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歌

陳世旭

疫情經(jīng)年，心頭陰霾不散，不由想起萬里外一群被青銅、鋼鐵和花崗巖凝固卻似乎有呼吸、有血脈和肌肉彈性的極為鮮活的生命。多年前旅行北歐，寫了若干雜記，唯獨(dú)這個最讓我感動的群體，難以訴諸文字。

以挪威雕塑大師古斯塔夫·維格蘭的名字命名的雕塑公園，在挪威首都奧斯陸郊區(qū)。資料顯示，公園占地面積達(dá)三十二萬平方米，各種人物雕塑二百一十四座共六百五十個人物，是世界最大的人體雕塑公園。

其實(shí)，是不是最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流動著那么強(qiáng)烈，又那么深刻；那么詩意，又那么世俗的生命和人性的意識。

思緒沿著將近一公里長的中軸線徜徉。高聳在兩側(cè)彼此對稱的塑像迤邐而來。人類從生到死的日常生活場景，漸次展開。無論男女老少，一律呈現(xiàn)著父母給予的本來樣貌，看不出階級階層的區(qū)分，所有人物都在大師手中盡顯人體人性之美。沒有上下高低，沒有尊卑貴賤。除了天空，沒有誰必須仰望誰；除了自然，沒有誰必須服從誰。沒有自負(fù)、蠻橫、戾氣、謾罵，沒有膜拜、迷信、奸佞、諂媚，更沒有仇恨、爭斗、殘暴、邪惡。在這里，生命如歌：小屁孩或握拳跺腳，或拍打肚皮大笑、少男少女席地相擁私語、母親咬著粗長的辮子背負(fù)開心的幼兒爬行、垂暮的老人在樹下咀嚼過往的歲月、強(qiáng)健的男人托舉碩大的銅盤，生命之泉從銅盤中噴涌溢出……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四個“人生樂章”，構(gòu)成生命交響曲。壯闊，坦蕩，生動，溫情，是一場又一場美的盛宴。

公園核心的制高點(diǎn)上，矗立著生命之柱。高近二十米、直徑近四米的圓形石柱上，一百多個不同年齡、性別的人體浮雕，以各種姿勢從下至上，頭足相接，密密麻麻，相互糾纏。有渴求掙扎，也有沮喪絕望；有相互競爭，也有相互扶掖。一律向著遼遠(yuǎn)的天空、向著靈魂的高處盤旋攀援。人類與命運(yùn)抗?fàn)幍谋娚嗌裥萎呅?，淋漓盡致。這個歷經(jīng)十四年完成的宏偉工程，表達(dá)了維格蘭對人世和人生的理解。

公園最后部分的生命之輪，由人體連接成空心環(huán)，象征人生的完美與永恒，概括了整個園區(qū)的主題：大自然有四季輪回，人類生命同樣循環(huán)往復(fù)。每個生命都是前人生命的延續(xù)，同時也是后人生命的開端。

誕生與死亡，是人類永恒的主題。

維格蘭公園，對于觀眾是一次直觀的生命教育：珍惜生命、珍惜親情、珍惜愛，是生命最本質(zhì)的意義。

北歐冬日漫長，夏日的陽光是北歐人的黃金。站在高臺上遙望廣闊的草坪，纖塵不染的藍(lán)天下，遠(yuǎn)遠(yuǎn)近近，光屁股的孩子追打嬉戲，或坐或躺的男女身體白皙發(fā)亮。仿佛是維格蘭雕塑活生生的詮釋。

生命的陽光普照，生命的律動在風(fēng)中颯颯作響。

相機(jī)拍下幾乎所有有代表性的大師作品，走出公園大門前，我在大師的雕像下久久肅立。

想起諾貝爾的話：“生命，那是自然交付給人類去雕琢的寶石。”

而維格蘭，就是雕琢寶石的偉大的自然之子。

園內(nèi)所有雕像由維格蘭在1904—1942年間，傾注全部藝術(shù)功力完成，即便是遭遇二戰(zhàn)，也沒有停止創(chuàng)作。

入園參觀完全免費(fèi)，這是維格蘭與奧斯陸政府協(xié)議的附加條件，他要讓所有人無償享受他一生嘔心瀝血的藝術(shù)成果。公園竣工次年，完成了神圣使命的大師告別人世。如今他自己的雕像平靜地站在公園大門內(nèi)側(cè)的路邊，就像剛走出身后的工作間，手里依然拿著錘子和鑿子。一只鳥飛落到他的頭頂，悠然四顧，排泄物順著大師的額頭流到面龐。我不禁莞爾：這不是褻瀆，是一個稚氣的幽默，散發(fā)出生命的氣息和暖意。

一片自由的天空，就是一群鳥兒的幸福。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尊重。

人類難免災(zāi)難，有時是如此無情，沒有絲毫寬容，令人心靈顫抖，渴望美滿的結(jié)局。然而，對生命的熱愛會像奔涌的熔巖在血管流動。即使明天是生命的最后通牒，生命之火也會點(diǎn)燃天邊的云霞。

維格蘭和維格蘭公園讓我相信：熱愛生命，善待生命，最重要的是懂得生命，生命便會永存。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