜名,這個報菜名的就是教大蘋功課的年輕人楊文羽。一開始大蘋還怕楊文羽嫌丟人不愿意干,誰知把菜單給他一看,他就贊不絕口,連連說是難得的學(xué)習(xí)機會,想都不想便一口應(yīng)了下來。楊文羽的唱菜是用吟讀詩文的韻調(diào),又給宴席平添了不少儒雅之氣。
曾步軒畢竟不一般,每一道菜上來,他都能說出點兒名堂。他用筷子點著、吃著、評論著。只聽他言道:“你們看,從第二道菜起,就入了滿漢全席發(fā)端之初的‘三套碗’菜系了,元老板今天用的可是‘六套碗’,了不起,這可是一種大手筆!”“你們看,這是六平碗,接下來會是六懷碗、六座碗、六中碗、六大碗……就已經(jīng)上桌的菜看,也是南北交錯,終不離北呀!”“看看看,這是六平碗中的大件紅燜翅子,配以山雞卷、燒蜇頭、熘蝦段、熘魚段、水晶肚……”
其實,元至善并沒有照滿漢全席的套路做,因為條件限制,他也不可能做成滿漢全席那種套菜,他是結(jié)合了占城當(dāng)?shù)匚锲返姆N類安排的菜譜,借宮廷菜的神韻烹制地方食料,做的是一種嫁接了的滿漢全席。實際上,這也正是滿漢全席之所以得以立世的真諦。
當(dāng)最后一道菜六大碗全部上齊之后,元至善從廚房里走出來,立于自己一直空著的位子邊,叫伙計給他斟滿一杯酒,高高地舉起,說道:“諸位大人,在下元至善,身在庖廚,聊以維持生計,今天得借曾師長之東風(fēng),侍奉于諸位尊前,實乃三生有幸。為表敬意,我先干一杯?!闭f完,他一抬酒杯喝完。
伙計立即斟滿。
元至善又道:“今日喜慶之宴,本不該說些小事,可是……”
元至善正要開口講明元大河之事,卻被曾步軒打斷了。他說:“哎哎哎,至善兄,我看你這酒席還有短缺呢,怎么就說開后話了?”
元至善吃了一驚,問道:“步軒兄,什么短缺?”
曾步軒說:“鍋盔呀,我們可都是專門來品嘗你的神品大鍋盔的,眼看就要席散,咋還不見大鍋盔的影子呢?”
元至善松了口氣,他心里明白,這是曾步軒在攔他,他只好將話頭一轉(zhuǎn),說:“哦,原來是說它!有有有?!闭f完,他轉(zhuǎn)身叫道,“上九州團圓餅!”
這時,伙計們挪動菜肴,在桌中空出一塊地方,端上一個特大的瓷盤。只見盤中放著一個油光燦亮的大鍋盔,有臉盆大小。再細看時,卻見那鍋盔并不是平常模樣的全圓,而是有一個碗口似的弧線缺口,還比一般常見的略厚兩分,奇的是鍋盔饃的內(nèi)外竟是一般厚薄,金黃潤澤,全體一律烤乳豬的色澤,晶瑩璀璨的表面散布著狀如星月一樣的大小光點,看去極似芝麻小豆,又像花生核桃,因為油光奪目,滑膩滋軟,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東西。
放好中間的大鍋盔,接著又上來八個小盤,每盤放一小餅,巴掌大小,醬豆腐模樣,呈四方形狀卻缺一小角,認(rèn)真看去,仍是鍋盔。
最后,伙計們又給每人上了一碗奶白色的湯汁,湯面上浮著一層淡紫色的小花朵,內(nèi)有一柄精巧的白玉湯匙。
元至善向著曾步軒開口道:“曾兄,一切齊備了,請你過目?!?/p>
曾步軒微微點頭,一笑,向在座的客人說道:“諸位大人,曾某不才,此次前來占城公干,有勞唐書記長費心招待,至善兄親任庖廚,實在是感謝涕零。有此一行,叫我曾某何止年輕了二十歲!然而,我要慎重地告訴諸位大人,前面雖然已經(jīng)享用了眾多美味,但只有這眼前的團圓餅才是真正的極品。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手高藝,我的師兄元至善才得以被人們稱為鍋盔王!”
曾步軒仿佛很動情,接著說道:“大家請看,這中間的大鍋盔,實際上代表了我中華民族最高層次的食品文化,它外是圓,內(nèi)是方,寓意天地和合,一統(tǒng)四夷。上下三百六十六層,喻一年日月之?dāng)?shù);周圍二十四牙角,比一歲節(jié)氣之周率。此饃東半塊味咸,西半塊味甜,鮮凝雙和,酥軟相得,入口即化,余香久駐。想當(dāng)年,普天之下,數(shù)遍京城,隨要隨吃的,也只有老慈禧!”
說至此處,曾步軒突然伸出筷子停在饃的上方,問道:“不過,我不知這大饃和小饃都缺了一角是何道理?想當(dāng)年在京城,至善兄可沒有這一手??!”
元至善聽了,道:“步軒兄有所不知,自我離開京城之后,我做的饃都是不全的,不過是一個記號而已,別無他意?!?/p>
“哦——”曾步軒輕輕一噓,“原來如此。好了,請諸位大人注意,我們開始吃饃了。”說著,他把伸出去的筷子輕輕在大鍋盔正中一點,只聽嘶的一響,圓饃立刻裂出道道紋印,成了一個花瓣由中向外均勻四射的大菊花。
“啊呀!”一陣驚嘆聲中,眾人舉箸,嘖嘖稱奇。
唐書記長吃了一塊,細細咀嚼之下,贊不絕口,連稱神品,說道:“元大掌柜,這不是平時元和記里賣的吧?”
元至善答道:“不是不是,這種做法太繁瑣,光發(fā)面、和面就得三個整天,用料幾十種,元和記賣的是大路貨,不可能有如此精細。”
唐書記長嘆道:“即便是大路貨,也已經(jīng)是少有的美食了?!?/p>
曾步軒說:“書記長雖為占城父母官,對元和記的大鍋盔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種極品鍋盔還必須面前這碗高湯配著才算是完全了呢?!?/p>
眾人一聽,又是吃驚不小。
曾步軒向元至善說道:“哎,至善兄,怎么不見賢侄女到場?快叫她出來,這美人玉肌湯沒有美人怎么行!”說著又給元至善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他照辦。
元至善本來不想叫元大蘋在酒席上露面,畢竟是個姑娘,請的客人又多是些官場上的混人。但此時看曾步軒突然提出來,且有催促的意思,他猶豫了一下,只有叫人去喊元大蘋。
元大蘋匆匆走來,上穿高領(lǐng)藕色淺紋套襖斜襟褂子,腰系一襲藍底白花滿天星布面的小圍裙,一根黑亮黑亮的大辮子,彎過玉似的脖頸垂在胸前。她邊走邊把兩只手在手帕上擦著,一臉茫然,父親這時叫她出來,必有變故。她忽地就想到了大河的事,心里免不了一陣張皇。
元至善說:“來,大蘋,這就是今天的貴客,曾步軒曾師長,你該稱叔叔?!?/p>
元大蘋就叫了一聲“曾叔叔”。
元至善又朝周圍點頭示意,說道:“諸位大人,這就是小女元大蘋?!被仡^叫一聲,“大蘋,快給諸位大人行禮?!?/p>
元大蘋稍稍向后退一步,雙手壓在腰間,微微朝三張桌子上的客人行了一禮。
這時,曾步軒已經(jīng)盯住元大蘋看得呆住了,兩只眼眼竟射出了道道邪光,唐書記長跟他說話他也沒有聽見。眾人見狀,皆發(fā)了愣,以為曾大人又要有驚人之語了。
唐書記長碰了碰曾步軒的胳膊,說道:“大蘋姑娘,你曾叔叔如今可是個大官,貴客臨門,當(dāng)侄女兒的還不趕快敬酒?”
曾步軒猛地一怔,臉皮馬上松了下來,尷尬地笑道:“啊……啊啊,書記長錯了,此時此刻可不是喝酒的時候,我專門讓至善兄叫出大蘋姑娘,就是為了面前這碗湯!”
曾步軒停一停,臉色頗呈得意,接著道:“書記長大人,你可知道這美人玉肌湯是如何做成的嗎?這是用不滿三個月的乳羊腿骨加阿膠,經(jīng)三天三夜小火熬成的,碗中的紫色小花當(dāng)取自正在發(fā)情期中的雄梅花鹿的鮮血,過濾除去血清后蒸熟雕刻的,其他的原料雖說難辦,但還不至于辦不了,只有這鹿血,占城是沒有的,肯定又是師兄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造了,咳!我曾步軒遠不能與師兄相提并論的就是這種獨創(chuàng)的心勁兒??!諸位大人,這種宴席出在小小占城,如果不是我?guī)熜炙鶠?,那就只有到神話里去找了!?/p>
大家聽后,正自驚詫不已,只聽曾步軒大聲叫道:“大蘋姑娘,你把我的湯碗端起,替我敬請諸位大人品嘗美人玉肌湯!”
……
一場酒宴圓圓滿滿,皆大歡喜,稍微叫元至善遺憾的是,從開始到結(jié)束,他竟沒有聽到曾步軒當(dāng)著占城縣里的大人物們提一句元大河的事。
曾步軒第二天就離開了占城,走的時候他也沒有跟元至善打聲招呼。
幾天過去,元至善憂心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這天晚上,唐書記長竟然孤身一人親自來到了元和記。
猶如當(dāng)頭炸雷,唐平倫帶來一個極壞的消息,他說:“曾步軒離開占城,回到襄陽的第二天就處死了元大河!”
元至善被當(dāng)頭一棒打蒙了,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唐大人,你……你說什么?我們大河他……他怎么了?”元至善抓住唐平倫的胳膊,嗓音發(fā)直地問。
唐平倫扶住元至善,默然無語,瘦瘦的臉上毫無表情。
元大蘋也不相信是真的,怎么可能,客不是接待了嗎?姓曾的師長不就是當(dāng)家的嗎?不是說他已經(jīng)有活口了嗎?即便其他的都不講,他還是老爹的師弟啊,他真是狼心狗肺說話不算數(shù)?元大蘋面如死灰,用力挽著老爹,心中一片混亂。
元至善緊緊抓著唐平倫的雙手,喃喃道:“這是真的?唐大人,這是真的?曾師長呢?曾步軒他……他沒有幫我?唐大人,你說呀!”
唐平倫突然有了氣,高聲道:“莫提他!王八蛋,禽獸不如!”說完,他幫著元大蘋把元至善扶到椅子上坐好,又道,“元老板,你是個好人,我不清楚你跟姓曾的交情,可我相信你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元大河的事壞就壞在他身上!”
“真……真的?唐大人,你……你說的可是真的?曾步軒,他不是說大河的事,他有……有數(shù)嗎?怎么……”元至善語無倫次,氣衰力竭。
唐平倫說:“大蘋姑娘,我是身在官場,不便多言。對你爹我一直都很敬重,對你們家的事,我也自會盡心盡力。好了,長話短說,往后,好好照顧你爹,大河的事算是過去了,關(guān)鍵是下一步,你們要趕緊拿出決斷!”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卷紙遞給元大蘋,“看了這東西,你們對姓曾的就更清楚了,這種人,在官場上也是條人見人恨的惡狼!”
元大蘋接過一看,是一封信。
唐平倫又安慰元至善道:“元老板,有災(zāi)有難不怕,就怕沒身體,你要多多保重?!庇謱υ筇O說,“那東西看過就燒了,時間緊迫,最遲后天你們必須離開占城,一定要記??!需要我?guī)兔Φ?,就叫楊文羽去傳信。官衙之中,小人如麻,出來時間長了,怕有疏漏,我得回去了。”
元大蘋送走了唐書記長,服侍老爹在床上躺好,就打開那封信看起來。
這是曾步軒寫給唐平倫的信,元大蘋看著看著,竟然嗚嗚地哭起來了。
元至善從床上探起頭,道:“大蘋,快說,那上面都寫的啥?”
元大蘋忽地放聲大哭,說道:“爹!大河死得冤枉,我們上了姓曾的當(dāng)了!”
元至善掙扎著坐起,接過元大蘋手中的信看了起來。
原來,厚顏無恥的曾步軒真是蛇蝎心腸,他在信中竟然叫唐平倫給他當(dāng)紅娘,要娶元大蘋做姨太太!
曾步軒在信中說:“我一到襄陽就聽說了元和記,元至善名氣大得很哪,聽說他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更叫鄙人驚訝。后來,不等我找到占城,元至善倒是自己先上了門,說是要救他的兒子元大河,真是天大的玩笑!我跟他姓元的一起在京城學(xué)徒數(shù)年,誰不知道誰!他連家都成不了,如何會有兒女!所以,天下混亂,這其中必有奸詐險情!莫說暴動大罪難赦,就算情有可原,我堂堂一師之長督統(tǒng)襄陽一府,也斷不會開這個口子!元大河身為赤匪,有何資格娶一個天仙人兒當(dāng)老婆!我答應(yīng)到元和記吃飯,就是為了看看元大蘋,哪里是吃什么鍋盔!沒想到,這小女子果然是個絕色佳人!占城一面,勾魂攝魄,至今我茶飯無味,起居難安。如今,元大河已經(jīng)明正典刑,絕了元大蘋之念,所以切拜書記長唐兄親往元和記提親,玉成美意,曾某定當(dāng)重謝。也請?zhí)菩猪樃嬖辽疲鋈艘R時務(wù),答應(yīng)了親事,今后曾某定遵禮孝敬,管保一生榮華富貴。若不答應(yīng),那就別怪我……”
“畜生!忘恩負(fù)義的畜生!”元至善的拳頭狠狠地砸著床鋪,嗓音嘶啞地叫道,“大河!大河!是爹害了你,是爹害了你……”
元大蘋用熱水沾了臉巾給元至善擦淚,道:“爹,大河的事怨不了您,姓曾的信上不是說,他早就有心來找您了?爹,您跟他到底是咋認(rèn)識的?”
元至善重重地嘆口氣,道:“何止是認(rèn)識他,我是救了他的命??!狗雜種,恩將仇報,殺人奪命,上天有眼,畜生早晚不得好死!”
元至善接著給元大蘋講了那段塵封在心中的往事。
原來,曾步軒是滿清貴族子弟,辛亥年滿清倒臺,曾父其時正跟瑞澂帶兵進川剿亂,半路上被義兵砍了腦袋。大樹一倒,京城的曾家人明搶暗偷,四零五散。曾步軒當(dāng)年十三歲,親娘早逝,逢此打擊,竟患上了重傷寒,岌岌待斃。家人懼怕傳染,一天深夜把昏迷中的他甩到了城墻根,恰逢元至善路過,救活了他。那時候,元至善跟著師傅在京城開店賣鍋盔,就勸師傅收下曾步軒為徒。后來照看他病吃藥半年多,才叫他從鬼門關(guān)前撿了一條命。
不料,曾步軒自小浪蕩,惡性早成,開始兩年還算本分,手藝也學(xué)得不錯,再后來就不行了,好吃懶做不說,還結(jié)交一些不三不四的地痞,在社會上走黑耍橫,又從不聽人勸說,終于犯了人命案進了大牢。
元至善的師傅受其牽連,被抓進憲兵隊關(guān)了兩個月。年老體弱加上生悶氣,師傅出了憲兵隊就重病不起,臨咽氣前,他對元至善說:“我一死,你就離開京城,到我的老家占城去!”
元至善不明白,說:“不,師傅,我要在您跟前守一輩子!”
師傅道:“你糊涂呀!那姓曾的不是東西,他為了脫身,竟然胡說我們飯店是日本浪人開的!你看看眼下這個世道,中日遲早會翻臉,到時候你元至善將死無葬身之地!我叫你走,并非全然為你,也是為了大鍋盔!師傅不行了,手藝全都在你一個人身上,要牢牢記住,它比你的命還要緊,萬萬不能絕傳!”
三天后,師傅去世。
塋葬完畢,元至善謹(jǐn)遵師訓(xùn)悄然離京,直奔占城。
元至善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道:“一別二十年,他姓曾的怎么混到隊伍里,又如何當(dāng)了師長,這我就不知道了。手里的勺子換成了槍,他一顆心已經(jīng)浸成毒心了!”
元大蘋突然說:“爹,唐書記長說,后天一早我們必須離開占城,不然曾步軒會來抓人?!?/p>
元至善說:“大蘋,爹已經(jīng)想好了,你扶我起來,咱們到楊家去?!?/p>
元大蘋說:“爹,這種時候好不好?要叫文羽,我去,你身體不行,不能多動?!?/p>
元至善說:“那不行,我不是找文羽,是找他爹,我們家有事,怎么能叫別人前來?我一定要去。楊士珂是個文人,但一向為人仗義,嫉惡如仇,這種時候,他一定會幫咱們的。來,扶爹起來!”
元至善要親自見楊士珂,是為了女兒的婚姻大事。
元、楊二人一番深談后,定下了元大蘋和楊文羽的終身,按楊士珂的意見,元至善他們要連夜離開占城,前往楊士珂的陜西宜川老家。
但元至善不愿離開占城,他說:“楊先生,提出大蘋和文羽的婚事,實在是唐突,不是我元至善怕他曾步軒,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大蘋外出避禍,世道兵荒馬亂,女孩子多有不宜,平時文羽和大蘋兩人相處較好,也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所以才有了這點兒念頭,攀附冒昧之處萬望先生海涵。”
楊士珂,字長行,飽讀詩書,端識大體,多年主掌占城中津書院,為人向來弘雅俠義,等元至善話語一停,他當(dāng)即高聲說道:“元先生何出此言!你雖身在庖廚,器識胸懷,遠近少有人比!仁義道德,占城何人不知?一人有難,眾人擔(dān)當(dāng),本來,我和文羽是準(zhǔn)備明天一早登門探望的,你今晚來了,正好。對你的肺腑之言,我沒有任何異議。先生知道,我夫人早逝,文羽自幼跟在我身邊,學(xué)問我不敢夸口,但他的道德人品可以放心。大蘋姑娘更是出眾,她是我看著長大的,才貌雙全,不讓須眉,這件事天作之合,我楊士珂還有何話可說?姓曾的毒似蛇蝎,惹不起躲得起,要走,還要快走!退一步天寬地闊,不爭一日之短長,我就不信,邪能壓了正,天會變了地!”
元大蘋不愿元至善留下來,怕他遭姓曾的毒手。
元至善主意已定,說道:“不怕,我正好拖住那狗雜種,不叫他追你們?!?/p>
楊士珂道:“大蘋,你爹的話也有道理,姓曾的雖說心狠手辣,但有你爹在,就能鎮(zhèn)住他一大半,你們走得就平安。再說,城里還有我和唐先生,都會照應(yīng)的?!?/p>
楊士珂最后說:“大事不猶疑,就這樣定了,你們趕緊回家準(zhǔn)備,我現(xiàn)在就去見唐平倫,請他寫個公文,沿途會減少一些麻煩?!?/p>
就在楊士珂的書房里,楊士珂和元至善并排坐了,楊文羽和元大蘋雙雙跪地,向兩位老人行了大禮。
凌晨時分,楊文羽和元大蘋哭別親人,離開占城,按楊士珂的安排,不分晝夜往北趕去。
次日黃昏,曾步軒帶人來到占城,進縣衙一看,唐平倫書記長帶領(lǐng)縣府一干人等,正聚在衙門大廳內(nèi)等著接他。大廳內(nèi)喜字高掛,錦紗絲帳,燈光燦爛。他心中正自高興,猛聽說元大蘋已經(jīng)逃走,氣急敗壞,呼地拔出手槍,破口大罵唐平倫。
唐平倫并不辯解,不溫不火地道:“師座冷靜,身為長官,為個貧寒女人不自尊重,有失風(fēng)度了。你看看,為你一句話,我和眾弟兄都忙累了三天。那元大蘋逃走是占城黑道所為,我們又有何法?即便你親自守在這里,恐怕同樣無濟于事。再說,我作為一縣之書記長,守職之責(zé)恐怕并不只是為官長娶妾吧?師座如此張揚,有違省府趙大督軍倚重之意,他不日就要下來巡察,第一站就是鄙人治下的占城縣……”
唐平倫說話之時,旁邊的人也隨聲附和,都勸曾步軒息事寧人,暗中密查,說不定還能有效。曾步軒本已失態(tài),加上唐平倫一提黑道,二提督軍,軟中帶硬,更叫他心中發(fā)怵。強龍不壓地頭蛇,亂世亂人,冷槍冷打,自己還是多加小心為是。再說人家喜堂都替他布置好了,一番美意,不落好,反倒挨頓臭罵,別人就不是人?如此一想,他心里立刻起了歉疚,可一時難以下臺,只好提著手槍,垂首而立。
副官上前替他插好槍,打圓場道:“師座騎馬奔波一天,唐書記長他們也等了一天,都累了,還是吃飯休息吧。人是從占城跑的,那是匪屬,就交給占城縣府抓緊追捕,一個弱女子,諒她也跑不到哪里去!”
眾人齊道:“那是那是,來,坐,坐,喝酒,給師座洗塵……”
第二天,曾步軒一干人天不亮就走了。
當(dāng)天半夜里,曾步軒住宿的館舍中有了動靜,哨兵在院子里撿到一張黑帖子,上頭只畫了一個人頭一把刀,除此別無他物。曾步軒看過,當(dāng)即下令五更動身返回襄陽。他留了兩個馬弁,早上給唐平倫傳了話,說是襄陽有緊急軍務(wù),原諒不辭而別。
目送著馬弁遠去的背影,唐平倫臉上浮起了稱心的笑意。
事情過后不久,元至善病體痊愈出了門,他第一件事就是關(guān)了元和記。此后,他常常坐在閣樓上看漢水白帆。
楊士珂不時前來坐坐,一壺香茶,天南海北,相得甚歡。
唐書記長也常來元和記串門,漸漸地,三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這一年中秋節(jié),元至善提前打了招呼,自己精心制作了月餅,晚上又專門買了時令水果,炒了幾個好菜,燙了一壺好酒,要和楊、唐二人把酒賞月,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楊士珂來得早,唐平倫來得晚,月上中天,元至善的賞月聚會正式開始。
元和記的后院中,三人圍一小桌坐定。
元至善在桌邊一花瓶架上的銅鼎中插好香,點燃,轉(zhuǎn)身斟滿酒杯,說道:“花無百日紅,人難百日安。今夜月明如洗,元至善借神靈天光,敬兩位先生一杯,感謝你們多年的關(guān)照情誼?!?/p>
楊、唐二人皆大笑,齊聲說道:“先生年長,跟你結(jié)交,我們?nèi)饲槭拦书L進多多,堪稱三生有幸,你還感激誰呀!”
說笑間,唐平倫拿起一塊月餅,說道:“能嘗到先生親手做的月餅,真是人生大福氣,不過,我有一個疑問,這月餅為何和大鍋盔一樣,也缺了一個小角?”
元至善聽了,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楊士珂道:“你不答,我來猜猜。是不是有什么寓意?暗含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之意?”
“不錯,是有那么點兒意思,但好像又不全是?!碧破絺惤又鴹钍跨娴脑掝^,“我想,除此之外,其中似乎還有著現(xiàn)世現(xiàn)說的味道,天下不寧,軍閥混戰(zhàn),百姓流離失所,山河難歸一統(tǒng),所以總是天圓地方,終缺一角,對不對?”
元至善看他們認(rèn)真起來,端起酒杯,說道:“來來來,咱們邊喝邊說。其實,根本沒那么麻煩,我早就說過了,不過就是一個記號罷了?!?/p>
夜色漸深,談興正濃。
唐平倫道:“我聽曾步軒說過,至善兄原來在京城宮里做過御廚?”
元至善道:“他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跟他相識,正是他又病又餓快要去見閻王爺?shù)臅r候,至于后來我?guī)煾凳账?dāng)徒弟,他也沒有正經(jīng)學(xué)手藝,惡性不改,弄出事來進了監(jiān)牢。他沒出獄,我就離開了京城,他如何清楚我的經(jīng)歷?我倆本來就無深交。無德又無才,這種人竟能當(dāng)官,我真是搞不明白了?!?/p>
唐平倫道:“你說得不錯,姓曾的完全是個無賴,他靠在北京巴結(jié)段琪瑞混進軍隊,他叫段執(zhí)政為干爹,一出頭就混了個團長,不久又升成師長,其實是草包一個,對打仗狗屁不通,整天想的都是干壞事?!?/p>
楊士珂道:“如今這世道,哪里還分香臭?幾乎全是這類東西走了鴻運!”
提到眼前亂糟糟的日子,三人一時感慨唏噓,久久無話。
默默喝了幾杯悶酒,唐平倫道:“這幾年,列強辱華,日本猶為兇殘,霸占東北,陰圖全國,可恨當(dāng)權(quán)者竟自視外患于不顧,一味沉溺內(nèi)戰(zhàn),自相屠戮。長此以往,亡黨亡國即在眼前,唉——”唐平倫重重地嘆息一聲,“世亂民苦,黨派傾軋,這官場實在污濁難耐,過了中秋,我也準(zhǔn)備辭職不干了?!?/p>
楊士珂道:“你不干了到哪里去?神州陸沉,赤縣失色,帝鄉(xiāng)又在何方?”
唐平倫道:“我回東北老家,啃苞米棒子殺倭寇!凍餓而死也比眼下防共剿共殺自己人好!”唐平倫多喝了幾杯,一掃儒雅之態(tài),雙目大睜,頭臉通紅。
元至善被唐平倫的一番言語感動,他舉起酒杯,道:“唐兄,古話說,公門里頭好修行。官無大小,民命如天,與其別人干,不如自己干,何必替虎狼讓道!我元至善是個粗人,如今已與楊先生結(jié)為親眷,若你不棄,愿我們?nèi)俗越袢掌鸾Y(jié)為生死之交,同甘同苦,共度此生?!?/p>
連元至善自己都沒有想到,賞月聚會竟有了這樣一個高潮。三人一齊拜了天地日月,干了杯中酒。
唐平倫言道:“有了兩位兄長作后盾,這官場再骯臟,我也要激濁揚清地干下去,絕不回頭!”
楊士珂道:“好,唐兄說得好,為民做官,雖苦亦樂!山河破碎不怕,怕的是人心破碎,無論多少風(fēng)雨晦明,天上的月亮終究是圓的!”
元至善舉杯說道:“對呀,只要人心是圓的,亂世定難久遠,來來來,干!”
冬去春來,冰消雪融。
過罷新年,元和記重新開張。不久人們就發(fā)現(xiàn),老板元至善更像一個喜菩薩了,進出元和記的人也比以往多了,生意也更紅火了。
剛過清明,從陜西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元大蘋他們諸事平安順?biāo)?,有老家親人照料,一切都好,請兩個長輩注意身體,千萬莫操他們的心。
一天,唐平倫來說:“曾步軒升調(diào)南京當(dāng)大官去了,聽說是拉上了汪精衛(wèi)的關(guān)系?!?/p>
元至善聽了,氣得連唾數(shù)口,罵道:“顛倒陰陽,混淆黑白,這是狗日的啥世道!”
但曾步軒滾蛋終歸是大好事,元至善找到楊士珂問:“狗日的走了,該叫孩子們回來了吧?”
楊士珂聽后,半天無動于衷,又搖搖頭。
元至善大為不解,問道:“親家,你這是怎么了,你不想他們?”
楊士珂把頭靠向元至善,俯耳低言道:“不是不想,是不能回。他們現(xiàn)在都去住窯洞了,昨天老家那邊有人過來帶的口信,我也正準(zhǔn)備去給你說的?!?/p>
元至善一聽愣住了,住窯洞是他跟楊、唐平時說話時的隱語,那意思就是指陜北共產(chǎn)黨朱毛一伙人。
“那……那……”元至善“那”不出內(nèi)容來了,心里一時不知是啥滋味。
楊士珂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何況鞭長莫及呢。再說,他們都長成大人了,自有主張,往后的路是靠他們自己走的,老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還是管好自己吧,管好了自己也是為他們呢?!?/p>
轉(zhuǎn)眼即是端午,一紙調(diào)令,唐平倫升任襄陽行署黨部書記長。
走馬上任之時,風(fēng)不吹草不動,唐平倫只在元和記和楊士珂、元至善吃了一頓家常便飯,三人灑淚揖別。
唐平倫是坐船走的,夏水初漲,天低云暗,漢水滔滔,細雨凄迷。
占城水西門大碼頭上,唐平倫緊緊拉住楊、元二人的手,說:“如今國家不寧,世事難測,然中日之間必有一戰(zhàn),襄陽占城雖說近在咫尺,終是山水阻隔,相見不易,二位兄長若有什么緊急之事,一定要及早告知小弟……”
離開老友,唐平倫很有些傷感,但更多的還是擔(dān)心,因為接任的又是一個如曾步軒一般的無賴,名叫余定臣,綽號余大棍子,是個殺人狂般的兵痞。
唐平倫的擔(dān)心果然沒有多余,他離開還不滿兩年,余大棍子就找上了元至善他們的麻煩。
事情還真有點兒棘手。
余大棍子以“私通共黨,危害國家”罪,抓了元至善。起因是陜西商洛警備隊破了一個地下共產(chǎn)黨案,其中一個叛徒供出了占城元和記老板元至善為陜西紅軍偷買大批醫(yī)療器具和貴重藥品一事。案情重大,南京專電嚴(yán)令鄂省迅速輯捕元至善。余大棍子接令后立即下手,元至善于是被五花大綁丟進了大牢。
楊士珂知道后上下使錢,打通關(guān)節(jié),終于在元至善被抓的第三天來到獄中。
楊士珂道:“元先生,讓你受苦了?!?/p>
元至善盯一眼旁邊的看守,大聲道:“楊先生,我冤枉!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元至善從來不含糊!他們不明不白地亂抓人,我冤枉!楊先生,你在外頭,可要幫我說話,為我伸冤啊!”
楊士珂明白,元至善這是在給他說,要他放心,元至善不會攀扯人。對這話楊士珂絕對相信,因為這買藥的事本來是兒子楊文羽帶信叫他做的,可他一直閉門教書,對生意之事一竅不通,萬般無奈之下,就試著給元至善說了實情。元至善一聽立即說道:“只要是文羽、大蘋他們的事,你盡管說,由我出面辦。不相信別人,還能不相信自己的兒女?他們干的事我不懂,可我知道那是正事,是好事,莫說犯法,掉頭我都不悔!”本來,元至善干事精明過人,處處都做得滴水不漏,想不到從別的地方出了岔子。
為救元至善,楊士珂拼了老命,動用了一切新老關(guān)系,他賣了祖宅,托人給余大棍子送去五十兩黃金,先穩(wěn)住姓余的不致亂來,又到襄陽見了唐平倫。
唐平倫說:“我早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根本來不及補救。不過,之后的事情我會盡最大努力拖下去,尋找機會救人。眼前,國民黨內(nèi)派系林立,蔣汪不和,在對日問題上,兩派暗中已是劍拔弩張,時刻有火并可能,上下一團亂糟糟的,估計暫時也顧不了其他。這恰恰是個機會,如果南京有人,直接活動上層,效果就更好。”
楊士珂從襄陽順流直下,前往南京,他有兩個學(xué)生在那里當(dāng)大官。
半年過去,元至善終于走出了牢房,給了個說法是受壞人蒙騙而過失犯罪,特從輕懲治,罰銀洋一千,交保釋放,著地方政府嚴(yán)管,以儆后來。
出獄那天,楊士珂去接,元至善一出牢門,就看見楊士珂在門外,他幾步上前抱住楊士珂,在他耳邊道:“你跟文羽他們在一起吧?這以后,我也要跟你一樣!”
沒多久,占城元和記又開門營業(yè)了,不過這次元和記可不是光開飯店賣饃賣湯了,它還掛出了另一塊山貨行的招牌“圓豐大”。
圓豐大只做水運生意,它有四條三十噸的貨船,兩條跑上游,至漢中;兩條跑下游,至漢口。做的就是買賣木耳、木炭、桐油、土漆一類的大宗山貨。圓豐大生意很紅火也很順利,因為有占城黨部書記長兼警備大隊長余定臣處處關(guān)照。他當(dāng)然不是白干,筆筆生意中都有他三成的紅利。這一手是元至善有意提出來,楊士珂去辦的。余定臣一聽,當(dāng)時眼睛就瞪得如牛蛋大,天上掉元寶,求之不得!不出錢,不操心,空手得錢,這可是做夢都少有的好事!
生意做得遠做得大,忙碌可想而知。而除了寫寫賬單,排排日程計劃之類動筆頭子的事,一應(yīng)日常雜務(wù)楊士珂根本遞不上手。還有飯店,那邊雖說已交給徒弟打理,但大事還是元至善在操心,所以他一般不輕易出遠門。比如說跟船隊入川陜買貨是生意上的要害,可他就從來沒去過,倒是叫楊士珂跑過不少次。
一個伙計回來對他說:“楊先生也太夫子氣了,沿途屁事不管,一味吟詩作畫,逢到有個破廟古寺的,他高興了一進去能住好幾天。山里頭的朋友還不少,船上帶些東西都白送人了?!?/p>
元至善聽了,哈哈一笑,道:“不管他,讀書人,脾性怪,你只管伺候周全就是。”說完給那人一大把賞錢,笑道,“喝酒去,拿個雞腿占住你那張破嘴!”
突然有一天,元至善逢人便說有宗大生意在下江,他要親自出面接洽,必須下漢口走一趟了。他當(dāng)晚就去找了余定臣,送去三個月的紅利,順帶請他開了一張占城黨部外出公務(wù)的特別通行證。
從漢口回來,元至善不僅談成了生意,還特別邀請了南京、上海的幾個商行老板來占城考察。一共八人,老少不一,在占城小住兩日,接著又逆水西上,說是要到漢中去看看。
上行是楊士珂陪的,半個月后,楊士珂回來了,客人卻只回來了一個賈老板。楊士珂說,其他的人進川了,一齊到重慶,然后從那里坐船回家。
從山里回來的當(dāng)晚,在中津書院藏書樓的小屋里,楊士珂在窗口望風(fēng),賈老板把一張小紙片貼在書柜上,上頭畫著紅旗,旗上有五星錘子鐮刀。賈老板領(lǐng)著元至善舉起左臂宣完誓,擁抱了他,小聲道:“謝謝,同志!此次坐你們船北上的人中有一位是中央領(lǐng)導(dǎo),他要我一定轉(zhuǎn)達對你的感謝之意。元至善同志,歡迎你在革命艱難時期加入自己的組織!”
元至善激動得發(fā)抖,嗓子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賈老板說:“眼前形勢復(fù)雜,日本人得寸進尺,氣焰囂張,大戰(zhàn)時刻都會爆發(fā)。國民黨屈于黨內(nèi)左派和民眾抗日呼聲的壓力,已經(jīng)表示愿意與中共談判合作,共同抗日。但是右派以蔣介石為代表,卻始終不放棄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反動策略,最近又連連督催張學(xué)良再出重兵圍剿陜北紅軍,中央正在積極采取應(yīng)對辦法。組織上認(rèn)為,占城地交三省四縣,正是反動勢力的薄弱點,水運便捷,隱蔽性強,作為一個交通站,作用重大,一定要堅持辦下去。另外,為了形勢需要,上級決定調(diào)楊士珂同志到特委工作,后天報到?!?/p>
賈老板最后說:“今后,交通站由元至善同志全面負(fù)責(zé),跟我單線聯(lián)系?!?/p>
1937年,對中國是個重要年頭。對占城元和記與圓豐大的老板元至善個人,同樣也是一個重要年頭。
自打過了清明,元至善的身體就出了幾次毛病,常常在突然間眩暈一下子,眼睛一黑,人就向下倒。有兩次身邊沒有人,元至善一下子抓住旁邊的東西,才沒有摔下去。那一刻過去,就跟沒事一樣了。有兩次是在船上清點貨物,他頭一暈差點兒掉下河去。身邊的伙計嚇了一跳,要找人扶他去醫(yī)院,他連忙止住,說:“沒病沒病,小時候留下的一點兒驚風(fēng)而已。我自己明白,累狠了,睡兩天就好?!?/p>
背地里他自己去了教會醫(yī)院,找了著名的洋人醫(yī)生費格理給他看病。
費格理診斷后,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你心臟有毛病,要立即住院,很嚴(yán)重,要去上海開刀。”
元至善沒有聽費理格的,也沒有叫任何人知道他去過醫(yī)院。
夜里躺在床上,元至善想來想去,決定不對任何人講,挺著干下去。眼下國內(nèi)外的形勢都非常緊張,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情況瞬息萬變。不少人和物資,主要是藥品正在不斷地往北邊傳送,他這個交通站可是個命脈關(guān)口,絕對不能出問題。他要是躺下了,一時根本沒有合適的人來頂替,因此他決不能歇下。
主意一定,他找到費格理,開了不少西藥,每天服用。費格理直搖頭,叮囑他千萬注意,有了情況要馬上告訴他。
時間到了7月7日,日本人撕破臉皮,悍然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
9月,國共兩黨正式聯(lián)合抗日。
眨眼間便到了年底,幾天時間里,元至善有了一段瞬息萬變的經(jīng)歷。
離元旦只差3天,余定臣在漢口被槍決,罪名是走私煙土,數(shù)量巨大。半月前余定臣被人直告南京,上頭嚴(yán)責(zé)鄂省從快抓捕,后經(jīng)軍事法庭判處死刑。上峰明令在無人接任之前,占城書記長一職暫由唐平倫兼任。
自從得知余定臣被抓,元至善就一直盼著唐平倫來占城,他們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見面長談了。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元旦這天,從大門打開不久,驚喜就一個接一個地迎面撲來。
頭一個來敲元和記大門的是唐平倫,他還帶來了一個元至善根本想不到的人,就是他的小兒子元大水。
見面的驚喜不用多說,當(dāng)?shù)弥笏缃褚呀?jīng)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總參謀部高級顧問,此次到占城是為了與鄂豫川陜四省邊地共產(chǎn)黨游擊隊的代表談判合作抗日事宜的時候,元至善除去久別重逢的高興之外,又多了不少為國家大事祝福的心情,他心里說,大水有出息了,我這顆心總算放下了。
元大水告訴父親,他離家之后并沒有去意大利,而是跟威爾士一起到了日本。在那里他親眼看到日本軍國主義的囂張氣焰,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日本侵華的野心,所以他決心留在日本,學(xué)習(xí)研究日本國情,準(zhǔn)備以后效命祖國。幾年過去,中日形勢緊張加劇,元大水毅然回國進入了南京國民政府。
元大水說,一回國,他做夢都在想著早點兒回家,但緊接著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最高統(tǒng)帥部日夜忙碌,他遂以占城本地人的條件,被上面任命為占城國共合作談判的國軍代表,在南京一直等待上頭審批后,才日夜兼程趕了回來。
唐平倫道:“有大水代表在占城主陣,真是這一帶民眾的莫大幸運。至善兄,共產(chǎn)黨方面已有通知,他們的人就這一兩天到,屆時,占城縣黨部應(yīng)當(dāng)略表地主之誼,我想還是要請你出手主廚,為客人接風(fēng)洗塵,地點還在你這元和記,行不行?”
元至善道:“行行行,當(dāng)然行!國共合作是大喜事,我元至善能為抗日略盡綿薄之力,正是求之不得?!?/p>
正在說得高興,一個伙計走來對元至善耳語了兩句,元至善立刻眉開眼笑,叫道:“好啊,平倫兄,真是喜事成雙,楊士珂回來了,馬上就到!”
唐平倫大驚大喜道:“怎么這樣巧!數(shù)年不見影,相會在一朝,他不是回陜西老家了么,怎么也想起來回占城湊熱鬧?”
元至善道:“大水,這楊士珂先生已經(jīng)是你大蘋妹妹的公爹了,他的公子楊文羽你也認(rèn)識?!?/p>
元大水道:“爹,我知道,在襄陽那幾天,唐書記長都給我講過了。”
元至善道:“大水,唐書記長跟我和楊士珂先生是結(jié)拜弟兄,這他沒有跟你說吧?公務(wù)上我不管,私下里他可是長輩,平倫先生對我們家有大恩哪!”
元大水連忙言道:“那是那是,對書記長我要稱唐叔的?!?/p>
此時,有人大笑著走進來,正是楊士珂。
眾人又是一番寒暄親熱。
楊士珂拉住元大水,左看右看,對元至善道:“至善兄,你看你這兒子多氣派、多出眾!”
元至善道:“大水,快叫干老?!?/p>
元大水連忙叫了一聲“干老”。
楊士珂笑道:“大水,你回來好啊,國共兩黨合作抗日,大得人心,如今你是占城國軍的代表,你不知道吧,我可是鄂北豫西游擊大隊一方的代表。有了兩黨聯(lián)合抗日,有了全國民眾同仇敵愾,有了社會各界的毀家紓難,再加上血肉親情,占城的合作一定圓滿,抗日大舉一定成功。大水,你說呢?”
元大水還沒有答話,唐平倫卻叫道:“哎呀,楊兄,你什么時候也成共產(chǎn)黨了?”
元至善也附和道:“是呀,你這個教書匠也會使槍弄棒了?”
元大水也非常吃驚,他的吃驚與眾人不同,因為就他所知,參與占城國共談判的共方代表是從陜北直接派來的人員。
元大水極其恭順小心,他緊緊握住楊士珂的手,道:“您老當(dāng)代表,小侄一定好好配合,凡事還請您老多多指教?!?/p>
元至善道:“好好好,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了,親不見外,唐書記長,這略盡地主之誼還用得著嗎?”
唐平倫一笑,道:“自家人用不著麻煩客套,但至少也得來點兒表示吧,因為兩黨合作可是大事!我想,這樣辦,至善兄你看行不行,后天晚上就在元和記置辦幾桌酒席,一為諸位代表接風(fēng)洗塵,二也算預(yù)祝談判成功,三呢還有點兒紀(jì)念意義。飯菜不能麻煩,大路貨最好,從簡從實,一切為了抗戰(zhàn)!”
第三天晚上的接風(fēng)筵席的確簡樸,但元至善往往出人意料,飯菜又做出了高峰。一是每桌菜都是魯、川、粵、鄂、閩、蘇、浙、湘、徽八大菜系各兩盤,二是他終于烙出了一個整圓的大鍋盔。
唐平倫見到他又烙了鍋盔,知道那極費心力,埋怨道:“就怕你太過操勞,你還是拼了老命,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p>
元至善道:“錯了,江山也不易改,要不咱還抗日干啥?對我來說,能熬到今天,熬到大伙坐在一起商量國家大事,這輩子可是個大坎,大喜事!你看出來沒有,我今天炒的菜,一桌子就包了全天下的菜,我今天烙的饃,也是正宗的九州團圓大鍋盔,我這個鍋盔王,一輩子盼來盼去,就是盼個大團圓!”
楊士珂道:“哈,至善兄賣老,剛剛挨到耳順之年,就口口聲聲一輩子了,往后的日子你還過不過?要說,錦繡日月還全在后頭呢!現(xiàn)在,我提議,為慶賀今天談判順利,為今后占城軍民的抗日勝利,為名揚四海的鍋盔王專門做的‘九州團圓餅’,共同暢飲一杯,來,干!”
筵席自始至終充滿著喜慶氣氛,人人高興痛快,尤其是元至善,與平時相比完全變了個人,他酒喝了不少,話極多,情緒也特別活躍,到最后竟然開口唱了一段京戲《將相和》:
國泰民安將相和,
文武同心宏才展,
國家富強是所愿,
將相和好萬民歡。
……
元至善一張口,大家都呆住了,因為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唱戲,雖然大家也聽出來他的嗓子和唱的角色不太相配,但他吐字清晰,板眼合仄,一招一式,顧盼生輝,看得出原本就有著不淺的功底。
元至善唱完最后一句,身子輕輕搖晃了一下,唐平倫在他旁邊,伸手扶住道:“至善兄,你太累了,也太激動了,要注意保重身體啊。”
元至善點點頭,早已是淚花晶瑩。
靜夜里,元大水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晚筵上的情景反復(fù)在眼前重現(xiàn)。他心里明白,整個晚上,人人都高興,包括跟他一起從南京來的幾個部下。只有他一個人是喜憂參半,憂大于喜。因為,他的身份特別,此次到占城,臨離開南京,突然被委員長召見,幾乎改變了他之前的一切想法。委員長只是問暖噓寒地客套了一番,指派的人卻亮給了他全部底牌,原則只有一個,談判只是一方面,另外的任務(wù)就是要留心查清占城方面共產(chǎn)黨武裝力量和組織力量的情況,并及時密報南京。上頭認(rèn)為,雙方談判正好是個突破口,從對方出面的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而后順勢摸到他們的核心中去。但是,叫元大水沒有想到的是,對方似乎也不傻,出面談判的竟然是個地方開明人士楊士珂。
元大水清楚,楊士珂是共產(chǎn)黨,但絕不可能是談判代表,真正的代表是從延安來的,姓屈,叫屈天洪,一個地道的豫西漢子。
想來想去,元大水腦袋都想疼了。他心里非常矛盾,他當(dāng)初要求到占城來當(dāng)代表,絕不是要懷著另一種心腸,戴著假面具來見家鄉(xiāng)父老的。他有一腔熱血要報國,他做的事情至少要對得起父親。可是,他如今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無形的枷鎖,他是一名頗受委員長器重的黨國精英,蔣委員長對他有知遇之恩。然而,父親在筵席上忘情的樣子,又給他敲了警鐘,使他又想到從南京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再次沉浸到各地民眾高漲的抗日激情中。就這樣他翻來覆去整整一夜,腦海一刻也沒有安寧。
天色初明時,疲困中的元大水剛剛合上眼皮,突然又被一陣喊叫聲驚醒。有人在室外通報,代表的父親突然去世了!
元至善是在睡夢中走的,早上徒弟照例叫他時,發(fā)現(xiàn)他已全身僵硬。
聞訊趕來的洋大夫費格理,看過元至善的遺體,連連搖頭,口中嘰里咕嚕地說個不停。他的學(xué)生翻譯道:“病早查出來了,心臟病,很嚴(yán)重,是動脈惡瘤,需要到上海開刀。元老板不愿去,說是太忙,他走不開……”
元至善沒有留下遺書,在他臥室的桌子上放著筆墨,有幾張紙,上面有不少文字,像是寫了些什么。
唐平倫拿起來細細看著,突然心中猛地一緊,失聲叫道:“啊——”
元至善留下的文字這樣寫道:
某,元至善,世之至卑者。生于山西解州,父母早喪,至今愧違鄉(xiāng)梓。漢水迢迢,家山萬里,思而望之,垂淚不語。至善幼弱孤苦,無名姓,人皆稱小三,多病,幾不得生,不知何時隨何人至京師,稍大,掮遞入宮,受閹,命值御膳房。生而不全,飲泣茍活,幸遇恩師王諱魁義先生,關(guān)懷備至,情比父母。王師主掌御膳房廚藝,謂予曰,汝心善慈,能繼吾志。特為某取名元至善,元者,圓滿和合者;至善,《大學(xué)》中言“止于至善”者,并盡傳其烹飪絕技于吾。
不數(shù)年,凡宮中御膳一應(yīng)菜肴皆通達嫻熟,無人出吾右者。吾師白案尤精,其一品大鍋盔“九州團圓餅”獨步天下,個中奧妙亦盡傳于吾。吾師常言,民以食為天,世以元為福,操刀廚下,雖在末流,亦當(dāng)時時不忘國民之大者!師之壯語,初不明曉,漸及年長,略通其義,益敬重如父。
帝驚師之廚藝高妙,又喜師之學(xué)問宏博,不時垂詔而與之長談。吾師亦誠恭忠赤,助帝變革,多有直言。太后竟大不悅,怒言,閹豎干政。遂逐師出宮,吾與眾弟子皆同受。后于京西僻地開飯莊聊以維生,雖困頓饒日,然山樹巖泉,采美酌鮮,窮居高望,惟適則安,亦其樂融融,頹然于自在自得之中矣。
嗟夫,如韓子言曰: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乃吾師與眾弟子之尋常生計也。
某命亦賤,一世難為全人,然吾師之教,須臾不敢忘也,全善之求,決心一以貫之,命盡則止也。
于是,吾則幸有養(yǎng)子三,兩兒一女,情同骨肉,飯哺神涵,皆具善德。大兒英勇,為民作古。二子英武,選入中樞。一女聰慧,自強自立。三子皆有全善之志,堪當(dāng)國之重器,如此,吾至九泉方不愧對吾師矣。
吾二子大水,肩負(fù)重命,坎坷必繁,然則只要心定如一,再再全善二字,順從民意,聯(lián)絡(luò)各方,諸事皆不難厘定,前程當(dāng)步步錦繡。
嗚呼,不全之身,能有三子以繼吾師及吾之心志,夫復(fù)何憾?今日舉國合作抗日,實已見大統(tǒng)顯跡,夫復(fù)何憾?重疴起復(fù),體多不適,實乃少時酷虐之刑所致,天命如此,夫復(fù)何憾?
為慶兩黨合作之大喜,某飲實已過之,心神亢然,夜不安寐,遂濡筆以記……
文章至止絕筆,沒有寫完。
眾人傳看文章,皆默默無言。最后,滿眼是淚的元大水,小心翼翼地把文章裝進了貼身的衣袋。
元至善的葬禮隆重莊嚴(yán),是合墓,大碑上刻著他和韓巧枝的名字。祭吊的人極多,占城萬人空巷,四鄉(xiāng)八里川流不息。
主祭人為襄陽行署書記長唐平倫,參與者包括了占城黨、政、軍、工、農(nóng)、商、學(xué)、民各界名人達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天道維缺,人心共圓。人們深深地懷念一個終生掙扎、奮斗不止的前行人。
楊士珂在祭詞中說,元至善先生雖然身子不全,但他的善心大全,他的人格大全,他的志向大全,他不僅是占城民眾的代表,更是今日苦難深重的國人的代表……
從墓地回來,元大水找到楊士珂,說:“楊叔,請您盡快告知屈天洪,我知道,他才是你們的代表,我要立即見他,我有重要話說?!?/p>
三天后,唐平倫向南京拍發(fā)一封電報,上稱:占城談判圓滿完成,然我方代表元大水突然失蹤,請速派要員接替云云……
公元1948年初春,一支解放大軍經(jīng)過占城南下,軍紀(jì)嚴(yán)明,士氣干云,老百姓夾道歡呼,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隊伍的洪流經(jīng)過東門之時,突然從后面馳出兩匹烈馬,嘶嘯著向東門一側(cè)的鐵牛山頂奔去。
鐵牛山北坡,兩個騎馬軍人跳下戰(zhàn)馬。一年輕軍人綰馬默立,一年歲稍長者整整衣冠,走到一座高大的墳?zāi)骨?,脫帽低頭默祭。禮畢,把軍帽遞給綰馬者,并示意其略略退后,接著再次整理衣裝,而后雙膝跪地,連叩三個響頭。
兩人重新上馬之際,年輕軍人問道:“司令員,這里面是……”
被稱作司令員的人,正是英姿不減當(dāng)年的元大水。
元大水抬頭看看天上,又看看山下,答道:“他們就是我的生身父母親!”說完一聲,“走!”
馬鞭一揮,雙駿齊嘯,箭一般奔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