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一
一個詩人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的某個秋天,從他的縣城奔赴我的縣城,不知道他是坐什么交通工具來的,那時候兩個縣城之間還沒有通公交車,我也不記得他是不是騎著自行車來的。那個時候沒有傳呼機、手機,家里更沒有家庭電話,可能是寫信約好了某一天見面,信中我留下了住址,?菖?菖縣?菖?菖鎮(zhèn)?菖?菖街道?菖?菖?菖?菖號。但我們碰面的地點卻是稻田,我正在埋頭收割金黃的稻子,他踉蹌無聲地站在了地頭,我舒展腰身的時候,看見他正在向我走來,臨近正午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身影。
那個年代,我們都剛剛是從少年跨入青年,在街上行走的時候,還帶有少年的睥睨。在田地里勞動的時候,彎下的腰已經(jīng)有了父輩的勞累痕跡。因為不停彎腰直腰,身體的疲乏會讓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悲傷的嘆息,但在這聲嘆息即將吐露出口時,又會本能地選擇咽下。詩人默默地走過田壟走進稻田,他右手持鐮左手挽稻向前開始了收割,兩個第一次見面的朋友,以田間勞動的形式,完成了初次見面的禮儀。
為了迎接詩人朋友的到來,我進行了頗為隆重的準(zhǔn)備,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收集放在口袋里、箱子中、書頁內(nèi)的零錢,記得湊在一塊兒差不多有一百多元人民幣,在當(dāng)年足夠招待一位朋友在縣城兩三天的消費。收割完稻子的當(dāng)晚,我請他在縣工商局旁邊的大排檔喝酒,一瓶簡裝的大曲將我們喝得天旋地轉(zhuǎn)。等到兩個人抱著電線桿子嘔吐的時候,才知道是喝了假酒。年輕時經(jīng)常喝到假酒,身體消化與處理假酒的能力也強大,一般嘔吐完幾個小時之后就能清醒過來。
時間久遠,每當(dāng)想起詩人朋友,總是第一個想到那一瓶假酒。我們還曾有過另外一次酒局,那或是其后的第二個晚上,喝酒的地點轉(zhuǎn)移到了電影院北邊的大排檔。這個大排檔高級了一些,不再是地攤,而有了簡陋的四方桌和凳子。大排檔再向北是一個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路北端是縣委縣政府,之所以對這個方向有點印象,是因為他在喝酒的時候,時不時地會往那個方向看。
在夜色即將接管暮色的那個瞬間,從紅綠燈那里走來一個女子。和我們這些晃蕩在社會上的無業(yè)青年不一樣,女子穿著一身職業(yè)裝,上下身顏色一致,整整齊齊的那種。她行色匆匆,神情中帶有一些焦慮,在猶豫要不要在凳子上坐下來,最終還是以隨時走開的姿勢坐了半張凳子。詩人沒有向我介紹她是誰,但我猜得出來。那是他的女朋友——沒有見過面的、信中的女朋友,我猜得出來,他們有過密集的信件往來,在文字的暗語中,有過親密的交流。我猜得出來,他來到我們的縣城,有一半的原因是要見這個女子一面。
我感覺到有一把無形的刀子,在鋒利地切割著身邊的空氣,那些綿軟如面包的空氣在被切割之后,變成一塊塊巨大的長方體空心磚,一塊接一塊地把我們?nèi)齻€人分別砌在三個房間里。一時間,我分不清誰是不速之客。他,她,還是我?我清晰地感知到,有某種東西被打破了——不是現(xiàn)實介入了虛擬,就是虛擬介入了現(xiàn)實,不是熱情沖刷了冷漠,就是冷漠淹沒了熱情。我對朋友的悲傷無動于衷,他帶著醉意喊著她的名字?!按奁G艷,艷艷,哦,艷艷”,他并不看著她的臉,也不與她的眼睛相互注視,他盯著自己的酒杯仿佛在向杯底的人呼喚。那一刻我看見時光的漩渦,看見了平行的時空,看見了后來才聽說的量子糾纏,然后一切消失。我想我永遠不會這么呢喃一個女人的名字,哪怕愛她恨她,也要咬緊牙關(guān)。
二
時間久遠,一個人不可能那么清楚地記得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的名字,所以那個女子的“崔艷艷”的名字,是我瞎編的。她是不是叫“李紅紅”或者“張翠翠”?其實都差不多。但在我的詩人朋友眼里,是不一樣的,那是刻在他心頭上的三個字,哪怕后來他的心堅如磐石,那三個字也磨滅不掉。對像我這樣隨意更改他生命中一個特別重要的人的名字的行為,他一定會非常不愉快。
管他愉快不愉快,反正剛和他認(rèn)識的時候,我就表現(xiàn)出了自己殘忍的一面。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真相:那個艷艷,身上穿的是職業(yè)裝,是制服。忘記了她穿的是郵電局的衣服,還是供電局的衣服,但在那個時代,有這么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就與無業(yè)青年有了無法逾越的壁壘,愛情也沒法打破它,詩歌就更不行啦?;蛟S時間再早一些還有可能,但那個時候詩歌已經(jīng)開始不值錢了,詩人顯得更加潦倒,一個年輕的詩人,除了在喝完酒后盡情揮灑自己的痛苦之外,還有什么是他所富有的呢?
把詩人朋友送走之后,我坐在鎮(zhèn)政府的辦公室里,突然想要送他一份禮物。那會兒我在鎮(zhèn)政府有一份臨時工的工作,認(rèn)識了同樣年輕的一幫人。辦公室旁邊的打印室里有一位姓房的女孩,她敲起四通打字機來,手速非??欤虼祟I(lǐng)導(dǎo)交代的任務(wù)她總是能很快地完成。剩下的時間無所事事,她便會對我們說,你們有什么東西,讓我打印一下吧。于是我把詩人朋友隨信寄來的詩,整理了三十來首,請她幫忙打印十份。小房接過詩稿的時候眼睛發(fā)光,估計是每天輸入領(lǐng)導(dǎo)發(fā)言稿太多的緣故,她對這種完全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漢語,表現(xiàn)出十足的新鮮感和興趣。
最初始的打印機,打印出的分行文字,還帶有些鉛字印刷的痕跡。略顯粗糙的打印針,用均等的力量,把一行行詩句,戳在頂端帶有圓孔的打印紙上,打印機吱吱啦啦地發(fā)出工作的聲音。等待一卷紙打印完畢,一頁頁地整整齊齊地撕下來,雙手握著一沓紙的兩邊,在桌面上順齊,然后用訂書機裝訂好。把同樣打印出來的封面,用膠水糊在前面,一本詩集就這樣打印出來了。我給詩人朋友寄了八本,剩下的兩本,我一本,小房一本。
有天我在辦公室整理郵遞員剛送來的報紙與信件,發(fā)現(xiàn)有寫著我的名字的一封信,打開來看,是艷艷寄來的。不曉得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工作單位的,也不明白她為何要寫這封信來。信的具體內(nèi)容忘記了,很簡單的一頁紙,我沒讀完,就像燙了手一樣地丟掉了它。我并沒有把這封信寄給詩人朋友,只是在一次通信中,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件事,詩人的敏感,使得他很快明白了我這么做的意思。
許多年之后,我偶然知道,詩人朋友在過去一二十年間,曾數(shù)次來過我的縣城,當(dāng)然那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和他一樣在某個大城市過活。他從未說過為何來這個縣城,但我知道他是奔著艷艷而來。早期的時候,艷艷拒絕見他,但這并不影響他在縣城獨自待上一個下午,到傍晚的時候,再回到他自己的縣城。有時候時間太晚,他會在賓館住上一晚。后來的時候他開著最新款的寶馬來了,也如愿地見到了艷艷,那會兒他已經(jīng)是自己創(chuàng)辦的公司的老總。但這又能改變什么呢?什么也改變不了,曾經(jīng)年輕的詩人,曾經(jīng)同樣年輕的縣城女孩,那時都已經(jīng)兩鬢見白,無論是談?wù)撨^去、現(xiàn)在、將來,都沒多少可談的。沉默必然帶來尷尬,尷尬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人遠天涯近了。
三
詩人有錢了也不會快樂。我的詩人朋友,在一線城市奮斗了十多年后終于出人頭地,以前匱乏和缺少的東西,陸陸續(xù)續(xù)地以倍數(shù)的量級彌補了回來。
但他依然會唉聲嘆氣,常常會在三杯酒后,從肺腑的深處,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那口氣經(jīng)過喉嚨的時候,被咽下去三分之二,但剩余的部分,仍然會轉(zhuǎn)化成一聲嘆息。這樣的嘆息,在當(dāng)年他幫我收割稻子的時候聽到過,雖然聲音一樣,但包含的情感內(nèi)容已經(jīng)不一樣。如果說那時的嘆息,是一個年輕人在表達與命運抗?fàn)幍臒o力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則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迷茫,或者說是一種勘破紅塵的感慨。
我比較煩這一點,有時候會忍不住粗魯?shù)貏褡瑁阂獓@氣出門左轉(zhuǎn),到巷子里嘆去,你還有什么可嘆氣的?他不像是裝無辜的樣子,辯解道:我嘆氣了嗎?沒有???你哪只耳朵聽到我嘆氣啦?
有些嘆息,自己是聽不到的。這些嘆息,很多并非與我們的出身、成長或經(jīng)歷有關(guān),它是一種精神的遺傳。它來自土地、天氣、命運,是上述綜合體混合之后形成的錘子,在人們的心里搗來搗去的結(jié)果。我們的父輩們習(xí)慣在出門勞作前先嘆一口氣,哪怕那一天晴空萬里,是足以讓人歡欣的好天氣,但不嘆一口氣的話,要怎么開始這一整天呢?
詩人的嘆氣,在開始時還是有意控制、小心翼翼的,酒再喝多一些后,就長吁短嘆起來,酒再多,嘆息便成了落淚、哭泣。在被我諷刺打擊久了之后,流淚的現(xiàn)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愣成一尊雕像,任憑煙灰燒到手指,也不覺得疼的那種。這種發(fā)愣讓人覺得心慌: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么會在偶爾的一個片刻,活成雕像的姿態(tài)呢?我揣摩著這種狀態(tài),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變成雕像的嫌疑,于是趕緊放棄,換上一種天下無大事、太陽明天照常升起的淡然樣子。
我的詩人朋友經(jīng)常在過節(jié)或放假的時候,驅(qū)車獨自一人前往我的縣城。當(dāng)然,他從來沒有知會過我,要是我知道的話,肯定會告訴老家的朋友,招待他吃一頓飯。我猜他會開著車,在我們曾經(jīng)喝酒的街頭,一遍一遍地閑逛??h城里的大排檔早已沒有了,他去哪兒一醉方休?去哪兒買一瓶假酒,去喝出青春的味道?有沒有一個女子,在紅綠燈的遠處猶豫著要不要走過來?
在詩人酒醉后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隱約可以描摹出他在那個縣城的樣子:起初的時候,艷艷勉勉強強地來見他,遮遮掩掩地來見他,他們不是戀人,不是情人,不是同學(xué),不是好友。這是一種特別奇怪的關(guān)系,沒法再走近一步,理不順,也斬不斷。在尚且還算年輕的時候,他依然會念叨那個名字,“艷艷,哦,艷艷”,像是詩人在寫詩之前的醞釀。但沒有一次例外,他接不出后邊的詞來。我想,艷艷除了沉默不語,能夠?qū)λf的最多的話就是:“你走吧?!钡@于事無補,他終歸要離開,但是還會再來。唯有時間這把剪刀,在他們中間裁裁剪剪。
詩人的精神,部分活在兵荒馬亂的時代:匪徒襲來,滿目瘡痍,滿城老幼,攜手出逃,那個時候,她藏在地窖中,他從遠方趕來,要把她帶走……在這樣一個想象出來的情境里,尋找是情,亂是詩,逃離是浪漫,但包括詩人在內(nèi),恐怕沒有人再能被這樣的亂世情結(jié)糾纏了。因為不必等到這樣的情景復(fù)現(xiàn),人的心境就已然遭遇了過多的兵荒馬亂,早已厭惡了虛假的想象與空無的浪漫。
四
現(xiàn)在,我與詩人好像在價值觀方面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沖突。我們在少年時代互相寫信、寄詩、每年相聚一兩次所積累下來的友情,逐漸地產(chǎn)生了裂痕。中年之后,我們常在喝酒的時候吵起來,因為一些細小或宏大的事。當(dāng)然,更多時候,我用一個“評論家”的邏輯與言辭,把他駁得體無完膚,詩人是無法參與辯論的,但詩人總是倔強而固執(zhí),永遠無法被說服。
這種沖突的根源,我后來想清楚了:與我一再告訴他的那樣,人需要向前看,要遺忘,要從困擾的漩渦里走出來,別停在某處,把體會痛苦當(dāng)成一個樂子,做人沒必要需要通過體驗痛苦來證實自己的存在。而他像村頭古老的槐樹一樣,雖然也開花、落葉,但除此之外,姿態(tài)古老又迂腐。他不管這個世界變了沒有,變化多大,都依然堅持著以前的那套理論。在諷刺他的時候,有時候我難免也會想,也許他是對的,可能是我不對。
今年夏天的時候,在故鄉(xiāng),他知道我回鄉(xiāng)之后,非常委婉地告訴我,他也在他老家的村莊。有關(guān)故鄉(xiāng),我們也曾有過很多討論。在他的父親過世之后,有長達四五年的時間他不曾踏上故土,并且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回去。而我恰恰相反,不但每個季節(jié)都會返鄉(xiāng),而且回歸之意比過去任何一個階段都更強烈。這導(dǎo)致了一個局面:經(jīng)常在聯(lián)系我的時候,他在一線城市,而我在故鄉(xiāng)縣城,上千里的距離,使見面的機會變得少之又少。
一切像流水一樣緩緩而去,當(dāng)我們意識到友情需要來特意維護的時候,我選擇了沉默。今年夏天,本來我們有可能在故鄉(xiāng)見面,但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回避。人在孤獨的時候會尋找親人、朋友、故土,我想,要不是孤獨到了極致,他應(yīng)該是不愿意再次踏上他誓言不會再回的故鄉(xiāng)的。那里曾給他留下太多不好的回憶,但人在到了某個年齡段的時候,除了故鄉(xiāng),竟然找不到更合適的地方安放自己。
這個詩人許久沒有把他寫的詩發(fā)過來了。他那些用苦心寫出來的詩,我讀過之后,有時候會回復(fù)幾個字,有時候就不回復(fù)了。詩人堅持認(rèn)為詩是不需要太多讀者的,有幾個人看過,無論喜不喜歡,就都值得了。
又一年就要過去了,他還是一個詩人。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