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
1993年10月8日,詩人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打傷妻子謝燁(后不治身亡),并自縊身亡,震驚海內(nèi)外詩壇。如今,顧城逝世已近三十年。對于顧城的海外經(jīng)歷和生命變故,學界已經(jīng)發(fā)表過大量討論。但相關文獻大多忽視了翻譯家、漢學家閔福德在顧城后期經(jīng)歷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為此,本文將對顧城與閔福德的交往進行簡要梳理,為“顧城之死”的謎案提供更多相關細節(jié)。
1987年5月底,顧城在德國漢學家顧彬的邀請下,與妻子謝燁一起離開中國內(nèi)地,取道香港前往歐洲多國,參加巡回的詩歌或其他藝術活動、學術研討會議。據(jù)顧城友人的說法,出國之前,顧城與謝燁便已打定主意不再回中國內(nèi)地。1987年12月,顧城夫婦從歐洲回到香港,申請了去加拿大的簽證,但由于當時謝燁已有身孕,簽證被拒,這讓他們陷入了無處可去的窘境。12月10日,顧城在香港參加了“中國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主義研討會”,會議期間,他接受了與會的閔福德以及伊凡(時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翻譯研究中心主任)和高爾登(時為西班牙巴塞羅那大學中文系講師)的采訪。據(jù)楊煉所說,顧城和謝燁見到閔福德后,似乎哭訴了一番,說他們走投無路。而當時閔福德正好要離開香港,去就任新西蘭奧克蘭大學亞語系主任。于是閔福德仗義相助,提出為顧城提供奧克蘭大學的教職,邀請顧城夫婦前往新西蘭。1988年1月,顧城與妻子謝燁以工作簽證身份移居新西蘭,任職奧克蘭大學亞語系研究員和中文口語助教。閔福德任亞語系主任后,很快建立了一個“新西蘭-中國作家翻譯家工作坊”,而顧城就是工作坊的第一個成員。
顧城到新西蘭后,閔福德給予了不小的幫助與支持。由于顧城夫婦英語都不好,閔福德專門安排人協(xié)助顧城教學和生活。例如,亞洲語言文學系當時的博士生何與懷,不僅曾協(xié)助顧城為亞語系碩士班上中國文化課,還在顧城兒子Sam出生后,陪同顧城去相關部門辦理證件手續(xù)。在謝燁生產(chǎn)當天,閔福德夫婦還趕到了顧城家里陪同。而顧城在新西蘭購買房產(chǎn),閔福德也起了很大作用。顧城于1988年6月以符合技術移民條件獲得新西蘭永久居留權后,便馬上著手購買房子和土地的事宜。由于當時顧城不懂英文,他便將報紙上的廣告剪下來,請閔福德幫忙參謀。一天,閔福德看到激流島有房產(chǎn)出售,他認為這個島很適合顧城,便帶著家人陪同顧城去激流島參觀,并協(xié)助顧城與賣家交涉。第二天,閔福德還帶領顧城去當?shù)劂y行,幫他辦好了購房貸款??梢哉f,正是得益于閔福德的大力幫助,顧城才能于該年7月移住到島上。
可以發(fā)現(xiàn),在顧城定居激流島的歷程中,閔福德扮演了關鍵角色。在某種意義上,這也讓閔福德被間接卷入了“顧城之死”的歷史悲劇,因為這一事件發(fā)生的舞臺正是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的住所。并且,在李英(顧城生命悲劇中的核心人物)前去新西蘭的過程中,閔福德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據(jù)何與懷回憶,顧城剛到奧克蘭大學后,便常常對閔福德提到李英,并盛贊李英的詩比自己寫得還好。在顧城的游說下,閔福德便寫信邀請李英前往新西蘭,參加1989年11月在新西蘭南島基督城舉辦的一場中國文學研討會。根據(jù)顧鄉(xiāng)的轉述,閔福德之所以會邀請李英,幾乎完全是由于顧城的鼓動:“我(顧城)只給閔福爾(即閔福德)寫了幾個字:現(xiàn)在干凈的人不多了……刷,閔福爾就簽字了……”而且,為了幫助李英辦理去新西蘭的簽證,閔福德曾分別于1989年2月、6月和8月,給李英寄去了三封邀請其作為訪問學者的信函。雖然這場研討會在后來由于種種緣故取消,但李英還是通過閔福德的邀請信拿到了簽證(謝燁在拿到永久居留權后也給李英寄去了訪友的邀請信,但李英怕出差錯,所以并未將謝燁的信函提交至新西蘭大使館),并通過該簽證于1990年7月到達新西蘭。
應該說,閔福德之所以會對顧城仗義相助,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他對顧城詩歌的深度認同。閔福德是最早向海外譯介朦朧詩的譯者之一。換言之,顧城的新西蘭之旅其實脫胎于一場文學因緣。事實上,在閔福德向顧城伸出援手的十年前,全職翻譯《紅樓夢》的閔福德也曾經(jīng)十分潦倒,而時任澳大利亞國立大學首席中文教授的柳存仁在得知此事后,也出于文學上的動機,為閔福德提供了經(jīng)濟上的支持,邀請他到澳大利亞攻讀博士。命運也罷、巧合也罷,這種由中國文學所搭建的“東西之誼”都是極其可貴的。而對于閔福德在工作和生活上的熱心幫助,顧城本人也滿懷感激之情。但由于教職收入微薄,兼之不喜歡上課說話,1990年6月,顧城辭去了奧克蘭大學的教職。時隔三年之后,他仍對閔福德的恩情念念不忘。在顧城1993年10月3日寫給兒子Sam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可以很好地證明這一點:“這時(即1987年顧城在香港走投無路時)有一個聲音在邊上說:‘你想去新西蘭嗎?我說:‘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他說:‘你只要說話就可以了。Sam,你要記住,那個人叫閔福德。他幫助了你,也幫助了你爸爸、媽媽,幫助得太多?!鳖櫝菍懴逻@段話時,距離他上吊自殺只剩下五天。信中對閔福德的謝意(以及隱含的歉意)之深,溢于言表。
可以說,閔福德答應顧城邀請李英,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非功利性的文學動機以及對顧城本人的信任,但顧城的目的卻并不那么純粹,因為他對李英的感情帶有強烈的私人性。而在外人看來,顧城告訴閔福德李英的詩比自己寫得還好,恐怕也帶有一絲欺騙的意味。在生命的最后兩周,面對自己人生的分崩離析,顧城也意識到自己對閔福德的辜負,因此無奈地發(fā)出感嘆:“此生對不起閔福爾?!奔偃鐩]有發(fā)生那場悲劇的話,閔福德與顧城的故事也許會成為另一段文壇佳話。但可惜的是,歷史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