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龍明
多年以前還在茅草洼牧牛時,就想著把房子建到這個山脊上,而現(xiàn)在,父親把那個位置占去了。當初想建房的地方,卻成了父親墳塋的所在地。我的選擇與父親不謀而合。
茅草洼的左邊是石口嶺,右邊是李家墳山。
其實,李家墳山只是一個地名,山上沒有一座墳姓李的墳墓。李家墳山正中是余甫橋老,右下角是我的爹爹余朝剛,左邊是四房的先人。再往左一點是愛榮嫲嫲。
石口嶺是從新倉到苗林、到鹿麻山的必經(jīng)之路。石口嶺那個嶺讓諸多行腳人望而生畏——盡管嶺長不過百米,但極陡。一九六八年的五月初六,我們一家就是從石口嶺的腳下爬上來的。春日,陽光明媚。沐著朝陽,我在放牛時,常常手上攥著一大把映山紅。我的視線,時常穿過孫家田鋪,望向鴉雀嶺。
翻過嶺就到了新倉,再一直走下去就到了太湖縣城。穿過縣城就到了花涼亭水庫,從水庫稍一直走上去,就到了田家,到了平陽我出生的地方了。
從山里搬下來回后我一直沒法適應,總覺得我不是石嶺人,我的根在山里那個叫平陽的山村。而石嶺只是我父親的老家。但當我得知父親的老家在江塘那個叫來鷹寨的地方,這邊的爹爹只用了兩塊大洋就把他買來了的時候,我覺得父親也很可憐,與我同病相憐。
其實我對父親始終有種陌生感。八歲之前,少不更事。八歲之后,父親雖然領(lǐng)著我們回了石嶺,他自己卻到區(qū)廣播站去了。我十四歲之前,父親都很少關(guān)心過我。仿佛我就是父親手里的一個包袱,從彌陀拎回新倉,丟下來他就走了。
后來我覺得我這樣說父親是對他太多的誤解。比如說上學這件事。父親得知我被嚴才應老師假推薦之名,不給升學也不給留級,讓我徹底無書可念的時候,他去找了大隊書記,當然也找了嚴才應老師。
父親是一個不善于低三下四求人的人。他能登門已經(jīng)是被母親逼得無路可走了。父親開不了嚴才應的后門,轉(zhuǎn)而做我的工作:講高玉寶的故事,講潘冬冬的故事,講黃帥反潮流……總之就是告訴我,成才并不是上學這一條路。同時父親給我?guī)砹撕芏鄷?,有《紅巖》《苦菜花》,有《水滸》等等——十四歲的我就這樣鉆進了父親給我設(shè)置的文學世界里,讓我游走在現(xiàn)實與夢境的邊緣。
父親的世界大概也是這樣。這可能是我與他不謀而合之處。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父親退休我頂替進了工廠,養(yǎng)成愛看書、愛好文學的習慣,這些習慣讓我終身受益。我在報紙和雜志發(fā)了一些文字后,礦里把我調(diào)到了礦報編輯,成了一個企業(yè)報人,二○○○年下崗后我來到海南,應聘到了報社,在新聞記者的崗位上走完了后半生。
自一九九二年冬天始,父親的哮喘一日重過一日,但他除了到礦醫(yī)院住十天半月的院外,甚至沒到縣里或地區(qū)醫(yī)療條件好一點的醫(yī)院去治療。到了一九九四年,除了夏天和初秋的一兩個月,父親幾乎都躺在還是爹爹或者曾祖父那輩建起來的老屋里。那老屋有半屋的木樓,使得明亮瓦透出的光線更加陰暗。
一九九五年三月,父親已臥床半年有余。父親患哮喘,冠心病,臉部浮腫,肺部脹氣,整個人顯得臃腫,頭重腳輕,邁不開步子。有太陽的時日,母親便在屋檐下放一個暖桶,而后把父親從床上扶出來,讓父親坐在暖桶里,曬曬日頭暖暖身子。那些日子,父親就像一只打瞌睡的貓,整天蜷縮在暖桶里。
三月十六日晚上,父親躺在床上說好久沒換內(nèi)衣了,身上有些不舒服,讓我打盆熱水為他擦擦身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侍候父親。
三月十七,那是我與父親永別的日子。父親在床上斜躺著,毛巾抹過他前胸后背,我手指觸及的是一根根柴禾一樣的骨頭。父親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帶回的報紙我都看了,寫的文章我也看了,為工人說話,說真話,做得好。不說違心話,別做為難自己的事……
那一晚,父親好像預感到這是我們父子的最后談話,我們一直聊到深夜,聊到母親發(fā)脾氣,不讓他說話。母親說你還不讓伢睡覺,他明天要回去上班,父親才不作聲。
我剛從睡夢中醒來,父親大概聽到我翻身的響動,說,伢,給我倒點水。我立馬下床,來到父親的床頭。開水瓶就放在床腳下,我伸手去拿茶杯,父親拉住我的手,卻什么話都沒說,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
佇立于父親墳前,我點了一支煙,放在石階上,兩眼掃過碑文:
先父生于一九三二年八月初四,卒于一九九五年三有二十三,一九五一年三月抗美援朝,一九五四年參加地方工作。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