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軼
樹
會有人喜歡盯著大樹看很久很久嗎?我見過長得比路燈高出很多的樹,把整個路燈包裹在樹葉中間。那天晚上,我被那樣的場景震撼到駐足想要流眼淚。燈光被無數(shù)樹葉的間隙打散成四射的光束,風(fēng)吹動樹葉交換位置,在夜幕的映襯下,光束隨之旋轉(zhuǎn),粼粼波閃。那樹長得奇特,紅黃細(xì)閃的燈光從中間打出,碎鉆般的星點灑,一簇簇像鳥兒。風(fēng)動,鳥就開始扇動金光的翅膀,撲騰著往上飛,一只、兩只、數(shù)只,整樹的鳥都開始攢動,靈光撲著刺眼,沙沙作響,像要將你瞬間侵襲一般。紅黃交錯、露零玉液、星河耿耿,再也分不清光影和樹影。一陣大風(fēng)吹來,一瞬間,鳥群變成了鳳凰,絳紅金淬的光點羽毛順承風(fēng)向狂舞起來。我甚至懷疑自己,猛然閉眼再睜眼,萬只鳳凰肅然齊舞,火焰般的華麗羽翼,金黃的大曼陀羅綻放其上,萬只隨風(fēng)向中間的光束凝集。又一波狂風(fēng)襲來,輝煌羽翼在落下的頃刻又被海嘯般卷起,萬只鳳凰合成一只,振翅而飛,世界狂響,灑下了滿地?zé)o數(shù)的星碎,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fù)青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樹,但從那天晚上以后,我都叫它鳳凰樹。
會有人喜歡看大樹嗎?
風(fēng)卷起枝葉,看層層的顏色堆砌交疊,感受光帶來的冷暖,感受風(fēng)帶來的動靜,看清透的光穿過葉子變得斑駁,看和煦的微風(fēng)吹拂每一片葉,奏出泠泠的樂聲將自己包圍,在樹海中感受生命。
仰頭看著在空中生長的亂枝,像大自然蔓延的棕色血管,綠色的皮肉紋理般地纏繞在樹枝兩邊。是綠,是生命。
每一次看大樹都像一次對話,它好像要說話一般,尤其想同我說遠(yuǎn)古的聲音和自然的密碼。
如果生命如繁花,那我可否是一株樹,在寂靜中細(xì)數(shù)從枝葉間漏下的斑駁時光?
船
我是一只螞蟻,那邊枯草下小洞是我的家,每日閑游,去得最多的是不遠(yuǎn)處的垃圾桶,雖如沙礫般渺小,卻也要為生計奔勞。
我的家門外是一條小路,路上時常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可我只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好似小船的東西,奇怪的卻是這船都成雙成對,只往一個方向前行,船過時,我的天地都被攪得一片混沌。
隔壁伙伴同我說,那些船被世界上的另一種生物叫作鞋子,穿在腳上用的。我似懂非懂。
我看這船,從早到晚,日日不停歇。他們?nèi)ツ膬耗兀磕皇窍裎乙粯娱e游,還是更遠(yuǎn)處有更大的“垃圾桶”?
微風(fēng)撫過,晨露滴落,天還未明。一對漬灰破舊的船經(jīng)過,船前跟著一束掃把,地上的落葉都聽話地跟著掃把排著隊,一堆堆橫躺在我家門前。凜冬或酷夏,那破船日日都來。
日頭正盛,輕快跳躍的聲音傳來,是一對明媚粉嫩的小船,咯咯地發(fā)出叫我聽了歡快的笑聲。愈來愈近,船往我的家靠過來,我忙躲進家中。噢!原來船上竟是這般的龐然大物,是個小女孩,她蹲下正看著我的家呢,好奇地注視了一會兒,便走了。她竟這樣單純善良,沒有拿小樹枝壞了我的家。
最后一絲余暉消失天際,星月占了夜幕。船過聲漸漸少了,我又出門閑游,想著到明天吃食該沒有了。沉沉重重的轟隆聲席卷過來,一對很大很大的船停在我的面前,船身是皮質(zhì)的,被擦得锃亮。他停在我跟前許久,一動不動,只時而發(fā)出嘆氣的聲音。他在想什么呢?許是累了,許是沒找到那更大的“垃圾桶”吧。
我轉(zhuǎn)頭回家去了,走到門前,陷入沉思:這許多船,來來去去忙碌究竟為了什么呢?
烏鴉曾經(jīng)對我說,定要去山頂俯瞰云海翻騰。螢火蟲曾經(jīng)對我說,定要到深林中同它們在流光中共舞。海鳥曾經(jīng)對我說,定要到無垠闊海上飛馳于天海交融之際……我多么想同它們一道去,想看看天空是什么樣的,森林是什么樣的,沙漠是什么樣的。如此渺小的我,總看不到更高、更深遠(yuǎn)的世界。
那對破船颼颼又從我門前駛過,新的一天到來。我的吃食已經(jīng)沒有了,我又該去搬運食物了。
一步一步,勞累的步子,我低下頭看我的腳,隱隱好像看到了一對船。
樂園
我把每一朵純摯的桔梗按自己的心意栽種在我們的樂園里。絳紫色的在一顆星星下面,它代表自由。淺紫色的在風(fēng)鈴草旁,它代表愛情……它們有自己的位置,那不是我安排的,是真實與自然告訴它們,它們本該如此。昨日天是橙色,今天云是藍(lán)色,未來雨是綠色,整個世界將全是蒲公英,它想怎樣便怎樣,因那是我悉心種下的,即便它不由我心意,也是我親手栽植,它由我,由情感,由世界。
可如今,一位手持利剪的園藝家闖入了我的樂園,他說他代表外面的世界來幫我修理花園,那是正確的世界,是有利的世界。
我的向日葵長得漫無邊際,他把它們?nèi)沉?,留下了最端正的四朵。我的星星都掛在樹上,他把它們?nèi)恿?,說星星該在天上,不該在樹上。我的藤蔓長長短短、參差不齊,他又揮起了那把刺眼的剪刀,把我的每根藤蔓剪得一模一樣。園藝家指著我的桔梗說它小氣,這樣的花怎配種在偌大的花園中。我沉默了,可我并不生氣。園藝家或許沒有幻想,沒有夢幻,沒有童真,沒有單純的情感吧?他是被裝在套子里的園藝家。
他說“這才是受歡迎的樣子”,隨即揚長而去。
噢,留下我一個人,看著我這可憐的花園,云是白的,天是藍(lán)的,星星在天上,和外面的世界簡直如出一轍。我可憐的桔梗,俗氣的藤蔓。
我之為我
二十歲,這三個字聽起來都充滿了希冀的顏色。然而,在二十歲的一個晚上,我閉上眼睛,抽離出身體亟亟穿梭過世間普羅大眾的流金歲月,在一幀幀急速飛馳而過的模糊畫面中,我似乎能看到我的一生。
四歲,全世界都是我的,所有人都愛我。八歲,我在校門口猶豫到底要吃哪個味道的棒棒糖。十四歲,我成績優(yōu)秀,性格開朗,紅花、獎狀、獎牌填滿了抽屜。十七歲,我開始感覺到孤獨,成績不再突出,抽屜里的獎狀不再增加,我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聰明、那么獨特。十八歲,我曾篤言不會留在云南讀大學(xué),有志向的鳥兒定要飛向最遠(yuǎn)的天空。
事末,我留在了云南讀大學(xué)。
滿懷志氣的羽翼就這樣被困在了卷面上的一個數(shù)字之中。
二十三歲,我孤身一人、日夜苦讀,終于考上了研究生。然后我開始糾結(jié)一個我明明早該有答案的問題:我到底要去哪里?我到底要做什么?我真的適合做學(xué)術(shù)嗎?二十六歲,我畢業(yè)了。但我仍在問自己,讀了近二十年書,就找了一份看起來比較體面的工作而已?
二十九歲,遇到了一個男生,看起來跟我一樣普普通通,我們相處了一年多,決定就這樣結(jié)婚。我想起了自己十八歲喜歡的那個男生。
三十二歲,我有了一個孩子,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應(yīng)該怎樣教育培養(yǎng)他,我開始體會到了為人父母的艱辛。四十歲,每每送孩子去上學(xué)時,我都會看著那些學(xué)生不由得發(fā)呆,我站在他們的身后回望我的青春。四十五歲,失眠。孩子為何如此叛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可他為何就是不聽?五十歲,孩子高考,成績比我當(dāng)年好。我為他收拾行李時,想到了我離開家的那年。那一年,我也十八歲。
六十歲,我的親人只剩下了孩子和丈夫。我很依賴他們,讓我再多感受一些幸福吧。七十歲,我躺在椅子上,想回憶起一些從前的事,可盡力了,也想不起來。八十歲,我在病床上等著孩子來看我最后一眼然后安心閉上眼睛。
此刻我二十二歲,褪不去少年的些許稚嫩,又正在逐漸穿上成人的外衣。學(xué)著最前沿的理論,帶著青年最鏗鏘的志氣,有勇氣去接受新事物,更有勇氣去批判糟粕,揮舞著理性之刃與感性之光,言則柏拉圖之理想國、五四之民主與科學(xué)、卡爾·馬克思之英特納雄耐爾……用我的思想和筆劃破二進制的洪流,裹挾著自己的氣息在內(nèi)卷的河床上開辟出一條生路來。
考上大學(xué)就好了,考到編制就好了,工作穩(wěn)定就好了,孩子考上大學(xué)就好了,孩子工作穩(wěn)定就好了??墒牵返谋M頭為何還是路?我甘于此嗎?
我不甘于此。
十多年的苦讀,我不愿也不肯將之付諸東流,我要的從不是那層層疊疊的書堆積出來的高學(xué)歷,也不是平膩、安逸、毫無波瀾的家庭生活。我要的是我之為我,是心之自由。我不愿困在一方爐灶旁,我心向自由,情感之自由、思想之自由、靈魂之自由。待一切塵埃落定,背起行李來場無目的的旅行。假如我不幸死在路上,那就是我的終點。
那一刻,我的心底在流淚。淚眼中,我看到那個十八歲不愿意留在家鄉(xiāng)讀書的女孩,她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我之為我?!?/p>
回憶闖進鏡頭,我按下了暫停鍵,世界停在了開頭抽離出身體的那個夜晚。時空卷挾倒轉(zhuǎn),行人徐徐后退,鐘表指針回轉(zhuǎn)。
我睜開眼睛,又重新拿起了手邊的書和筆。
責(zé)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