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磊的填空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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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寫過一個離奇的故事：年邁的自己與年輕的自己，同坐一張長椅的兩側，面向赫拉克利特踏過的時間之河，熱切地攀談。他們都意識到身側的是另一個自己——卻又明晰地看見彼此間的高墻。時間帶來的差異，正是令親歷之人也無法理解的變化。

故事中的人年紀相差五十歲，但對年輕之人來說，時鐘總是走得更快。吳磊近日發(fā)現(xiàn)，自己和一個月前、甚至一周前的吳磊，或許就并非同一人：那個閑不住的、干勁十足的、“以工作為愛好”的吳磊，這陣想當條躺平的“咸魚”，徹徹底底地放空。

他的確“躺平”了。且是字面意思。12月是吳磊的生日月，去年這時，他說服家人和工作團隊，到離北京六小時車程的烏蘭布統(tǒng)，痛痛快快地在天地間度過自己的22歲生日?；貞浵頃r呈碎片狀，他時而憶起睫毛結霜，眼睛無法睜開；時而感到低溫下凍得生硬的韁繩摩擦著手指；時而又輾轉回到了馬背上，宛若騎著馬在雪原飛奔……幾個月前，吳磊還充滿雄心壯志，“今年來個更厲害的！”結果日期近在咫尺，答案卻悄悄改寫，“今年能量積攢失敗了……如果可以，還是希望生日什么都不用做”。

抵達烏蘭布統(tǒng)后，氣溫低至零下三十攝氏度，吳磊裹著極凍睡袋，全身貼滿暖寶寶，睡在曠野中的帳篷里；最后一天趕馬，他拿一根4米長的套馬桿，把三十多匹馬趕去草原覓食——這些常人眼中的體能極限挑戰(zhàn)，在吳磊眼中反而是最小的障礙。倒是前期準備一旦開始著手，他的內(nèi)心就記掛著：計劃是否可以更細致？備選方案是否能夠更完善？去年籌備的旅行視頻博客《騎有此理》，吳磊耗時幾個月提前作準備，也無怪他覺得，出發(fā)前的每一步都需要精力和能量，很是艱難。

他想過說走就走，不做任何計劃，又因對安全的顧慮有些躊躇。拿去年來說，吳磊第一次露營，又趕上烏蘭布統(tǒng)冬季防火期，不能生火，在戶外過夜其實有人體失溫的危險——“如果我們不做計劃，真的可能會在雪原上出意外?！弊詈?，他決定先試試咬牙睡睡袋，上車回旅店作為備選，車在一旁隨時待命，以保證他和拍攝團隊的安全。

吳磊也覺得，把計劃做得太過周密，將事態(tài)的發(fā)展揣進手心，是乏味的?！暗聦嵣?，無論做多少計劃，在大自然中都會遭遇未知，所以說，做計劃是為了從容地、安全地面對未知、度過未知?！焙芏鄷r候，即使清楚地知曉接下來要做什么，會遭遇什么，他也能將自己如新生兒般擁入環(huán)境中，打開敏銳且敏感的感官，“就像我在雪原騎馬，每時每刻都覺得好快樂、好暢快，你想象過很多遍，但實際的體驗還是完全不同的”。

包括他最喜愛的“地面飛行”，一段路反復騎也有新感受。有時，當耳邊只能聽到風聲，吳磊就開始想象肺葉在胸腔內(nèi)一張一合，心臟的血液經(jīng)血管流淌至大腿、甚至自行車，好像鏡頭倏爾鉆進他的身體，內(nèi)在運行的邏輯變得可視而鮮明?！熬拖駝勇鹘窃庥鐾话l(fā)事件時，心臟加速跳動，瞳孔變色，背景音樂一下起來了……”年輕男孩的腦海里總有氣泡般奇妙的想象——盡管那并非工作時的吳磊的常態(tài)。

更多置身于天地的時候，吳磊什么都沒想。戶外搭帳篷，先得在地面釘釘子，動輒三四十顆，他就重復地砸，砸到手指發(fā)麻。直到一種內(nèi)觀身體的本能產(chǎn)生，他逐漸感知身體能量的流動，以及身體運動的規(guī)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可以與身體如此接近：它似乎比想象中沉重，又似乎比想象中輕盈。

“現(xiàn)代人的生活和工作都很豐富，擅長多線程操作，比如說做一會兒工作可以看會兒手機?！眳抢谡f，“但當你進行單一的、重復的機械動作，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反而是在跟自己相處?！?/p>

麗貝卡· 索爾尼曾在《浪游之歌：走路的歷史》中寫到，理想意義上的行走是頭腦、身體和世界得以結盟的一種狀態(tài)，就像三個人物終于可以對話，或是三個音符突然組成了和弦。因而行走是貫穿思想的一種方式。放在吳磊的語境下，騎行或露營的體驗便類似于行走——他也漸漸領悟到，投入世界是為了回到自己。與世界的關系，亦是與自己的關系。

吳磊想要“躺平”，這并非一件常事。他承認“近幾年很少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但在新戲《草木人間》殺青后，變化發(fā)生了。

《草木人間》化用佛典《目蓮救母》的敘事內(nèi)核講述當代故事，吳磊飾演的角色目蓮試圖拯救誤入詐騙組織的母親苔花，最終，踟躕迷惘的兒子與信仰崩塌的母親，共同陷入了更絕望的境地。通讀文本，理解人物行為，理解目蓮如何“救”母，而母親如何“去執(zhí)”，理解更真實的親情……即便已經(jīng)做好功課，吳磊每天到達現(xiàn)場仍會發(fā)現(xiàn)“文本以外的東西”，“哪怕是再簡單的一場戲，都蘊含著讓人震驚的深意?！币惶焯殳B加之下，他終于覺得到了極限，身體和精神方方面面的極限。

正是這次“磨人”的表演經(jīng)歷讓吳磊想“消?！币粫?。11月殺青后，他還沒完全消化在劇組的時日，也“不太確定對這段經(jīng)歷的感受究竟是什么”。挑戰(zhàn)也好，歷練也罷，唯有耐心等待靜置后的沉淀，方能顯出。與其說吳磊近來是“躺平”，是休息，不如說，他試圖在靜止中審視自己，梳理內(nèi)心。

“大部分演員都是很擅長自我反省的。我們教科書上寫，演員是三位一體的，他是創(chuàng)作者，也是創(chuàng)作工具?！边@位演員說，“演員的自我就是創(chuàng)作工具，所以就必須對創(chuàng)作工具有清醒的審視的能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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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演員的吳磊，至少可以確信自己是自知的。相比作品結果的未知與不確定，表演過程是確切的——首要便是演員的用心。今年拍攝的《愛情而已》，吳磊飾演的宋三川被設定為羽毛球轉網(wǎng)球的職業(yè)運動員，擅長馬拉松、飛盤，于是他在三個月內(nèi)練習網(wǎng)球的揮拍、發(fā)球、截擊，而后各個項目輪著練；再往前說，由于《草木人間》的目蓮是個喜愛幽雅自然的少年，吳磊開始養(yǎng)植物，嘗試了解與植物溝通的感受；拍攝《星漢燦爛》期間，為了演出他心中少年將軍精瘦、干練的狀態(tài)，吳磊吃了四個月健身餐，每日堅持健身；更早的《盛夏未來》則讓他學會了打碟……對吳磊來說，為角色短暫學習各種技能，仿佛是家常便飯。他曾經(jīng)因此調(diào)侃，別人是三分鐘熱度，自己則是劇組的三個月熱度。

這種用心往往被定義為“敬業(yè)”，但吳磊覺得，當演員把自己視作創(chuàng)作工具，前期的一切打磨，都只是為了更好地使用工具，即完成表演?！八哉f，健身或者說學習各種技能是一種塑造。雖然作用力在我身上，但那也是完成我工作的一部分。它至少是讓我扮演另一個人的重要底氣?！?/p>

這些戲中人的技能綿延在吳磊身上——他們的個性亦然。吳磊偶爾對社交場合感到生疏，不知如何與陌生人交際，這種時候，他都會請出身體里的蕭闖，《啟航：當風起時》中那個愛玩愛鬧、熟絡的北京小爺，“如果是他，跟別人打交道會顯得合理且自然。我就會覺得，沒事，不丟人”。而《愛情而已》當中宋三川和梁友安之間互相奔赴、清醒又理智的愛，也讓他開始思索，如何通過角色去塑造一段真誠的、健康的親密關系。這些都是角色對于演員用心的反哺。

如果已經(jīng)足夠用心，接著就是，放松下來?！胺牌叫膽B(tài)去完成每一場戲，盡可能發(fā)揮到最好?！睆牧鶜q進劇組至今日，吳磊每年保持著固定的拍戲頻率，他希望，數(shù)量的積累，或是過程的努力，可以帶來些許自然而然的進步，“不是說要爭取這部戲比上部戲更好，而是要爭取每部戲演到自己當下的最好”。

表演是藝術，優(yōu)與劣無法被置于一臺秤上精準衡量，成長與進步，也無法對他構成一種緊迫的焦慮。吳磊似乎更警惕這種功利性的進步，他說：有時候，演員認為自己進步了，反而是在退步，有時候，演員認為自己退步了，別人反而覺得你有新的變化，很不錯?！闭務撨M步與退步，終究像是畫地為牢，人被盯視的目標框住，被淺薄的表象困住。

吳磊知道，進步這件事，只可能發(fā)生在不經(jīng)意間——此刻，他的角色，是位種植果樹的勤勞的農(nóng)夫，終日顧著澆水、除蟲、施肥，至于何時結果，果實又何時落地，并不在意。因為他知道，果樹終將結果，而果實終會落地。

二十歲的吳磊在自己的書《地面飛行》里定義過“自我”一詞：自我，即是自由與我，平衡它們的關系就是塑造自我的過程。他解釋，這是因為自由來自于有選擇，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選擇是什么，有能力去選擇想要做的，以及承擔和享受選擇的后果——而反過來看，人就是在這種為自己選擇的自由中找尋到了自我。

二十三歲的吳磊則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速速擺手說，現(xiàn)在的自己活得挺自由，沒那么多想法，也不會再對“自由與我”做出區(qū)分了。

這種與自我關系之間的變化，吳磊是知曉的。今年上半年，他恍然間意識到，同一個問題，自己在兩本雜志的回答是不同的，“就好像每天想法都在變化，可能因為一杯咖啡，因為一首歌，因為一句話……”他原以為多變是件壞事，但逐漸學會接受，變化正是年輕的特質之一，甚至，對于演員來說，感受和思考的變化是一件好事。

其實吳磊與自我相處的時間并不多。這位二十三歲的大男孩，最熟悉的環(huán)境是劇組，拍戲或是準備拍戲，瓜分著他生命中最長久的光陰。他把劇組鏡頭比作鼻子一般的存在，“人其實可以看見自己的鼻子，只是大腦會自動把它屏蔽掉。劇組鏡頭對于我來說就是這樣，我很習慣有鏡頭存在，它是如空氣般跟我共存的非常親密的伙伴”。這也讓吳磊一度以為，劇組中的自己，就是吳磊的全部，一個閑不住的、將工作視作愛好的演員。

然而自我卻如一只魔方，在轉動中顯露出隱藏的面貌，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不拍戲的吳磊是另一個人。一個可以閑下來的人，一個害怕鏡頭的人，一個不怎么自律的人。

就比如，他可以長時間凝視青天下轉動的風車發(fā)呆，什么也不想。再比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會對片場攝像機以外的鏡頭無所適從，拍雜志的時候，出席活動的時候，聽到“酷一點”“帥一點”“和鏡頭互動一下”的要求，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表現(xiàn)。再比如，盡管為自己定下了每天運動、增強心肺功能的目標，他也會拖延，甚至主動放棄——而拍戲時的吳磊是什么樣？一天不落，收工很晚也要去健身。

他對自己“十天里只健身四天”的不自律無可奈何，“一旦殺青，沒有角色領著我往前跑，我好像沒有那么強的動力去監(jiān)督自己完成一個目標。不由自主就會晚睡，不由自主就放棄了健身”。當事情的秩序遭到破壞，不按原本的設想行進，吳磊既沒有跟自己打架的跡象，也不強迫自己做出補償，只是接受著事情的發(fā)生?！安慌膽虻臅r候，我好像配不上自律這個詞——但我并不討厭這種狀態(tài)，我很接受，因為我覺得一個人是需要暫時的階段性的‘躺平’?！?/p>

歸根結底，“人確實要流動一點，有時候往下流淌流淌，有時候往上激流勇進，有時候像平穩(wěn)的小橋流水。看著心情來，不一定得一直在一個狀態(tài)下弩著，那樣挺累的”。中間點或許是最安全的、最平衡的選擇，但只有在兩端之間不斷搖擺——那才是流動著的有力量的生命。

人如何與當下的環(huán)境互動，如何應對自己與世界、自我的關系，回答著人的終極命題之一：我是誰？此刻流動著的吳磊，還在做他的填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