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敏, 趙 雷, 郭素然, 莫 雷
(1.首都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48;2.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青少年工作系,北京 100089;3.國際關系學院 心理研究服務中心,北京 100091;4.華南師范大學 心理學院/心理應用研究中心,廣州 510631)
電信詐騙指犯罪分子通過電話、網絡和短信方式,編造虛假信息,設置騙局,對受害人實施遠程、非接觸式詐騙,誘使受害人給犯罪分子打款或轉賬的犯罪行為[1]。公安部數據顯示,2021年1月至9月,全國共破獲電信網絡詐騙案件26.2萬起,抓獲犯罪嫌疑人37.3萬名,同比分別上升41.1%和116.4%[2]。電信詐騙嚴重影響人民群眾合法權益,不僅給人們造成財產損失,而且影響身心健康。歐盟開展的一項調查發(fā)現,24%的受害者在經濟上遭受損失,79%的電信詐騙受害者在感情上遭受痛苦[3]。
電信詐騙若要獲得成功,最關鍵的是要取得受害者的信任[4]。詐騙者通過網絡和電信工具遠程接觸潛在受害者,如果沒有受害者的參與和發(fā)揮積極作用(提供個人信息、匯款、對活動保密且不向執(zhí)法部門報告),大部分騙局會失敗。因此,揭示電信詐騙受害者誤信的影響因素及心理機制,發(fā)現受害者誤信的關鍵心理特征以及如何與電信詐騙情境互動的作用機制,對于保護潛在受害者、制定有效的預防電信詐騙策略和方案至關重要。
電信詐騙的形成是受騙者在詐騙者營造的詐騙情境的影響下,逐漸建立對詐騙者信任的過程。這一過程是詐騙者營造的詐騙情境和受騙者自身特征相互作用的結果。通過對已有研究的梳理分析發(fā)現,受騙者的電信詐騙易感性、詐騙者的社會影響技術以及受騙時受害者的心理狀態(tài)均會影響人們對電信詐騙的誤信。
Button等人的研究表明,一小部分人似乎面臨著被詐騙者重復欺騙的風險[5]。哪些人更容易受電信詐騙的影響?消費者行為、說服和決策相關的研究表明,個體差異可能會影響電信詐騙行為的易感性。
1.受害者個人信息:人口統(tǒng)計學特點和信息泄露
相當多的研究分析了電信詐騙受害者的人口統(tǒng)計學特點,發(fā)現受害者的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和收入等都是可能的影響因素,但還沒有統(tǒng)一的結論[6]。雖然,目前的研究并沒有提供關于受害者的人口統(tǒng)計學特點與詐騙易感性之間關系的清晰闡述,但可以確定的是,不同類別群體(男性與女性、年輕與年老等)誤信電信詐騙與騙局有關:女性更有可能成為抽獎騙局的受害者,而男性更有可能成為彩票騙局的受害者;老年人更有可能成為投資詐騙的犧牲品,而年輕人則更容易成為在家工作和商業(yè)詐騙的受害者;離異和單身人士更易成為情感類詐騙的受害者等[5,7]。詐騙者正是根據受害者的年齡、性別等特點分析其需要,進行“精準推送”。此外,除了性別、年齡等人口統(tǒng)計學變量,個人其他信息的泄露也是導致個體受騙的主要原因,很多受害者表示當冒充權威身份的詐騙者精確地說出自己的姓名、身份證號、貸款或購物等信息時,自己很快信任了對方[6,8]。
2.受害者的個性特點:高信任傾向和高風險偏好
受害者的信任傾向起著關鍵的影響作用,它是外部因素影響電信詐騙初始信任建立的重要結合點。信任傾向是一種人格特點, 指個體在對他人沒有任何已知信息的情況下所固有的信任水平[9]。它使人們能夠高效處理每天接收的大量信息,但也給詐騙者提供了可乘之機。電信詐騙質性研究分析發(fā)現,個體信任傾向水平越高,越容易形成對他人和團體的信任[10]。Langenderfer 和Shimp認為,在受騙過程中,受害者可能關注的是人際互動,而不是與詐騙者對話的內容,他們相信詐騙者表面上的可信賴性(如身份),而不是認識到提供的內容不可信——根據經典溝通理論,他們關注的是信息的來源(人)而不是信息本身[4,11]。最新數據表明,冒充電商物流客服、公檢法及政府機關工作人員、熟人、領導詐騙的案發(fā)量進入中國2021年前十大詐騙排名[12]。研究發(fā)現,受害者在電信詐騙受騙過程中與詐騙者建立信任時,基于兩個條件:一是對熟人的信任度高,二是對權威的信任度高[13-14]。
風險偏好也會影響電信詐騙易感性。人們可以將電信詐騙視為非正式的彩票或賭博,風險偏好在應對中發(fā)揮重要作用。Anderson的調查結果表明,與風險承受能力低的人相比,風險承受能力高的個體報告的遭受詐騙的可能性幾乎是其兩倍[15]。Mueller等人和Wood等人采用不同的方法,要求被試說出他們認為騙局提供的好處和風險。兩項研究結果一致表明,被試的利益和風險認知是回應騙局邀請的主要預測因素[16-17]。未來的研究可以通過操縱利益和風險的大小,考察個體對風險和利益的認知是否有助于減少或增加對詐騙請求的反應意圖。除此之外,已有研究還發(fā)現,具備諸如反社會、邊緣型、依賴型人格障礙等人格特點的大學生更易成為詐騙受害者高危人群[18]。
3.受害者的認知特點:低認知能力和直覺思維方式
已有研究發(fā)現,認知能力和網絡安全識別能力都對受騙有直接的影響。Crystal等人的研究發(fā)現,認知能力降低對老年人受騙有直接的影響,輕度認知能力下降與詐騙易感性高相關,而中度至重度認知能力下降與詐騙易感性低相關,這可能是因為認知能力下降使個體理解詐騙企圖變得困難[19]。就75至89歲的老年人來說,高認知能力是防止其成為“網絡釣魚”攻擊犧牲品的保護因素[20-22]。網絡安全識別能力越高的人越不容易受“網絡釣魚”騙局的影響[23]。但也有研究發(fā)現,一般受害人很難通過自身金融專業(yè)能力將精密騙局完全識破,一旦對騙局信任之后,網絡自我效能感和網絡安全識別能力高的特點也可能會成為其分享欺詐信息行為的“助推器”,導致被分享信息的人成為下一個電信詐騙的受害者,表現出“聰明反被聰明誤”[24]。
在針對90后青年受害者的質性分析中發(fā)現,直覺思維方式也與詐騙中信任的形成密切相關[10]。思維雙加工理論認為,人有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直覺思維和分析思維。直覺思維不需要太多的意識和認知努力,是自動化的;分析思維更多依據規(guī)則進行分析思考,需要較多的認知資源和意識參與。蘭楠和Erik 等人的研究表明,在直覺式系統(tǒng)和分析式系統(tǒng)競爭時,個體在決策過程中會出現非理性偏差(認知繁忙、調整不足、直覺信心),而這些偏差正是導致直覺式系統(tǒng)在同分析式系統(tǒng)競爭中占優(yōu)勢的原因[25-26]。在詐騙者提供的詐騙情境中,個體基于詐騙者提供的信息和情境做決策時,可能會誘發(fā)較強的直覺信心,不會調動充足的認知資源進行分析思考,而采用直覺思維快速作出判斷,導致誤信詐騙者,進而增加上當受騙的可能性。此質性研究推理還需進行量化研究的驗證。
與其他詐騙不同,電信詐騙不能通過面孔特征、表情、肢體語言等信息輔助進行判斷,詐騙者只能在“隔空”的交往中通過編造虛假信息、建構虛假身份,以達到獲取受害者信任,誘騙、欺騙、操縱受害者提供機密信息和資金的交際目的[27]。詐騙者編制的騙局、采用的騙術是影響個體對電信詐騙誤信的主要誘發(fā)原因。
1. 編制的騙局
欺騙是成功詐騙的核心[4]。從受害者心理角度,電信詐騙騙局分為利益誘惑型(中獎、發(fā)補貼等)、避害心理型(冒充公權力機關涉嫌犯罪、銀行卡消費、電話欠費、黑社會虛構綁架等)、情義救助型(冒充熟人求助、捐款等)、情感投資型(“殺豬盤”)等[28]。本研究總結發(fā)現,騙局主要包括兩類內容:一是偽造“意外獲得”,編造人們可以意外獲得巨額錢財信息,如中獎、粉絲福利、無息貸款等,用虛假的高收益驅使人產生高動機[14];二是編造“意外事件”,編造突發(fā)的意外情境或緊急狀況,如冒充公檢法執(zhí)法、家人出事、朋友需要緊急援助等,使人們在情急或應激狀態(tài)下產生誤判。
2. 使用的騙術
詐騙者通過誘騙個體執(zhí)行不安全的行為,如打開含有惡意程序的電子郵件附件,或說服人們泄露自己的帳戶和密碼等,來實施詐騙。詐騙者實施的誤導個體信任的技術被稱作騙術[29]。例如,“網絡釣魚”電子郵件詐騙通過偽裝成受信任的組織或機構聯系個人[30],引誘受害者點擊郵件里看似合法的標識和網站鏈接[31]。為了讓人們相信騙局的真實性,詐騙者通常采用一些社會規(guī)范技術,包括互惠技術(如提供禮物或優(yōu)惠,使人們感到應該做出回應)、從眾(如參考其他人的行為,使人們感到有順從的壓力)或權威性(如使用權威身份,讓人們認為有義務遵守)[32-33]。此外,向潛在受害人灌輸緊迫感也很常見,通過設定最后期限讓個體盡快做出決定,而不能進行嚴謹的思考[10,34]。詐騙者有時也會喚起受害者的同理心和相似性,導致受害者相信詐騙者與他們有相同的期望和目標[35]。這些說服技術是否有效,一方面取決于個體是否對信息內容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思考,另一方面也受到信息本身設計的影響[36]。表1為詐騙者常用的騙術。
表1 電信詐騙中常見的騙術
電信詐騙誤信何時形成與受害者被騙時的心理狀態(tài)緊密相關。具體來說,詐騙者通過謊稱的信息喚醒受害者高需求動機或者高情緒狀態(tài)而影響個體的信任,具有不同自我特征的個體對騙局的反應不同。
1. 被誘發(fā)的心理動力:動機與情緒
從電信詐騙受害者決策和判斷的心理動力特征分析,有研究將其歸為兩種路徑:“弱勢-信任”模式和“趨利-避害”模式。前者是詐騙者利用受害者的弱勢心理向其傳遞虛假信息,達到受害者“自愿”轉賬付款的目的;后者認為受害者的心理特征可以分為趨利心理和避害心理,詐騙者在取得信任之后利用這兩種心理需求對受害者進行操縱,從而獲利[24]。而這背后深層次的原因是,通過虛假信息誘發(fā)受害者趨利或避害的高動機。當人們處于強烈的動機狀態(tài)時,決策和處理相關信息的質量會降低,更容易信任詐騙者[14]。研究者對111封“尼日利亞詐騙信件”的內容進行分析,發(fā)現郵件中的關鍵成分是“意外之財的敘事故事吸引了潛在受害者強烈的情感,這些信件誘發(fā)貪婪、慈善、英雄主義和其他相關的強烈情感線索”[35]。另一項研究表明,30%的受害者報告了他們措手不及,13%的受害者提到期待得到一筆好交易或贏得獎品的興奮[37]。
在信息加工的過程中,情緒也會影響信任。Bower的研究發(fā)現,情緒會通過檢索與記憶中情緒一致的信息來影響判斷[38]。而Martin等人則發(fā)現,個體自身情緒會影響情緒與信任之間的關系[39]。即,當某個人采取某種特殊的行動,是因為他們被激勵去采取這種行動,并把這種行動用來維持或者修復現有的一種情緒狀態(tài)。Dunn和Schweizer在研究中發(fā)現,正面情緒會增加信任,而負面情緒則會減少信任[40]。有研究發(fā)現,無論是老年人還是年輕人,高喚醒的積極情緒或消極情緒相較于沒有情緒喚醒,都顯著增加了被試購買虛假廣告商品的意愿;不管老年人的情緒喚醒情況如何,他們報告的購買意愿比年輕人更強[41]。一項針對疫情期間詐騙的研究也發(fā)現存在情緒的影響,對新冠病毒的恐懼正向預測對新冠病毒特定主題的“網絡釣魚”騙局的成功,而焦慮、壓力水平對新冠疫情和普通“網絡釣魚”騙局的成功都有正向預測作用[42]。
2. 與自我相關的因素
通過分析以往的研究發(fā)現,受害者自我意識、自我控制高低等特點也會影響受害者與電信詐騙情境互動的易感性。當個體認為自己與詐騙信息中的主角相似時,這種自我意識會增加受騙易感性,如曾遭遇過苦難的人對有說服力的慈善募捐類的電信詐騙騙局的敏感性會增加;個體只有在認為自己與詐騙信息主角不同時,才會表現出更強的抵抗力[43]。研究者對11 000多名互聯網用戶的分析發(fā)現,自我控制成為網絡詐騙受害者的關鍵預測因素[44]。一項針對新冠疫情騙局易感性的年齡差異和個體差異的結果表明,受騙易感性可能是低自我控制的結果,表現為沖動且不易被抑制,甚至不受過去受騙經驗的影響[45]。Baumeister通過影響人們長期目標的行為能力發(fā)現,影響自我控制的兩個主要因素是標準(個人價值觀和理想)和監(jiān)測(對個人行為的意識和跟蹤),說明自我控制和詐騙易感性之間的關系可以通過自我意識來調節(jié)[46]。自我耗竭和目標沖突也被認為與自我控制負相關,因此,沒有明確一致的目標、情緒低落或沒有足夠的心理力量來克服沖動的人,更容易出現自我控制失敗和在電信詐騙中受影響。
詳盡可能性模型(Elaboration Likelihood Model)通過闡釋受害者受騙時被誘發(fā)的強烈心理動力的信息加工機制,來解釋受害者“何時”誤信的問題。詳盡可能性模型最初被用來解釋個體的態(tài)度是如何通過兩條說服路徑(中心路徑和外圍路徑)發(fā)生改變的[47]。中心路徑信息加工需要大量思考,因此需要高度精細化。相反,外圍路徑信息加工不涉及精細化,并且個體可能會關注來源的吸引力。使用中心路徑處理信息的個體因為信息很重要,所以有動力使用足夠的認知資源;而采用外圍路徑的個體出于個人原因或因信息量較少而使用。借鑒這個模型,Rusch認為,詐騙者通過詐騙信息激起強烈的情緒,如興奮或恐懼,導致個體沒有太多的認知資源而只能依靠外圍路徑進行加工[48]。Langenderfer和Shimp在一篇理論文章中也認為,詐騙信息喚起了受害者的貪婪等高動機需求(如賺大錢),動機強烈的個體更容易忽略信息中提醒他們注意騙局的線索,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中獎等信息方面[4]。個體越關注獎勵,非獎勵信息獲得的加工就越少。因此,當騙局中獎勵越高時,高情緒且高動機的個體越容易被欺騙[49]。相比之下,當個體不關注獎勵信息時,更容易識別騙局,避免被騙。這一理論解釋不僅在實驗研究中得到了驗證,在干預研究中也得到了驗證[41,50]。詳盡可能性模型從信息加工的角度關注詐騙者的說服技巧是如何啟動受害者的外圍加工路徑以達到說服受害者誤信的目的,對受害者誤信的影響因素之一“被誘發(fā)的心理動力——情緒和動機”的心理機制進行了很好的闡釋,對個體為什么受大規(guī)模營銷詐騙這一問題有一定的解釋作用。但該模型并沒有對電信詐騙的形成過程進行解釋,也沒有清晰地指出內外部影響因素在電信詐騙誤信中的作用。
騙子說服技巧模型(The Scammers Persuasive Techniques Mode)是Whitty通過對網絡約會浪漫騙局20位受害者的深入訪談后提出的六階段發(fā)展模型(見圖1)[51]。該圖解釋了個體如何誤入騙局并最終被騙取錢財的過程。
圖1 騙子說服技巧模型
第一階段,潛在受害者在網上尋找理想伴侶,他們均為單身或者離異。第二階段,騙子向潛在受害者提供虛假的信息,根據潛在受害者尋找伴侶的典型特征,將自己偽裝成潛在受害者的理想對象。偽裝的男性形象通常是喪偶、帶孩子、從事專業(yè)工作或商人。偽裝的女性形象可能是窮學生或者從事低收入工作的人。研究人員發(fā)現,女性傾向尋找社會經濟地位高的伴侶,而男性傾向尋找外表有吸引力的伴侶[52]。第三階段,培養(yǎng)感情階段。騙子為受害者提供一個看似安全的環(huán)境,讓他們吐露心聲或秘密,獲得受害者的信任。第四階段,欺騙階段。在這一階段,騙子通過登門檻技術和危機事件技術,主動提出金錢的要求。所謂登門檻技術,就是騙子向受害者索要禮物或少量金錢作為一種嘗試,如果受害者順從,騙子便會不斷地要更多的錢。危機事件技術指騙子向受害者發(fā)出求助信息,如謊稱發(fā)生了交通事故或遭到搶劫,請受害者墊付醫(yī)療費或向受害者借錢。如果受害者與騙子感情培養(yǎng)得好,受害者信任了騙子,便會給錢;如果沒有,受害者會試圖退出這段關系,這時騙子會回到第三階段,繼續(xù)培養(yǎng)感情。一些受害者在此階段中斷聯系,成功逃離騙局。第五階段,對于那些在危機事件中沒有順從的人,騙子采用“以退為進”技術,繼續(xù)向受害者編造新的危機事件或小額資金請求,直到受害者耗盡資金或退出騙局。第六階段,即使受害者被執(zhí)法部門告知其正在受騙,他們又會回到同一個騙局或又進入新的騙局[53]。該模型認為,浪漫騙局的受害者會對這個騙局上癮,但這一領域需要更多的研究來進一步證實[54-55]。騙子說服技巧模型是一種特定詐騙類型的全過程模型,此模型對于解釋網絡戀愛騙局的發(fā)展階段和說服技巧有一定的意義和價值,如對“殺豬盤”騙局有一定的適用性[28]。但該模型不能解釋電信詐騙中其他類型的騙局,對電信詐騙不具有普遍適用性,并且也沒有清晰揭示影響電信詐騙誤信的主要因素及其相互作用機制。
為了讓人們充分理解受害者個體差異、情境因素和騙子提供的影響信息之間相互作用的關系,有研究者提出了網絡受騙易感性工作模型[56]。該模型的提出是為了構建一個網絡詐騙的情境,在該情境下研究騙子和受害者之間的相互交往、受害者的處境以及發(fā)生的影響機制,以期為未來的研究提供理論框架。在這個模型中,個體的受騙易感性被分為四個層面的影響因素,分別是“誰”“何時”“何地”“發(fā)生了什么”。具體來說:
“誰”:接受者的個人特征,如個性和風險偏好;
“何時”:接受者當前的狀態(tài),如他們當前的情緒、自我意識的程度、認知壓力或疲勞;
“何地”:個人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如他們是在家還是在工作,使用的交流媒介以及更廣泛的文化價值觀的影響;
“發(fā)生了什么”:所使用的騙術,如喚起遵從權威、激發(fā)時間壓力或誘發(fā)特定的情緒(如恐懼、興奮等)。
這些因素在任何既定的時間點都可能影響個人對電信詐騙的易感性。該模型認為,以上每個層面弱點的存在都會導致個體受騙易感性的增加,因此,具有特定弱點的人在脆弱的環(huán)境中比在中性環(huán)境中更容易受到影響。由于騙術是為了利用個人或情境層面的特定弱點專門設計的,騙子發(fā)布的含有騙局和騙術的信息與這些弱點進一步交互作用,對個體的受騙易感性產生更大的影響。模型假設,從總體上說,這四個方面累加到一起,是一個相對線性的、可加性的效應,公式如下:
個體受騙易感性= 接受者的個人特征 + 接受者的當前狀態(tài) + 接受者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 + 所使用的騙術
當然該模型也強調,某些因素組合對易感性具有指數效應,而不是線性效應。
圖2列舉了每一層面關鍵的影響因素,該模型可以應用到各種詐騙類型中并進行拓展。圖中灰色陰影部分表明受害者在工作場所遭遇“網絡釣魚”攻擊,每一層面的哪些關鍵因素如何相互作用的示例。例如,一個對隸屬關系有高度需求的員工可能會優(yōu)先考慮在工作場所內維持和諧的關系。當在疲勞或認知超負荷的情況下,所處職位的權力或地位相對較低的員工,特別容易受到騙子操縱(利用)的互惠、權威或從眾企圖的影響(見圖2中的陰影框)。
圖2 基于工作場所“網絡釣魚”攻擊的個體受騙易感性模型的假設框架
網絡受騙易感性工作模型從電信詐騙影響因素的橫切面視角分析受害者受騙敏感性的疊加效應,對解釋電信詐騙中“誰、為何以及何時選擇信任”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對電信詐騙騙局有一定的適用性。該模型對本研究第二部分中的影響因素有很好的解釋力,但也僅能解釋部分因素,而對受害者面對電信詐騙時內外部因素如何交互作用的深層心理機制不能詳細說明。此外,該模型還缺少對電信詐騙誤信形成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的解釋力[57]。
綜上所述,國內外關于電信詐騙誤信的研究雖然成果頗豐,但也存在一些局限。其一,從理論闡釋來看,已有的理論一部分聚焦某種特定電信詐騙類型,另一部分圍繞電信詐騙的某個環(huán)節(jié),還有一部分從影響因素的橫切面進行解釋,現有理論無論在適用性還是在解釋力上都有提高的空間。其二,從研究內容來看,目前學界對電信詐騙信任影響因素的研究,往往只是孤立地探討某個外在因素(扮演身份、騙局)或內在因素(個體原因),抑或某些電信詐騙的具體環(huán)節(jié),研究還缺乏系統(tǒng)性和整體性。實際上,電信詐騙之所以成功獲得人們信任,是因為該過程往往存在復雜的內外因素交互作用,應在研究外在因素時結合相關的個體內在因素來探討。其三,從研究方法來看,目前的研究大多是用社會調查或者案例分析方法進行的回溯性分析,實驗研究較少。基于社會調查所做的研究更多反映的是相關關系,不能準確探究詐騙與誤信之間的因果關系。其四,從應用研究來看,電信詐騙研究的目的是有效應對和預防電信詐騙,目前該方面的經驗范疇研究較多,實證研究較少,尤其缺少高質量的針對電信詐騙預防的干預實證研究?;谝陨暇窒?未來的研究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拓展。
第一,模型的整合與發(fā)展。電信詐騙如何獲取個體的信任是一個多層面、動態(tài)的問題。實際上,電信詐騙之所以成功獲得人們信任,是因為該過程往往存在復雜的內外因素交互作用,即從初始信任到信任深入繼而保持的過程?;诖?應在不同信任建立階段研究外在因素與個體內在因素的交互作用。因此,本研究認為,可以建構出涵蓋范圍更廣的、解釋力更強的理論——電信詐騙信任形成的過程模型,動態(tài)、系統(tǒng)地闡釋電信詐騙不同信任階段的關鍵影響因素及其之間的作用機制。
該模型將電信詐騙信任分為兩個階段:快速信任階段和信任維持階段。在快速信任階段,個人信息的泄露、騙子冒充的權威身份與個體的信任傾向相契合,導致個體快速進入初始信任。在信任維持階段,詐騙者謊稱的利益誘惑類或應急避險類騙局、“小恩小惠兌現的登門檻效應”“謊稱他人行為示范的從眾策略”和設置時間緊迫感等騙術,誘導出個體“趨利”或“避害”的高需求動機以及高負性或高正性情緒緊張狀態(tài),導致個體注意力狹窄、認知資源受限,最終只能采用基于直覺的啟發(fā)式系統(tǒng)決策,從而產生非理性的決策偏差(見圖3)。
圖3 電信詐騙信任形成的過程模型
第二,電信詐騙分類型分階段研究的豐富和完善。未來的研究可以從以下三方面對研究內容進行豐富和完善。一是針對不同類型的電信詐騙,開展更具針對性的實證研究。已有的研究盡管將電信詐騙劃分為不同的類型,但在實證研究中并沒有特別關注不同類型的影響作用。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細化電信詐騙類型,通過騙局類型(獲得類、損失類)和冒充主體(熟人、陌生人、權威人士)的交互作用,精細化探討不同電信詐騙類型中信任形成的影響因素和心理機制,并比較不同電信詐騙類型中信任形成的差異。二是聚焦電信詐騙信任形成的不同階段,開展更加具體的實證研究。已有質性研究發(fā)現,電信詐騙的信任形成過程是一個分階段、動態(tài)的過程,但缺乏針對具體信任形成階段的實證研究。未來可以聚焦電信詐騙信任形成的某一具體階段,探討影響特定階段信任形成的主要因素和機制,從而得出更有價值的研究結果。三是變量的拓展和整合。電信詐騙的形成是內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已有的研究盡管圍繞內外部影響因素做了大量探討,并發(fā)現了許多重要的影響因素,但還有一些關鍵的因素,如個體意識、個人經驗、氣質類型、外界環(huán)境的阻斷作用等探討較少,未來的研究可以加強對這些因素的討論。
第三,因果研究方法的改進與創(chuàng)新。以往研究主要采用回溯性分析,但基于回溯報告(調查問卷和公安犯罪統(tǒng)計)的研究可能存在報告偏差,更多受害者因無法識別騙局、羞愧或自責等不愿意報告受騙經歷,如有研究發(fā)現僅有15%的受害者向當局報告了受騙經歷[58]。未來的研究方法可以從以下三方面改進提高。一是強化實驗研究方法運用。未來應更多開展探討因果關系的實驗研究,以更好揭示電信詐騙信任形成的心理機制。二是創(chuàng)新實驗范式,提升實驗研究的內部效度和生態(tài)效度。一方面可以借鑒成熟的啟動實驗范式,通過啟動被試的緊張情緒、分析思維等心理因素,更加準確地反映受害者在電信詐騙中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從而提升研究的內部效度;另一方面要運用現場實驗、計算機模擬等方法和技術,模擬創(chuàng)設更真實的電信詐騙情境,以期發(fā)現更具有生態(tài)效度的結果,發(fā)現更符合真實情境的規(guī)律和結論。三是運用多學科實驗方法。除了目前常用的實驗室實驗等研究方法之外,也要借鑒多學科的研究方法,特別是要借鑒認知神經科學的研究技術和工具, 找到電信詐騙對個體產生影響的神經生理基礎。這些方法的應用將使電信詐騙對個體影響的研究更加科學化,也會產生更多有價值的成果。
第四,預防研究的實證性和可操作性。研究電信詐騙信任形成機制的實踐目的是減少電信詐騙對人們的危害。有研究發(fā)現,預警可以降低易受攻擊的消費者對欺詐的敏感度[59]。Daiku等人進一步的研究發(fā)現,被試在有預警并記住預警騙局的前提下,詐騙信息只有被個體通過中心路徑而不是外圍路徑進行加工,預警才能起到作用[50]。這與已有研究發(fā)現個體的思維加工方式(直覺思維和分析思維)有相似之處[10]。還有研究發(fā)現,道德的提升可以增加個體的輕信[60]。盡管如此,電信詐騙預防的實證研究與基礎研究相比相對較少,大多屬于經驗與常識范疇[6],而具體提高個體詐騙識別能力的干預研究則更少。所以,未來還要進一步聚焦提高人們對電信詐騙的識別能力和預防能力的干預方案,并通過實驗方法檢驗干預方案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