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健
1
何耀東有天找到我,問我老家村子是不是有個叫羅義的人。我回說是有這么個人,還是我的小學同學,初中不同班,很久沒來往了,怎么啦?何耀東沒回答,只問我了解不了解他。我脫口而出,他會功夫。何耀東說,他真會功夫?我說,只是傳聞,沒見他出過手。何耀東說,別人也這么講。我說,那是,這事不是秘密。何耀東問我,那他會不會鷹爪功?我愣了兩秒,說那就不知道了。
何耀東皺眉,凝望窗外,仿佛那個方向藏著問題的答案。這里是三十六樓,大廈的頂層,我的辦公室所在。下了大半月的雨,斷斷續(xù)續(xù),感覺沒停過,窗外沒啥好看的,灰蒙蒙的一片。我說,方便透露是啥事嗎?何耀東收回目光,他殺了人。我大吃一驚,殺了誰?何耀東說,華隆實業(yè)老總沈朱納。我說,不是吧?何耀東說,申請通緝令了,過兩天就發(fā)布。我問,羅義為啥殺他?何耀東說,債務(wù)糾紛吧。
2
我的老同學——也可以說我的發(fā)小,羅義,跟我同一個行政村,不同自然村。過去我們管自然村叫生產(chǎn)隊,如今老家人還是這種叫法。我跟羅義同一年入的學,他性格內(nèi)向,長相平平,可以說偏丑,成績也平平。這類學生最不起眼,很容易被忽略,小學四年級之前,我都沒怎么留意他。我開始關(guān)注他,始于聽說他會功夫,三年級升四年級那會兒。消息是我的同桌放出來的,我的同桌跟羅義一個自然村的,說羅義家來個了道士,住他家吃他家,每天教羅義功夫。他說他親眼看見羅義在他家院子里練功夫,道士就在邊上指點,羅義翻跟頭,起碼五十下。
那時候的我們,渴望學功夫,像影視里的武俠,飛檐走壁水上漂,百步穿楊手作刀,一掌能劈開一座山。我做夢都想有奇遇,有回去山上摘蛇莓,發(fā)現(xiàn)一個洞,尋思里頭藏有武功秘籍,鉆進去,踩到一腳屎,啥也沒找著。
我問羅義有沒有這回事。羅義不說有也不說沒有,高深莫測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那個周末,我跑去他家——他家離我家蠻遠,步行得二三十分鐘,平時鮮少去。果真看見一個老道士,在他家院子的磨盤上打坐,灰色長袍,頭發(fā)很長,往上梳,頂上綰了個拳頭大的髻,胡子也很長,有成人的一拃長,遮住了脖子,總之跟影視里的一模一樣,一看便知是高手。
我也想學功夫,想極了,買來“火管”賄賂羅義?!盎鸸堋币步小懊坠鳌保瑢⒂衩渍ǔ煽招墓軤?,按現(xiàn)在的分類,膨化食品的一種。吃了我的“火管”,羅義并不買賬,說問了也白問,我?guī)煾覆粫棠愕?。我聽得很清楚,他說的是“我?guī)煾浮?。我說,那你把你學的教我唄。羅義咂咂嘴,我?guī)煾覆蛔屛医虅e人。我小聲說,你偷偷教我,他又不知道,你教我功夫,我教你讀書。我是班上學習委員,成績好得很。羅義撇撇嘴,我不會教你功夫的,這是規(guī)矩,江湖規(guī)矩,懂不?我當然懂,武俠劇里常出現(xiàn)這詞匯。羅義擲地有聲,我?guī)煾刚f了,他的功夫,傳內(nèi)不傳外,傳男不傳女……這些句子,我也熟得很,武俠劇的經(jīng)典對白。
有同學懷疑羅義撒謊,說他壓根不會功夫,老道士只教他一些花拳繡腿,比如倒立走、翻跟斗、蹲馬步、走花樁。我確實沒見羅義施展過身手,要他比畫幾下,他拒絕。僅有一次,我們班兩個男同學手挽手搭橋,羅義站在這邊,一個下腰,腰在橋上借力,翻了個圈,人到了另一邊。說實話,這招式,好看是好看,沒啥難度,我試過兩次,也會了。
兩件事又讓我篤信羅義有兩下子。一是打羽毛球。學校沒有羽毛球場地,我們在操場上打,拿木棍畫條中間線,沒有掛網(wǎng)。我們打球不講武德,罔顧過手違規(guī)還是過腰違規(guī),發(fā)出去的球,不是極高極低,就是極左極右,總之就是要讓對方接不著,所以與其說打球,毋寧說撿球更恰當。我跟羅義打,發(fā)的刁鉆球,他多半能接著,反應(yīng)速度驚人,仿佛要么他的球拍長了眼睛,要么就是他的手長了眼睛。另一件事是捉蝴蝶。一次課間,我目睹羅義一個箭步過去,將一只飛舞的蝴蝶捉到手心里,感覺那只蝴蝶是自己飛到他手里似的,可以說那是我人生中的驚鴻一瞥。
我非要羅義教我功夫,說我別的不學,輕功就行了。輕功,是我最夢寐以求的,屋頂、湖面、樹梢,蜻蜓點水,飄然若仙,像《江湖恩仇錄》里的少俠李小剛,光想想就拉風。我自認有這方面的天賦,體育課跳遠,我輕輕松松跳到一米七五,全班跳得最遠的一個,羅義也才跳到一米六五。體育老師拉著我天天練,說我是他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日后帶我參加省里的運動會。體育老師也是我們的音樂老師,他教我跳遠的同時,也教一個三年級的女生唱歌。女生叫林小美,身姿婀娜,唱歌時喜歡雙手疊于腹前,頸子向上提著,同學都說她像只瞧不起人的天鵝。
跑步、蛙跳、仰臥起坐……羅義告訴我,體育老師教我的方法不對。我說,怎么可能不對?他可是體育老師。羅義嗤之以鼻,他是學美術(shù)的,不是正宗的體育老師,也不是正宗的音樂老師。我?guī)煾钢v,想練輕功,不管走路還是跑步,都得在小腿肚上綁沙袋,綁個三五年,跳兩三米不在話下,光綁沙袋還不夠,還得摸高和上坡。我問他,啥叫摸高、啥叫上坡?羅義說,摸高就是摸天花板,天天跳著摸天花板,摸完矮的天花板,再摸高的天花板,練到最后,能摸到香椿樹梢;上坡就是上斜坡,先上一百五十度的坡,再上一百二十度的坡,然后上九十度的坡,練到最后,一口氣能上三層樓頂。我問他,你自己為啥不練?羅義嘆口氣,我?guī)煾刚f我體格硬,不適合練輕功,只適合練硬氣功。
我家有兩層樓,一樓用來居住,二樓用作倉庫,還有一間跟鄰居共用的廳堂。廳堂的天花板分為三部分,前面那部分低一些,上頭是小閣樓,中間那部分高些,上方是進出倉庫的通道,最里邊上面是谷倉,比中間位置還要高半尺。我練摸高,先摸廳堂前面的天花板,起初摸不著,沒多久就摸著了,接著摸過道位置的天花板,怎么也摸不著,看著也沒有摸著的希望。我沒事就在那蹦,升上五年級那會兒,終于摸著了。谷倉那位置,實在太高了,任我怎么跳,還是摸不著。
我用尼龍袋做了兩包沙袋,行走跑步綁小腿肚上。我爸媽罵我吃飽了撐著,罵完就算了,他們忙得左腿絆右腿,顧不上管我太多。上坡我也沒少練,我家門前是梯田,有處地方,上下田落差兩米有余,坡度大約一百二十度,我從下往上沖,沖到一半老滑下來。一次又一次,我終于沖到了上面,像迎風而立的峨眉少俠李小剛。
因為練功,我跟羅義的關(guān)系親密了許多。羅義把練功看得比學習還重,倒立走,翻跟斗,走花樁,蹲著馬步左出拳右出拳,一掌掌往他家院里那棵樹身上拍,有塊地方被他拍破了皮。我們互相打勁,胸腔拍得砰砰響,揚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日學有所成,一同行走江湖,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為民除害。這些也是影視中的語錄,并非我們原創(chuàng)。后來才得知,有此鴻鵠之志和類似豪言壯語的同學不在少數(shù),他們也暗中練功夫,降龍十八掌、大力金剛掌、十二路彈腿、無影腳、獅子吼、鐵頭功……學輕功的同學尤其多。
3
何耀東是我的大學同學,當時我們讀的專業(yè)是財務(wù)會計,畢業(yè)后,我回戶籍所在的寧城市從事本專業(yè)工作,他考進寧城市公安局,幾經(jīng)輾轉(zhuǎn),如今干起了刑偵,職務(wù)是寧城市公安局城南分局刑偵大隊隊長,我平日管他叫何大隊。四年同窗,又同在一座城市打拼,我們素有來往,我同村羅義犯事,他來找我,實屬正常,想必之前沒少走訪他人。
案件發(fā)生于半月前,1月11日晚八點三十分左右,地點白馬街內(nèi)河路72號,死者的私人茶會所,一處鬧中取靜的老房子,外面看著簡陋,里面富麗雅致。當時在場的有四人,死者沈朱納、犯罪嫌疑人羅義、沈朱納的秘書于丹丹、建筑承包商王大貴。
王大貴打電話報的案。刑偵大隊接到通知的時間是八點三十三分,十五分鐘后趕到現(xiàn)場,急救車幾乎同一時間到達?,F(xiàn)場,以死者為中心,四周滿是血跡,呈噴射狀。受害人已無生命體征,沒有送去搶救的必要。王大貴和于丹丹站在門外,不敢進去,他們被嚇到了,尤其后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現(xiàn)場勘察完畢,沈朱納的尸體送去法醫(yī)中心,是否需要解剖,需視接下來的偵查情況而定。兩名目擊證人被帶回刑偵大隊,分別錄口供。
王大貴陳述,事件起因是沈朱納欠了羅義一筆工程款,金額一百二十萬元,作為中間人,他帶羅義去找沈朱納要錢。談話間,羅義與沈朱納發(fā)生口角,隨后起肢體沖突,混亂中,羅義抹了沈朱納的頸子。
于丹丹的口供與王大貴略有出入,說那一百二十萬元不是她老板沈朱納欠羅義的,而是王大貴欠羅義的。沈朱納欠王大貴工程款,王大貴欠羅義勞務(wù)款,王大貴帶羅義找沈朱納要錢,才導致意外的發(fā)生。
經(jīng)再次詢問,王大貴承認于丹丹的說法,辯解他就是屬于中間人角色,只要沈朱納還他錢,他會立馬轉(zhuǎn)手還給羅義,不帶焐熱的。
毋庸諱言,兩位目擊證人都認為這是一起意外事件。問題是,至今還未找到殺人兇器,確切地說,警方還不知道犯罪嫌疑人用啥行兇。現(xiàn)場未發(fā)現(xiàn)殺人兇器,王大貴和于丹丹也說不清楚羅義用啥抹了沈朱納頸子。沒看見他手上有啥東西啊——他們的說法如出一轍。據(jù)法醫(yī)檢驗結(jié)果,死者致命傷在頸部,并排的三道傷痕,一道深,兩道淺,深的一道恰巧劃破動脈,導致失血過多身亡。由傷口形狀看,像是用一種類似笊籬的利器,因傷口被噴射的血液沖刷,無法提取能證明兇器的殘留物,刑警想不出生活中啥東西長那樣。
使用何種兇器,至關(guān)重要,假設(shè)兇器是羅義帶來的,證明他早有殺人準備,那就不是過失殺人這么簡單。會不會是鑷子?A刑警說。他說的是夾茶杯的金屬鑷子,泡茶常用工具,現(xiàn)場茶桌上就有一副。那只會有兩道傷痕,B刑警說,我覺得可能是指虎。指虎,格斗常用武器,又名鐵蓮花、鐵指、合金撐子、手扣,殺傷力頗大,一般人不會有,除非練家子。
聽說他會功夫。王大貴這話引起何耀東注意,問他怎么講。王大貴說,我聽別人講羅義會功夫,他殺沈朱納會不會使了啥功夫?何耀東挑眉問,啥功夫?王大貴說,比如鷹爪功啥的。何耀東認為王大貴瞎扯,你當在拍電影嗎?不過,經(jīng)隨后走訪與羅義有過交集的人,何耀東覺得王大貴可能不是在瞎扯。羅義會功夫——那些人幾乎都這么說。何耀東問法醫(yī),單憑手指能不能抓破頸動脈?法醫(yī)分析道,頸動脈雖然接近表皮,但位置還是比較深的,用手一般不可能抓破,除非練過,據(jù)傳一些高手單憑手指能戳穿磚頭。等于白講。說羅義會六脈神劍或彈指神功我不信,說他會鷹爪功我覺得還是有幾分可能的。我問何耀東,假設(shè)他是用手殺人,案子如何定性?何耀東沉吟著說,那這方面就不作為判斷的主要依據(jù)。
當務(wù)之急,還是得盡快抓捕羅義。根據(jù)王大貴和于丹丹的口述,沿羅義逃跑路線,刑警當晚一路追尋,未發(fā)現(xiàn)羅義。案發(fā)地點出門往左的若干交通攝像頭,顯示有羅義逃跑時的影像,一身黑色行裝,沒開車,也沒乘車,但再過去的幾個攝像頭,羅義不知所終。這中間地帶,有個叫南營厝的城中村,刑警懷疑他躲在里面,第一時間展開搜查,無果而返,羅義仿佛消失了一般。翌日上午,刑警分頭前往各車站和機場調(diào)查,未獲羅義乘車或登機記錄。也就是說,羅義的去向有兩種可能:一是借助其他交通工具,譬如私家運營車或公共汽車等離開了寧城市區(qū);二是仍藏匿于寧城市區(qū)某個角落。
市局批準將羅義列為在逃犯,同時成立專案組,組織人馬前往羅義可能出現(xiàn)之處展開偵查。1月15日,案發(fā)的第五天,何耀東帶隊前往苦竹村,羅義的外婆家,意外發(fā)現(xiàn)她家后院牽了條電線到屋外。順著電線,刑警來到位于屋后二十米處的蘑菇寮,打開門,里面果然有人生活過的痕跡,橫梁上吊著個燈泡,靠角落擺著張一米二的床,床邊地上撂著三個空了的碗。
何耀東問隨后進來的羅義外婆,誰住在這?老人說,我婆婆。何耀東問,人呢?老人說,上周過世了。她家門口屋檐下的確掛著對白燈籠,院里也有辦喪事留下的痕跡。何耀東說,這里怎么還沒收拾?老人說,忙忘了。何耀東伸手摸了摸被窩,還有些許溫度,迅即下令對四周展開搜尋。半小時后,眾人回到原地,反饋沒有發(fā)現(xiàn),說據(jù)群眾提供的線索,羅義十有八九躲進竹林里去了??嘀翊逡蚩嘀竦妹?,蘑菇寮后面就是密不透風的苦竹林,接壤橫跨半個鎮(zhèn)區(qū)的青龍山。青龍山脈綿延數(shù)十里,人進去了都得迷路,不用說找人。無法展開梳篦式搜索,只能留警力分頭把守各個埡口,第二天帶警犬過來。
刑警給羅義外婆錄口供,你外孫啥時候來的?老人言辭閃爍,不懂你們說啥。刑警問,羅義這幾天是不是住在蘑菇寮里?老人說,我哪曉得?刑警施以警告,窩藏犯罪分子屬于違法行為,需要坐牢,你掂量掂量,有你外孫消息,馬上報告。老人連聲說,會的會的。也只是履行必要程序,何耀東清楚,羅義再出現(xiàn)在這里的可能性不大。
你外孫會功夫?臨走,何耀東不忘問及此事,試圖得到更多印證。呃,老人遲疑地說,我家阿義體格是不賴。他會啥功夫?何耀東問。啥功夫?回憶了片刻,老人茫然搖頭,不曉得,就是勁兒不小,一肩能挑起兩三擔谷子,一手能抓起一塊石碾子。
4
那晚之后,再無羅義蛛絲馬跡,出動了警犬也徒勞,刑警對青龍山所毗連的幾個村莊實施布控,并通過電子攝像頭監(jiān)視關(guān)鍵路口,幾日下來,毫無進展。排除經(jīng)由其他路徑逃逸這一小概率可能,刑警推斷羅義還躲在青龍山上。這么冷的天,又下著雨,人不可能長時間住在山上,也不可能不進食,何耀東推斷,羅義與村民必有所聯(lián)系,要么他下山來,要么有村民上山去,為他送去御寒和果腹之物。他對抓捕行動做了重新部署,青龍山脈沿線一帶,凡與羅義沾親帶故的村民,均列為重點監(jiān)視對象。
這時候,手下匯報,這些天,也就是羅義逃進竹林后的五六天,羅家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有的開小車來,有的騎摩托車來,有的乘坐載客摩的來,形跡可疑。經(jīng)盤問,這些人多半來自周邊村莊,個別還是縣外的,均自稱是羅義的朋友,出于對羅父的擔憂,特地過來慰問。不過來得也太勤快些了吧?那名刑警說,有幾個接連來了三四天。事出反常必有妖,何耀東下令將羅家作為重中之重,加派人手全天候蹲守,基于羅義會功夫的傳聞,每班蹲守人數(shù)不少于十人。參與蹲守的都是刑偵隊精英,基層派出所骨干抽調(diào)過來不少,連日下來,不分晝夜,加上天公不作美,雨下個沒完沒了,把人累得夠嗆。
后來才意識到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羅義外婆所在的苦竹村,多半村民住的還是老房子,家里沒有衛(wèi)生間,小號在自家房前屋后解決,大號得去附近的公廁。一村民家中有癱瘓在床的老人,大小便得用糞桶接著,轉(zhuǎn)日一早拎去糞池倒掉。糞池位于他們家屋后二三十米處,花崗石板和水泥砌成的方形坑,上面搭兩片落腳的踏板,四周夯起一圈墓碑樣的條石,過去是附近幾戶人家的公用茅廁,路口建了公廁后,茅廁成了他們家的私有領(lǐng)地。這日一早,此戶人家的女主人拎著糞桶去糞池,察覺有人蹲在里面,當是鄰居鳩占鵲巢,放開嗓門叫罵——因田埂問題,他們家與鄰居積怨,平日井水不犯河水。待那人從里頭出來,瞧著面生,女主人才知罵錯了對象,叨咕“天天下雨真煩人”之類的牢騷,給自己找臺階下,然后眼見那人進了鄰家后院,又覺得自己沒罵錯。次日清晨,她去鎮(zhèn)上辦事,見路口設(shè)卡盤查的警察,聯(lián)想到昨天一早占她家茅坑的漢子,心頭一動,便將當時情形拉拉雜雜說與警察聽,此時距離她發(fā)現(xiàn)羅義已經(jīng)過去一天。刑警問,為何不早些報告?婦人說,我哪知道他是你們要抓的人。刑警說,村里不是貼著他的照片嗎?婦人說,我眼神不認人,一個照面沒認清,哪能想到這么巧……也不見得就是你們要抓的人,你們先進去看看唄,可別讓人家知道是我說的喲。
刑警趕到婦人口中的鄰居家,未發(fā)現(xiàn)羅義,男主人也不在家,其妻說她男人運垃圾去了,得中午才下班。刑警問,羅義呢?女人問,誰是羅義?刑警說,就是前晚住你家那人。女人“哦”了聲,頭天一早跟我家男人走了。
男人姓王,開垃圾清運車的,負責將各村垃圾運至指定處理點。刑警在垃圾處理點等到他,羅義呢?王某揣著明白當糊涂,我不認識羅義。刑警說,若非確鑿證據(jù),我們也不會找你。見瞞不住,王某承認羅義前晚的確住在他家,我也是受朋友所托,才收留他一晚的,昨天一早捎他到這里后,我朋友就把他接走了,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刑警問,怎么捎的他?照行動部署,進出村口車輛都要盤查的。王某說,躲車上垃圾堆里,我不想幫他的,可我朋友……幾十年的交情,很難做人的。刑警詢問他朋友的姓名和手機號碼,王某如實說了。刑警叫他打電話過去,那頭接起,說上兩句掐斷,再打過去已關(guān)機,想來起了疑心。王某口中接走羅義的朋友姓蘇,童安鎮(zhèn)孝賢村人氏,長年在市里干水電工,經(jīng)查詢暫住人口信息,刑警前往此人市區(qū)租住地,撲了個空,轉(zhuǎn)而在一處工地宿舍將其抓獲。蘇某似乎早有準備,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說羅義昨天就走了,你們要抓就把我抓起來吧。刑警問,他去哪了?蘇某說,不知道,他只在我這住一個白天一個晚上。
羅義的手機早已失去信號,蘇某是眼下唯一的突破口,通過查詢其通話記錄,輾轉(zhuǎn)調(diào)查近期同他有過聯(lián)系的十余人,刑警發(fā)現(xiàn),案發(fā)后,除了蘇某,與羅義有過接觸的還有三人,均是跟他混飯吃的工人。也就是說,行兇后,羅義并未離開寧城,當晚屬實躲在南營厝,同幾個朋友打配合,跟刑警玩躲貓貓——南營厝像片叢林,建筑物彼此交錯,地毯式搜索未能達到預期效果。讓刑警氣憤的是,這些人明知窩藏犯罪分子屬于違法行為,仍不可為而為之,并且面對警方的審問和告誡,要么各種敷衍,要么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講,不肯透露羅義的更多信息。
你老鄉(xiāng)羅義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這么多人甘愿冒險護他周全?何耀東問我??赡芩麨槿吮容^仗義吧,回憶起羅義的過往,我說,人如其名,他確實挺仗義的。何耀東說,仗義不是行兇的理由,殺了人就是殺了人,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如今是天網(wǎng)遍布的時代,除非他躲在一個角落永遠不出來,否則總有一天會落網(wǎng)。
這里頭會不會另有隱情?這問題我其實一開始就想問。何耀東說,你指的是哪方面?我說,目擊證人都是對方的人吧?何耀東說,那又怎樣?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沈朱納是王大貴和于丹丹合伙謀害的,然后栽贓嫁禍給羅義?何耀東反問我,那羅義何以要逃?我說,如果所有證據(jù)都指向他,他清楚自己洗脫不了嫌疑呢?何耀東說,理論上不排除這種可能,但概率極低,生活不是小說,真要像你說的這樣,羅義更應(yīng)該找我們說清楚。我說,生活遠比小說要復雜。何耀東說,案件沒調(diào)查清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當務(wù)之急還是得讓羅義歸案。
5
香港回歸那年,我考上縣一中,羅義考學不成,回家務(wù)農(nóng),之后去學水電安裝,我們的聯(lián)系比過去少了。再之后,我去了北京上大學,畢業(yè)后供職于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wù)所之一的普華永道,少有閑暇,與老家發(fā)小幾乎斷了來往,年節(jié)回老家也難得一見。我們由同一起點出發(fā),漸行漸遠,生命軌跡呈現(xiàn)一個逐漸拉開的扇形,不復相交,關(guān)于羅義的種種,我都是從我爸、我媽和他人那聽來的。
出師后,羅義以給人安裝水電為生計,別人家裝修房子,將水電線路安裝這塊包給他師傅,他師傅領(lǐng)著他干活,他賺取其中的三分之一,師傅拿三分之二??窟@三分之一,他娶了媳婦,添了下一代,有生之年的目標是自己當師傅,帶一兩個學徒,拿到那三分之二。我們那個村子的群眾,大抵這么過來的,拼盡全力賺錢,拼盡全力省錢,一輩子貌似就為了這兩件事活著。非要說羅義有啥特別之處,也就是他會功夫。但這不是一個崇尚武力的時代,也不是一個逞個人英雄主義的時代,功夫并不是改變一個人命運的決定性因素,也不能為羅義的人生增色多少,除非他會諸如飛檐走壁或摘葉飛花的絕技。事實上,違背萬有引力和人體科學的功夫怎么可能存在呢?就是金鐘罩鐵布衫之類的硬氣功我也持懷疑態(tài)度,它們只存在于小說和影視里,現(xiàn)實中的功夫,僅限于防身術(shù)或格斗術(shù)之類的——小時候的我們,過于天真啦。
羅義有過給人家當保鏢的經(jīng)歷。一個干建筑的老總聽說他會功夫,進進出出喜歡帶著他。羅義啥都不用干,吃香喝辣的,收入比在腳手架上爬上爬下還多。不過這份工作沒干長,不到兩個月吧,他就炒了老板魷魚。有人問起原委,他說老板不講規(guī)矩。“規(guī)矩”這詞,羅義說過不止一次,我鬧不清具體有哪些準繩,這詞似乎可以用來約束任何卑劣行徑,也可以成為他反對和拒絕的托詞。后來聽到傳聞,事關(guān)他辭職的緣由,說有回老總?cè)ヒ箍倳覙纷樱瓷弦慌?,勾搭不成,便將那女的灌醉,強行帶回酒店,被陪同在?cè)的羅義阻止。羅義的意思,假如那女的愿意,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無話可說,可那女的不愿意,老總就不該強人所難。老總嫌羅義多管閑事,這種事他過去沒少干,大不了多砸點錢,混跡夜總會這種場所的,這種事再常見不過了。老總說,小羅你干好你本職工作就行了,其他事不必費心。羅義說,今晚這事,我管定了,明天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過了若干年,羅義當了包工頭,注冊了一家以水電安裝為經(jīng)營范圍的勞務(wù)公司,手下掌握有二十來個從事這生計的人力資源。這些工人平日各干各的,羅義有項目了,打電話將他們招來,當然不是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有空,但每次召到十人不成問題。有項宿舍樓裝修工程,老板姓陳,跟羅義是老相識,想將水電這塊包給他,都談妥了,工人也跟過來了,有人橫插一腳,自作主張帶領(lǐng)人馬進場。這人姓李,挺有來頭,不理他嘛,怕開罪他背后的權(quán)貴,包給他嘛,都跟羅義說好了,雖說還沒正式簽訂合同,但口頭有過鐵板釘釘?shù)某兄Z,陳老板左右為難。
工地指揮部辦公室,羅義、李某、陳老板三方會談。陳老板提議,你們可以合作嘛。李某搖頭,沒那必要。陳老板不好發(fā)作,心生一計,這樣吧,你們自己出去商量,商量好了再進來跟我簽合同,你們的意思呢?羅義說沒意見。李某也說沒意見。
陳老板在辦公室內(nèi)隔窗觀望,羅義與李某移步辦公室外的空地上,相隔一米遠的距離默然對峙,雙方身后各有十余名工人助威,儼然即將開戰(zhàn)的兩軍方陣。李某率先開口,這樣吧,你出十五萬,我退出。羅義不答應(yīng),你出十五萬,我退出。李某問,那你能出多少?羅義說,頂多五萬,給兄弟們的車馬費,凡事講個先來后到,人家陳老板先跟我說好的。李某說,打發(fā)叫花子嗎?沒十五萬,我們不會走,你們說是不是?是!李某身后的人齊聲呼應(yīng)。羅義說,那就是沒得商量了?李某說,十五萬,沒得商量。羅義說,那就以江湖規(guī)矩解決吧。李某冷哼,打架我李某人還沒怕過誰。羅義說,一齊上,還是,一對一?李某說,挑一個人上。羅義說,行,我這邊,我上。
李某轉(zhuǎn)身,問哪個上。手下面面相覷,默不出聲。李某說,贏了獎一萬,輸了獎三千。一長滿絡(luò)腮胡的漢子站出來,沖羅義拱拱手,道了聲“領(lǐng)教”,二話不說,欺身向前,一招八字掌,長驅(qū)直入,鎖向羅義的脖子。羅義退步閃開。絡(luò)腮胡再度逼近,一記直拳搗向羅義面門。羅義以臂格擋。絡(luò)腮胡留有后手,幾乎同時左手握拳左勾,攻擊羅義面頰。羅義猛一低頭,堪堪避過。絡(luò)腮胡比羅義高出一個頭,仗著身高優(yōu)勢,向羅義不斷逼近。羅義閃轉(zhuǎn)騰挪,這當下,已退到空地邊緣,瞬間落入絡(luò)腮胡的攻擊范圍,被對方一個熊抱,兩人來了個親密接觸。糾纏,交錯,難解難分,眾人很快瞧出不對勁,若說前頭那幾下還有些武功招式的影子,眼下這情形跟普通人撕架沒啥分別。究其原因,問題不光出在絡(luò)腮胡身上,還出在羅義身上——此時的羅義并沒有任何出手出腿動作,只一味護著腦袋,被絡(luò)腮胡壓著打。
身為當事人,絡(luò)腮胡自是有所體察,停止動作,抽身撤退,怎么,瞧不起我?羅義沒回應(yīng),左右看了看,從邊上抓起一塊磚頭,往自己腦門砸,磚頭裂為兩半。絡(luò)腮胡被羅義這一頓操作整懵,一時間不知所措。這會兒,羅義又去撿磚頭,左手一塊,右手一塊,先后往腦門砸,如此反復,加上第一塊,十一塊磚頭,悉數(shù)斷裂。絡(luò)腮胡轉(zhuǎn)頭拿目光詢問李某。李某深吸一口煙,隨煙吐出三個字:我退出。便走。羅義叫住他,我們未必不能合作。李某回頭,真的?羅義道,大丈夫說一不二。李某拱手,那我替我弟兄謝您。羅義說,客氣,主要是別讓陳老板為難。
一場糾紛就此平息,羅義的工友們略有失望,覺得差了點意思——不與人實戰(zhàn)的功夫,多少帶有表演的性質(zhì)。跟當年上初中時的我們一樣,他們由此展開羅義會不會功夫的討論。我還想看羅總出手呢。聽人講,羅總不與不懂功夫的人交手。你真相信羅總會功夫?不會功夫能用腦袋破磚頭?腦袋破磚頭不算啥的,我記得初一參加軍訓時,那些當兵的,也能用腦袋把啤酒瓶撞開花。我覺得呢,羅總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不過沒有傳聞的那么厲害。那有多厲害?對付普通人三五個不成問題吧。那已經(jīng)相當厲害嘞。
6
何耀東找我的那個周末,我回了趟家鄉(xiāng),目的是動員羅義的家屬規(guī)勸羅義投案自首。何耀東說,我們刑警的話他們信不過,你這個老鄉(xiāng)的話,他們總能聽進一些吧。
羅母故去多年,羅妻帶孩子回了娘家,羅義在逃,家里只有羅父一人。他已經(jīng)不認得我,待我自報家門,恍然大悟道,你過去學習很好的?!皩W習好”是我身上的標簽,好比“會功夫”是貼在羅義身上的標簽。
聽聞我來意,羅父的熱情降了溫,說羅義的事他啥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向他分析自首的裨益,說羅義可能只是過失殺人,不是故意殺人,逃避很不明智。羅父問我,大概會判幾年?這我哪里知道?我腹誹,顧左右而言他,現(xiàn)在案件還沒調(diào)查清楚,不過根據(jù)目擊證人的口供,羅義應(yīng)該不是故意殺人。羅父面色有所緩和,阿義的性子我這當?shù)脑偾宄贿^,他不是不講理的人。說罷,顫巍巍去了里間,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張A4大小的紙。我接過,瀏覽了下,居然是份請愿書,大意是,羅義出于給農(nóng)民工討工錢才錯手殺人,請求司法機關(guān)寬大處理。落款時間半個月前,密密麻麻有二三十人的簽名。我看到兩三個熟悉的名字,指著其中一個問,這個是不是咱們村的羅珍福?羅父點頭說,是的。
我拍了照,沒帶走請愿書原件,僅僅表示誠意,知道這種做法意義不大,法律不會因此赦免羅義。塞給羅父三千塊錢,出來后,我去了同是廬下自然村的羅珍福家。他不在,去鎮(zhèn)上干小工了,我從他愛人那拿到手機號,去鎮(zhèn)區(qū)找他,會上面已經(jīng)正午,便請他下館子,邊吃邊聊羅義的事。半杯啤酒下肚,羅珍福嘆息道,阿義不是真想殺人的,他是一時氣昏了頭,人在氣頭上,手下就失了分寸。
王大貴欠羅義一百二十萬元勞務(wù)款遲遲不還,這些錢攤到工人頭上每人十萬元左右,差不多是他們整整一年的收入。羅義用積蓄還了一半,還有一半他拿不出來,他愛人患慢性腎炎,這些年花費不少。羅義找王大貴要錢,王大貴起初今天推明天,這月推下月,后來干脆躲著,電話也不接。羅義守在他家門口兩天兩夜,終于將他逮個正著。王大貴告訴羅義,他也是被甲方欠了錢,不光欠羅義勞務(wù)款,還欠其他商家的材料款,數(shù)額大得去了,他也是受害者,有苦說不出。羅義不信,這不是你家嗎?值好幾百萬吧?王大貴說,早抵押給銀行了,我只有居住權(quán),沒有所有權(quán)。實話跟你講吧,我現(xiàn)在也是天天找甲方討錢,你要不信,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你要有本事要回錢,我立馬轉(zhuǎn)手給你。
甲方老板姓沈名朱納,是當?shù)匦∮忻麣獾姆康禺a(chǎn)開發(fā)商。羅義跟王大貴去找他,沒要到錢,之后獨自去找他,被好一頓奚落。沈朱納說,我可不認識你。羅義說,您忘啦?我是王總手下。沈朱納說,你過來幾個意思?羅義說,我代王總過來找您談?wù)勫X的事。沈朱納說,我不欠你錢,你找錯人了,要來也是王大貴來。為了要到錢,羅義把自己當孫子,有次還灌下一整瓶白酒,喝到胃出血,但并未換來沈朱納的憐憫。沈朱納說,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沒錢給你,公司已經(jīng)沒錢了。羅義說,沒錢還這么奢侈,還雇女秘書?沈朱納說,秘書是我私人請的,與公司無關(guān),公司已經(jīng)破產(chǎn),政府介入清算,債務(wù)還到王大貴這,已經(jīng)沒有財產(chǎn)了。羅義說,可是你還欠王總的錢呀。沈朱納說,不是我欠王總的錢,是公司欠王總的錢。羅義說,還不是一樣?沈朱納輕蔑一笑,知道啥叫有限公司嗎?我今天給你句透亮話,欠錢是公司行為,跟我個人無關(guān),你告到法院也是這說法,不信找律師打聽去。
羅珍福說,1月11日那晚,姓沈的還是那幾句話,求告無門,羅義徹底絕望,就把沈朱納殺了。我問,你覺得羅義是去之前就想置沈朱納于死地還是一時失手?羅珍福將酒杯蹾桌面上,換作是我,也會想跟姓沈的同歸于盡。我說,你的意思是羅義早有準備?羅萬福答非所問,不到迫不得已,誰想殺人呢。我問,你知道羅義用什么殺死沈朱納的嗎?羅珍福皺眉愣怔,不知道,他沒講。我問,你見羅義使過功夫嗎?羅珍福又愣怔了下,說,沒有。我說,沈朱納不會功夫吧?羅義不是從不跟不懂功夫的人交手?羅珍福說,阿義跟我講過,法律管不了,江湖規(guī)矩也管不了的,已經(jīng)不是人。
仿佛被蜇了下,我臉面發(fā)燒,感覺是羅義借羅珍福的口罵我。沈朱納死了,沒人清楚,華隆實業(yè)的破產(chǎn),是我這個資深會計師一手策劃的結(jié)果。當企業(yè)即將“爛尾”時,如何盡量守住投資者財富抑或說盡可能減少投資者損失,是近年我為民營企業(yè)家提供的服務(wù)之一,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費心盡力,還需要持續(xù)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運作,故而我收費不菲。殊不知,財富是恒量的,保住投資者的利益,必然會犧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也包括諸如王大貴這樣的上下游企業(yè),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如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最終的損失,可能會攤到老百姓身上。我光顧著為自己高超的手段和成功的案例沾沾自喜,未曾料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會殃及已與我沒有任何瓜葛的羅義,回頭一想,似乎又是偶然中的必然。羅義說沈朱納不是人,我這幕僚黑手,又有什么區(qū)別?
羅珍福說,羅義他殺人多少也是為了我們。應(yīng)發(fā)包方要求,羅義這些年均以公司名義承攬業(yè)務(wù)。他的“死乞白賴”并非全打水漂,沈朱納曾推心置腹慫恿他也去申請破產(chǎn),像他這樣的小公司橫豎沒啥財產(chǎn),工人的錢能還則還,還不上可以不用還。羅義斷然拒絕,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就算我的公司破產(chǎn)了,欠兄弟們的錢也得還。
我問羅珍福,知道羅義在哪嗎?羅珍福抬頭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不知道。我說,要是能聯(lián)系到他,讓他去自首吧,我這次來,一則受刑警同學所托,二則真心實意想幫他,自首沒有壞處。我心里發(fā)虛,說話沒有底氣,覺得最沒有資格勸羅義自首的人是我。抿了口酒,羅珍福沒回話。
7
案發(fā)時間過去一年,羅義仍然下落不明,公安局發(fā)出的通緝令也不見動靜。
4月末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羅義的來信,通過羅珍福轉(zhuǎn)交來的,此時我早已改行,在一家社會公益機構(gòu)當會計。
葉家銘: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這一生已經(jīng)收場了,謝謝你幫我愛人張羅到了腎源,還出了手術(shù)費。其實殺死沈朱納時,我就已經(jīng)病了,醫(yī)生說我腦干重度受損,手術(shù)意義不大。算自食其果吧,我不會啥功夫,練過,沒啥進展,但假模假式久了,我自己都當真了。我這人一無是處,又要強,不像你們,要么學習好,要么長得好,要不說會功夫,你們都會瞧不起我,也都會忘了有我這么個同學吧。我不愿去自首,一是不想讓家人知道我的病,盡管我不確定逃亡和死亡哪個讓他們更容易接受;二是我要讓王大貴有所忌憚,我懷疑他跟姓沈的是一伙的,逃跑時,我恐嚇他,要不還錢,下一個死的就是他。年頭春節(jié)前,他還我錢了,送到我爹那,還了欠兄弟們的,剩下五十來萬,我已經(jīng)交代我爹,你給他個卡號,到時轉(zhuǎn)你。我家人不知道我已經(jīng)走了,我現(xiàn)在還不想讓他們知道,如果哪一天他們知道了,麻煩你轉(zhuǎn)告他們,我在終南山青甲池道觀后面的山坡上。
故人羅義
2022年3月30日
一段記憶突然蘇醒——當年,我央求擔任村黨支部書記的我爸找到老道士,讓他教我功夫,被老道士拒絕,理由是我沒有修道資質(zhì)。換言之,羅義有這方面天賦,老道士有意帶他回道觀,日后繼承他的衣缽,將青甲池發(fā)揚光大。要是記得沒錯,老道士當時說的就是“青甲池”。不過那時羅父沒同意,怕老道士干的是拐賣兒童的勾當。信中,羅義沒說他用什么殺死沈朱納,基于他的離去,這個問題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人都不在了,有沒有答案也已經(jīng)不重要。
青甲池不大,位于終南山腹地,不好找,半年后我尋訪到此,沿著不規(guī)則石階拾級而上,步入青磚鋪就的當院。有個十五六歲的道士正手執(zhí)笤帚打掃地面,我走近打聽,你們這是不是有個姓羅的人?小道士說,羅義師伯?我說,是的。小道士面露悲戚,羅師伯過世了。我說,我知道。小道士說,你是羅師伯啥人?我說,他同學。
前些日子也有兩個你們那的人來看他呢。小道士領(lǐng)我穿過院子右邊逼仄的廊道,推開一扇柴門來到觀道外頭,指著毗鄰道觀的一道山崗說,在上面。山崗不高,僅一條衰草離離的斜坡通往上面。我正要打聽那兩人是誰,小道士已雙臂橫舉,足尖輕點,風一般向上掠去。我懷疑自己看花了眼,但年輕道士屬實已經(jīng)站在高處,云淡風輕地沖我招手。
也不知是滑過坡還是原本就是這樣,這道坡度目測一百四十度上下的上山路徑?jīng)]有人踩踏過的痕跡,我不由得懷疑羅義是否真的葬在上面。沒時間多考慮,我往上沖,沖到一半,慣性散了,倒滑下來。我再蓄力往上沖,又滑下來,日漸肥胖的身體,讓我變得無比笨拙……第六次,我終于沖了上去,拉風箱般的喘息中,一些畫面在腦海沉浮。我仿佛重返當年苦練輕功的時光,而另一頭,羅義正蹲著馬步左出拳右出拳。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