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遠
母題在民間文學研究中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這一把小小的“鑰匙”是撬開故事學研究大門的重要道具。關于母題的定義,學界諸家各執(zhí)一詞。斯蒂·湯普森從故事內容上將母題劃分為角色、背景和事件三種類型。①[美]斯蒂·湯普森:《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鄭海等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499 頁。阿蘭·鄧迪斯則引入美國語言學家肯尼斯·派克的術語motifeme(母題位),②Motifeme 來源于派克的語言學術語體系,譯名有“母題要素”“母題素”,丁曉輝譯為“母題位”。丁曉輝認為motifeme對應的是語言學中的音位,鄧迪斯將它與對應音素的 motif 區(qū)分,所以如果將 motifeme 譯為“母題素”,就抹殺了motifeme 和motif 的區(qū)別,是不恰當的。本文參考丁曉輝的譯法,將“母題位”作為motifeme 的中文譯名。詳見丁曉輝:《母題、母題位、母題位變體——民間文學敘事基本單位的形式、本質和變形》,《民族文學研究》,2013年第1 期。將“母題位”這一概念代替普羅普的“功能”。③[美]阿蘭·鄧迪斯:《民間故事結構研究:從非位單位到著位單位》,郭倩倩譯,《民間文化論壇》,2022年第3 期。同時,他“借用語言學里的詞綴allo-(別、變體),創(chuàng)造出allmotif 一詞來指代可以放置在同一motifeme 位置上的所有motif”④丁曉輝:《母題、母題位和母題位變體——民間文學敘事基本單位的形式、本質和變形》,《民族文學研究》,2013年第1 期。,獨創(chuàng)了術語allomotif(母題變體)。⑤Allomotif 譯名有“母題群”“母題變素”“母題變項”“變異母題”;丁曉輝譯為母題位變體;漆凌云則從民間故事內部結構的層級關系來看,allomotif 應譯為母題變體。盡管母題位變體更能夠符合鄧迪斯的原意,即用allomotif 來代替motif,但容易發(fā)生邏輯混淆的錯誤。本文是以漆凌云所提出的故事層級體系為基礎對丁蘭刻木故事進行結構分析,因而也采用其對母題變體的看法和定義。詳見漆凌云、萬建中:《“母題”概念再反思——兼論故事學的術語體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然而,無論是湯普森還是鄧迪斯,在母題界定上都存在邏輯混亂的問題。
這些爭議本質上還是歸結于學者對母題的“具象性”和“抽象性”取舍各有輕重?,F今故事學者綜合各家看法,以阿蘭·鄧迪斯的觀點為基礎,提出了“母題變體”的概念,即指抽象性母題在文本中的具體呈現方式,并勾勒出民間故事中基礎結構單元的三層等級關系:母題位——母題——母題變體。⑥漆凌云、萬建中:《“母題”概念再反思——兼論故事學的術語體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梢哉f,從母題到母題變體的過程,也是抽象行為變?yōu)榫呦笫录倪^程。其中,母題變體的生長機制仍值得玩味。在同一個類型的故事中,為何有些母題產生了數量龐大的變體,而有些母題的變體數量較為稀少?母題產生變異的條件是什么?
關于民間故事的變異規(guī)律,施愛東以梁祝故事的結尾方式為個案,總結出故事情節(jié)背后的動力機制為情感缺失和邏輯缺失,在其動力推動下,故事生命樹得以繼續(xù)生長和趨于完結。①施愛東:《故事的無序生長及其最優(yōu)策略——以梁祝故事結尾的生長方式為例》,《民俗研究》,2005年第3 期。這一動力系統(tǒng)同樣適用于母題變體。但施愛東討論更多的是母題鏈的銜接與生長,觀察故事生命樹尾部何以向相同的方向生長。本文則是通過對丁蘭刻木故事中的母題變體進行個案研究,從故事生命樹整體入手,觀察為何這處枝葉繁茂,那處枝葉稀疏,以此探討母題變體的生長機制以及變異趨勢。
斯蒂·湯普森是首個將“母題”這一概念運用到民間故事界定以及分類當中的學者。阿蘭·鄧迪斯將普羅普的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同派克的語言學理論結合,借用派克的術語母題位,并獨創(chuàng)了術語母題變體,以此分析民間故事的內部結構。有學者指出,鄧迪斯的理論模型改變了此前只有母題、功能作為故事學結構單元的狀況,民間故事的內在結構和外部表征的關聯愈發(fā)明晰,使得形態(tài)結構研究和文化意蘊研究有統(tǒng)合的可能。但其所創(chuàng)造的母題變體與湯普森的母題概念在民間故事內在結構上是同級的,并不能應對“民間故事內部可能存在多層結構”這一狀況。②漆凌云、萬建中:《“母題”概念再反思——兼論故事學的術語體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
這些分歧的根本點在于,民間故事的內部結構具有穩(wěn)定性,其講述邏輯有跡可循,而故事的外部特征千差萬別,在流傳過程中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差異,使得民間故事呈現出多層結構的狀態(tài)。湯普森、鄧迪斯等人意圖用一兩個術語概念將母題的抽象性與具象性“一網打盡”,反而會出現母題定義模糊不清的現象,這反映出學界對母題的定義在穩(wěn)定性與變異性之間飄忽不定。而當母題這一概念在國內流傳日廣,學界對母題定義的爭議也多了起來,主要集中在“母題是形式還是內容”這一本質問題上。從根本上來看,這其實還是“穩(wěn)定性和變異性”問題的延續(xù)。
陳建憲將母題看作是民間故事的內容,也認為其有形式的特點。③陳建憲:《神話解讀——母題分析方法探索》,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2—26 頁。金榮華將母題定義為情節(jié)單元,但仍是“母題內容說”的擁護者。④金榮華:《“情節(jié)單元”釋義——兼論俄國李福清教授之“母題”說》,《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 期。呂微以“重復律”為基石,認為母題是一個純粹形式化的概念,其中不涉及任何對故事內容的主觀劃分。⑤呂微:《母題:他者的言說方式——〈神話何為〉的自我批評》,《民間文化論壇》,2007年第1 期。劉魁立則注意到了母題的抽象性和具象性兼?zhèn)涞奶攸c。⑥劉魁立:《歷史比較研究法和歷史類型學研究》,《劉魁立民俗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11 頁。
現今學者匯總了對母題本質的分歧,提出了民間故事中的基礎結構單元存在三層等級關系:母題位—母題—母題變體。在這一定義下,抽象性和具象性得以體現。即母題位為抽象,相當于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中的“功能”,母題變體為具象,“是母題在故事文本中的實際呈現。普羅普的研究再次表明:母題是勾連母題位(功能)和母題變體的中介,是民間故事的基礎結構單元”。⑦漆凌云、萬建中:《“母題”概念再反思——兼論故事學的術語體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而母題是“故事中與主角命運相關的事件或行為,具有抽象性和具象性、穩(wěn)定性和變異性、易識別性與獨立性特征,是構成民間故事的基本單位”。①漆凌云、萬建中:《“母題”概念再反思——兼論故事學的術語體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這一層級關系的提出,彌補了民間故事內部結構分析與外部特征研究之間的裂痕,將母題的抽象性與具象性分離,避免了母題概念的進一步混淆。
劉魁立在《民間敘事的生命樹——浙江當代“狗耕田”故事情節(jié)類型的形態(tài)結構分析》中以33 則狗耕田型故事為研究對象,總結出“故事生命樹”模型。倘若將“母題變體”這一概念融入到劉魁立的故事生命樹模型中,我們會發(fā)現這些母題變體如同在生命樹枝干上生長出的枝葉。陳泳超在《地方傳說的生命樹——以洪洞縣“接姑姑迎娘娘”身世傳說為例》中拓展了生命樹的“枝葉”形態(tài)。與劉魁立的故事生命樹相比,陳泳超將名詞性母題與動詞性母題結合起來,此時,生命樹枝干與枝葉不再是由單個故事的某個情節(jié)所組成,而是由不同文本組合而來,堯舜、二位娘娘這些傳說人物成為了這些文本的粘合劑。這棵傳說生命樹是研究者“建構”起來的,“因為本文關心的不是情節(jié)單元的結構(這在本個案中極為簡單),而是各層次情節(jié)單元的多樣性及其與講述人群的關聯,這正體現了傳說學與故事學之間的質性差異,也是本譜系最能產生效力的部分”。②陳泳超:《地方傳說的生命樹——以洪洞縣“接姑姑迎娘娘”身世傳說為例》,《民族藝術》,2014年第6 期。
本文同樣聚焦故事生命樹的枝葉部分,與陳泳超所關注的地方講述人群意志不同,筆者所搜集的文本遍布全國各地,這就決定本文無法完全深入剖析幾個地區(qū)建構傳說的過程。因為丁蘭刻木這一故事類型呈現出廣而散的分布特點,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并未像洪洞縣各村那樣有極為緊密的往來。本文對“枝葉”的生長軌跡研究更傾向于施愛東對梁祝故事研究那樣,“拋開對具體的、個別的故事異文的研究,站在統(tǒng)計分析的角度,把采自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的各種梁祝故事視為均質文化平臺上的‘故事集合’來展開討論”。③施愛東:《故事的無序生長及其最優(yōu)策略——以梁祝故事結尾的生長方式為例》,《民俗研究》,2005年第3 期。
在筆者所搜集的丁蘭刻木文本中,半數以上均為傳說,但形式一致:浪子回頭的故事情節(jié)和結尾引出相關習俗。本文所展現的生命樹枝葉是建立在丁蘭刻木這一個故事類型下,即是在劉魁立所繪的狗耕田式的“生命樹”基礎上,繪制出每個母題所對應的母題變體——“枝葉”。此時的“枝葉”并非與處于枝干上的母題屬于同一個階層,更像是電腦中的“下拉菜單”,它們鏈接在每一個母題上,呈現出或稀疏、或繁雜的形狀。
母題變體解決了母題具象性這一問題,那么新的問題又擺在了面前:母題何以走向變異?丁蘭刻木故事生命樹模型為“Y”型,呈現出母題鏈單一而母題變體繁多的現象,即生命樹枝干粗壯單一,其銜接的枝葉有些繁盛,有些稀疏。這便是我們解決變異條件問題的絕佳突破口。
作為二十四孝之一,丁蘭刻木故事在全國各地廣泛流傳。艾伯華將其劃分為“家譜的來歷”一類。④[德]艾伯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王燕生、周祖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30 頁。張余、范金榮將山西境內20 則丁郎刻木故事進行歸納,情節(jié)梗概為丁郎不孝虐母,目睹“羊羔跪乳”“烏鴉反哺”后浪子回頭,母親卻因誤會自殺,丁郎刻木侍奉亡母。⑤張余、范金榮:《山西民間故事情節(jié)類型索引》,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65—166 頁。筆者根據此情節(jié)類型,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民間故事叢書》以及各種地方文獻資料共檢索出109 篇丁蘭刻木故事,發(fā)現其存在母題鏈單一而母題變體繁多的現象。
筆者依據此類故事的大致內容,劃分為“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他人阻撓”“神靈考驗/幫助”8 個母題,并觀察每個故事文本中的母題分布狀況。筆者發(fā)現,所有文本的前半部分基本一致,由“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構成,在結尾處發(fā)生了分歧。依照故事結尾的異同,可將所搜集文本劃分為5 個類型變體。69 則文本以“主角刻木追思”為結尾,筆者稱之為類型變體之一。剩余文本在類型變體之一的基礎上繼續(xù)延伸。其中,以“他人阻撓”作為結尾的文本有13 則,為類型變體之二,主要是講述妻子(鄰居)欺辱木像,遭到主人公責罰;以“神靈考驗/幫助”為結尾的文本有20則,主要講述神仙利用雷雨等天氣異象來檢驗丁蘭是真孝還是假孝,有些神靈會給予幫助,如復活母親、保佑丁蘭娶妻生子家庭幸福等,為類型變體之三;以“他人阻撓——神靈考驗/幫助”為結尾的文本有2 則,為類型變體之四;以“神靈考驗/幫助——他人阻撓”為結尾的文本有5 則,為類型變體之五。
以下是丁蘭刻木故事的五個類型變體:
① 類型變體之一: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
②類型變體之二: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他人阻撓
③類型變體之三: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神靈考驗/幫助
④類型變體之四: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他人阻撓→神靈考驗/幫助
⑤類型變體之五: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神靈考驗/幫助→他人阻撓
將這些故事類型以生命樹的形式排列開來,便形成了一棵“Y”型的生命樹。如下:
“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回心轉意”“母親誤會”“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這6 個母題固定存在,構成了一個“中心母題鏈”。無論丁蘭刻木的故事流傳到何種地方,這一“母題鏈”所組成的情節(jié)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構成了“丁蘭刻木”這一故事類型。
丁蘭刻木的故事情節(jié)簡單,所產生的類型變體也十分之少,僅僅是幾個相同母題排列順序的變換。其中類型變體之一(中心母題鏈)便占據了69 則文本。為使得討論更加集中,本文只討論中心母題鏈的6 個母題,“神靈考驗/幫助”“他人阻撓”所占的比重較小,其研究價值不在本文研討范圍之內,故忽略之。
丁蘭刻木在全國范圍內均有傳播,如此廣闊的傳播空間卻并未產生極為豐富的類型變體和故事情節(jié),這也更加證實了丁蘭刻木在敘事結構上的完善和牢固。但在丁蘭刻木類型故事的內部,也存在著極為繁雜的母題變體,映射出差異化的地域傳統(tǒng)。
圖1 丁蘭刻木故事生命樹
表一 丁蘭刻木故事母題變體表格
接上表
上文提及,湯普森將母題劃分為角色、背景和事件三類,后來學者也否定了這種分類方法,“在民間故事學中,事件才是母題,角色和背景是構成母題的元素……從邏輯上講,角色和背景是事件母題的組成部分或元素而已,不能視為母題”①漆凌云、萬建中:《“母題”概念再反思——兼論故事學的術語體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雖說如此,但角色和背景仍舊是構成母題的重要元素。母題變體這一概念亦是故事內容上的呈現,這與湯普森從內容劃分母題有共通之處。倘若從角色、背景這兩個元素來審視表一,可以看出,丁蘭刻木故事中的母題變體主要集中于主人公的命名與身世、動植物種類、追思方式這幾方面,由此初步得出兩個結論:
① 同一故事類型中,處于故事開頭的母題容易產生變體,其變異范圍主要是關于主角的命名和身世。
② 同一故事類型中,擁有地域背景和文化背景的母題容易產生變體:母題所蘊含的文化傳統(tǒng)同故事外部的文化信仰產生呼應,具備了一定的粘黏性;這種粘黏性也是推動不同地域的人群對相同母題進行不同闡釋的誘發(fā)劑。
“主角不孝”這一母題的變體繁多,但無外乎兩大方面:主人公的命名及其身世。在所搜集到的109 則文本中,主人公共有29 種稱謂,其中“丁郎”(28 則)和“丁蘭”(28 則)最多,“兒子”(26則)次之。“丁蘭”這一名字有史可考,便可被視作這一故事類型的“標志性稱謂”①此定義并非將“丁蘭”作為這一故事類型的真正主角,而是丁蘭這一名字有史可考,具有知名度,其生平事跡較為清晰明了。故而在追溯主人公命名規(guī)律時,將“丁蘭”這一名字作為最具知名度、標志性的名稱,以此為中心進行追溯,更加便捷。,其余28 種名字的命名規(guī)律便清晰許多(括號中為故事文本數量):
①和“丁蘭”一名相似:丁郎(28);丁楠(1);丁南(2);丁木林(1);李丁蘭(1);丁朗(1);
② 根據人物的行為來命名:蠻牛(1);阿乖(阿頑)(1);熊黃黃②原編者在文中主人公的名字——“熊黃黃”處備注:“在此,講述人將不孝人換成極具貶義的名字熊黃黃。方言粗口,下流東西之意”。詳見《老木娘》,胡太星、沙朝佩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叢書·山東棗莊·山亭卷》,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6年,第38—40 頁。(1);后孝(1);浪子(1);浪兒(1);樵夫(1);張蠻(1);阿魯(1)
研究數據管理面臨的挑戰(zhàn)主要有三個方面:研究人員參與不足,上級機構政策缺乏,存儲與保存基礎設施薄弱。有文章指出,國際上不少發(fā)達國家如澳大利亞、加拿大、德國、愛爾蘭、荷蘭、新西蘭和英國等的研究圖書館雖然在研究數據管理上處于領先地位,但總體上仍處于宣傳和培訓階段,技術服務如提供數據目錄、保存實際數據等尚未展開,可見研究數據管理仍任重道遠[11]。
③完全模糊化:兒子(26);趙大寶(1);楊虎(1);完文(1);有郊(1);李二?。?);定先(1);寶兒(1);孩子(1);至克拉(1)
④ 他人稱謂的嫁接:木連(1);木連生(1);露魯(1)
由此可以看出,丁蘭刻木故事從一個場域不斷傳播至另一個場域,主體情節(jié)得以保留,而至于“浪子”的真實身份便不在人們的強調范圍之內。我們無法確定丁蘭刻木中的“浪子”身份轉換是否是一個由具體人物到泛稱人物、由實到虛的過程,但種類繁多的名字仍能夠表明,無論名字怎樣變化,都能在其中捕捉到與“丁蘭/丁郎”形音相近的痕跡,抑或者是完全走向“自主化”“模糊化”,或是根據主人公行為命名,抑或者嫁接他人稱謂。林繼富認為:“故事傳統(tǒng)至少包括三個層次:故事流傳的民族或地域傳統(tǒng)、構成故事類型的傳統(tǒng)、個人講述風格?!雹哿掷^富:《民間敘事傳統(tǒng)與故事傳承——以湖北長陽都鎮(zhèn)灣土家族故事傳承人為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271 頁。這些命名的變化一方面可能是由不同講述人的講述習慣所致,另一方面則應當受到地域傳統(tǒng)影響。例如湖南省嘉禾、晉州地區(qū)稱之為“丁楠”“丁南”,這應當是湖南方言“n”“l(fā)”不分的結果。
除主人公的名字外,還有對主人公身世的交代。在所搜集的文本中,有56 則故事以主人公本來就不孝為開篇,其余53 則文本在主人公不孝的基礎上加入了“早年喪父”“溺愛”等情節(jié),這成為了主人公“不孝虐母”的直接原因。如在《丁郎刻木行孝道》中,兒子對母親“輕則一頓謾罵,重則拳打腳踢,更厲害的就是用鞭棍抽打”,全因為“兒女是媽媽的心頭肉,媽媽雖然三天兩頭挨打受氣,但男人過世得早,只有這么一個寶貝兒子,還是處處替他操心”。④周慶華主編:《六盤山民間故事·彭陽卷》,銀川: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7 頁?!霸缒陠矢浮薄澳鐞邸背蔀榱硕√m成為“忤逆賊”的直接原因。這些母題變體是對“主角不孝”母題的進一步完善,使得主人公的生長軌跡更加圓滿。
“民間故事篇幅不長,很少多頭敘事,多數都是單線發(fā)展,圍繞主角展開情節(jié),因此存在主角優(yōu)先原則?!雹萜崃柙疲骸读⒆惚倔w:故事研究向敘事本位的回歸》,《民族藝術》,2020年第6 期。在109 個文本中,父母親均沒有名字,而主人公卻有。因為主角優(yōu)先原則的存在,故事中主人公的身世以及故事背景需要在開頭確定下來,比如主人公在何種環(huán)境長大,主人公的姓名為何等等。而在不同的地域和講述人群中,這些要素會因不同的講述習慣產生差異,母題變體的數量便也增多起來。這也就證明,位于故事開頭的母題容易產生變體,這些母題變體的范疇側重于主人公的命名與身世。
在丁蘭刻木故事中,除卻上文分析過的主人公命名上的變異,還有動植物種類的變異以及追思方式的變異。前者是展現地理特性的典型代表,后者則是故事所蘊含的文化傳統(tǒng)同故事外部的文化信仰產生呼應,具備了一定的粘黏性。這種粘黏性也是推動不同地域的人群對相同母題進行不同闡釋的誘發(fā)劑。
之所以將兩類變體放置一起,是因為兩者之間具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聯性,地理和文化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比如“主角刻木追思”中木頭的種類變化,顯然一方面是因為地理位置的差異,另一方面是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但至少對于“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中的動物種類來說,它們大多應當是因為故事在不同地域中流變以及不同講述人講述而產生的變化。
1.擁有地理背景的母題容易產生變體
“主角目睹動物孝行”這一母題涵蓋了極為深厚的孝道思想,其變異趨勢均是建立在“鴉反哺羊跪乳”這一經典儒家文化意象上,呈現出大同小異的狀態(tài)。但“小異”并不代表母題變體的數量稀少。可以看出,產生變體的主要是喂食的動物種類,少數變體是由人類來敘述“鴉反哺羊跪乳”這一現象?!叭巳侯悇e的多樣性決定了補接并不特別地朝向某一個方向,而是朝向幾乎所有可能的方向。”①施愛東:《故事的無序生長及其最優(yōu)策略——以梁祝故事結尾的生長方式為例》,《民俗研究》,2005年第3 期?!傍f反哺羊跪乳”的統(tǒng)一意象似乎標志著人們的情感得到了滿足,但是不同地區(qū)的人們在講述這些故事時,顯然吸收了“喂食”這一動作,在此基礎上變換了動物的種類,烏鴉、山雀、紅嘴鳥、紅尾鴝、喜鵲等等動物種類變換展現出不同地域的動物,反映了故事在流傳過程中的“在地化”,當地常見的鳥類在講述中被納入到了故事情節(jié)中。
2.擁有文化背景的母題容易產生變體
在丁蘭刻木故事中,文化傳統(tǒng)最為濃厚的母題應當是“主角刻木追思”。其行為本身就具備著較強的文化底蘊,直接決定了丁蘭刻木能夠與各種地方風物嫁接。
首先,“木”這一意象在中國有極為深厚的歷史背景,例如流傳千年的天干地支以及陰陽五行學說中的“木”元素,這一觀念進一步外化為木質建筑的布局理念。古時人們已經“在長期的生活中賦予木建筑特殊的含義, 普遍認為左青龍,為東方,屬木,木主春,主生化, 所以我們的祖先把寄托神靈保佑、祈求國泰民安的廟宇建筑建在東方”。②王慶春、黃大岸、侯兆銘、周洋:《品讀中國木文化》,《大連民族學院學報》,2007年第1 期。
丁蘭追思母親體現孝道思想。從故事結構上來看,母親已經離世,“刻木追思”是主人公消除第二次缺乏的手段。丁蘭通過雕刻母親木像(牌位)得到了另一種補足,“在孝子的宗教經驗中,木母不是物理意義上的雕像,而是心理意義上復活了母親”。③李世武:《丁蘭刻木:宗教藝術治療的傳統(tǒng)實踐》,《民族藝術》,2017年第4 期。此情節(jié)展現出極強的戲劇張力,同時也使得孝道思想愈加厚重。
同時,丁蘭對母親的供奉態(tài)度以及諸多儀式可以擴大到人們對待先人的祭祀態(tài)度,這背后閃爍著祖先崇拜的影子。祖先崇拜源于遠古時期的萬物有靈論,后人們對已經逝去的先人緬懷、尊崇或是畏懼的心態(tài)催生出祖先崇拜的思想觀念。在這一觀念的推動下,如何去安葬先人、如何去祭拜祖先便十分重要。丁蘭在母親去世后的種種行為也可以說是祖先崇拜觀念影響下的一個縮影。
丁蘭刻木這一故事所反映的孝道思想支撐其傳遍大江南北。每流傳至一個新地方,“主角刻木追思”母題蘊含的文化意蘊如同化學實驗中的催化劑,將當地人們心中的祖先崇拜、孝道思想等信仰重新激活,與故事流傳地中的相關文化產生了呼應和粘黏,形成傳說。又因為各地的文化習俗以及社會環(huán)境的差異,相關信仰的儀式千差萬別,因而“主角刻木追思”這一行為的骨架仍在,其具體祭祀流程便因文化差異而不同。例如在湖南靖州,丁蘭刻木與“樟木菩薩”習俗相嫁接,丁蘭便雕刻、供奉樟木像;在東南沿海一帶,故事與“神主牌”相嫁接,丁蘭便不再雕刻木像,而是雕刻木牌,刻上母親姓名生辰進行供奉。
這一規(guī)律在傳說中體現得最為明顯,那么,在那些沒有任何“紀念物”的故事當中,“刻木追思”為什么仍然會產生相當數量的變體?如“棗樹”“柳樹”“樟樹”“木子樹”等,我們可以暫時理解為地方的植被覆蓋差異化所導致的,這與“目睹動物孝行”產生變體的條件相一致。
從表一可以看出,“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這些母題變體數量最多。“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動物孝行”“主角刻木追思”這三個母題均有產生變體的條件:位于故事開頭、擁有地域背景和文化背景。而“母親自殺”這一母題與上述條件并無太多關系,為何還可以產生如此多的變體。
由表二可知,“母親自殺”和“主角刻木追思”具有粘黏性。劉魁立在分析狗耕田故事時說:“狗墳上長出植物,弟弟獲利而哥哥被懲,這里的重心在于墳上的植物,因此新的母題鏈的鏈接在于這一植物,這是兩個母題相銜接的肌腱……新的母題鏈將在這一器物處‘生發(fā)’。其他母題鏈在這一或那一文本當中的鏈接情況也大致如此。”①劉魁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浙江當代“狗耕田”故事情節(jié)類型的形態(tài)結構分析》,《民族藝術》,2001年第1 期。劉魁立分析母題銜接的視角是講述故事的邏輯視角,即正常的“順序”,正是墳上的植物,被伐制成有神奇力量的器物,弟弟因此得利,哥哥被懲。當然,這是相對于故事、尤其是幻想故事而言。因為幻想故事多為單線敘事,敘事方向單一,且與生活種種處于脫離狀態(tài),呈現出一維性、平面化的特點,母題之間的鏈接與粘黏是跟隨故事情節(jié)的先后順序所決定,即“前決定后”。而在傳說中,由于“紀念物”的介入,講故事與現實生活產生接觸,講述者多會有意將故事中的一些元素主動向現實世界中的“紀念物”相靠攏,母題有了輕重之分,這便是母題的相對優(yōu)先性。這時,母題與母題的鏈接就不會是“前決定后”,而是“后決定前”。
表二 “母親自殺”“主角刻木追思”部分母題變體表格
在丁蘭刻木故事中,“撞樹自殺”這一變體有74 則,占據絕對地位,是為與“主角刻木追思”中的木元素相照應。位居第二的是“跳河自殺”,而這14 則故事均位于江南水鄉(xiāng)之地,很明顯,當地的地理環(huán)境促使母題發(fā)生了異變。而其余的“被嚇死”“撞石而死”“意外摔死”“自然死亡”“吊死”等所占據的數量較少,暫時可以歸結為講述人的講述習慣差異。無論母親采取什么樣的方式自殺,故事的下一個情節(jié)永遠是“刻木追思”??梢?,“主角刻木追思”母題的優(yōu)先性遠高于其他母題。人們在講述過程中,首先考慮的是如何在“主角刻木追思”的基礎上同當地風物嫁接。在這種對比下,“母親自殺”母題的地位就遠不如“主角刻木追思”??梢哉f,“母親自殺”中的樹木變體是跟隨“主角刻木追思”而變化的。
為了能和附會之物保持一致,講述人在講述故事中就必須將文本中的“樹木”同紀念物的種類趨同。例如在湖南安化縣,神主牌是用栗子木做成,母親是絆倒栗子樹兜而死;在山東昌邑,丁蘭刻木和“柳木哀杖”物事結合起來,相應的,便也產生了“母親撞柳樹而死”這一類型變體等等。
可以說,當我們在對同類型的故事進行母題劃分、尤其是繪制生命樹時,往往是將文本切割成塊,依賴“重復率”篩選出重復頻次較高的事件母題,這個行為本就是一種抽象化的過程。既然母題具有穩(wěn)定性、抽象性,為何會產生如此多的變體?劉魁立認為:“母題的一個重要屬性,在于它的語義變化性和變異性。這種屬性使母題在民間文學作品不停頓的反復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在傳統(tǒng)情節(jié)不變模式的范圍內,具有極大的活躍性和多產性特點?!雹趧⒖ⅲ骸稓v史比較研究法和歷史類型學研究》,《劉魁立民俗學論集》,第111 頁。本文依據丁蘭刻木故事總結出母題變異的條件:母題的位置、地理背景和文化背景,這些因素構成了母題的“語義變化性和變異性”,他們在母題中的占比越多,該母題的描述就愈加詳細,人們在講述中的想象和發(fā)揮空間就愈加寬廣,變異由此而生。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總的結論:一個母題愈加詳細,越容易產生母題變體。如“不孝”這一事件中,誰不孝?他為什么不孝?主人公目睹動物孝行,他看到的是什么樣的動物?母親自殺,她是如何自殺的……動植物、物品、背景、角色等元素的加入讓一個母題的可詮釋空間逐漸增大。在不同講述人群的差異化解讀下,同一個母題便呈現出千萬個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