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念那份孤獨

夜深人靜，不由得念想與父親同逝的那份孤獨。

似氤氳的煙云。父親抽煙，一支接一支。濃濃的煙霧，升起、徘徊、旋舞，閃爍著昏暗的光。那份孤獨，隱身在一縷縷煙霧里，不時地探出頭來，向父親示意。父親像一尊雕塑，偶爾上下比畫，似與孤獨默默地交流。

似馥郁的酒香。父親喝酒，不言不語。一口接一口，旁若無人地自飲。孤獨從醇香里現(xiàn)身，端起一杯酒，斟與父親。酒逢知己千杯少，父親在孤獨的圣境里，一杯又一杯，如返照的夕陽。

似倦怠的老樹。父親枯坐，凝視窗外一棵樹。多像老家的那棵樹，他親手栽種，日夜呵護。那棵樹是他的伙伴，知曉他的想法。不久的將來，父親要回歸，成為另一棵樹。那棵樹與他一樣，風(fēng)來了，漠然地點點頭；風(fēng)去了，嘩嘩地響幾聲。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的，在時光中謝幕。父親與那棵樹是來世的知己。

念想那份孤獨，內(nèi)心隱隱作痛，腦海里自然地翻閱父親孤獨的歷程。

記憶里，父親是樂觀的。拮據(jù)，他不唉聲嘆氣；苦難面前，他不怨天尤人。即便母親患了腦血栓，需要長達六年的貼身服侍，也不見他眉頭緊鎖。

然而，在病魔吞噬母親生命之際，父親的樂觀斷崖式下跌。連日來，他沉默不語，呆滯地看著母親沉靜的身體，看著兒女們呼天搶地，看著親朋族友沉痛地來去……自此，父親的臉色灰灰的，心情郁郁的，他悲愴難抑，一天比一天木訥。

伯叔的相繼去世，加劇了父親的悲愴。在后來的歲月里，父親目睹了昔日的同伴紛紛離開他，一個個走向陌生之處。而走在后面的他，為他們一個個送行。每一次送行都是生離死別，父親咀嚼著痛苦，慢慢地，他覺得歲月難挨，把他剝蝕得孤苦伶仃。那以后，老家的房屋、屋前的田地、屋后的青山、山上的樹木、樹上的花果……一點一點，封存在父親的記憶里。他的話語越來越少，動輒就獨自偷偷地抹淚。他經(jīng)常一個人默默地走，默默地獨坐一隅。

日趨老孤的父親，揪緊了我們的心。

人至暮年，若獨居一處，孤獨就會趁機潛入他的生命。我們勸說父親離開老屋，與我們同住?？墒?，倦鳥歸巢，父親依戀故土。起初勸說，父親理論不贏，他就拄著拐杖，在老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你們看，我還動得不？我們不依不饒，父親拗不過了，勉強答應(yīng)去鄰近的姐姐家。

在姐姐家里，他整天喋喋不休，寨上誰家好事做得多，后代人旺家發(fā)；老家哪丘田周正，耙田順手，趕水方便；山林里哪棵樹標直，可以做新屋的檁子；屋后哪塊土壤墑情好，種瓜得瓜，種紅苕產(chǎn)紅苕……

幾天后，父親坐不住了。他催姐姐及時出門，一寸光陰一寸金，生怕錢被別人找完。姐姐說，出門遠了，不放心他。父親很不耐煩，飯也不吃，拿起拐杖，噠噠噠地要走。姐姐走了，他又心心念念。酒一上頭，夢話重重疊疊，說什么女兒發(fā)財了，回家了，買煙了，打酒了……

父親離開姐姐家，又返回老屋獨居。弟弟急在心頭，幾次跑去接父親，父親一次一次地尋找拒絕的理由。弟弟年輕，身強體壯。如果外出務(wù)工，早就豐衣足食。父親不和他住，他就選擇在縣城謀生，近距離看護父親。

父親年邁，還要獨自料理衣食起居，每每想起這些，我感到寢食難安，又多次勸說父親，還是無法觸動他的心靈。我只好覓一位老年至親，懇請他幫忙。那位至親費了半天口舌，終于說動了父親。

父親答應(yīng)來我這里。我小心地計劃，想讓父親在我的陪伴中忘記獨處，安度晚年。父親洞察了我的心思，來家的第一天，他就鄭重地說，我在農(nóng)村長大的，沒有那么嬌貴，只要不冷著餓著就行了，你不要考慮這考慮那的，專心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父親有他的心事。祖輩是農(nóng)民，父親是農(nóng)民，姐姐和弟弟還是農(nóng)民，這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父親的心里。我幸運地跳脫了那里，成了父親的驕傲。父親決定與我相依，是想守護這份驕傲，很早就是這樣。

自我啟蒙讀書，父親就極少叫我干雜事。上高中時，家里境況闌珊，卻從沒有少過我的費用。上大學(xué)，三年一次性交了兩千多斤糧食，當時，家里的存糧挑干了都還差點，父親悄悄地東借西挪，不讓我擔(dān)憂發(fā)愁。第一次遠行，怕我人生地不熟，他又拖著疲憊的身體送我去學(xué)校。一路上，他不厭其煩地囑咐，好好讀書，家里的事少想。我參加工作了，父親很是激動，但他很少來單位看我。他怕我分心，不能專注于工作；他怕自己說錯話，影響我在單位的形象……我回家越少，父親反而越高興，他想象著兒子在不斷地上進，一定在爭分奪秒地工作。

父親與我同住，堅持不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我們除了一日三餐相聚，其余時間，他仍是默默獨處。每天見我忙忙碌碌，他感到踏實愜意。如果哪天我閑坐無事，他會近前追問，你不要上班嗎？他絮絮叨叨，干部就要像干部的樣子，以工作為重，不要動不動就往家里跑。

一個假日，全家吃過早餐。我邀請父親，去烈士公園逛逛？你喜歡去的地方。父親聽見了，不停地搖頭，他不想去。去吧！老是一個人待著，挺難受的，我又大聲地重復(fù)幾次。這時，父親正對著我，很嚴肅地說，你不上班了？三天兩頭去玩耍，以前你不是這樣的！過一會兒，他壓低聲音，擔(dān)心地問，你工作沒問題吧，怎么那么閑了呢？一雙枯萎的眼，透出凌厲的光，穿透我的肺腑。此刻，我噤若寒蟬，有些不知所措。父親，您想多了，您怎么能那樣想呢？

時至寒冬，格外的冷。晚上睡在父親身邊，給他暖和身子。他總是說老人瞌睡少，半夜小解，會影響我的休息，第二天上班打不起精神。我不聽他的，執(zhí)意睡在他的旁邊。他就像小時候那樣，用胳肢窩緊緊地夾住我的雙腳，生怕我冷著。夜半時分，我有時咳嗽，父親聽見后，哆哆嗦嗦地起來，輕輕地下床，拿一件大衣，吃力地蓋在我的身上。然后，反反復(fù)復(fù)地，把腳邊的被子掖了又掖，生怕漏一點風(fēng)?？匆粫海X得差不多了，才哆哆嗦嗦地鉆進被窩。在溫暖的被窩里，我懶得動，靜靜地看著父親，熱淚翻涌。

不去弟弟家，弟弟就隔三岔五來看父親；姐姐務(wù)工回來，父親就被接去住幾天，幾天后就匆忙地離開；在我這里，也只是看著，不要我專意地陪伴。我們雖是霧里看花，久而久之，卻也慢慢地成了習(xí)慣。

那年那月，姐姐務(wù)工回來，照例接父親去她家。這一次，父親高興得不得了。我與妻給他理發(fā)、抹身、穿戴干凈，然后送他下鄉(xiāng)。沒想到，這一去就是永別。一個星期未滿，姐姐急急地打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我與兄弟顧不上天黑，駕車飛馳而去。到父親身邊時，他已上氣不接下氣，說話聲音很低，手抬起來給我，我忙握住父親的手，坐在他的身邊，連續(xù)地問，父親，您想吃什么？您想說什么？您想要我干什么啊……父親嘴唇一張一翕，氣息微弱，我伏在他的嘴邊，好想聽他說哪怕是一句話，一個詞語?？墒牵赣H累了，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他閉上了眼睛，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不在了，我們生命的河流瞬間失去了停歇的港灣。自此，我切膚地體會到了人生的空蕩、悲涼與無助，無時無刻不想念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毋庸置疑，父親是愛我們的，他的愛厚重而深沉，而他的舉動卻讓人不得其解。人到了晚年，誰不想與兒女住一起，暢享天倫之樂？父親卻不一樣，他時刻想著獨處，不眷戀兒女伺候的歡娛。這仿佛一團迷霧，籠罩在我們的心頭。大葬那天，那位老年至親來看父親。我們說起心中謎團，他感慨連連，有這樣的父親，是兒女之福啊！他告訴我們，那天他去勸說父親，父親跟他說了很多體己話。父親嘆息，雖然把我們拉扯大了，卻沒有留下財富，給我們以富裕的生活?？吹轿覀兪诸^拮據(jù)，他的心里很過意不去，即使老了，他還想盡點力量，支持我們早日過上他希望的好日子。老了，別無他法，父親就選擇不要伺候，不要陪伴，選擇在孤寂中度過余生，就是不想給我們增添麻煩，讓我們有更多的時間發(fā)家致富，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

為了我們，父親欣然接受生命中的孤獨；為了我們，父親一直在忍受著孤獨帶來的難受與痛苦！夜深人靜，孤獨穿越我沉痛的心靈。

孤獨延續(xù)了父親的生命，孤獨存在，至少證明父親還活著！雖然是在孤獨中活著，但他還在我的眼里，我還可以叫他吃飯，給他洗臉、抹澡、換衣服，還可以聽他絮叨，喚我乳名，還可以看他抽煙，陪他喝酒……現(xiàn)在，父親遠離，孤獨亦隨父親生命的終結(jié)而消弭，只留下我遙念那份孤獨。

作者簡介：向永號，筆名云戈。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湖南省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湘西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民族報》《奔流》《青年文學(xué)家》《散文詩》等報刊，偶有獲獎。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