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 凌
(四川師范大學 服裝與設(shè)計藝術(shù)學院,四川 成都 610101)
在敦煌壁畫中,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共出現(xiàn)51處,時跨盛唐、中唐、晚唐、五代至宋代。[1]1反彈琵琶舞姿形象源出何處,傳播及演出事實如何,不少學者對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王克芬認為:“敦煌壁畫中反彈琵琶而舞的形象,在中唐以后大量出現(xiàn),很可能與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有關(guān)。西藏定日地區(qū)至今還有反彈四弦琴舞蹈的形式,吐蕃占領(lǐng)敦煌后,可能將這獨特的舞蹈帶到了敦煌?!盵2]134又說:“也不能排除西域昭武九姓原有樂舞中就可能有反彈樂器而舞的動作,以顯示舞蹈者的精湛技藝?!盵3]26牛龍菲認為:“反彈琵琶是莫高窟中常見的一種帶有雜技意味的炫技彈奏姿態(tài)?!@種‘舞蹈表演’,應該是唐代‘二部伎’中所謂‘立部伎’的舞樂。”[4]336-337曹佳塢認為:“這很可能是當時沙洲(敦煌)一帶特有的舞蹈形式。”[5]33葛承雍認為:“這種舞姿與希臘王宮前男祭司舞蹈獻祭儀式相似。”[6]11他又依據(jù)長安唐貞順皇后墓石槨線刻畫,指出:“‘反彈琵琶’最早來源為開元二十五年(737年)男性胡人的藝術(shù)造型,其從男性舞者轉(zhuǎn)變?yōu)榕晕杓康倪^程,正是從長安皇家藝術(shù)吸納異域外來文化中開啟,傳播至敦煌藝術(shù)工匠創(chuàng)作之中的”,并推斷: “來自異域的繪畫粉本是敦煌這一獨特造型的傳播來源”。[6]9高德祥認為:“反彈琵琶舞姿是琵琶舞中的一個姿態(tài),并不是完整舞蹈?!@種舞蹈形式是在吸收‘胡旋舞’‘胡騰舞’等外來舞蹈的基礎(chǔ)上而形成,是唐樂舞發(fā)展到高峰時期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新的舞蹈形式。”[1]1上述觀點均頗具啟發(fā)性。但唐代文獻史籍中并無“琵琶舞”之名。那么,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究竟源出何處?其圖像粉本究竟是來自中原還是異域?學界對此尚無確切共識,故仍有深入討論之必要。
敦煌壁畫中的經(jīng)變,“專指將某一部佛經(jīng)的幾個品,或幾部相關(guān)佛經(jīng)組成的首尾完整、主次分明的大畫”[7]2。西方凈土變是敦煌壁畫中數(shù)量最多的一種經(jīng)變,包括無量壽經(jīng)變、阿彌陀經(jīng)變、觀無量壽經(jīng)變。觀無量壽經(jīng)變在初唐才出現(xiàn),到盛唐便迅速取代無量壽經(jīng)變和阿彌陀經(jīng)變,成為敦煌壁畫西方凈土變的主體。莫高窟第172窟是盛唐時期的洞窟,也是最早在經(jīng)變中出現(xiàn)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的洞窟。其主室南壁存有反彈琵琶舞伎形象,其北壁有反彈琵琶共命鳥形象,均出自觀無量壽經(jīng)變。在莫高窟中唐第112窟南壁、134窟西壁、231窟南壁、236窟南壁、237窟南壁、238窟南壁、449窟南壁,西千佛洞第 18 窟西壁,莫高窟晚唐第 8 窟西壁、160窟西壁、337窟西壁,莫高窟五代第 55 窟南壁也有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均出自觀無量壽經(jīng)變。[1]6-7因此,要追溯敦煌壁畫中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的來源,首先必須考察觀無量壽經(jīng)變的圖像來源。
觀無量壽經(jīng)變在唐代異軍突起,施萍婷認為“與高僧善導的《觀無量壽佛經(jīng)疏》有密切的關(guān)系”[8]88。唐太宗貞觀十五年(641年)冬,善導(613—681年)赴并州石壁谷玄中寺,師承道綽并集其大成,后至長安?!爸小队^經(jīng)疏》(四卷,又稱‘四帖疏’)及《往生禮贊》《般舟贊》《觀念法門》《法事贊》(各一卷,又稱‘具疏’)等五部九卷稱為五部九帖”①原文如此。據(jù)《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法事贊》二卷?!斗ㄊ沦潯罚ǘ恚┡c《往生禮贊》《般舟贊》《觀念法門》(各一卷)合四部五卷,又稱“具疏”?!熬呤琛迸c《觀經(jīng)疏》(四卷)合五部九卷,又稱“五部九帖”。[9]156,“造《彌陀經(jīng)》十萬余卷,畫凈土變相三百余壁滿長安并從其化”[9]204??梢娚茖钱敃r西方凈土變的主要傳布者?!队详栯s俎·寺塔記》載:“(趙景公寺)三階院西廊下,范長壽畫西方變及十六對事,寶池尤妙絕,諦視之,覺水入?、凇睹}望館》本作“深”。壁?!盵10]807金維諾分析:“這說明隋代范長壽已創(chuàng)作了以《觀無量壽佛經(jīng)》為依據(jù)的附有十六觀的《西方凈土變》,并描繪得很動人,所畫七寶池,覺水入深壁。也說明隋、初唐之際,中原開始流行《觀無量壽佛經(jīng)變相》。善導大師在《觀念法門》中說:‘又若有人依觀經(jīng)等畫造凈土莊嚴變,日夜觀想寶池者,現(xiàn)生念念,除滅八十億劫生死之罪?!彩浅珜б烙^經(jīng)畫造凈土變。這也從另一方面證明,中原西方凈土變的繪制早于莫高窟,中原繪畫對敦煌藝術(shù)具有深重影響?!盵11]32
佛教壁畫主要是為便于信眾瞻仰佛像、觀看佛畫領(lǐng)悟教義而繪制,什么經(jīng)變置于何方位、該畫何內(nèi)容,都會嚴格按照佛經(jīng)的提示構(gòu)圖創(chuàng)作,并遵守嚴格的繪制儀軌,而且都有出自經(jīng)文的、約定俗成的、信眾都能明確理解的含義,不會隨意繪畫,也不會輕易改變。否則,就無法達到宣揚佛法之目的。莫高窟盛唐第172窟《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首先引入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則說明當時畫師受到了某種觀念上的重大影響而作出了改變。從出現(xiàn)的時間點來推斷,其來自中原影響的可能性更大。
同一佛窟中相同歷史時期的佛教造像通常用意一致且相互關(guān)聯(lián)。在莫高窟繪有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的龕窟內(nèi),均有較多的密教圖像遺存。如最早出現(xiàn)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的莫高窟盛唐第172窟,其主室東壁門南上即繪有不空羂索觀音。敦煌壁畫中的不空羂索觀音圖像,一般認為源自中原。王靜芬考證:《不空羂索陀羅尼經(jīng)》的漢文本大多譯于693—709年的一段短時間內(nèi),其時武則天當政,因此,當時的佛教被稱為“武后之密教”。出生于中國的印度僧人慧智(婆羅門使節(jié)之子)于693年觀東都洛陽佛寺壁畫后,撰《贊觀世音菩薩頌》,描述所見壁畫,自“伊尼鹿彩覆其肩”一句,可知壁畫所畫菩薩為不空羂索觀音。這是不空羂索觀音像首度出現(xiàn)在中土的文字記錄。慧智所居洛陽佛授記寺(武則天當政前后稱敬愛寺),是武則天時期最重要的翻譯中心之一。[12]21可見中原此類題材的繪制早于莫高窟。
在敦煌壁畫中,《五臺山圖》最早出現(xiàn)在吐蕃統(tǒng)治時期的莫高窟中唐第159窟,其主室西壁帳門北側(cè)《文殊變》中繪有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在《文殊變》下方,繪有《五臺山圖》屏風畫二扇。莫高窟中唐第112窟主室南壁繪有典型的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其西壁龕下也繪有《五臺山圖》。有關(guān)《五臺山圖》的最早記載,出自唐藍谷沙門慧祥的《古清涼傳》,其中提到唐高宗龍朔年中(661—663年),敕西京會昌寺沙門會賾與內(nèi)侍掌扇張行弘,攜畫師張公榮等十余人,共往五臺山。會賾等“目睹佳祥”,“賾又以此山圖為小帳,述略傳一卷,廣行三輔”。扎洛認為:“會賾等所繪的‘小帳’,即是小障子,也就是屏風畫,是最早的《五臺山圖》?!盵13]97可見吐蕃時期的敦煌屏風畫與會賾“小帳”之間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而吐蕃遣使求《五臺山圖》是在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年),與吐蕃統(tǒng)治敦煌之時相去甚遠,說明敦煌最早的《五臺山圖》與吐蕃直接關(guān)系不大。宿白說:“中唐時期莫高窟的密教形象,無論因襲本地的盛唐因素,或是來自中原的新樣,都是一派唐風?!盵14]48故從觀無量壽經(jīng)變及相關(guān)密教文化語境來推斷,敦煌最早的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繪畫粉本應來自中原。
目前可知中原最早的反彈琵琶舞姿圖像為“開元二十五年(737年)長安唐貞順皇后墓石槨線刻畫”[6]9。唐貞順皇后(武惠妃)出生于崇佛家庭,能歌善舞?!稓v代名畫記》:“談皎,善畫人物……《武惠妃舞圖》,并傳于代。”[15]186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唐玄宗正式提出了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政策,還親自注釋了《金剛經(jīng)》。武惠妃死于“三教并重”的開元末期,其石槨立柱上刻畫的反彈琵琶舞伎形象立于蓮花、忍冬花、寶相花之上(圖1)[16]94,98,可以認為這些伎樂與佛教有關(guān)??汤L于武惠妃石槨立柱上的迦陵頻伽(圖2)[16]99、蓮花童子形象(圖3)[16]100,用意無疑是祈愿往生極樂凈土,因此,程旭認為其“樂舞場面是佛曲樂舞繁榮的縮影”[16]97。
圖1 武惠妃石槨立柱上的反彈琵琶舞伎圖
圖2 武惠妃石槨外迦陵頻伽圖
圖3 武惠妃石槨外蓮花童子圖
那么,武惠妃石槨立柱上刻畫的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究竟取材于何種佛曲舞樂? 今據(jù)相關(guān)史料考證如下。
首先,《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一》載:“初,武惠妃薨,上悼念不已,后宮數(shù)千,無當意者?!盵17]6862在唐玄宗追思益深之時,“(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楊氏女于壽邸,度為女道士,號太真,住內(nèi)太真宮。天寶四載(745年)七月……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18]363-364。又,“天寶十載(751年)……上又宴諸王于木蘭殿,時木蘭花發(fā),皇情不悅。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顏大悅,方知回雪流風,可以回天轉(zhuǎn)地”[18]365-366?!短茣ぶT樂》:“天寶十三載(754年)七月十日,太樂署供奉曲名,及改諸樂名?!镀帕_門》改為《霓裳羽衣》?!盵19]615-617從某種意義上講,楊貴妃是作為武惠妃的替代人物入宮的,二人舞蹈之內(nèi)容極有可能相同或者類似。據(jù)此推測,武惠妃擅長之舞極有可能為《婆羅門》?!镀帕_門》有舞,“唐李公佐《南柯記》內(nèi)謂于天竺院觀石延舞《婆羅門》,蓋為大曲之舞”[20]315。在武惠妃石槨立柱上刻畫帶有佛教色彩、源自《婆羅門》的反彈琵琶舞姿形象來寄托唐玄宗的情感,應在情理之中。
其次,認為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出自《婆羅門》,還可從敦煌壁畫中的迦陵頻伽反彈琵琶圖像來考察。田青研究了《迦陵頻伽舞》《婆羅門》《霓裳羽衣舞》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認為:“天竺古有《迦陵頻伽舞》,表演者以人扮鳥,著鳥衣,是很有名的佛教樂舞”,“唐代最著名的樂舞……《霓裳羽衣舞》,便是它的化身”。“《霓裳羽衣舞》的前身叫《婆羅門》”。[21]32迦陵頻伽與婆羅門教有關(guān),嚴耀中認為:“如夾帶在佛教里進入中國的婆羅門教鳥形神物,很可能便是被稱為‘妙音鳥’的迦陵頻伽”[22]154。在祭祀中結(jié)合樂舞,是婆羅門教的一大特點,其主神之一濕婆便是舞蹈之神。莫高窟盛唐第 172 窟北壁的《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下層有共命鳥反彈琵琶與迦陵頻伽及眾鳥共舞(圖4)[1]9。在莫高窟中唐第238窟北壁(圖5)[23]218-219、369窟南壁,西千佛洞第18窟東壁、西壁,莫高窟晚唐第160窟、192窟、337窟均有迦陵頻伽反彈琵琶舞姿形象。[1]6-7莫高窟第196窟塑、畫均為晚唐時期代表作,在其南壁《阿彌陀經(jīng)變》的七寶鋪地上,有一共命鳥正在反彈琵琶起舞,另四身迦陵頻伽在奏樂。迦陵頻伽與共命鳥都是妙音鳥,其鳴聲被用來比喻佛說法聲音之動聽。施萍婷認為:“這就是‘是諸眾鳥,皆是阿彌陀佛欲令法音宣流,變化所作’經(jīng)文的最好解釋?!盵8]72伽陵頻伽反彈琵琶而舞,為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出自《婆羅門》提供了旁證。
圖4 莫高窟盛唐第 172 窟北壁共命鳥反彈琵琶舞姿,王峰臨摹
再次,在唐開元盛世,崇尚自河西地區(qū)流傳至長安的胡部新聲是宮廷音樂最為顯著的特征。杜佑《通典·四方樂》載:“有新聲自河西至者,號胡音聲,與龜茲樂、散樂俱為時重,諸樂咸為之少寢?!盵24]3726唐代詩人王昌齡在玄宗開元十二年至十三年(724—725年)間曾經(jīng)游歷河西地區(qū)。[25]96他所作《從軍行七首(其二)》中有“琵琶起舞換新聲”之句,[26]1444可見他曾觀賞河西地區(qū)“琵琶起舞”的“新聲”表演。此處“新聲”所指為何?據(jù)王昌齡《殿前曲二首(其二)》:“胡部笙歌西殿頭,梨園弟子和涼州。新聲一段高樓月,圣主千秋樂未休”[26]1445,可知是指“胡部新聲”。岸邊成雄說:“至于‘新聲’兩字之由來,因其與南北朝時西涼樂不同(后者稱為舊聲),系唐代新傳入之西域系之音樂故也?!盵27]47唐玄宗在“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升胡部于堂上”[28]476,即以胡部新聲代替西涼樂,并從制度上予以確立。王昌齡所見河西地區(qū)的“琵琶起舞”,會不會是舞者偶爾即興為之?中唐詩人李益《夜宴觀石將軍舞》詩云:“微月東南上戍樓,琵琶起舞錦纏頭。更聞橫笛關(guān)山遠,白草胡沙西塞秋?!盵26]3223可見“琵琶起舞”確有其事并流傳了很久。
考察開元二十五年(737年)前自河西至長安之胡部新聲,涉及“獻樂”的事實有二:其一為“《涼州》,宮調(diào)曲。開元中,西涼府都督郭知運進”[29]1117;其二為“《婆羅門》,商調(diào)曲。開元中,西涼府節(jié)度楊敬述進”[29]1128。據(jù)《唐方鎮(zhèn)年表》,郭知運開元二年(714年)至開元九年(721年)為隴右節(jié)度使,開元九年卒于軍中。[30]1198-1199則郭知運獻《涼州》當在開元二年至開元九年之間。楊敬述于開元七年(719年)至開元九年擔任河西節(jié)度使,[30]1217-1218其獻《婆羅門》當在此期間。以上可知反彈琵琶舞姿形象或出自胡部新聲《涼州》《婆羅門》其中一曲的舞蹈表演。而要知其究竟出自何曲,則可通過莫高窟盛唐第172窟南壁《觀無量壽經(jīng)變》樂隊使用的樂器來判明。
在莫高窟第172窟南壁《說法圖》下方平臺上(圖6),[31]99有兩舞伎,一拍腰鼓,一反彈琵琶,相對而舞。兩側(cè)各一組8人的樂隊坐奏。左側(cè)樂器以吹管和打擊樂器為主,包括答臘鼓、腰鼓、雞婁鼓、鼗鼓、羯鼓、異型笛、海螺、拍板和排簫;右側(cè)樂器以彈撥樂器為主,包括箏、琵琶、阮咸、箜篌、拍板、豎笛、篳篥和笙。[31]99《通典》載:“(龜茲樂)樂用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橫笛一、簫一、篳篥一、答臘鼓一、腰鼓一、羯鼓一、毛員鼓一(今亡)、雞婁鼓一、銅鈸二、貝一?!盵24]3723《樂府雜錄》對胡部新聲所用樂器也有記載:“樂有琵琶、五弦、箏、箜篌、觱篥、笛、方響、拍板。合曲時亦擊小鼓、鈸子?!盵32]46隋時九部樂即有選用龜茲、天竺各部的樂器來合奏佛曲之先例?!稑窌份d:“隋大業(yè)中,備作六代之樂。華夷交錯,其器千百,煬帝分為九部。……西涼與清樂并,龜茲、五天竺國之樂并,合佛曲、法曲也?!盵33]739天寶十三載(754年),唐玄宗“又詔道調(diào)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28]477。從莫高窟第172窟南壁《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樂隊使用的樂器看,明顯具有用龜茲樂器與胡部新聲樂器合奏佛曲的特點?!镀帕_門》是佛曲。[34]111《涼州》既為唐大曲名,亦為軟舞曲之一:“軟舞曲有《涼州》《綠腰》……《甘州》等”[32]48,因此,所謂“琵琶舞”不會與之混淆,故可排除《涼州》。
圖6 莫高窟盛唐第172窟南壁樂隊及反彈琵琶舞伎③ 圖片來源:圖1—3,程旭《唐武惠妃石槨紋飾初探》,《考古與文物》2012年第3期;圖5,王惠民《彌勤經(jīng)畫卷》,《敦煌石窟全集:6》,香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218-219頁。圖6,鄭汝中《音樂畫卷》,《敦煌石窟全集:16》,香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99頁。
《羯鼓錄》記述了唐開元、天寶年間羯鼓逸事,卷末附有羯鼓諸宮曲、諸佛曲調(diào)和食曲等漢文曲名或梵文音譯曲名。在其記載的諸宮曲太簇商調(diào)中,即有《婆羅門》。羯鼓深受唐玄宗的喜愛和推崇?!缎绿茣ざY樂十二》載:“帝(唐玄宗)又好羯鼓?!鄢7Q:羯鼓,八音之領(lǐng)袖,諸樂不可方也?!盵28]476在莫高窟盛唐第172窟南壁《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描繪的樂隊正有如此情景——羯鼓地位最高。“樂伎膚色不同,頗似一小型多民族樂隊。鼓置于樂隊前排,其中敲羯鼓的樂伎帽子高聳,與眾不同,可能有領(lǐng)奏的作用?!盵31]99林謙三認為:“羯鼓的直接源流,可以上溯于印度鼓。這樂器傳入中國內(nèi)地的時期及其過程,大致是在晉代(尤其可能是東晉)從印度中亞而傳入北地……隋唐燕享樂中,這鼓用在保有東晉以來傳統(tǒng)的龜茲樂,以及其后傳來的疏勒、高昌等樂,唐代也用之于天竺樂,卻不用于伊朗系的康國、安國諸樂,這就說明著這鼓的傳來路徑?!盵35]92-93莫高窟盛唐第172窟南壁《觀無量壽經(jīng)變》樂隊圖像,形象地揭示出反彈琵琶舞姿形象源自胡部新聲羯鼓曲《婆羅門》的演出特點。
唐開元時期,或因邊將獻樂,胡部新聲羯鼓曲《婆羅門》自河西流傳至長安,其中的反彈琵琶舞姿形象顯示了舞者的精湛技藝。這種絕妙舞姿吸納融合了傳播沿途及中原等地的舞蹈藝術(shù)精粹,極易吸引宮廷畫家的目光?!杜f唐書·音樂二》載:“大抵散樂雜戲多幻術(shù),幻術(shù)皆出西域,天竺尤甚?!W跁r,婆羅門獻樂,舞人倒行,而以足舞于極銛?shù)朵h,倒植于地,低目就刃,以歷臉中,又植于背下,吹篳篥者立其腹上,終曲而亦無傷。又伏伸其手,兩人躡之,施身繞手,百轉(zhuǎn)無已?!盵36]1073婆羅門舞人表演散樂雜戲的動作均異乎尋常,推想其反彈琵琶,邊舞邊奏,也絕非難事。唐玄宗即位后,“置內(nèi)教坊于蓬萊宮側(cè),居新聲、散樂、倡優(yōu)之伎”[28]475。由此可見,在開元時期活躍在宮廷內(nèi)的畫家,均有機會在現(xiàn)場觀看“新聲”表演并圖畫其舞姿舞容。
吳道子(約689—759年)是專職宮廷畫家,深得玄宗的信任,“因授內(nèi)教博士,非有詔,不得畫”[15]175。《唐朝名畫錄》引《兩京耆舊傳》云:吳道子在長安、洛陽兩京“寺觀之中圖畫墻壁,凡三百余間。變相人物,奇蹤異狀,無有同者”[37]15。經(jīng)變(特別是凈土變)是佛教畫中構(gòu)圖宏偉、結(jié)構(gòu)嚴密、制作精細的一種圖像,吳道子制作極多。《歷代名畫記》也記載:吳道子在西京興唐寺、安國寺繪有壁畫《西方變》。[15]63-64據(jù)金維諾研究,莫高窟盛唐第172窟的《西方凈土變》“在用筆設(shè)色與形象塑造上就明顯富有吳家樣特點”。“渡海天王”是盛唐以后流行而具吳家樣特色的作品,第172窟“《文殊變相圖》就具有渡海的特色,和以后絹畫上傳摹的渡海天王,顯然是一脈相承的。天王的威嚴,侍從的勇猛,充滿了戰(zhàn)斗氣氛。而侍從的形象不少是以動物的面貌特征和人的表情結(jié)合在一起,這正是吳道子所創(chuàng)造的‘巨壯詭怪’的鬼神形象”。[38]62“吳道子奉旨描繪過以玄宗李隆基為中心的歷史題材和政治性的肖像畫”[38]61。例如開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東封泰山之后的“次年”,[39]35吳道子在東都洛陽弘道觀畫《東封圖》[15]74。開元二十年(732年),唐玄宗幸潞州(今山西長治市),旨令吳道子、韋無忝、陳閎同制《金橋圖》,以贊玄宗在潞州任別駕時金橋出過祥瑞,[39]34圖成,時謂三絕。在畫史中,關(guān)于吳道子等人畫稿粉本和摹寫拓本的記載較多見。綜合考慮以上情況,盛唐最初出現(xiàn)的反彈琵琶舞姿形象畫稿粉本極有可能出自吳道子或同時代其他畫家之手,隨后又從中原傳播至敦煌并被引入敦煌壁畫中。
敦煌壁畫中的反彈琵琶舞姿形象出自胡部新聲之羯鼓曲《婆羅門》中的舞蹈表演。其流傳路線,極有可能是在唐開元期間,或因邊將獻樂,自河西流傳至長安,成為宮廷畫家的繪畫原型,其粉本隨后又自中原傳播至敦煌,并被引入壁畫中。其演出事實的“西源東流”及舞姿形象粉本的“東源西流”,正是敦煌壁畫反彈琵琶樂舞圖呈現(xiàn)出多民族樂舞文化融合特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