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有余慶墨也香

逸舟

古代書法家怎樣過元宵節(jié)？那些元宵節(jié)書法有怎樣的文化內(nèi)涵和藝術(shù)特征？新年余慶，展卷同溫，墨香深處是濃濃的節(jié)日情懷。

在古代，書法有記事功能。對于書法家來說，元宵節(jié)最大的快樂莫過于約三五好友飲酒對詩、揮毫潑墨，意興盎然之際，提筆記趣，一幅幅書法佳作也應(yīng)運而生，傳為佳話。

新歲展慶情誼深

宋元豐四年（1081年）元月二日，黃州地區(qū)新年的余慶歡歌猶在，蘇軾卻感覺有些孤獨。這是他被貶謫到黃州的第二年，雖然他生性豪爽，不拘小節(jié)，但是官場屢屢失意難免讓他有無法排遣的寂寞。于是，他想到了好友陳慥（字季常）和李常（字公擇），剛好他收到了李常的書信，說元宵節(jié)前后來黃州，便趕緊給陳慥寫了一封信，相約元宵節(jié)在黃州相會。這便是《新歲展慶帖》。

陳慥與蘇軾是同鄉(xiāng)，早年就相識。后來，陳慥隱居于黃州城北百余里的岐亭，在當(dāng)?shù)仡H有聲望。蘇軾初到黃州時生活困頓，陳慥為他提供了很多幫助。在《東坡集》中有16封蘇軾寫給陳慥的信札，均是寫于黃州，可見二人往來頻繁，情誼深厚。這在《新歲展慶帖》中也有所體現(xiàn)。

蘇軾《新歲展慶帖》紙本墨跡，縱30.2厘米，橫48.8厘米，以行書寫就，內(nèi)容看似隨意，卻暗含整肅與恭敬，字里行間透露對友人的關(guān)愛和敬重。其開頭寫道“軾啟：新歲未獲展慶，祝頌無窮”，首先表達了對陳慥的新年祝福，十分恭敬。這兩行字楷行兼具，筆法自然而有法度，隱然有“二王”（王羲之、王獻之）之風(fēng)，可見蘇軾不凡的書法功底。接下來全文分為3個段落，備述寫信緣由，邀請好友元宵節(jié)相聚，還涉及送沙枋畫籠、扶劣膏及借茶臼茶椎等事?？赡苁菍懥T意猶未盡，他又另附一紙，以小字告知陳慥，壁畫損壞了不要郁悶，調(diào)侃他只要把潤筆費擺在新屋里，不愁沒有好畫。

整體來看，《新歲展慶帖》是蘇軾由早年進入中年的過渡風(fēng)格作品，“尚意”書風(fēng)剛剛成型，與其次年所寫《寒食帖》的濃墨重筆、起伏跌宕也有所不同?！缎職q展慶帖》用筆爽利挺健，線條自然流暢，于法度之外有一種勁媚秀逸之氣，字的入筆、收筆、牽連動態(tài)交代分明，大小、粗細、疏密、欹側(cè)得當(dāng)自然。墨線自然流淌中，蘇軾還十分注意字的形態(tài)變化與揖讓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更多變化，如第11行和第12行兩個“人”字并排在一起，通過撇畫的長短和捺畫的收筆調(diào)整，使兩個字各具形態(tài)，避免了重復(fù)?！缎職q展慶帖》揮灑自如，姿態(tài)橫生，筆力雄健，骨勁肉豐，可見蘇軾秀逸勁健、天真爛漫的書風(fēng)，也是他和陳慥深厚友誼的見證。

《新歲展慶帖》原作曾經(jīng)明項元汴、清安岐等遞藏。安岐將此帖與蘇軾《人來得書帖》合裝為一卷，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董其昌在跋文中評“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正體現(xiàn)了蘇軾率性自得、灑脫天真、尚意自然、不矯揉造作的藝術(shù)追求。

夫婦對飲濡雅墨

問夜夜何其，眷茲燈火夕。

月出屋東頭，照見琴與冊。

老婦紀(jì)節(jié)序，清夜羅酒席。

右蠻舞裊裊，左瓊歌昔昔。

婦起勸我酒，壽我歲千百。

仰唾天上蜍，誓作酒中魄。

勸君飲此酒，呼月為酒客。

婦言自可聽，為之浮大白。

—元·楊維楨《元夕與婦飲》

700多年前的一個元宵節(jié)，元代書法家楊維楨與妻子家中對飲，望著燦爛燈火、皎皎明月，不禁詩興大發(fā)，寫下了這首《元夕與婦飲》。在官場久經(jīng)坎坷的楊維楨有些累了，孤獨的心此刻難得放松，更體驗幾分夫妻相敬如賓、詩意纏綿的欣喜。寫罷，他把詩給妻子看，妻子言道：“人言天孫思妃，不如月娥守孤。不知羿婦相棄以犇，曷若織女相望以久久也?！睏罹S楨深以為然。后來楊維楨把此詩抄錄給子剛和宗唐兩位地方官員，把妻子的話作為款識寫進了書札里。

楊維楨的詩十分抒情，他的書法也同樣具有抒情性，在元代書壇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特征。《元夕與婦飲》書作縱28.7厘米，橫57.3厘米，正文12行，真、行、草三體相雜，行草中多雜入章草筆法和結(jié)體特征，還有一些字借鑒了篆隸筆法，如“夜”“眷”“冊”“奔”“魄”等。其用筆不拘一格，字形大小懸殊，老辣峻利，給人以力透紙背之感。章法上，字距與行距不分，相互交錯，跌宕起伏，如亂石鋪街，雜而有序。這種布局看似隨意，其實是經(jīng)過認真經(jīng)營的。楊維楨雖然性格狂怪，寫字卻是一絲不茍。款識以小字行草寫就，筆畫交叉，字字揖讓，流暢婉轉(zhuǎn)，與正文相映成趣。全篇洋溢著一種跳蕩、激越的節(jié)奏，氣勢豪放，有一種狂怪清勁之氣。

楊維楨借此書札表達了自己雖然悠游世外，卻依然倔犟剛強、堅持自我的精神追求。他的個性被訴諸筆端，融于詩里，傳達出強烈的情感特征。他把妻子的話錄入，也表達了對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的重視與珍惜。對他來說，那個元宵夜已經(jīng)定格在筆端，定格在詩中。

700年后，我們面對書札依然能想見楊維楨夫婦白發(fā)相守，元宵之夜月下舉杯對飲的情景。

耄耋引墨起風(fēng)檣

明崇禎七年（1634年）元宵節(jié)，80歲的董其昌又一次臨寫了米芾的《天馬賦》。他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臨摹了，一向孤傲的董其昌唯獨對米芾情有獨鐘，在其晚年，這種推崇尤為強烈，米芾在他心中的位置甚至超越了“二王”。雖已至耄耋之年，但是董其昌心中的風(fēng)檣陣馬依然活躍，他將其訴諸筆端，用墨線在元宵節(jié)潑灑出不一樣的色彩。那些世俗的喧囂和熱鬧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意義，唯有書法可以讓他抒懷盡興。

這次臨寫的《天馬賦》版本是董其昌從長安購得，與以往刻本有所不同，他終日展玩不倦，元宵之夜乘興臨寫，竟與之前的版本多有相合之處。臨罷，董其昌喝了一口茶，提筆寫下了款識“甲戌春正上元日也，八十翁董其昌識”，鈐上“宗伯璽”“董氏玄宰”兩枚白文印，然后手捻須髯，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想起22年前臨寫的《天馬賦》長卷，那時正是他的書法成熟期，開始跳出“二王”、蘇軾的束縛，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但是他依舊臨帖不輟，對顏真卿《裴將軍詩》、褚遂良《枯樹賦》、蘇軾《寒食帖》等唐宋法帖無所不及，而他最中意的、臨寫最多的還是米芾的《天馬賦》。

董其昌一生見過米芾4個版本的《天馬賦》，雖然已經(jīng)臨寫過多遍，但每次都有不一樣的體驗。以往總是寫大字長卷，追求米芾風(fēng)檣陣馬的氣勢，這次他嘗試以小字臨寫，更多融入了自己的書法理解，線條更加流暢生動。他把風(fēng)檣陣馬隱藏起來，在字里行間斂起鋒芒，書寫一段安閑靜謐的流美時光。他很欣慰，如此長篇幅的書寫很耗費精力，對一個80歲的老人來說尤為不易，但是他一氣呵成，順利完成了書寫。鈐印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依然有著旺盛的活力。對董其昌來說，每次臨寫其實是一次再創(chuàng)作，他努力讓自己的書法保持新鮮感，一生都在想辦法超越前人，也超越自己。

《天馬賦》墨跡未干，映著老人的白發(fā)和窗外絢麗的彩燈，董其昌沉浸在藝術(shù)的遐想里。這年元宵節(jié)，他為后世又留下了一幅珍品佳作。

繁華何辨丑與妍

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元宵節(jié)前夕，乾隆帝在紫泉行宮寫下了一首詞：“冰凍春池那凍泉，行宮原構(gòu)溪前。到來人日仍逢倍，對去蟾徽欠邊。翠火落時篆每疊，燈舞處陣偏。圓光含元玉如鏡，有照中，無丑與妍?！逼涿枥L了元宵節(jié)前夕朗月高懸、燈火璀璨的行宮景象。

此時，剛過知天命之年的乾隆已經(jīng)做了27年皇帝，正春秋鼎盛，躊躇滿志。他在行宮中觀燈賞月，憧憬太平盛世，于是欣然命筆，題詞抒懷。此詩札共6行，詞占5行，落款占1行，每行都有界格，以行書寫就。乾隆帝喜附庸風(fēng)雅，書法推崇趙孟，在臨帖方面也下了很大功夫，他對自己的書法還是比較滿意的，不然也不會到處題字留言。不過他此幅詩札與其晚年的圓潤厚重書風(fēng)相比顯得有些纖細柔弱，或許此時他對趙孟的書風(fēng)還在臨寫階段，從中可以看出明顯的趙書痕跡。

乾隆的書法并非乏善可陳，他晚年的題字莊雅樸重，很有皇家氣派，不過“千人一面”，缺乏變化，降低了其書法的藝術(shù)性和觀賞性。雖然這首詩在他一生的4萬多首詩中算不得精品，書法也不算出彩，卻表達了他在元宵節(jié)的樸素情感和美好愿望。作為一代帝王，他開創(chuàng)了清朝輝煌盛世，文治武功無人可比，自詡“十全老人”，他眼里的元宵節(jié)不只有月和燈，還有更多的人和事。也許，圓月之下的繁華本“無丑與妍”之別，書法詩詞之外，是皇家的氣度與百姓的圓滿。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新年余慶，展卷同溫，墨香深處是濃濃的節(jié)日情懷。當(dāng)我們飲酒高歌，徜徉于月光燈彩之中，能否在前人的詩札里悟出數(shù)點心靈之光，留下一片墨箋，供后人欣賞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