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有人用日記來記錄個人歷史,也有人用照片記錄,而我用衣服。如果人生如戲的話,我最感興趣的既不是情節(jié),也不是人物,而是服裝、道具和燈光舞臺。
看張愛玲的《對照記》,不知怎的,只覺得一個女人的一生好像最后只留下有關(guān)幾件衣服的回憶。當(dāng)然不只是衣服,還有那件衣服里的自己,以及自己的身體。像余光中的詩里說的,“擁抱你的,是大衣”。
我很懷念古代(所謂“古”,是指九十年前),那時候據(jù)說有一種小偷,專偷衣服。他們有一種特技,就是用長竹竿綁個鉤子,從別人家的窗子伸進(jìn)去鉤衣服。
“他們偷衣服能干嗎呢?”新新人類一定大惑不解。
啊,新新人類哪里會懂,衣服,甚至舊衣服,在那個時代都算一筆資產(chǎn),值得偷,有資格進(jìn)當(dāng)鋪,還可以當(dāng)遺產(chǎn)分贈。
早年,在我屏東的老家,常有少數(shù)民族站在矮墻外,用腔調(diào)奇特的普通話叫道:“太太,有沒有舊衣服,我拿小米跟你換啦!”
弟弟妹妹的衣服后來就都去了三地門。那個時代的衣服像日本天皇,萬世一系,代代相傳,其間當(dāng)然可能從大衣變短襖,但常伴左右,永不滅絕——我這樣說,你大概就會明白我跟衣服之間的感情了。
三十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到臺南參加一個寫作營,和孫康宜住在同一間寢室(她那時還是文藝少女,在東海大學(xué)讀書,現(xiàn)在都已是耶魯大學(xué)的東亞系主任了)。我當(dāng)時已懷胎三月,人萎萎蔫蔫的,她當(dāng)然看出來了。不久以后,知道的人就更多了。于是,周圍一時布滿關(guān)愛的眼神。“下了課你到我家來,我有東西給你。”說這話的是譚天鈞大夫,她是當(dāng)時旅美華人中有名的醫(yī)生,專攻小兒癌癥,但那段時間她因陪夫婿而回臺灣小住。
我不知道這個名滿天下的女醫(yī)師有什么東西要給我,我們兩個人所學(xué)的東西相差太遠(yuǎn)。不料她居然抱出一堆衣服,說:“這是我從前懷孕時穿的衣服,現(xiàn)在用不著了,想送給你?!?/p>
啊,原來是最原始的女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我欣然拿回那包衣服,只是心里有些納悶兒,她的女兒已經(jīng)五六歲了,她的這些衣服為什么遲遲沒有送出去呢?是本來打算再生一個后來卻放棄了呢?還是“寶劍贈英雄”,沒看到順眼的人就不輕易相贈呢?她回臺雖也去“榮總(臺北榮民總醫(yī)院)”,但都是以短期客卿的身份,東西帶的當(dāng)然愈少愈好,為什么她偏又帶著這些衣服呢?是為了溫暖的回憶嗎?不知道。我把玩著那些衣服,覺得衣服像活的,我還可以聽到上一個孩子的胎音。
我當(dāng)時因為身材尚未膨脹,一時還用不著,所以衣服便只能掛在那里提供想象了。那些衣服設(shè)計精良,基本上都是一套兩件式的。裙子是在腹部的位置剪出一個洞,上衣則作金鐘形,可以罩住那件有洞的裙子。
其中有一套是高領(lǐng)窄裙,穿起來簡直像旗袍。它的花色以黃菊為主,那年頭好像只有西方人才會設(shè)計出那么有東方味道的衣服。
到了十一月,肚子真的大起來了,我去領(lǐng)中山文藝散文獎,穿的便是其中一套藍(lán)綠色的孕婦裝。這些衣服,我至今仍保留著,在寸土寸金的臺北,留一柜子不穿的衣服實在不可思議,但我把它定位為“家史館”,并且至今沒有打算取消這項“編制”。
“家史館”里當(dāng)然還有其他成員的東西,例如父親年輕時穿的長筒馬靴,以及他年老時居家穿的黑色布鞋。丈夫在婚禮上穿的上衣是鐵灰色的,微有光澤。還有孩子上幼兒園時穿的小圍兜,上面分明還繡著“衛(wèi)理幼兒園”的字樣,然而一瞬間,柜中已加掛了他的博士袍——加州理工學(xué)院的化學(xué)博士。我多么不習(xí)慣聽旁人叫他Dr.林(林博士——編者注)??!仿佛昨天他還是穿圍兜的小孩,在幼兒園里玩蹺蹺板。啊,不要告訴我他已是三十歲的“博士后研究員”,我寧愿相信他仍是一個小孩,只不過此刻他不再玩蹺蹺板,而在玩實驗室中的試管。也許我記得更清楚的是,在孕婦服上剪開一個好玩的洞,洞里冒出圓圓的肚子,而他曾躲在那肚子里,如一個待猜的深奧的謎底……
女兒的衣服就更復(fù)雜了,粉紅色用毛線鉤出的洋裝,是阿姨的手澤。鱷梨綠的那一件是她五歲時的第一件小禮服,穿上那件衣服,你忽然發(fā)覺有個小淑女在隱隱成形。蠟染布的那一件很有南洋風(fēng),是她讀小學(xué)六年級時自己大膽剪裁并且縫成的……啊,不要忘記角落里的那把小洋傘,故事要被拉到一九四七年,當(dāng)時我的六阿姨和一位飛行員結(jié)婚,去西湖度蜜月,回來時買了一把絲綢傘相贈。傘面上畫的是斷橋殘雪,緋紅色的綢子,輕輕地?fù)伍_啊,輕輕地?fù)危痪潘钠吣甑男Q和它們的絲繭,一九四七年的雪景,一九四七年的湖光,一九四七年一個美麗女子的新婚旅行……
咦,衣櫥下面怎么會有一個橢圓形的塑料小紅盆呢?啊,想起來了,那是兒子、女兒小時候洗澡用的。那時候他們的身體是多么多么小啊!
“家史館”中不是家人的衣服也有一件,那是朋友的。
韓偉院長走的時候是一九八四年,那一年,他才五十六歲。我去找韓大嫂,說:“可不可以把韓大哥那件紅色蘇格蘭呢料的格子上衣送我,我一直記得冬天他穿這件衣服時那種溫暖的感覺。”韓大嫂便在去外地前把這件衣服找出來送給了我。一九九九年年尾,我的丈夫還穿著這件衣服去參加活動。十六年了,重見故人的衣服,竟仿佛看到因捐贈移植而繼續(xù)活著的器官,令人疑幻疑真,一時淚如雨下。
家人不太輕易靠近那衣櫥,動人的東西總不宜常碰。偶然一窺,仿佛打開時光隧道,令人“衣衣不舍”,因為衣衣各有其故事。
你信不信?每件衣服里都住過一個“我”,都值得回顧留戀。蟬蛻里住過蟬,貝殼里住過柔軟的貝肉,霓裳羽衣里住過膚如凝脂的楊玉環(huán),纖纖的繡花鞋里住著受苦的三寸金蓮。某些貼身的毛衣甚至留下主人彎肘的角度,看了不免要牽動最脆弱的柔情。
身體消失了,留下的是衣服,一件一件,半絲半縷,令人依依不舍。
(嘉林秀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綠色的書簡》一書,〔英〕歐文·根特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