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墨
這幾日大哥來電話,說父親經(jīng)常念叨我,問我最近回不回去。
父親已經(jīng)93歲了,身體還不錯。不過,自從母親7年前過世,本來就不擅言談的他變得更加寡言少語,就算我回到家里想和他多聊幾句,他也是聊不了多久就對我說:“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也瞇一會兒?!彼幌衲赣H,母親和我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可以聊一整天。
父親晚年得了糖尿病,一直要吃藥。母親把他的生活照顧得非常好,飲食上也讓他注意,所以靠口服藥就控制住了病情。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突然開始喜歡吃一種用塑料袋簡易包裝的餅干。這種老牌子的餅干很甜,酥脆可口,但顯然,對糖尿病患者來說是不合適的。
早些年回家,我都會看見父親“偷吃”這種餅干。每一次父親從自己房間的枕頭底下偷偷摸出一袋餅干,吃不了幾口,就會被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從她的房間里急匆匆地出來,快步來到父親的房間,聲色俱厲地數(shù)落:“老頭子,你還真是改不了這個壞習慣呢。你也不是個小孩子,還偷吃餅干?”于是,父親只好訕訕地把餅干放好,說:“我就是嘴里有些泛苦,嘗一口,也沒吃多少。”
但是,正像母親說的那樣,父親偷吃餅干成了壞習慣。他并沒有因為母親的數(shù)落就不再去吃,而是幾乎每天都要摸出來吃一兩塊。母親也總能很神奇地迅速發(fā)現(xiàn),并嚴厲制止。于是,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總在上演。老兩口兒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卻整天為這一點小事情發(fā)生不愉快,我覺得母親有些小題大做了。
但很快,我便覺察出諸多不合理之處:比如,那一小袋餅干為何總是吃不完,為何一直存在于父親的枕頭底下?還有,父親為何不是悄無聲息地摸出餅干,再悄無聲息地獨自享用?那撕開袋子和吃餅干發(fā)出的脆響,每回我在家都能聽到。因此,我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讓照顧他們的阿姨去門口的小賣部買餅干,應該是母親默許的;那偷吃時的“聲勢”,應該也是父親故意為之的。那么,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場景,頓時全明白了。
那是一個寒冷冬天的星期四,母親突然病重,大哥看情況不好,立即給我打來電話。我們送母親去醫(yī)院的時候,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突然開口對我說:“你媽如果住院,就托人帶話回家,好讓阿姨送飯過去?!?/p>
這一走,母親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忙亂中,我似乎忘記了父親的存在。
處理母親的喪事期間,我有一次回家拿東西,父親看見我,急忙問:“你媽怎么樣了?住上院了吧?你怎么不托人回來,讓阿姨給你媽做飯送去?!蔽覠o法回答,因為母親已經(jīng)過世,而我也不知道怎么對父親說這件事情,所以只能含糊地說:“不需要送飯,醫(yī)院里什么都有。”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幾天以后,母親的喪事全部處理完畢,我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
當我用鑰匙打開大門后,發(fā)現(xiàn)父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斜側(cè)身背對著我。夕陽照在他的身上,有一層金色的光暈籠罩著他,曾經(jīng)在我的眼里非常高大的身軀如今卻顯得那么瘦小。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并沒有說一句話。我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癱坐在他身后的沙發(fā)上發(fā)呆。
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父親在撕他手中拿著的那袋餅干。他撕開塑料包裝袋時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比我以前聽到的任何一次都響亮、刺耳。父親一邊撕那袋餅干,一邊不斷地望向母親房間的方向,直到他顫抖地抽出一塊餅干,只咬了一口,那塊餅干就碎了,散落在父親身上。父親卻并沒有理會,他又慢慢地掏出一塊餅干,這次他沒有去咬,而是緊緊地攥在手里,慢慢地揉搓著。我看著餅干屑從父親的指縫里慢慢地掉落下來,仿佛看著那慢慢逝去的時光和生命。
餅干屑掉落一地。父親把輪椅緩緩轉(zhuǎn)了一個方向,這樣,他就可以對著母親的房間。他就一直深深地望向那里,一句話也不說。那小小的“游戲”,是他們之間的默契。這一次,我知道,父親注定要失望了,因為母親再也不會從那個房間里沖出來,走到他的面前大聲地數(shù)落他了。
我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但我不能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
(春 霖摘自微信公眾號“朝花時文”,小肥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