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那一年,我十七歲,讀著《爾雅》中的第一句話,愕然不已!這部書把“初”和它的一堆同義字并列于卷首,仿佛立意要用這一長串“起始”之類的字來作為整本書的起始。
這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起始和基調(diào)吧?我有點敬畏起來了。中國人最初的一本字典,它的第一個字就是“初”。
“初,裁衣之始也?!蔽淖謱W的書上如此解釋。
我又大為震驚,每一個漢字背后都有一幅圖畫,但這個“初”字背后不止一幅畫,而是長長的一幅卷軸。想來這是當年造字之人造“初”字的時候,煞費苦心的神來之筆?!俺酢睙o形可繪,無狀可求,如何才能追蹤描???
于是,他想起了某個女子的動作,也許是母親,也許是妻子,那樣慎重地從紡織機上把布取下來,整整齊齊的一匹布,她手握剪刀,當窗而立,屏息凝神,考慮從哪里下剪。陽光把她微微毛亂的鬢發(fā)渲染成一輪光圈,她用神秘而多變的目光打量著那一整匹布,仿佛在主持一項典禮。而在她思來想去之際,窗外陸陸續(xù)續(xù)流溢而過的是初春的陽光,是一批一批的風,是雛鳥拿捏不穩(wěn)的初鳴……
那女子終于下定決心,一刀剪下去,臉上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
“初”字,就是這樣來的。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織成的布,一刀剪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整個宇宙的成滅,也可視為一次女子的裁衣??!我愛上“初”這個字,并且提醒自己每個清晨都該恢復為一個“初人”,每一刻都要維護住那一片“初心”。
(甫卿摘自九歌出版社《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