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誠：不做宮崎駿第二

鄒迪陽

《鈴芽之旅》海報

新海誠始終抱著那條缺了一條腿的凳子。

在全場歡呼中，海報上的門打開了，新海誠穿門而入，從《鈴芽之旅》的廢墟場景中走了出來。他身著一身黑色西裝，穿著黑色皮鞋。來到舞臺前，他對著觀眾席鞠了兩躬。作為50歲的中年宅男，新海誠多少有些局促，手里一直抱著那條凳子，直到主持人示意，他才放在地上。

這是3月17日，《鈴芽之旅》北京大學首映儀式上，導演新海誠的出場方式?！伴T”是電影中的門，凳子，也是電影里的凳子，片中男主角“草太”正好被封印其中。

凳子的中國之旅，享受著異常奇特的待遇。在北京和上海，它睡的是豪華大床房，在降溫后，中方工作人員給它圍過圍巾，它隨著新海誠一起搭地鐵、過安檢，走紅毯，接受媒體采訪時，凳子也陪在新海誠身旁。

這是新海誠時隔三年再次來到中國。他說，日本受疫情影響也很嚴重，沒想到這么快與大家見面了。

首映式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新海誠耐心回答了每一個問題。合影后，他仍然抱著凳子，一邊揮手，一邊走下了舞臺。

自《你的名字?！芬詠恚潞Ｕ\每部作品在中國都備受關(guān)注。《鈴芽之旅》上映半月有余，仍在持續(xù)刷新6年多前由《你的名字?！穭?chuàng)造的日片在華票房紀錄，截至4月20日，已經(jīng)超過了7.5億元人民幣。

在部分中國影迷心中，新海誠儼然成了一個“愛豆”。

一位影迷坐飛機時拍的照片神似《天氣之子》的云朵，他裝裱下來，特意送給了新海誠。有人親手送上定制的LED小風扇，其用心程度，令人慨嘆。

新海誠早期作品，是很多中國影迷心中的私密回憶。豆瓣50多萬人參與評價的《秒速五厘米》，勾連著他們青春期最纏綿悱惻的青澀情感。

在他戀物癖般的執(zhí)著勾勒下，總能噴濺出讓人屏息的唯美。

如今，新海誠已經(jīng)50歲了，他的作品，早已脫離了青春期的青郁、感傷和無病呻吟。不變的是，這個中年大叔，依然保持著如此奇特又童趣的作風，還有日均工作12-15個小時的工作節(jié)奏。

《鈴芽之旅》便是在這樣的高強度作業(yè)下誕生的。作為“災難三部曲”的收官作，影片取材自3·11東日本大地震，那會兒新海誠的女兒不滿一歲，對震災的印象幾近空白。他希望用這個笑淚交織的故事，告訴下一代當年發(fā)生了什么，同時教會世人如何直面內(nèi)心的廢墟。

熟悉新海誠的人會發(fā)現(xiàn)，近幾年的他少了些飄在半空的焦灼，變得更柔和，也更貼近土地了。這給了我們以恰當?shù)臋C緣，去考量他為何能從諸神林立的日本動畫界殺出，成為“后吉卜力時代”標志性的舵手。

如果沒踏進動畫圈，新海誠會被冠上何種名頭？答案很可能是吃喝不愁的富家少爺。

原名新津誠的他，1973年出生于日本長野縣南佐久郡小海町，父親乃百年建筑名企“新津組”第三代社長，在當?shù)仡H受人尊重。母親是個“文藝青年”，美術(shù)造詣極深，畫作入選過長野縣美術(shù)展。

在Falcom這樣注重“紀律性”的血汗工廠內(nèi)，理想和現(xiàn)實的拉扯，并沒給他留下太多游刃表達的空間。

家庭氛圍的濡染，新海誠從小便熱愛閱讀，喜歡探索母親的書架。另一方面，由于長野偏僻、閉塞，新海誠童年時家里只能收到NHK（日本放送協(xié)會）一個電視臺，看不了太多流行的科幻動畫。他只能靠著菲利普·迪克、亞瑟·克拉克等人的名著，咀嚼狹義相對論、時間、宇宙起源等晦澀的命題。

和這種間接的靈感補給比起來，故鄉(xiāng)風貌的恬淡與清新，或許才是新海誠最珍視的部分。小學練速滑時，他常要清晨五點起床。身心雖疲累，但家旁邊松原湖結(jié)冰的湖面、升到樹梢頭的朝陽，也在他腦海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記?！赌愕拿帧！分械南凳劓?zhèn)，便是以長野為原型。

“長野在日本算是一個山區(qū)，平均的海拔比較高，大約1000米。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因為周圍的山谷，讓光線的明暗都很分明，空氣也很新鮮。我相信這是生活刻意留在我意識中的有關(guān)世界光亮的印象?！?/p>

因此不難理解，為何新海誠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標志，即為對自然物候杰出的把握，和精細入微的摹狀。尤其是云海、星空、花瓣等“易逝”的元素，在他戀物癖般的執(zhí)著勾勒下，總能噴濺出讓人屏息的唯美，盛滿了俳句里物哀式的含蓄和委婉述懷。

區(qū)別于吉卜力等工作室出品的動畫中，類似場景具有的平面、簡約手繪質(zhì)感，新海誠追求的，是在寫實基礎(chǔ)上利用層次的通透和豐富性，輔以3D等前沿技術(shù)，營造出一種強烈的氛圍感，讓畫面看起來像是被記憶美化過的，夢幻到有些失真。

這種熟稔的光影和色彩使用，無形遮蔽了一個事實：新海誠并非科班出身的動畫監(jiān)督。整個學生時代，他與動畫的連結(jié)更多發(fā)生在私下看漫畫、研究父親獎勵自己的電腦時。哪怕升入中央大學，他念的都是文學部日本文學系，只會在閑時去兒童文學社團幫著畫繪本。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大四那年，按照父親的設(shè)想，新海誠本該被安排去東京某建筑公司實習，畢業(yè)后繼承家業(yè)。但他卻推掉了這個機會，選擇加入建筑公司附近的另一家游戲公司—知名會社Falcom，并以“新津誠”的名義從事美工、程序、動畫與宣傳畫制作等工作。

盡管未能滿足父親的期望，可在Falcom任職的五年間，新海誠卻延續(xù)了母親的繪畫天賦。Falcom出品的《永遠的伊蘇2》《英雄傳說：卡卡布三部曲》等游戲動畫中，均有他參與的成果。密集的任務量和基礎(chǔ)性技術(shù)鍛煉，也讓他的制作能力得到了極大提升。

就像每個業(yè)界新手，剛加入Falcom時，新海誠只是個飽受壓榨的小職員，每天清早6點起床，夜里加班到12點，搭最晚的電車回家。在東京埋頭打拼之余，他仍保持著敏銳而活躍的觀察力，不時將目光投向流動的都市景觀和人群，以此奠定創(chuàng)作的情緒基調(diào)。

這當中，無論《被包圍的世界》《遙遠的世界》《她和她的貓》等早期較為粗糙的黑白短片，還是《言葉之庭》《你的名字?！返绒D(zhuǎn)型階段的作品，都布滿了飛馳的電車車廂、信號燈、盥洗用具等視覺意象。此外，代代木大廈、JR新宿車站、須賀神社等地標也常在新海誠的電影中出鏡，引得粉絲們爭相“圣地巡禮”。

在商業(yè)宣發(fā)的語境下，這些劇照極易被蓋章為批量販售的明信片，可它們實際承托的，卻是現(xiàn)代城市中碎片式的經(jīng)歷和邂逅，無法彌合的疏離感和對鄉(xiāng)愁的回望，也是新海誠除了本職工作，真正的志趣所在。但在Falcom這樣注重“紀律性”的血汗工廠內(nèi)，理想和現(xiàn)實的拉扯，并沒給他留下太多游刃表達的空間。

2001年初夏，為了更投入地制作個人首部映像動畫《星之聲》，新海誠毅然從Falcom辭職。次年，這部除了音樂外，腳本分鏡、作畫、剪輯、配音等各環(huán)節(jié)均由他一人完成，長達25分鐘的CG短片問世，得到業(yè)界廣泛認可，給了新海誠以“獨立動畫人”身份前行的底氣。

永恒的孤悲

回溯新海誠早期作品，可捕獲一種奇妙的反差：相對于背景細節(jié)的低損，人物的輪廓、面部細節(jié)總是較為扁平、欠打磨，肢體動作僵硬，割裂于整體畫風外，似乎風景才是發(fā)聲的主角。

2011年，日本發(fā)生該國歷史上強度最大的3·11地震，無疑是一代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分水嶺。

這種視覺構(gòu)建的不協(xié)調(diào)，除了歸咎于專業(yè)水準生疏、繪畫精力上的取舍，亦能作為一種切口，指向新海誠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母題，即前文談到的“遠方”“思念”“距離感”等等。

對新海誠來說，那是貫穿其成長年歲的潛臺詞。從在長野對著天空、夕陽發(fā)呆，到蜷身于東京的鋼筋水泥叢，每日擠電車上下班，他從未有意遮掩自己敏感、孤獨的“在別處”姿態(tài)，并將對空間和人際情感的體察，生發(fā)于外在的直覺經(jīng)驗，延伸為筆下數(shù)個小人物的嘆息。

短片《她和她的貓》中，主人公為一個大城市獨居的女白領(lǐng)，身邊僅有的陪伴是只公貓。全片由新海誠親自配音，通過字幕卡交代寵物視角中主人的日常：既要忙碌工作，又要應對失戀的痛苦。即便無法感知人類的悲歡，貓咪仍愿默默守護著對方：“我……或許還有她……都應該喜歡著這個世界。”

遠方與距離感的表述，在新海誠接下來的作品中，還在延續(xù)。

2002年的《星之聲》，以2039年地球與外星文明Tarsian的沖突為背景，講述2046年時，14歲的初中生美加子進入宇宙深部對戰(zhàn)，與暗生情愫的寺尾升僅能靠Email溝通。相隔8.6光年，使兩人成了“被宇宙拆散的第一對戀人”。片末，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阿升收到了八年多前美加子發(fā)的最后一封Email，似在象征著“也許，思念可以超越時間與距離”。

2007年的《秒速五厘米》，稱得上不少中國新海誠粉絲的“入坑作”。影片分為三個章節(jié)，描繪了貴樹和明理在搬家、工作等多重阻力下，雖互有好感卻終究只能錯過的故事。相似的劇情六年后于《言葉之庭》再度上演，卻多了層年齡和身份禁忌（師生戀）帶來的隔膜。極盡渲染和表現(xiàn)力的畫面，疊加男主的零碎旁白，平添幾多悵然。

了解新海誠的觀眾，往往能在作品中嗅到他私人的自我投射：鐵桿“貓奴”一枚，習慣透過電車電窗看風景，包括年少時的情感受挫，不善袒露心聲的內(nèi)斂和羞赧，都能與畫面產(chǎn)生緊密的互文。

《秒速五厘米》稱得上不少中國新海誠粉絲的“入坑作”

在偏抒情的聲畫組合技巧下，人物面孔變得模糊，成了復雜環(huán)境的點綴，和寫意大過寫形的存在。這套不同于正統(tǒng)日本動畫的語法規(guī)則，被日本著名批評家、新海誠的朋友大塚英志概括為“Layer（圖層）的美學”：

“新海把他自身、角色、感覺的意識Layer化。首先把主人公或者說觀眾的主觀所掌握的空間以Layer構(gòu)建起來。風景不僅僅是背景，還是內(nèi)面的投影，這是一種把意識外化的手法。而不是解釋主人公現(xiàn)在所在位置的背景畫。所以人物的描繪在最低限度也沒有問題。而風景作為意識的流動被蒙太奇地連接起來?！?/p>

通俗來理解，新海誠采用的方法論并非構(gòu)筑嚴整的敘事弧線，而是通過畫面、臺詞、音樂、轉(zhuǎn)場間的巧妙安排，激發(fā)出觀眾和角色的共鳴，讓人被瞬間的情緒節(jié)奏抓住。同類的MV式拍攝手法，也能在其他文藝創(chuàng)作者身上尋見，如王家衛(wèi)、巖井俊二、村上春樹等等。

在過往采訪中，新海誠曾多次表達對后面兩位的喜愛，尤其是村上春樹。“他非常注重‘可能會發(fā)生，但終究沒有發(fā)生’的情節(jié)，我很喜歡他這種蘊含在作品里的態(tài)度?！?/p>

受村上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啟發(fā)，他制作了首部3D短片《被包圍的世界》，幾年后《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名字又以村上《在約定的場所》為雛形。此外，新海誠迄今仍有將劇本改寫成小說、隨電影同步發(fā)售的習慣。文字的流暢優(yōu)美，既填補了電影過于凝練而造成的空白，也印證著監(jiān)督扎實的古典文學功底和涵養(yǎng)。

《言葉之庭》男主角孝雄為百香里的腳量尺碼，并準備為她做一雙鞋

《你的名字?！返哪信鹘峭ㄟ^身體互換改寫了歷史

拋開風格上的些許重疊，新海誠不無個人限定的標簽，那就是“中二宅男”。和巖井、村上對成人世態(tài)竭力而迂回的刻畫不同，新海誠的視點相對固定，總也跳不出思春期特有的煩惱和迷茫，因此常予人一種浮在表面的感覺。

若要更準確梳理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不能不提到另一個日本ACG產(chǎn)業(yè)特供的關(guān)鍵詞：世界系。

所謂“世界系”作品，大致特征為簡略世界觀描寫，著重于表現(xiàn)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羈絆，將兩人的命運和世界毀滅等龐大的、抽象的設(shè)定（災難）相勾連。

關(guān)于這一故事類型的開端，最主流的說法是《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男主碇真嗣密集的心理獨白，預言了千禧之交席卷的青年思潮，為名詞“后Eva癥候群”的誕生，和往后十余年同類作品的涌現(xiàn)提供了可遵循的框架。

面對唱衰聲不絕，本土動畫人亟須一針強心劑，讓整個產(chǎn)業(yè)重拾信念的炬火。

從《星之聲》開始，新海誠的腳本便流露出典型“世界系”色彩。而在其首度試水團隊作業(yè)和商業(yè)動畫模式的《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中，象征外在秩序的神秘“白塔”，被女主沉睡中的意識所遙控，片中更有不少直陳“世界系”內(nèi)核的臺詞：

“那個時候，坐著汽車前進夜晚的味道和朋友的信賴，空氣中流動著佐由理（女主）的氣息，我感覺到了世界的一切?！?/p>

《言葉之庭》的男主秋月孝雄，也曾在好奇涼亭中偶然際會的女子身份時，吐出類似的心聲：“在我看來，她仿佛代言了整個世界的秘密?！蹦袀臍夥瞻?，讓世界的意義和復雜性都被隱去，“我”的周圍即是世界。

在被問及為何筆下的主人公大都是少男少女時，新海誠曾解釋道：“十幾歲的時候和成年人比起來，一份份的感情是很張揚、鮮明的，就算以大人的視角給出些建議，他們也聽不進去?！?/p>

可以說，美好與遺憾并存的青春物語，才是新海誠絕大多數(shù)作品的主軸，而非隨手拼貼的宏大概念素材，譬如《星之聲》中的外太空危機，《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中的日本南北分裂，在片中更像是用作調(diào)味，因此不免加劇觀感上的錯位。

《天氣之子》講述“犧牲一人以換取晴天”的倫理沖突

口碑遭遇滑鐵盧的《追逐繁星的孩子》，堪稱這種錯位感的集中呈示。盡管影片在設(shè)定上有著罕見的野心，還涉及了人與自然、生與死、文明形態(tài)之爭等議題，卻更像是部別扭的吉卜力仿作，并再次暴露了新海誠從“世界系”延承下來的局限。

2011年，日本發(fā)生該國歷史上強度最大的3·11地震，無疑是一代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分水嶺。對和新海誠同輩的文藝工作者而言，曾被視為抽象、非日常性的創(chuàng)傷事件，第一次切實發(fā)生了，且由此蔓生的恐慌、無力等集體情緒，也在不斷朝外擴散，這驅(qū)動著他們重新展開對個人和外部關(guān)系的省思，并將其投射到敘述視角的革新中。

具體來講，經(jīng)典的“世界系”模板不以問題化解為出口，主人公在困境裹挾下，通常是懦弱和被動的。但新海誠“災難三部曲”卻試著打破這一僵局，給出直面和解決的方案。

在《你的名字。》中，男女主通過身體互換改寫了歷史的悲劇。高潮時刻，年少的懵懂沖撞、誓要挽回眼前人的心情，在炸毀變電站等一系列日漫特有的“燃”勁助攻下，與拯救家園的使命無縫接軌，推翻了“小我”和“大我”間的屏障。

相比之下，《天氣之子》則要激進得多。面對“犧牲一人以換取晴天”的倫理沖突，男主吶喊道：“天氣什么的，壞就壞吧！”這番坦蕩的抗爭性辯白，在影片上映后惹來不少詬病，但也可算作新海誠擯棄《你的名字?！返恼{(diào)和路線，決然迎向作者性的回歸與擁抱。不和解，也是一種“解決”。

如果說前兩部作品都是借用隕石墜落、氣候異常等設(shè)定，對3·11地震進行隱喻式的側(cè)寫，《鈴芽之旅》則大方征用了這場現(xiàn)實中的天災，將地震實體化為來自異世界的生物“蚓厄”，同時以公路片手法讓人看到3·11遺留的破壞如何在列島各地扎根，盤作難解的心結(jié)。

當鈴芽回到被夷為廢墟的老家，翻開童年日記時，頂部赫然寫著“3·11”這個敏感日期。相對于劇情大量的留白和懸置，新海誠在片中就“創(chuàng)傷性記憶”給出了明確的看法：唯有撞開心門，才能走出陰霾，給旅途畫上句點。

這種主旋律向的雞湯結(jié)尾，昭示了新海誠在過去十年間對“世界系”敘事傳統(tǒng)所做的修正和改良。當中既有外部環(huán)境陷落的原因，或許也有年齡增長帶來的感知變化。需承認的是，在制度性的觀察和反芻上，幾部影片不時顯得單薄，如《天氣之子》中對社會底層圖景（離家、童工、孤兒、中年喪妻）的描畫，更像是種本能的問責，少了審慎而銳利的批判。

《鈴芽之旅》中的廢墟場景

但，以此為標準來要求新海誠注定是悖謬的。出走半生，他仍是個剔不去青澀和棱角的男孩，喜歡設(shè)身處地站在年輕人的立場上。和籠統(tǒng)的“純愛戰(zhàn)神”相比，這才是他最任性的標簽。而他如何看待、處理個人和外界的矛盾，也決定了其作品在市場上的接受度。

《鈴芽之旅》上映后，日本社交平臺多了個新?！?00億男”，意為新海誠最近的三部電影票房總收入超過了500億日元。

將時間拉回到2016年《你的名字。》問世前，很長一段時間里，制霸日本院線的原創(chuàng)動畫電影多以迪士尼等好萊塢巨鱷為首。面對唱衰聲不絕，本土動畫人亟須一針強心劑，讓整個產(chǎn)業(yè)重拾信念的炬火。

在內(nèi)外危機的發(fā)酵下，《你的名字。》作為東寶公司史上發(fā)行規(guī)模最大的影片，最終的表現(xiàn)遠超預期，且將日本動畫電影推向了新的岔路口。自此，新海誠每度現(xiàn)身都頂著 “宮崎駿接班人”的頭銜。桂冠之下，各種比較和爭議也如洪水般涌來。

在試著回應這一評價，和刺探新海誠本人的立場前，有必要先就日本動畫所謂的“黃金時代”—上世紀80-90年代末抽絲剝繭，還原一個前提性的結(jié)論：彼時的產(chǎn)業(yè)規(guī)模和題材之繁茂，與境內(nèi)動蕩的局勢（世界大戰(zhàn)、廣島原子彈轟炸、投降、反《日美安保條約》）分不開。

動漫文化研究者徐靖撰寫的《青春燃燒：日本動漫與戰(zhàn)后左翼運動》一書，對此有著系統(tǒng)性的總結(jié)：

“‘戰(zhàn)中組’的高畑勛、宮崎駿、大塚康生這一代人經(jīng)歷過戰(zhàn)敗、戰(zhàn)后社會運動的起起伏伏，對于當時的世界格局和社會運動有更多的知識和經(jīng)驗積淀，思考也更為成熟獨立。動畫成了他們向世界繼續(xù)傳播左翼運動理念的工具?！?/p>

與之相較，新海誠等人則屬于日本的“團塊次代”（1971-1974年），這是日本人口增長的高峰期，物質(zhì)相對充裕。降生在和平年月的他們，無須動輒為溫飽擔憂，為生死存亡而戰(zhàn)，就像新海誠本人在采訪中自嘲道：“我覺得自己一定不會是下一個宮崎駿，他每天冒險，我只會去便利店買東西?！?/p>

于是乎，公共精神的匱乏，囿于“小家子氣”的創(chuàng)作視野和格局，成了早期新海誠最大的掣肘。直到現(xiàn)在，批判的聲音也未完全消遁。這似乎應驗了為主流意見所排斥的某類青少年形象：矯情，自私，懶惰又不思進取。

但對溫室里長大的人而言，危機或從未遠離，只是換了種形態(tài)，以更加微妙和不可知的方式侵入。同樣被委以“接棒宮崎駿”重任的細田守，曾在《夏日大作戰(zhàn)》中傳達對互聯(lián)網(wǎng)烏托邦的質(zhì)疑；以畫風奇詭而著稱的天才導演湯淺政明，則借《四疊半神話大系》淋漓體現(xiàn)了御宅族的懊悔、避世和價值虛無感。

將新海誠和這些新生代翹楚相類比，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自我認同的欲求，和看似空洞的情緒向演出風格，說到底只是一種如實的經(jīng)驗分享和書寫，蓋因披了層現(xiàn)實的皮，看起來更像都市輕小說，沒什么“警世”的分量。

至于外界的苛求，并不會在根本上動搖他的創(chuàng)作觀。新海誠數(shù)次在公開場合強調(diào)，自己想做的是服務大眾的娛樂動畫。這種為時代做注腳的抱負，也能從其加入CoMix Wave Films后的作品轉(zhuǎn)型中窺見：

影像肌理上，更加完整、普適性的敘事搭配精致畫工，削減個人意識流筆觸；御用配樂從天門轉(zhuǎn)向人氣搖滾樂隊Radwimps；借勢于人物的彩蛋式串場，和日本神話、民俗等招牌元素，搭建起嶄新的“新海誠宇宙”，撬動話題的趣味和可看性。

《鈴芽之旅》吉祥物“大臣”

“我覺得自己一定不會是下一個宮崎駿，他每天冒險，我只會去便利店買東西。”

對無數(shù)正在泥潭掙扎的后代，新海誠提供的不僅是技能經(jīng)驗，還有成長路徑的啟示：一個低調(diào)的獨立動畫人，如何在擅長的領(lǐng)域內(nèi)勤懇工作，最終靠著頂配資源扶持，晉升為掌握更大話語權(quán)和票房號召力的明星。

誠然，這種集結(jié)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勵志劇情節(jié)，不足以掩蓋日本動畫行業(yè)整體的尷尬。尤其是過去十年間，原創(chuàng)的動畫作者雖數(shù)量井噴，但工作條件惡劣、剝削嚴重、題材同質(zhì)化、創(chuàng)造力枯竭等痼疾，橫向來對比并未得到很好的改善。

此外，伴隨電影行業(yè)景氣度的回落，動畫創(chuàng)作的主陣地正在倒向小熒屏。Mappa、日昇、東映、骨頭社、霸權(quán)社、Madhouse等工作室打造的爆款I(lǐng)P，引領(lǐng)著當代年輕觀眾的審美。如何在高飽和的信息和圖像轟炸下，確立起自身的優(yōu)勢定位，也成了橫亙在新人面前、迫待逾越的障礙。

或許眼下大環(huán)境的“衰退”，不過是代際交接衍生的插曲。我們也期待，不論新海誠還是其他苦修的創(chuàng)作者，都能跳出前輩陰影。動畫藝術(shù)理應是個包容的殿堂，諸多切面相遇，才能反射出最鮮活、熱烈的時代情緒。

《鈴芽之旅》的制作邁入尾聲時，新海誠在采訪中提到3·11過去十天左右，他看到東京的櫻花盛放，從心底感到安慰和恐懼，因為“大自然對人間發(fā)生的事竟如此毫無關(guān)心”。但也正因此，不論面對地震、疫情、俄烏戰(zhàn)爭，還是任何形式的威脅，“日子總歸要繼續(xù)過下去”。

對他而言，普通人賴以存活的養(yǎng)料恰在于此：并非哲學向的嚴肅討論，而是藏掖在骨子里的愛和憂傷。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