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玩家

尚元用

火車站南廣場上，在我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中，老韓算得上是最有趣的一位。

我和他相識于三年前。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刮著冷風(fēng)，八點一刻，我接崗后開著四輪電動車在廣場上巡邏。當(dāng)車子來到廣場西南角時，右側(cè)車燈打在了一位獨自坐在花壇邊的老人的雙膝上。我探出頭瞧他，老人趕忙去抹臉上的眼淚。我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他搖搖頭，用沙啞的嗓音說：“我沒事，就是有點兒難受，不用管我，我坐會兒就走?！?/p>

他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擔(dān)心。下午剛落過一場雨，晚上又起了風(fēng)，連裹著外套的我都覺得冷颼颼的，何況他只穿了一件毛衣，濕漉漉的褲腳向上卷起，屁股下墊著的報紙幾乎已經(jīng)濕透了。

我跟他說：“來我們值班室喝杯熱水吧?！彼t疑了一下，抬眼看看我，然后慢吞吞地起身，那報紙卻黏在他的屁股上不肯離去。我把老人帶到值班室，給他倒了杯熱水。他握著水杯先是暖了會兒手，許久才啜了一小口，應(yīng)該是覺得不燙了，他又仰頭把水喝光。

“您是來坐火車的嗎？”我試探著問。

“本來是打算坐的，但我又不能一走了之。”老人額頭上的皺紋擰成了一團(tuán)，“我要是回老家了，嘉嘉就沒人帶啦。”說完，他怕我不明白，又補了句，“嘉嘉是我孫子，今年三歲半，剛上幼兒園?！?/p>

原來，他是進(jìn)城帶孫子的，因為衛(wèi)生習(xí)慣問題被兒媳數(shù)落了幾句，一氣之下摔門而出。本想買張票回老家的，可心里舍不下孫子，就一直在廣場上呆坐。

我問他帶手機了嗎，他摸摸口袋，嘆了一口氣：“我出門急，沒有帶?！?/p>

“你兒子的手機號有嗎？我?guī)湍懵?lián)系他，讓他來接你?！?/p>

“別別別……”老人連連擺手。

看著他緊張的神情，我把拎起的話筒又放回到座機上。

“我不想回去?！崩先碎L吁一口氣，又說，“可嘉嘉明天還得上學(xué)。”

他把空水杯放回到桌上，伸手去口袋里摸索著什么。良久，他掏出半包煙，客氣地問我抽不抽。我搖搖頭。他又問：“我可以在這里抽嗎？”他肯定是看到了墻上貼著的禁煙標(biāo)識，但他也一定看到了桌上紅色鐵制茶葉罐里堆滿了煙蒂。

“沒事，您抽吧，平時他們都在屋里抽?！?/p>

一根煙的工夫，他簡單說了下自己的家庭情況。他叫韓從善，家住江北市，老伴兒走得早，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江南市工作，經(jīng)人介紹談了個外地女朋友，女方家堅持先買房后結(jié)婚。

“我七拼八湊，把十萬塊錢交給了兒子。我對他說，你爸就這么大能耐，其余的你自己想辦法吧。他能想什么辦法呢，只能通過小蘭求她爸媽多支持點兒，一套房子六七十萬的首付，我一輩子也掙不了這么多錢啊?！崩享n掐滅煙頭，繼續(xù)說，“買房子女方拿了大頭兒，阿志在家自然有些抬不起頭，這些我都看在眼里?！?/p>

“兒媳對你不好？”我插話問。

他望向天花板，咂摸著嘴，說：“談不上多不好，每年換季時都會給我買衣服，平時還給我點兒零花錢?！?/p>

“那還可以嘛?！蔽冶鞠氚参克模瑳]想到這句話把他惹毛了。

“她給我買衣服是因為嫌我穿得土，去幼兒園給孩子丟臉。她說：‘現(xiàn)在孩子都機靈，小朋友們看你穿得破，就會嘲笑嘉嘉?！艺f：‘衣服不管新舊，穿著舒服就行。’她說：‘穿睡衣才舒服呢?！看挝覀z拌嘴，阿志都夾在中間，我怕他難做，盡量不跟兒媳一般見識，可是她兇我像兇孩子似的，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我留?！?/p>

他臉上的愁容又多了幾分，右手不自覺地向煙盒移動，又點上了一根。

看他情緒低落，我把話題引到了他抱著的高鐵模型玩具上。

“這模型是剛買的？”

“嗯，在鐵路超市買的，花了我一百多塊錢呢?！?/p>

“給孫子買的吧？”雖然是問句，但我覺得答案理所當(dāng)然。沒想到他的回答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不，這是我給自己買的禮物?！?/p>

我聽得真真切切，他用了“禮物”一詞，我有點兒驚訝，問道：“今天您過生日嗎？”

老韓微微頷首，以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口吻說道：“沒想到一晃就六十了。”

我打量著老韓，他稀疏的頭發(fā)銀灰參半，鬢角和胡須都被染上了白霜。他要是不說，我以為他起碼七十歲了呢。

他沒有意識到我對他年齡的誤判，自顧自地說，因為結(jié)婚晚生孩子也晚，阿志出生時，他已經(jīng)三十歲了，在那個年代，他被人嘲笑為老來得子。

“正因為這樣，阿志一畢業(yè)，我就催他早點兒結(jié)婚，沒想到卡在房子上了。等到買了房子，我又催他早點兒生孩子，我怕拖久了，等不到抱孫子的那一天?，F(xiàn)在，街坊鄰居都覺得我兒子鐵飯碗，又在大城市買了房子，我辛苦大半輩子終于能去享清福了。可他們不知道，多少個夜里，我坐在窗臺前發(fā)呆，我真的睡不著……想抽根煙都得躲到樓下，夜里去廁所，我得踮著腳尖走路，沖馬桶也不敢用力按?！?/p>

他說的我能理解，年紀(jì)大了前列腺容易出問題，尿頻便是表現(xiàn)之一。

“你有沒有想過分開??？”我的問題令他瞠目結(jié)舌，從他的表情看，他不僅沒想過，甚至也不允許兒子兒媳這么想。

“家里仨房間，又不是沒地方，干嗎分開?。恳粊聿环奖?，二來也多花錢呀。他們要是讓我出去住，我就直接回老家?！崩享n態(tài)度堅決，仿佛這是他的底線，不容觸碰。

見他情緒激動，我便把話題拉回到那個高鐵模型上。

“你為啥要送自己這么個禮物啊？”

“不為啥，就是喜歡。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老家有個大谷倉，里面堆滿了我的寶貝。”

“什么寶貝？”

“和火車有關(guān)的，只要你能想到的都有。”他的臉上掠過一抹幸福的笑容，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不會連火車頭都有吧？”我笑著問。

“有?！彼刂氐攸c頭。

我干巴巴地咽了一下口水，心想，這家伙還真是深藏不露。

“您年輕時在鐵路上工作嗎？”

他的回答又讓我吃了一驚，他說：“我就是個養(yǎng)豬的，和豬打了大半輩子交道。我不吃豬肉，因為從我手里送出去的豬太多了，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但總覺得自己手上沾滿了豬血。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如今的豬凈吃飼料了，像氣球一樣被吹起來，你說那肉還能吃嗎？”

“那你為啥對火車情有獨鐘呢，這里邊一定有故事吧？”

經(jīng)我一問，他陷入了沉思，像在回憶往事，又似在整理思路，思忖著如何把他和火車的淵源講清楚。他再一次把手伸向煙盒，抖出最后一根皺巴巴的香煙，點了兩次才冒煙。

“我年輕時去考過火車司機，筆試分?jǐn)?shù)第一，卻因為成分問題被刷下來了?！?/p>

“你家是地主？”

“要是地主就好了，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貧農(nóng)，不然我還用得著養(yǎng)豬嗎？”

我覺得自己又冒犯了他，好在他并不在意。

“我當(dāng)時得知自己筆試成績第一名，激動得一晚上睡不著覺，心想這下板上釘釘了。我爸得知消息后，逢人就說我兒子馬上要去開火車了。結(jié)果，村里老校長聽說此事，晚上特意來到我家，對我爸說得想辦法花點兒錢，不然名額不穩(wěn)。我爸揮著手里的煙袋問：‘都第一名了，為啥還要花錢？我就不信邪，還能有人明著搶嗎？’老校長認(rèn)為話說到了，背著手走了，我送他到門口，他對我說：‘勸勸你爸，別讓煮熟的鴨子飛了?！颐靼姿囊馑迹摶ǖ腻X還是得花?？晌野謭詻Q不同意。面試之后，我果然落榜了。我爸為此鬧到市政府，后來那一批考上的也都不作數(shù)了，這也把我未來的路徹底堵死了?！?/p>

見他情緒低落，我把話題扯回到火車本身：“您還是給我說說火車頭的來歷吧?！?/p>

“我們那地方靠近煤礦，以前為了運煤專門修了條鐵路，后來煤開采得差不多了，運煤專線廢棄，鐵路被拆，我就托人買了兩車廢棄的枕木和鋼軌。再后來，聽說煤礦上還有個廢棄的火車頭，我連夜去看了看，是臺老舊的東風(fēng)5型內(nèi)燃機車，因為欠保養(yǎng)，車頭都銹了。那人見我感興趣，說當(dāng)廢鐵賣給我。那家伙可是上百噸的重量，我怎么買得起？他就將我拖出駕駛艙，嘴里罵罵咧咧的，說：‘你沒錢扯什么淡，還自稱狗屁火車玩家，回去好好養(yǎng)豬吧?！驗檫@事，我受了很大刺激，一直惦記著那個火車頭。我們鎮(zhèn)上有幾個壯勞力在礦里上班，只要他們回來，我就去打聽那個火車頭的消息。他們笑我走火入魔了，還真是，那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火車頭?！?/p>

我抬頭看了眼時間，不知不覺一個鐘頭過去了，我告訴他，我得出去巡邏了，讓他自己在值班室坐會兒。他跟著我起了身，低聲問：“我能和你一塊兒出去巡邏嗎？”

“當(dāng)然可以，如果你不嫌冷的話就坐到我旁邊吧?！?/p>

天冷，有票的旅客都鉆進(jìn)了候車室，廣場上沒什么人，我把車速放得很慢。老韓的視線不停地搜索，仿佛在尋找什么人。

“看什么呢？”我問他。

“沒……沒什么。”他口是心非，我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他肯定在尋找兒子的身影。離家出走已超過五個小時了，即使反應(yīng)再遲鈍，兒子也應(yīng)該到火車站找他吧。

沒看到兒子的身影，他很失望。我趁機提出可以幫他聯(lián)系家人，結(jié)果他一句話給我回絕了：“他要是有心，早就來尋我了，人家不來找我，還讓我先聯(lián)系他，我這臉皮得有多厚啊！活到這把年紀(jì)，自尊心還是有一點兒的?！?/p>

我理解老韓的處境，也就沒有再勸他。我接著問他：“你谷倉里那個火車頭是從礦上買回來的嗎？”

這個問題直接把他逗笑了，他說：“你是沒見過我家的谷倉，它根本容不下東風(fēng)5型的車頭。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窮，買不起?！?/p>

“那你的火車頭到底是哪兒來的？”見他還在賣關(guān)子，我忍不住打破砂鍋問到底。

經(jīng)他一說，我才知道那個谷倉里的火車頭不過是個花架子，徒有火車頭的外表，說穿了就是個大模型。但他為此遠(yuǎn)赴山東臨沂，花了四頭豬的價錢才將商家稱之為一比一還原的鐵鑄火車頭模型買到手。后來，他在這個空架子里塞進(jìn)了一個柴油發(fā)動機，安裝上廢棄的火車輪轂，讓火車頭煥發(fā)新生。只是礙于沒有軌道的原因，無法進(jìn)行實測。

“當(dāng)年你花這么多錢買它，你的妻子難道沒意見嗎？”我話說出口了，才想起他是個鰥夫，不該提起這段往事。

他目光一沉，頭也垂了下去。此刻，他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思念，還有內(nèi)疚。

“那可是賣了四頭豬換的錢啊，她心疼得很呢。她質(zhì)問我花這些錢就買個鐵殼子，這不是敗家是什么？我氣鼓鼓地說：‘老子不抽煙不喝酒，唯獨就這點兒愛好，你咋就不能支持支持呢？’那晚，她回了娘家，三天后才回來。打那以后，她再沒進(jìn)過谷倉。兩年后，她生病走了……是我對不起她。我當(dāng)時真想一把火把谷倉給燒了，可我下不去手?！彼煅手秒p手蒙住眼，可眼淚止不住往外蹦。我遞上紙巾，把巡邏車往回開。

進(jìn)屋剛坐下，他又冒出一句：“不過幸虧沒燒，她走以后，每當(dāng)我不開心時，就會一個人躲進(jìn)谷倉。我喜歡坐進(jìn)駕駛艙里的感覺，好像外面的一切愁、煩、悶都不存在了?！?/p>

“那你兒子知道谷倉里的秘密嗎？”

拋出這個問題后，從老韓的表情看，我再次戳中了他的傷疤。

“他把他媽的死算到那個火車頭上。在我兒子眼里，他老子就是一個瘋子，拿辛辛苦苦喂大的四頭豬去換個鐵殼子。他第一次帶兒媳回老家時，兒媳對后院的谷倉很感興趣，問他那里面有什么，你猜我兒子說什么？”

我配合地?fù)u搖頭。

“他跟他媳婦說，那里面有鬼，不信你問咱爸。”

說完這句話，老韓撇著嘴擠出一絲苦笑：“兒媳看著我，我看著兒子，兒子把頭轉(zhuǎn)了過去。我當(dāng)時真是接不上話啊?！?/p>

“看來火車頭停在了你們父子的心里啊。不過我想慢慢他會理解你的?！蔽以噲D安慰老韓，沒想到老韓一句反問，把我嗆得啞口無言。

“作為一個旁觀者，你能理解我嗎？”

捫心自問，我真是難以理解。我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追問道：“那個火車頭一直放在谷倉里嗎？”

“我遲早會把它開出來的，到時候你一定要來看看?！闭f這話時，老韓眼里冒著光。

我對他的執(zhí)著很是佩服：“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到時我去現(xiàn)場見證您夢想成真?！?/p>

他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你是第一個相信我能做到的人，謝謝你??！”

就在這時，我的對講機響了。指揮室提醒，有人報警稱家中老人走失，讓我巡邏時注意一下。我詢問報警人的姓名，老韓聽到“韓立志”時，倏然抖了一下，他的嘴角短暫浮現(xiàn)出一抹淺笑，那是遲來的慰藉。

“是你兒子嗎？”我向他確認(rèn)。

老韓點了點頭。

聽說報警人在第一售票處附近，我決定開車過去，老韓這次沒有和我一起上車，他選擇在值班室里等，這是一個父親的姿態(tài)，也是抵消他心頭怨氣的途徑。

我閃著警燈剛開出去沒多遠(yuǎn)，一名男子便急匆匆地跑過來，語氣急促地說道：“是我報的警，我爸離家出走了，他可能來火車站了，您能幫我看看售票記錄或者監(jiān)控錄像嗎？”他的額頭布滿汗珠，看來已經(jīng)跑過不少地方。

我沒有直接告訴他老韓就在值班室等他，而是按流程問了他父親的姓名和體貌特征，然后問了句：“你爸離家多久了？”

他脫口而出：“快六個小時了！”他手里攥著半瓶礦泉水，被汗水浸濕的劉海緊貼在腦門上。

“能想到的地方我全去了，都沒有，我老婆提醒我來火車站看看?！闭f著，他擰開瓶蓋，一口氣把水都喝光了。

我問他：“你晚飯還沒吃呢吧？”

他搖搖頭，極度失落道：“爹都不見了，哪兒還有心思吃飯。”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實在不忍心再瞞他。一個兒子該做的他都做了，我沒有理由讓他繼續(xù)飽受煎熬，因為這種煎熬我也體會過。

一年之前，父親因為腰椎間盤突出引發(fā)坐骨神經(jīng)痛，醫(yī)生叮囑他不能久坐，這意味著他鐘愛的釣魚必須放棄了。一次，他偷偷跑出去釣魚，腿麻了不聽使喚，差點兒失足跌入河中，好在附近的釣友將他架離河邊。由于他是偷著跑去釣魚的，沒帶手機，我媽找不見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給我打電話，我不得不請假回家找他。我發(fā)現(xiàn)漁具不見了，便沿著附近河道尋找，可找了半晌也不見人影，我真擔(dān)心他出意外。就在這時，一個陌生號碼來電，那人開口便問：“你是老尚的兒子吧？”

我警惕地問：“你是哪位？”

他見我起疑，便將電話遞給了我爸。

“是我?！?/p>

他剛出聲，我便氣鼓鼓地質(zhì)問道：“你跑哪兒去了，是不是去釣魚了？”

我爸沒再說話。后來還是那個電話的主人接過電話說：“你爸犯病了，在林蔭大道旁的河邊，你快來接他吧，他現(xiàn)在疼得動彈不了?！?/p>

我立馬開車過去，把他帶回了家。他回去吃了藥，躺到床上閉眼就睡了。我知道他不困，只是假寐怕我批評他。我當(dāng)著他的面把釣魚竿折斷扔進(jìn)垃圾桶里，還厲聲警告他：“以后再也不準(zhǔn)去釣魚了?！?/p>

他沒睜眼，也沒吱聲，只是默默翻了個身。打那以后，他再也沒提過釣魚的事。但兒子曾給我打小報告說，爺爺在手機上看釣魚視頻，不給他看《小豬佩奇》。

“你爸……在我們這兒?！?/p>

“真的嗎？”他激動地抓住我的手，眼神里仍夾雜著些許懷疑，“我爸在哪兒，他還好嗎？”

“放心吧，他很好，只是晚飯還沒吃呢。過會兒帶你爸去吃點兒熱乎的，他一直在等你呢?！?/p>

“等我？”

“是啊，不然他早買票回老家了?！蔽野牙享n的糾結(jié)講給他兒子聽，和我年紀(jì)相仿的韓立志默默聽著，眼神流露出濃濃的愧疚。我向來反感說教，今天卻對這個男人很是一番苦口婆心，只想讓他明白一個老父親的辛酸與孤獨。

“還有，今天是他的生日。”

韓立志聽完，哽咽著說：“我對不起我爸?！?/p>

我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準(zhǔn)備好了嗎？”

他堅定地點點頭。我把巡邏車調(diào)頭，緩緩向值班室駛?cè)ァｍn立志望著值班室的燈光，像漂泊在海上的孤舟看見燈塔一樣，眼里飽含著熱淚。等我靠近值班室時，發(fā)現(xiàn)門悄然開了一條縫，而老韓在里面正襟危坐。

我示意韓立志別下車，我先進(jìn)去探探情況。我推門而入時，老韓一臉嚴(yán)肅地坐著，直到我把門關(guān)上，他才意識到只有我一個人。這時，他把目光釘在門上，我知道那目光是在問：“我兒子呢？”

“他在外面。為了找你，他奔波了五六個小時，累得嗓子都啞了，看來是跑了不少地方問過不少人?！?/p>

聽我這么一說，老韓急忙關(guān)切地問道：“那你怎么不讓他進(jìn)來，外面風(fēng)大著呢?！彼岬匾幌抡玖似饋恚焓职验T一拉，父子倆四目相對。

“進(jìn)來吧，你爸怕你凍著?！蔽掖蚱瞥聊瑳_韓立志笑了笑。

韓立志緊貼著父親坐下，接過我遞給他的熱水，卻仿佛一時找不到要說的話。我趕緊說：“天不早了，你們?nèi)コ钥跓岷躏?，早點兒回家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p>

韓立志連說兩個“是”，一轉(zhuǎn)頭，他瞥見父親身邊的高鐵模型，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許久。

臨出門時，老韓走到我身邊，在我耳邊低語道：“警官，你是個好人，等我的火車造好了，一定邀請你現(xiàn)場感受一下?！?/p>

我把手機號碼寫在一張便簽紙上，交給了老韓，他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了口袋。韓立志則沖我鞠了一躬，表示感謝。

濃濃夜色包裹著父子倆，老韓走在前面，兒子緊隨其后，他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卻又像說了千言萬語。

本以為老韓的故事到此就結(jié)束了，沒想到三年后的一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個特別火的短視頻，主角竟然是老韓。視頻時長僅一分鐘，拍的是一位老人駕駛著自制小火車在環(huán)形軌道上行駛?；疖囶^被涂成了托馬斯小火車的造型。視頻臨近結(jié)尾時，老韓從駕駛艙里探出頭來，沖著鏡頭豎起大拇指。

我從通訊錄里翻找出老韓的電話號碼，心底稍稍涌出一絲失落，畢竟他曾信誓旦旦對我說，我是第一個支持他造火車的人，等火車造好了一定邀請我到現(xiàn)場。

過了一分鐘，我才按下了撥號鍵。第二聲“嘟”剛剛響起，里面就傳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喂，哪位？”

他這一問，我反倒猶豫了，萬一他不記得我了得多尷尬呀。

“你要是啥主播的話，我告訴你，沒空！”老韓那頭兒眼看要掛斷電話，我趕緊報出了名字。

“哎呀，小尚！你終于給我打電話了。你換號碼也不告訴我一聲，我打過去，是個女人接的，她說我打錯了?！?/p>

我一拍腦門：“哎呀，老韓，這事怪我，我換號時只在朋友圈發(fā)了一下，我忘了你還沒有我的微信呢。”

一番寒暄過后，我恭喜他夢想成真，終于成了一名“火車司機”。他語氣一沉，說：“唉，別提了，這事在網(wǎng)上一火，立馬把相關(guān)部門引過來了，說我的火車有安全隱患，不僅拆了我辛辛苦苦鋪設(shè)的軌道，還把火車頭貼上了封條。他們這么一折騰，我現(xiàn)在也住進(jìn)醫(yī)院了?！?/p>

“你沒事吧？”

“沒事，年紀(jì)大了，跟機器一樣，零件老舊了，就得保養(yǎng)一下唄。”

“誰照顧你呢？”

“還能有誰呢，我兒子連夜趕回來了?！彼恼Z氣中帶著幾分自豪。

從他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

適逢暑假，孫子去了外婆家，老韓趁機返鄉(xiāng)，在野外物色了一片空地，準(zhǔn)備鋪設(shè)一段軌道，將火車頭拉出來進(jìn)行一次實地演練。哪想到火車開了沒幾天，就被人舉報了。

火車軌道被拆除的當(dāng)天下午，老韓頂著烈日在田野里一圈圈地轉(zhuǎn)著，久久不舍得離去，后來他就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好在本家侄子韓小虎及時發(fā)現(xiàn)，打“120”把他送到了醫(yī)院，一檢查竟然是腦溢血。他立馬打電話給韓立志，說醫(yī)生這邊催家屬在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上簽字，那頭兒韓立志干凈利落地說：“趕緊簽，有事我負(fù)責(zé)?！?/p>

次日清晨，老韓醒來時，一臉倦容的韓立志興奮地和韓小虎擁抱在一起，為老韓戰(zhàn)勝了死神而熱淚盈眶。

“你咋回來了？”老韓聲音虛弱地問。

“您都這樣了，我能不回來嗎？”

老韓這時才覺得腦袋沉沉的，伸手去摸頭，被兒子制止了：“這地方有傷口，別摸。”

出了這檔子事，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趕到醫(yī)院，對老韓表示了慰問。雖然醫(yī)生也說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表明老韓的病發(fā)和受到外部刺激有關(guān)聯(lián)，但也不排除外部的刺激成為他突發(fā)疾病的誘因。加上鎮(zhèn)上的人都說老韓是因為火車的事受了打擊才發(fā)的病，這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成了當(dāng)?shù)氐闹匾浨?，引起相關(guān)部門的重視。曾經(jīng)傳播過老韓火車小視頻的主播們此刻又嗅到了熱點的味道，紛紛跑到醫(yī)院“探望”老韓。

來醫(yī)院探望老韓的中年男人正是頭天在老韓的火車頭前大喊“給我拆”的那個人。此刻，他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一改之前的強硬，開口閉口叫著“韓大叔”。老韓只說了一句話：“我那軌道還能恢復(fù)嗎？”

對方回答：“不僅恢復(fù)，還要掛牌，成為鎮(zhèn)里的特色鄉(xiāng)村旅游項目，享受政府專項資金扶持?！边@話給老韓吃了定心丸，病床上的他已經(jīng)開始憧憬再次駕駛小火車在藍(lán)天下、田野里馳騁的畫面了。

“他們只有一個要求，不允許我接受任何主播的拍攝邀約。他們說這關(guān)系到當(dāng)?shù)氐男蜗螅履切┲鞑y加評論，還說會開一個官方的新聞發(fā)布會?！?/p>

怪不得都躺到醫(yī)院里了，老韓還能如此振作，原來他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我想提醒他，那個許諾說不定只是緩兵之計，等風(fēng)頭過去了，那些人來個死不認(rèn)賬，這事估計就懸了?？稍挼阶爝?，我還是咽了回去。即使那是個謊言，只要對老韓的恢復(fù)有幫助，就是一劑良藥，何必總把事情往壞處想呢。

八月下旬，我再次接到老韓的電話時，他自豪地對我說，小火車主題公園已經(jīng)揭牌，成為小鎮(zhèn)特色旅游主打項目之一，縣領(lǐng)導(dǎo)親自出席了剪彩儀式，他現(xiàn)在可是小火車主題公園的園長。

兩周后的周末，我?guī)е掀藕⒆映烁哞F再轉(zhuǎn)出租車，終于抵達(dá)了老韓所在的小鎮(zhèn)。按照導(dǎo)航，出租車直接開到了主題公園的位置，卻沒有如愿見到老韓和小火車。

“不對啊，這地方我前幾天剛來過，可熱鬧了，怎么現(xiàn)在連個指示牌都沒了呢？”司機下車，狐疑地打量著四周，不遠(yuǎn)處一片綠油油的稻田盡收眼底。

這時正好有村里人路過，司機開口一問，那人搖頭嘆息道：“別提了，昨天火車出事了，聽說有幾個小孩子受了傷，老韓被派出所帶走了。這不，昨天晚上一群人連夜把主題公園給拆了?！?/p>

司機拍著大腿沖我說：“你看，我說是這兒沒錯吧，這拆得倒挺干凈的?！?/p>

兒子失落的表情在埋怨我事先沒有做好功課，而妻子也指著空地揶揄我道：“你說得對，這景點確實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呢。”

司機見狀，表示還要做生意，問我是走是留。我哄著妻兒下了車，好在景區(qū)鄰近小鎮(zhèn)中心，走上一段路便是餐館林立的美食街。我們走進(jìn)一家老土灶地鍋雞門店，一頓飯的工夫，耳畔幾乎所有的聲音都在討論火車主題公園的事故。

聽完下來，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老韓的火車在行駛過程中脫離了軌道，導(dǎo)致火車側(cè)翻，坐車的小孩兒們受了不同程度的傷。據(jù)說，有一個小男孩兒還被救護(hù)車送去了縣醫(yī)院。作為肇事者，老韓第一時間被警方控制起來。韓立志再次為了老父親連夜趕回老家，這會兒應(yīng)該還在派出所里。

公園雖然拆除了，但事故視頻經(jīng)過一夜的發(fā)酵，不僅在當(dāng)?shù)嘏笥讶锪鱾?，甚至還一度登上了熱搜。這一次，老韓恐怕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了。

用餐完畢，我們來到一處民宿登記住下，稍作休整后，徒步去了“荷塘月色”景點。由于已經(jīng)過了最佳觀賞期，大部分荷花已然凋謝，枯枝蓮蓬耷拉著頭，偶有一兩朵花瓣還傲然挺立著，格外奪目。黃昏時，我們徜徉在一條羊腸小道上，路旁的稻田隨風(fēng)搖擺，走著走著，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周杰倫的《稻香》。一群放風(fēng)箏的少年在田野里奔跑，這場景讓兒子興奮起來，他追隨著那群放風(fēng)箏的少年，奔跑著，跳躍著。妻子的臉色也比剛下車時緩和了許多，不再抱怨這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妻兒的歡笑，也稍稍驅(qū)散了我的“愧疚感”。

吃過晚餐，兒子抱著平板電腦沉浸在動畫片中，妻子則握著手機挑選照片，準(zhǔn)備發(fā)組朋友圈。我獨自走出旅館，向派出所走去。剛到派出所大門口，我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里面走出來。

“韓立志！”我朝他揮揮手。

昏黃的路燈下，韓立志認(rèn)出了我，他十分詫異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當(dāng)我說我是來參觀小火車時，他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他遞給我一根香煙，然后帶我來到馬路對面的大排檔，我們倆點了四個菜、兩瓶啤酒。其間，我?guī)状蜗胩崂享n的事，一看他沉重的面色，便把話咽了回去，等他主動開口。

兩杯啤酒下肚，他終于打開了話匣子。

“尚警官，我實在沒辦法了，麻煩你幫我出出主意，看這事怎么處理？我先敬你一杯?！彼e起酒杯，一口悶光了。

我平時雖然處理過不少警情，調(diào)解過許多糾紛，但眼下這事確實棘手。我讓他把事情經(jīng)過詳說一遍，又問了傷者的情況。最嚴(yán)重的手臂骨折，其他三個小孩兒檢查下來沒有大礙，只是擦傷破皮，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了解完情況，我跟他說：“這件事老韓負(fù)主要責(zé)任是沒有爭議的，但細(xì)追下去，當(dāng)時誰拍板建的主題公園，此人也難辭其咎。眼下，你可以從三個方面入手：第一，你先去醫(yī)院探望受傷的孩子，主動承擔(dān)起醫(yī)療費用，安撫家屬們的情緒；第二，你去找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出了事他們躲不掉，你抱著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找他們商量，由他們居中調(diào)停，大事化小，這也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最后，老韓前段時間剛動過手術(shù)，派出所那邊你去求求情，找個擔(dān)保人先把老爺子弄出來?！?/p>

韓立志全盤接受了我的建議。出乎我意料的是，幾個傷者家屬抱成一團(tuán)，把矛頭指向鎮(zhèn)政府，質(zhì)問當(dāng)初是誰批準(zhǔn)建設(shè)的主題公園，是否考慮過安全問題。他們圍在鎮(zhèn)政府門口討要說法，這反而是把老韓架在火上烤。本來，派出所那邊已經(jīng)同意把人放回家監(jiān)視居住，可這么一鬧，老韓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來了。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絞盡腦汁想盡快平息事態(tài)，最終由派出所出面召集韓立志與家屬們坐下來商談。然而，由于賠償金額居高不下，韓立志不得不叫停了談判。

這期間，鎮(zhèn)上一位領(lǐng)導(dǎo)私下里找到韓立志，表明只要他全盤接受對方的條件，賠償金這塊兒他可以出一部分，誰讓他是主題公園項目的審批人呢。他特意聲明，此舉是為了給領(lǐng)導(dǎo)減少麻煩，費用由他自掏腰包，和公家無關(guān)。見狀，韓立志只好揣著明白裝糊涂，接受了對方的“好意”，但他也提出一個條件，必須立馬讓父親從派出所里出來。

對方顯得很為難，躲到不遠(yuǎn)處打了一通電話，回來對韓立志說：“只要傷者家屬那邊同意調(diào)解，派出所這邊可以從輕處罰，畢竟老人家前不久剛動過手術(shù)?，F(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和那些家長們盡快達(dá)成協(xié)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韓立志點點頭，略顯敷衍地回答道。

“這事拖久了對你爸也不利，網(wǎng)上炒熱了，上級重視起來，到時肯定要追究你爸的刑事責(zé)任?！?/p>

韓立志看得出來，對方和他一樣著急。他當(dāng)然不忍心讓父親在派出所久待，更不能拿父親的生命冒險。開顱手術(shù)后醫(yī)生曾私下對他說，這病再犯一次，十有八九救不回來。要擱以往，老韓出這么一檔子事，他肯定會對父親一頓指責(zé)，當(dāng)初要搞主題公園時，他就態(tài)度鮮明地反對，但老韓還是接受了鎮(zhèn)長的聘書，把谷倉里收集十余年的寶貝悉數(shù)捐了出來，用于主題公園的建設(shè)。按照合同，主題公園的門票收入，老韓和鎮(zhèn)里三七分賬，公園的維護(hù)費用兩家平攤，這也算公平。韓立志也是事后才知道有合同存在，怪不得鎮(zhèn)上愿意出錢，說到底他們才是公園的實際擁有者。

事情的解決最終還是靠錢。韓立志和鎮(zhèn)上三七分分?jǐn)偭速r償款，最終平息了這場轟動一時的“脫軌事故”。

我在鎮(zhèn)上只待了一個晚上，因為兒子吵著鬧著要去鄰縣的恐龍園，次日中午我們就離開了。之后的事，我是聽老韓親口說的。為了說這事，他專門來到火車站廣場找我。

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哪天上班？”

他笑了笑：“我聽你提過，你上大三班，我最多連著來三天，總能碰到你。”

“你不是有我的號碼嗎？給我打個電話不就行了，省得空跑。”

他突然情緒低落道：“別提了，前段時間手機丟了，存的號碼都沒了。更可惜的是，那里面存著很多我的寶貝和我開火車的照片呢。”

我開導(dǎo)他說：“沒關(guān)系的，你開火車的照片和視頻網(wǎng)上一大堆，你可以下載保存，留作美好的回憶。”話一說完，我才意識到不該使用“美好”一詞對回憶加以修飾，畢竟翻車事故對老韓來說稱得上是一場災(zāi)難。

但他好像沒那么在意，掏出一款華為智能手機，沒等我問，就揚起嘴角說：“這是我兒媳婦給我買的，拍照可清楚了。”說著，便打開相冊展示孫子的照片。我?guī)退螺d了火車主題公園的視頻，他最喜歡視頻結(jié)尾他從車窗探出頭豎大拇指點贊的畫面，我特意將它截圖保存為圖片，并詢問老韓是否將其設(shè)置為手機屏保。老韓端詳著現(xiàn)在屏保上孫子的照片說：“不用了，用嘉嘉這張挺好，是我拍的。”

看得出，此刻在他心里，家人比夢想更重要。

“這截圖我回家拿給孫子看，告訴他，他爺爺可是火車司機呢?！?/p>

“嘉嘉沒坐過你的小火車嗎？”

他難掩遺憾地?fù)u搖頭：“本來說好的，開學(xué)前讓嘉嘉回老家一趟，我還特意把火車頭涂裝成他最喜歡的托馬斯小火車的圖案，但沒想到天不遂人愿哪，那天我明明開得很慢，誰知怎么就脫軌了呢？”說到此處，老韓下意識地把手伸進(jìn)口袋，掏出香煙。他點上煙，一邊抽，一邊說，“其實我孫子也特別喜歡火車，你還記得那個高鐵模型吧，我拿回家就被孫子搶走了，那晚他是抱著模型入睡的。”

“你捐給主題公園的那些東西都去哪兒了呢？”我好奇地問道。

“還能去哪兒，被拉到垃圾場給埋了。為這事我沒少去鎮(zhèn)政府喝茶?！崩先硕抖稛熁摇?/p>

“喝茶？”我有些不解。

“唉，你不知道，從派出所出來的第二天，我就去了鎮(zhèn)政府。那個時候沒人接待我，我就偷偷溜到三樓，一只腳跨在欄桿上假裝要跳樓，這下把他們嚇壞了，派了一個人來跟我談。那人把我請進(jìn)辦公室，泡了一杯茶給我，問我有什么訴求。我告訴他，錢也賠了事也了了，他們得把火車還給我，那些都是我的私人藏品。對方支支吾吾，說這事得請示領(lǐng)導(dǎo)，一連拖了三天。我連喝了三天茶，到第四天的時候，我就睡在他們辦公室里了，他們不給我解決問題，我就賴著不走?！?/p>

“后來呢，問題解決了嗎？”

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吞下兩口水：“不解決哪成呢。他們把我?guī)У嚼鴪?，指著一個被填埋的大坑，說東西都在里面，我要是不嫌臭的話，他們讓鏟車給我挖出來。我指著大坑喊，挖！”

隨著鏟車開挖的聲音響起，他目睹著火車頭被垃圾填滿，壓扁成一堆廢鐵，托馬斯的眼睛仿佛在流淚。

“挖到一半，我給喊停了。那些東西根本沒法兒恢復(fù)了，它們已經(jīng)變成了垃圾，而我之所以不死心，或許是想當(dāng)面和我那些心頭肉做個正式告別吧。我在現(xiàn)場哭得稀里嘩啦，把周圍的人都給嚇壞了，那個一直跟我談的人拍拍我的肩膀，讓我節(jié)哀，并往我口袋里塞了個信封，說是為我爭取的補償。我問他有多少錢，他比出三個手指，說這是他能力范圍內(nèi)能爭取到的最大數(shù)字了。我沒吭聲，默默把信封裝進(jìn)口袋。他非得讓我寫個字據(jù)，保證以后不再為這事惹麻煩。我沖那人笑了笑，對他說：‘我什么也不能保證，你們要是不放心，就把信封拿回去?！娢乙研欧馓统鰜恚s忙捂住我的口袋，勸我說：‘別生氣嘛，您也挺不容易的，埋那火車頭的時候我在現(xiàn)場，看了里面的構(gòu)造，聽說那都是您親自操刀設(shè)計的，說實話，我還挺佩服您的。’這話戳中了我的軟肋，很久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了，即使是我兒子，也沒有夸過我的設(shè)計。”

老韓說話的措辭，根本不像個養(yǎng)豬戶。我詢問他的學(xué)歷，他自豪地回了句：“高中畢業(yè)。”在那個年代那個地方，他算得上高學(xué)歷了。

“那個年代在您老家，一個高中生去養(yǎng)豬，有點兒屈才啊?！蔽覟樗黄降?。

他則坦然一笑：“這有什么，你沒看新聞嗎？人家北大出來的博士還養(yǎng)豬呢，行業(yè)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就是個謀生手段而已?！崩享n喝了兩口水，意猶未盡地說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還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代課老師呢?！?/p>

“哦，您還當(dāng)過老師？”

見我頗感興趣，老韓展開說了那段經(jīng)歷。千禧年前后，國家鼓勵興辦教育，私立學(xué)校如雨后春筍一般，老韓他們鎮(zhèn)里也興建了兩所學(xué)校。校舍拔地而起，憑空多了兩個校長，可教師資源就那么點兒，而且公立學(xué)校的在編老師不允許外出代課，于是，兩位校長便開始大張旗鼓地發(fā)招聘啟示，還不約而同打起了退休教師的主意。盡管如此，教師缺口依舊很大，鎮(zhèn)上一些“高學(xué)歷人才”便成了他們?nèi)櫭]的對象，而老韓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倆校長的“爭搶對象”。

“我再三推辭說自己不會教書，一個校長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拍著胸脯說：‘我也沒當(dāng)過校長啊，凡事不都得有第一次嘛?！自捳f得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就這樣，我成了一名數(shù)學(xué)老師。我干了兩年多，后來因為學(xué)校生源緊缺而解甲歸田，干回老本行。現(xiàn)在回頭想想，那時還是蠻幸福的，別人一口一個韓老師地叫著，剛開始聽著有點兒別扭，后來一想，老張小學(xué)畢業(yè)都能當(dāng)校長，他上學(xué)那會兒作業(yè)都是抄我的，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每一次老韓陷入停頓時，就像一陣激烈的鼓點漸漸停止，沉默中孕育著悲傷和失落。

后面的事他沒有繼續(xù)展開，憑我的想象，能體會到那種落差。人們不再稱他為韓老師，他剛適應(yīng)了講臺，講臺卻拋棄了他，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臭烘烘的豬圈。

拋開代課老師的話題，老韓講述了他從垃圾場離開后的故事。他揣著一瓶牛欄山二鍋頭來到妻子墳前，一邊喝酒一邊訴說，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擦黑，他才拖著踉蹌的步伐朝家走去。半道上有人認(rèn)出了他，一人指指戳戳地說：“那不是老韓嘛，他也挺倒霉的，當(dāng)個園長，錢沒賺著，人還進(jìn)去蹲了幾天，聽說他兒子賠了不少錢呢?！绷硪粋€人見他一身酒氣，更加不屑道：“一個養(yǎng)豬的，非要玩什么火車，不出事才怪呢?！?/p>

老韓步子雖然趔趄，但頭腦是清醒的，他聽到了別人的嘲笑，沒有進(jìn)行一絲反駁?；氐郊遥麖街弊哌M(jìn)谷倉，倒頭大睡到天亮，然后趕最早的一趟公交車到縣城，又坐火車回到了江北。用他的話說，老家已經(jīng)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他想孫子了。

返程途中，老韓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搬出去住。兒子在自己的小區(qū)里幫他租了個一室一廳，兩家相距不過百米。自打分開住，少了許多摩擦，半夜里老韓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廁所；煙癮上來，他往沙發(fā)上一歪，點一支煙，悠然抽著；電視的頻道任由他切換，不用天天跟著孫子看動畫片了。

“上個星期六，我兒子說要給我個驚喜，你猜是什么？”老韓還是改不了賣關(guān)子。

“猜不出來。”

“他帶我去坐了新開通的輕軌8號線，我心里納悶，坐輕軌算什么驚喜呢。誰知他帶著我走到車廂頭部，我才發(fā)現(xiàn)駕駛艙里居然沒有人。他說：‘爸，你不是喜歡開火車嗎，過來試一下?！易叩今{駛臺前，看著窗外的景色，那視野真開闊啊。我把眼睛閉上，聽著列車的呼嘯聲，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好像做了一場夢。兒子問我：‘爸，你怎么哭了？’我說：‘爸這是高興呢。’”

說這段話時，老韓的臉上樂開了花，這是我認(rèn)識他以來見他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聊了倆小時，老韓的手機鬧鐘響了。他急匆匆和我告別，說再晚就耽誤接孫子了。

老韓離開后，我掏出手機撥通了老爸的電話：“爸，我給您買套新漁具，周末咱爺兒倆去放松一下吧?！?/p>

“你是不是又在考驗我??？”

“怎么會呢，說定了，周末咱去釣魚?！?/p>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馮功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