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奕君
童年時,我不記得姥姥的樣子,只知道她在老家,就像一個遙遠(yuǎn)的謎。一年一年,只有姥姥親手做的花花綠綠的小布鞋,不間斷地鼓勵著我的想象,也豐富著我的一顆童心。
20 世紀(jì)60 年代末,我出生后不久,姥爺全家四口從北京回到了遵化老家。他們走時,我的兩個舅舅還在讀小學(xué)。而我,還是個懵懂的幼兒。我記事后,家里時常會收到老家寄來的包裹,泛著新鮮而神秘的誘惑,里面除了花生一類的零食,最主要的是顏色各異的花布鞋。姥姥做的鞋,鞋底厚實而柔韌,針腳整齊而細(xì)密,有絨面兒的,有粗條絨的,鞋面有小花的、條紋的,有素凈些的,也有鮮亮的,有單的,有棉的,各式各樣,我把它們擺在床頭,如同手工藝品一般。我想象著姥姥挑選這些花布時,惦念我、疼愛我的心情。
一年當(dāng)中,姥爺總要來幾次,住上十來天。我每次都顧不上問候姥爺,就直奔那只快要撐破了的黑色手提包。提包里有花生、大棗,有我最愛吃的咸鴨蛋,更主要的是,每次都有一雙小花鞋。我把小鞋抱在懷里,仿佛觸到姥姥的體溫,抱著抱著,我哭了起來。我問姥爺:“姥姥怎么總是不來?”姥爺?shù)幕卮鹩肋h(yuǎn)是:“家里事兒多,你姥姥離不開?!?/p>
我想,姥爺住在我家小屋里,至少沒那么辛苦,還能陪伴我,如同度過一個小小的溫馨假期,而姥姥永遠(yuǎn)都沒有假期。
我每天穿著姥姥做的鞋,雖然是從家到學(xué)校兩點(diǎn)一線的路,有時候卻走得不老實。比如,每個周末,我故意走上那條坎坷不平的小土路。雖然繞遠(yuǎn),但踩踩這個、踢踢那個,邊玩邊走,讓回家的路變得無比歡快。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放著人行道不走,偏偏選擇冰雪堆積的泥濘大路。馬路上積雪很厚,被車轍碾壓出一道一道深溝。我試著踩上去,感覺松軟,再踩一踩,還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也在探問我的用心。那條雪白而泥濘的路一直延伸開去,我把它想象成白色的田埂。我迎著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踩著泥濘的冰雪,仿佛置身在田野上,身邊的車輛飛馳過去,濺起的泥點(diǎn)打在我的身上和腳上?;氐郊遥业拿扌呀?jīng)濕透了,還沾著泥點(diǎn)。我用抹布擦了擦鞋,曬在窗臺上,算是給遠(yuǎn)方的姥姥一個交代。幸好,我的小花鞋儲備充足,明天可以換一雙穿。
童年的時光,那些顏色各異的花布鞋,陪伴著我的每個時刻、每段路程。秋天,我踩著腳下的落葉,那“沙沙”的聲音傳向遠(yuǎn)方;冬天,我踩在積雪覆蓋的馬路上,腳下輕微的“吱呀”聲延伸至遠(yuǎn)方;大年初一,我踩著爆竹燃后的碎紙屑,在附近傳來的鞭炮聲中遙望遠(yuǎn)方……
我上初中時,姥爺一家回到北京,住在一個小四合院里。自此,姥姥從恍若隔世的迷蒙中走出來,她笑著叫我的小名,展開雙臂把我攬入懷中。姥姥的寵愛如同一根透明的線,時常把我牽引到她身邊。
我在臺歷上,把一年中的所有假期,都拿紅筆畫了圈圈。日子一到,我就像外地人歸鄉(xiāng)一樣,著急地趕赴姥姥家。我爸規(guī)矩多,一路都在絮叨:“不許跟姥姥要東西,再喜歡也不許要?!薄安辉S挑食,姥姥做什么,你就吃什么?!薄耙惶熳疃喑詢蓚€雞蛋”……但他這些規(guī)矩,在我撲向姥姥時不攻自破。我爸十分不甘心:“您別老慣著她。”
姥姥不以為然:“她還小呢,老跟孩子作對干啥?”我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折騰時,不斷會遇上眼前一亮的東西,姥姥馬上會說:“你拿走吧,裝書包里,走的時候別忘了?!?/p>
姥姥盤腿坐在床沿上,拿目光追隨著片刻不停的我:“看這一腦門子汗,不累呀?”最能讓我靜下來的事情,就是抱著一盆煮雞蛋,一個接一個剝著吃,一邊吃還一邊抒發(fā)感想:“姥姥,吃雞蛋是最幸福的事兒?!崩牙训木耦^兒就來了:“那就多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p>
午后,姥姥把一大家子人的胃口安頓停當(dāng)后,盤坐在床上,開始縫縫補(bǔ)補(bǔ)。午后的陽光斜斜地射進(jìn)來,將姥姥的面龐映照得明亮而紅潤,像打了一層淺淺的光粉。姥姥一輩子都沒化過妝,沒穿過漂亮衣服,也沒出過遠(yuǎn)門。她就像一棵樹,風(fēng)把種子吹到哪里,她就在哪里生長,始終不會挪動地方,直到枝繁葉荗,再到枝枯葉落。榮枯之間,都那么淡然。
每個寒假,最重要的外出是去姥姥家。在姥姥家,最期盼的事情,是過除夕。每個除夕,最溫暖的禮物是姥姥給的壓歲錢。那些冬天,每當(dāng)父母拉著我,推開姥姥家房門的一剎那,一股熟悉的溫暖氣息就撲面而來,頃刻間驅(qū)走了我們身上的寒氣。
姥姥笑瞇瞇地看著我:“冷吧?來,這兒來!”她伸出手,把我冰涼的小手攥在她的掌心里。
我喜歡膩在姥姥懷里。我覺得,姥姥周身都有一種特殊的踏實而安全的氣息,每當(dāng)我受到父母的呵斥時,姥姥就會一把“奪”過我,攬在她懷里,把我所有的委屈都擋在外面。
姥姥雖然沒有收入,但她掌管著家里的財權(quán)。所以,每年大年三十,姥姥都會代表她和全家,把壓歲錢塞進(jìn)我的衣兜。多年之后,我長大了,上班了,成家了,有女兒了。我的時間分給姥姥的越來越少。來看姥姥一次,也不聊什么,我以“姥姥一點(diǎn)兒都沒變”來安慰自己。我來一次,姥姥就高興一次。到了年三十,姥姥照例會從衣兜掏出手絹包,我爸媽極力阻擋:“她都大了,都上班了,您還給什么錢吶……”姥姥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躲開阻擋,固執(zhí)地伸向我:“多大也是孩子!”又補(bǔ)充道,“在我跟前,她就是孩子!”
我終于知道,姥姥的愛看似沒有原則,那只是因為,她寧愿寬容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她相信,我長大了就會有我的原則,就會約束自己。
長大的我,果然不再任性,有時候想起姥姥無邊際的寵愛時,會感動得眼眶濕潤。有一次,下班時路過商場,看到一位老人穿著艷麗的紅衣服,我突然想起了姥姥。我拿剛剛領(lǐng)到的工資,買了一件姥姥一生都沒穿過的紅衣服,然后坐上公交車,再轉(zhuǎn)地鐵,歷經(jīng)兩個多小時,終于推開了姥姥的房門。姥姥接過衣服,打開袋子看了看、摸了摸,又平展展地收進(jìn)袋子,嘴上說:“先放著,回頭姥姥再穿。”然后她抬起頭來看我,一邊笑,一邊揉著眼睛:“長大了!懂事了!”那年春節(jié),姥姥還像每年一樣,又掏出了那個熟悉的手絹包……
姥姥的壓歲錢,一直給到她81 歲那年。姥姥病了。當(dāng)我沖進(jìn)病房時,姥姥的身體在被單下顫抖不已。她伸出手,滿是皺褶的手背上密布著針眼的痕跡。眼前的姥姥,像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我那坐在樹下縫補(bǔ)衣服、端一盆雞蛋走向灶臺的姥姥,去了哪里?
姥姥把手抽走了:“回去吧,一會兒天黑了?!崩牙讯遥辉敢庾屛腋黄?,這么長時間陷落在難過和尷尬中,所以她一催再催。我走到門邊,回頭時,姥姥正看著我,她的目光渾濁卻堅定。她說:“別想姥姥啊?!币呀?jīng)是最后的告別。
姥姥走了。我抬起朦朧的淚眼望向天空,從此,那個謎一樣從遠(yuǎn)方走來疼我愛我到最后的姥姥,從現(xiàn)實里又回到了時光深處,她的笑容和身影融進(jìn)了另一片陽光中,再不回還。愿姥姥靜靜歇息,不再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