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詩難于作詩
翻開手稿第一頁,起首處赫然鈐有“十二歲舉秀才”一印,隨后便是袁枚手書的第一組七律:《還武林掃墓,路出吳門,宿撫軍莊容可同年署內(nèi),留贈四章》。題尾鈐一印,曰:“埜人也”。手稿所錄詩文如下:
其一
朝天聞?wù)f返征車,芳草青青梅熟初。舊雨正停青雀舫,新恩剛賜紫泥書。談深半夜甄長伯,學(xué)重明時陸敬輿。宸翰深期何以報?為公一讀一欷歔。(余到蘇,值公迎御賜詩,有“早歸其善活斯民”之句。)
其二
布衣歡好極平生,許住南樓客亦清。(公壁間題“清到南樓客亦稀”。)梔子花開春四面,女兒香贈月三更。(蒙贈女兒香一合。)心驚海甸哀鴻色,腸繞昌門打麥聲。笑索清卿一囊粟,故人今已是蒼生。(舟中糧盡,故乞之。)
其三
隨園秋晚駐風驂,葉葉夫容露正酣。同把清藜照年少,各分吏隱占江南。看山妒我三間屋,出拜輸公九歲男。(公過隨園,見小倉山花竹,輒云“可妒”。)廿載科名風過眼,偶憑鴻爪記珈藍。
其四
相逢花下一題襟,買棹橫塘作越吟。春酒玉堂天上夢,清明游子故鄉(xiāng)心。風前努力崇明往,世外閑鷗聽好音。更約棲霞山下路,碧云紅葉更幽尋。(公有同游棲霞之訂,故及之。)
這四首詩寫于乾隆二十一年,與手稿的成書時間相隔兩年。標題中提到的“莊容可同年”名叫莊有恭,字容可,廣州番禺人,與袁枚是同榜舉人、進士,乾隆四年殿試狀元。
乾隆十四年,莊有恭以戶部侍郎督學(xué)江蘇,兩年后改任江蘇巡撫,駐蘇州。乾隆二十一年初,莊有恭母親病故,按道理,他應(yīng)該丁憂三年,回鄉(xiāng)守制。但恰逢長江下游汛情嚴重,莊有恭久在江南,頗有治水經(jīng)驗,是以乾隆皇帝只給了他百日葬母假期,奪情留任,率領(lǐng)江蘇軍民抗洪賑災(zāi)。這年夏天,袁枚從南京回杭州老家掃墓,路過蘇州時,正趕上莊有恭帶著乾隆皇帝“速歸其善活斯民”的囑托重新回到巡撫任上,遂有此四章之贈。
從內(nèi)容看,這四首詩分別表達了四層意思。第一首詩寫袁枚聽說莊有恭帶著皇帝托付回到蘇州任上救濟災(zāi)民,二人夜半長談,感嘆民生疾苦,頌揚皇帝憂勞。第二首詩描述二人同學(xué)舊交,情誼固在。第三首寫莊有恭此前拜訪隨園,二人一朝一野,回憶當年同赴科場情形,百感交集。第四首再將自己的閑云野鶴生活與莊有恭風光的仕途前程對比,又提到二人的棲霞山同游之約。一組詩作圍繞二人關(guān)系,合而分、分而合,思路分明,渾然一體。
袁枚晚年自訂詩文集時,將這組詩收入《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二,題目改為《過蘇州贈莊容可大中丞》,內(nèi)容也有不小改動。
關(guān)于改詩,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有專門的論述。他說:
改詩難于作詩,何也?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于無意中得之者。劉彥和所謂“富于萬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針者,尋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彼^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句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即眸而得之之謂也。
然而袁枚對于自己的詩作,從手稿到詩集定本的修改,并不是這種“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的簡單情況,而是一種有計劃、有目的的整體修改。不僅僅是藝術(shù)修葺的需要,也是心態(tài)和自我形象塑造發(fā)生變化的表現(xiàn)。就這一組贈給莊有恭的詩作而論,其詩集定本修改如下:
其一
朝天聞?wù)f返巾車,芳草萋萋梅熟初。舊雨正停青雀舫,新恩剛賜紫泥書。談深半夜甄長伯,學(xué)重明時陸敬輿。宸翰相期何以報?為公一讀一欷歔。(賜詩有“速歸其善活斯民”之句。)
其二
牙旗紅閃夕陽明,許住南樓客亦清。(壁上題句“清到南樓客亦稀”。)梔子花開春四面,女兒香贈月三更。心驚海甸哀鴻色,腸繞昌門打麥聲。笑索官倉一囊粟,故人今已是蒼生。
其三
隨園往歲駐征驂,葉葉夫容露正酣。同把科名憶年少,各分吏隱占江南??瓷蕉饰胰g屋,出拜輸公九歲男。廿載韶光風眼過,云龍角逐尚能堪。
其四
相逢花下一題襟,買棹橫塘作越吟。春酒玉堂天上夢,清明游子故鄉(xiāng)心。人間努力留遺愛,世外閑鷗聽好音。莫忘棲霞山畔路,碧云紅葉更幽尋。(約共游攝山。)
對比手稿與詩集刊本,這組詩的改動有大大小小十幾處,而改動主要基于三個原因。首先是將標題充分簡化,注釋盡量削去,看起來更加明白簡凈。
其次是斟酌詞句,做藝術(shù)加工,把原詩不確不盡、對仗不工的詞句改得更為妥洽。如第二首詩的尾聯(lián):“笑索清卿一囊粟,故人今已是蒼生?!睆男∽ⅰ爸壑屑Z盡,故乞之”來看,是袁枚到蘇州時隨帶的食物不足,有向莊有恭尋求幫助的舉動?!扒迩洹币辉~在清代有兩種用法,一是指清白廉潔的高級官員,二是對太常寺堂官的雅稱。大約是為了避免歧義,袁枚在詩集定稿時將“清卿”改為“官倉”,與頸聯(lián)的“心驚海甸哀鴻色,腸繞昌門打麥聲”同觀,寫莊有恭作為一省之長,荒年時節(jié)憂心百姓生計,我袁枚雖是巡撫大人的故交老友,如今作為治下之民,也不得已開口索求一囊官倉的粟米。兩聯(lián)相對,既見莊有恭于大災(zāi)之年擔當重任、撫綏百姓的特殊背景,褒揚莊氏勤政愛民之德行,又俏皮自嘲彼此雖是敵體同年,情意歡洽,如今他官我民,有廟堂江湖之別,打開后兩首詩的話題。
再如第四首頸聯(lián)上句,由“風前努力崇明往”改為“人間努力留遺愛”,與下句“世外閑鷗聽好音”對仗更工。且上句寫莊有恭作為朝廷高官,應(yīng)以入世之心為民父母,遺愛于百姓;下句寫自己作為林下閑散,雖出于世外,也樂意聆聽老友的政績佳音。與頷聯(lián)的“春酒玉堂天上夢,清明游子故鄉(xiāng)心”渾然一體,引出尾聯(lián)的棲霞山之約。
除詞句的修改外,袁枚對莊有恭的態(tài)度,從中年到晚年,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詩句的改動,同樣是這種變化的反映。
云龍角逐尚能堪
對于莊有恭這位同榜年兄,袁枚的情感非常復(fù)雜。乾隆三十二年,莊有恭病故,袁枚為作祭文,在談到二人早年的交往時寫:
我少公年,實惟兩載。丁已長安,瞷公豐采。度實我容,能實我甲。假宅道南,相優(yōu)相狎。張飲雞社,再盟再歃。明年京兆,同登賢書。明年禮闈,同翔天衢。帝策仲舒,擢為第一?;仡櫧K軍,亦許簪筆。凡公所有,則我不無。得我相于,公亦不孤。西清宵宴,東觀晨趨。人之視之,兩劍雙珠。小劫昆明,為歡未渫。我宰江左,公留燕闕。從此乖分,辵階獵級?;蜓罩g而周歷三臺,或三十之年而早麾旌節(jié)。非予小子之早遁先藏,幾乎腰笏負而向公屈膝。
袁枚小莊有恭兩歲,二人在二十出頭的年紀相識于京師。由于年齡相近,志趣相投,所以結(jié)社飲宴,成為摯友。乾隆三年,二人同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成為同榜舉人,第二年一路過關(guān)斬將,經(jīng)過會試、殿試,又成為同科進士。其中莊有恭高中狀元,袁枚則為二甲第五名,同入翰林院。雖然此時的莊有恭在科舉名次上小勝袁枚一籌,但畢竟“凡公所有,則我不無”,二人所成所就,幾乎不分軒輊,旁人亦以兩劍雙珠視之。然而,乾隆七年的庶吉士散館考試成為他們仕途的截然分水嶺。此后莊有恭仍然留在翰林院內(nèi),平步青云,八年時間就升至從二品的戶部侍郎。而袁枚的宦海生涯一落千丈,在知縣位置上停滯不前。所謂“我宰江左,公留燕闕。從此乖分,辵階獵級”是也。特別是乾隆十四年,莊有恭出任江蘇學(xué)政,眼看就要成為袁枚的上司。若非袁枚早早掛冠而去,則免不了要向老同年“腰笏負?而屈膝”。袁枚是少年得志、心氣高傲的才子,面對這樣的情形,其郁郁之情,頗可想見。
乾隆十六年,莊有恭由學(xué)政改任江蘇巡撫,成為江蘇境內(nèi)除兩江總督之外的最高級文官,而辭官后在南京生活的袁枚也成為他的治下之民。乾隆十九年以后,第四次總督兩江的尹繼善經(jīng)常在公余閑暇之時招待莊有恭、袁枚這兩個得意門生到內(nèi)宅飲酒閑談。恩師為總督、同年是巡撫,有這樣兩位高官做靠山,無怪乎袁枚在南京的日子過得神仙一般。但以一介布衣游師門督撫席間,無論林下生活怎樣自在瀟灑,在一個以官品權(quán)勢論高下的社會里,袁枚的內(nèi)心深處,也不能全無憾意。他曾于席間慨然賦詩云:
三江元老馳征輪,三吳新參訪故人。為載酒尊趨絳帳,仰承師意招同門?!票妆M意難窮,官鼓鼕鼕漏又終。千秋莫忘今宵宴,一個山人兩相公。
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下,袁枚寫出了這一組《還武林掃墓,路出吳門,宿撫軍莊容可同年署內(nèi),留贈四章》,還在詩題之下加鈐了“埜(野)人也”的閑章。他雖然自嘲“故人今已是蒼生”,卻還得意“各分吏隱占江南”。當然,在提到“廿載科名風過眼”這樣的話題時,作為功名場上的退出者,也只好自認氣短,偶憑鴻爪記珈藍了。
不過,前半生仕途騰達的莊有恭,很快就經(jīng)受了大風大浪的考驗。就在乾隆二十一年底,他以擅自準許有重罪之人贖鍰獲罪,奪官逮京,論絞,改發(fā)軍臺效力,還連累總督尹繼善遭到皇帝的嚴厲斥責。雖然沒過多久,莊有恭就被特旨免罪,署理湖北巡撫,但這一番蹉跌驚嚇,不能不讓他對宦海險惡生出切膚之痛。而在野的袁枚觀之,又不能不生出世事無常的感慨。
兩年后的乾隆二十三年十月,袁枚大病初愈,他將這組送給莊有恭的詩列為詩冊中的第一題,抄錄給尹繼善的公子慶蘭。他或許想借慶蘭之手,將那或艷羨,或悵然,或僥幸的微妙情緒袒露給恩師,又未知尹繼善觀此,是怎樣的百感交集。
莊有恭獲罪起復(fù)后,歷任湖北、浙江、江蘇巡撫,升至協(xié)辦大學(xué)士。乾隆三十年,他又因包庇有罪屬官下獄,部議論斬,蒙特旨赦免后,再起為福建巡撫。乾隆三十二年,兩次死里逃生的莊有恭在福建病故,終年五十四歲。
莊有恭去世后,已經(jīng)成為文壇宗主的袁枚為他撰寫了祭文。老友的顛撲早逝,讓袁枚增添了些許憐憫,而少了幾分醋意。對自己早離官場、恣縱林泉的選擇也平添一層安慰。他在祭文中懷念二人“親而不近”的交誼,又嘆息莊有恭“不遲不早”的晚景,寫道:
我嫌公之夷姤,公嫌我之踈俊。雖鄰不覿,雖親不近。三年一書,五年一問。恃舊多規(guī),頷而不慍。參知政事,將離于南。交淡而成,蔗老而甘。訪我空谷,穿云停驂。抱我幼女,絮語喃喃。公戲我笑,我臥公談。已握手于白門,復(fù)開尊于吳下。道兩人之齒未,莫分襟而悲咤。何圖此酒?即是離觴。何圖此別?萬種滄桑。
家入搜牢,身歸獄市。簿責八輩,鞶驚三褫。罪淺恩深,雷收電止。解金木之纏身,忽紆青而拖紫。雖霜盡以春來,終形存而心死,果八閩之再臨,竟九泉之已矣。嗚呼!胡不早終,赫然相公;胡不少待,大福將再。不早不遲,天實為之茫茫。
故人既已長逝,那些需要忌憚、顧慮的情緒,自然也不必再有。袁枚晚年修訂詩集,將“偶憑鴻爪記珈藍”的氣短,改作“龍云角逐尚能堪”的氣直,就在情理之中了。
鄭小悠 中國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