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鳳 許燕南
“人類是理性動物”,卻往往做出非理性甚至是非常愚蠢的決策。美國當代女作家、人類學家薇妮斯蒂·馬?。╓ednesday Martin)在其回憶錄《我是個媽媽,我需要鉑金包》(Primates of Park Avenue,2015)中記錄的正是理性的她為了兒子的前途,在紐約超級富豪聚居的曼哈頓上東區(qū)所經(jīng)歷的6年非理性生活,以及她從人類學角度對身邊“貴族寶媽”瘋狂生活的觀察與研究,讀后令人感慨萬千。
馬丁在密歇根小鎮(zhèn)長大,從小受喜歡人類學與社會學的母親影響,20多歲時搬到紐約并攻讀了耶魯大學文化研究與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畢業(yè)后為雜志寫稿、當外包編輯,也在學校做兼職教師。她35歲時嫁給了一個土生土長的紐約人。9·11事件后已有身孕的馬丁與丈夫搬到了上東區(qū),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努力奮斗,她終于成為一位標準的上東區(qū)寶媽??伤缇褪軌蛄松蠔|區(qū)的“非人折磨”,6年后果斷搬離了那個無數(shù)人艷羨的貴族聚居區(qū)。
在外人看來,上東區(qū)居民個個富可敵國,有著用不盡的財富、權(quán)力、人脈和資源,但馬丁卻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掉入了一個階層感極重的地方——連超級富豪也分三六九等。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為了爬到更高的階層而失去理性”,上東區(qū)寶媽尤其如此。
上東區(qū)的階層劃分表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住房、學校、服飾、管家、度假等,有一整套獨特的辦法“建立階層制度,讓每個人乖乖待在該待的地方”。即使是已在紐約生活10多年的馬丁也開始關(guān)注自己在“在等級結(jié)構(gòu)中的位置”,希望得到尊重。無論買房還是孩子入托,甚或在派對上,她都會被問及一大堆問題,有些還相當私密,包括她和她先生從事什么工作、哪里人、畢業(yè)于哪所學校以及有多少財產(chǎn)……目的就是確認她的社會階層,這讓馬丁覺得像被剝光衣服般尷尬難堪。
上東區(qū)寶媽們除了照顧培養(yǎng)好孩子、保持好自己的身材容貌,還得負責打理家中的一切,包括房屋買賣或租賃。而丈夫只需在簽合同的時候出現(xiàn)并拍板交錢。初來乍到的馬丁為了找一個棲息之地精疲力竭、受盡凌辱,充分感受到了貴族區(qū)的階層感。購房是上東區(qū)給馬丁的第一個下馬威,使她幾近崩潰,盡管她與丈夫都是妥妥的中年高級白領(lǐng),具備相當?shù)慕?jīng)濟基礎。馬丁跟隨高價聘請的房屋中介所考察的每一棟建筑都盡顯“高大上”,但卻要求支付巨額首付款,而且購買者必須證明自己的流動資產(chǎn)至少是房價的3~5倍,甚至是10倍。這種“購屋申請過程”是馬丁“遇到過的最羞辱人的入會儀式”,但曼哈頓人就是靠房子來劃分社會階層的,從租房人到業(yè)主要跨越一個巨大的鴻溝,而普通業(yè)主與豪宅業(yè)主更有著天壤之別。
上東區(qū)的女人們每次出門都像參加一次服飾妝容大賽,而皮包是“重中之重”。為了買到幾乎不可能到手的限量版名牌包,寶媽們手段用盡,不達目的不罷休。一向不關(guān)注奢侈品的馬丁之所以突然迷戀起昂貴的限量版愛馬仕鉑金包,是因為有一天一位貴婦在空蕩蕩的人行道上對著她橫沖直撞,氣勢洶洶地把她逼到路邊。她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才明白那女人手上有一個醒目的鉑金包。于是馬丁開始用人類學的視角研究上東區(qū)寶媽的獨特世界,發(fā)現(xiàn)這種莫名其妙的“奢侈包侵犯事件”每天都在無數(shù)次地上演。她終于意識到鉑金包是上東區(qū)貴婦必不可少的“武器”,意識到“我是個媽媽,我需要鉑金包”,“鉑金包就像一個符號,代表著人上人的地位,特別是對于女人來說,鉑金包意味著終極的身份地位”。意識到“危險”的馬丁產(chǎn)生了融入上東區(qū)寶媽圈的強烈意愿。
為了支撐門面,上東區(qū)寶媽們不得不為自己及家人的全身名牌一擲千金,執(zhí)著地追求限量版奢侈品,支付昂貴的私立學校學費,雇傭管家,等等。維持這些基本的體面已經(jīng)令她們投入重金,家里只好能省則省。在階層決定一切的上東區(qū),她們的人生目標似乎就是永無窮盡地追求這些東西。
上東區(qū)的孩子平時出入有司機和保姆陪同,去富豪云集的海灘度假搭乘直升機。對此馬丁雖不以為然,但最終還是漸漸地入鄉(xiāng)隨俗。為了給孩子找玩伴,她一次次地忍受被無視的恥辱,想方設法融入這個極其排外的寶媽集體,“希望被他人認可、喜歡”。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就在她一籌莫展之時,最終幫助她和兒子擺脫孤立窘境的,竟是一個所有寶媽都挖空心思想要攀附的最高階層的寶爸,他對她的一次主動搭訕,令她眼界大開又如釋重負。
隨著馬丁一點點融入上東區(qū)的貴族世界,她開始慢慢“破解貴婦的文化密碼”,發(fā)現(xiàn)貴婦們也有等級之分:貴婦、有錢貴婦和超有錢貴婦。各階層貴婦們“明爭暗斗”,為追求完美而幾近變態(tài)。
上東區(qū)女人通過昂貴的服飾和瘋狂的健身讓自己變得更完美——完美的衣服架子,完美的社交對象,完美的性感女人。盡管很多事不需要她們親力親為,但她們需要處理各種麻煩又復雜的關(guān)系。她們的生活“令人匪夷所思”,“個個都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考驗”,因為對于她們來說,“丟臉等于丟掉靈魂”。
完美臉蛋與魔鬼身材是上東區(qū)寶媽永不懈怠的追求。當精心的打扮和修飾不足以使她們看起來完美無缺時,便會動用一切手段進行美麗升級,哪怕在本已僵硬的臉上繼續(xù)打肉毒桿菌,哪怕“冒著感染、致殘甚至死亡的風險”接受整容手術(shù)。
除了“動刀”,魔鬼般的鍛煉也是上東區(qū)寶媽們的每日必修課。無論孕前、孕后甚至在孕期,她們必須保持“沒有多余脂肪,有三頭肌、平坦小腹,還有抵抗地心引力的結(jié)實屁股”的身材;也依舊踩著細高跟走進時髦餐廳,參加晚宴和慈善活動,一直到午夜。懷孕在上東區(qū)實際上也是一場比賽,比誰懷著孕依舊美艷動人、光鮮靚麗,誰最遵守嚴苛的審美標準。早在婚前,馬丁的新陳代謝功能就被紐約大都市生活的巨大壓力所干擾,失眠且消瘦,懷二寶時害喜厲害,更是瘦成了皮包骨。沒想到她反而成了寶媽們艷羨的對象,根本不考慮這畸形審美背后的健康代價。
經(jīng)歷購房的千辛萬苦和孩子入托的百般蹂躪后,“瘦子”馬丁也不知不覺地開始在各方面追求完美。她在收費昂貴的健身中心忍著劇痛咬牙征服那些高難度的瑜伽動作,用57分鐘時間摒除一切雜念,與世隔絕。對于這群瘋魔般的寶媽來說,“身體是拿來健身和不斷雕塑的,永遠有改善的空間,永遠不能休息和松懈,只要還撐得住,就得自強不息,夙夜匪懈”。
“除了要當最美麗的孕婦,也得當最美麗的母親,不管孩子是剛出生,還是3歲大、7歲大、10歲大,通通都一樣”。母憑子貴,孩子是上東區(qū)寶媽們的最大底氣與資本,也是她們留住丈夫的最大籌碼。她們也在不知不覺中消費著孩子,拿孩子的學校與成就互相炫耀攀比。這就是上東區(qū)寶媽遵從的“叢林法則”,每位母親不僅自己力爭完美,而且還要培養(yǎng)出最完美的孩子——請專家為孩子精心打扮,給他們最好的食物,送他們進頂級貴族學校,揮金如土。如此這般,才“造就”了用數(shù)不清的金錢堆出來的近乎完美的上東區(qū)超人母子。
為了讓兒子進入全紐約最好的托兒所,馬丁托關(guān)系找熟人,在申請表上填寫年僅兩歲的寶寶有哪些特長與優(yōu)勢、是哪種類型的學習者等荒唐信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面試征選”和苛刻的入托考試,簡直是步步驚心。當初馬丁和丈夫之所以搬離下城區(qū),是因為附近9·11事件遺址的廢墟“依舊以各種方式提醒我們?nèi)说湹目植馈愀獾氖覂?nèi)空氣質(zhì)量、永無止境的焦慮,以及隨時涌上心頭的傷感”,“在世界令人感到危機四伏、紐約隨時可能土崩瓦解的時刻”,馬丁夫婦需要多一點安全感;同時為了讓兒子能有個“更好的童年”,他們希望搬到一個好學區(qū),還得離父母和哥哥一家人近些,相互有個照應。沒想到現(xiàn)實中的上東區(qū)比下城區(qū)更“恐怖”,更令人“焦慮”,因此只能選擇再次逃離。
馬丁通過沉浸式體驗和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紐約上東區(qū)寶媽與其他“靈長類媽媽”的生活無異,“都在被同樣的恐懼、不安和欲望牢牢控制”,內(nèi)心充滿焦慮;而超有錢、超苗條、超光鮮的上東區(qū)寶媽們的焦慮甚至嚴重到大多要靠藥物和酒精維持睡眠的程度。
為達到完美境界,寶媽們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孩子都異常苛刻,無數(shù)時間與精力的投入令她們身心俱疲,“承受著不能踏錯一步的巨大壓力……許多人瀕臨崩潰。為了對抗壓力,有的投入酒精的懷抱,有的服用各式藥物,有的則搭乘私人飛機和女性友人前往拉斯維加斯、圣巴斯島或巴黎‘放松一下”。
她們看似自發(fā)的完美追求背后隱藏著諸多不得已的苦衷。一是上東區(qū)的男性不僅稀缺而且個個腰纏萬貫,他們不輕易選擇伴侶,當然更換伴侶或找情人也是輕而易舉。這就意味著上東區(qū)寶媽們雖已脫穎而出,并且有孩子加持,卻仍擔心自己魅力、能力不足而被丈夫拋棄。二是曾經(jīng)受過高等教育甚至是碩士或博士學歷的寶媽們,一下子變成了全職太太,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來源,一切都被攥在丈夫手中。因此她們必須是完美妻子、完美母親,才能從丈夫那里獲得肯定與“獎勵”,自然也就無時無刻不被焦慮與危機感所包圍。除了守住財富與地位,她們還極度渴望進入更高階層,為此她們忙于交際,疲憊不堪。她們焦慮的背后是男女的不平等、金錢的誘惑以及虛榮心作祟,也是上東區(qū)染缸般的獨特社會生態(tài)。
作為人類學家,馬丁深知“人科動物要是沒有歸屬感,不能真正融入群體,就會迷失自我”?!皫е律鷥杭尤胄氯后w的雌性靈長類動物”,性命尤其堪憂,正像初來乍到的馬丁多次被騷擾、被孤立的遭遇。然而當馬丁歷盡艱辛,終于得到丈夫買給她的鉑金包后,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得到隨身“武器”的滿足與欣慰,而是懷疑它是假貨,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夠“擁有別人想擁有卻無法擁有的東西”。
馬丁的最初目標是融入那群趾高氣揚的上東區(qū)寶媽當中,而又“不陷入她們的焦慮與瘋狂,也不想卷進她們的鉤心斗角。她想讓自己和孩子在這個有時不太友善的世界里站穩(wěn)腳跟,保持理性”,但在那樣一個明爭暗斗、壓力爆表的世界,想獨善其身簡直是癡心妄想。自成一個小圈子的上東區(qū)寶媽們有自己的游戲規(guī)則和生活風格,有獨特的四季遷徙模式,有一套不同于常人的信念、野心與行事方法。馬丁之所以能夠融入其中,除了自身的魅力與智慧,很大程度上靠的是運氣。
曼哈頓富豪多,孩子也多,孩子生得越多說明你越有錢。隨著人口的增長,兩種供給越來越吃緊:一是住房,二是私立學校。在上東區(qū)變異的生態(tài)中,無法把孩子送進貴族學?!熬透皇澄镦滍敹说穆邮痴叽揭粯涌植馈薄qR丁自己有一個“生活步調(diào)緩慢又相當傳統(tǒng)的童年”,在親朋好友與鄰居的“集體養(yǎng)育”下長大;而她的紐約寶寶卻在曼哈頓鬧市區(qū)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初為人母的她唯恐對孩子照顧不周,而孩子長大一點后又開始為其漫長的學業(yè)殫精竭慮。“在上東區(qū)當母親是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高風險職業(yè)”,成功或失敗的責任都在她們身上。
馬丁深知上東區(qū)寶媽的生活有“多荒謬、多極端、多好笑、多瘋狂”,卻還是逐漸被同化而失去理性,失去純粹研究者的客觀立場。好在當她成功融入寶媽小圈子、探明她們變態(tài)的文化密碼后,又果斷離開了那個“一切都不符合邏輯,沒有一件事順理成章,凡事都無法以常理判斷”的上東區(qū),回歸普通人的生活,回歸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