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瑋
山郭水城,一艘小船緩緩前行。岸邊,誰的一聲吆喝悠悠飄過,船夫應聲而來。起風了,吊腳樓上晾曬著的衣服一搖一擺,一搖一擺。遠處,山色如黛,雨似乎要來了,小城宛如安睡在群山中的嬰兒,外界的喧囂無法將他吵醒……
這是我眼中沈從文小說的意境。他那一冊一冊泛著水鄉(xiāng)氣息的老書,最適合在寧靜的燈下慢慢品讀。
1933年9月,沈從文與張兆和完婚,10月,在北平西城府右街達子營28號的小院中,他開始寫作醞釀已久的小說《邊城》。美麗賢淑的張兆和坐在藤架下,聽丈夫講述著多年前的湘西故事,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讀這部小說了。一支筆、一沓稿紙、一張小方桌,北平的一座寧靜小院,成了一部經典的誕生之地。
沈從文回憶說,《邊城》寫得不緊不慢,差不多每星期完成一章,修改后拿到報館連載。于是,《邊城》分1 1次發(fā)表于1934年的《國聞周報》。沈從文的筆名很多:休蕓蕓、上官碧、甲辰、璇若……《邊城》連載時,他用了自己的本名“沈從文”,也許,他是在用這樣的赤誠,為遠別的湘西故土獻上一份游子的掛念吧。
1934年,《邊城》初版本問世。當“左翼文學”為民族的命運嘶聲吶喊之時,沈從文卻安靜地回歸自己的內心,在北平的小院里眺望故鄉(xiāng),寫下了一段“桃花源”式的愛情故事。正如他在小說中感慨的那樣,“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還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也許,在一個全民奮起抗敵的年代,《邊城》這類小說不會被更多人津津樂道,但時間的錘煉讓它愈發(fā)光澤閃耀,成了沈從文全部作品里最為讀者熟知,也最能代表他文學氣質的經典。
《邊城》開篇,沈從文對“茶峒”小城做了細致的鋪排介紹之后,才徐徐展開筆下的講述。船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儺送,同時喜歡上了擺渡老人的外孫女,一個叫“翠翠”的女孩兒。從羞于談男女之愛,到漸漸情竇初開,十五歲的翠翠經歷了人生的一場蛻變。翠翠的母親曾經殉情于一個軍人,外祖父不希望自己的外孫女再有那樣的不幸,當他洞察到翠翠的情感轉變后,便主動充當“紅娘”,希望能成全一段真摯的愛情,所以,老人一邊忙著擺渡的營生,一邊為外孫女的將來操心。然而,這段充滿懸念的愛情,卻因為老大天保的不幸溺水而變得撲朔迷離,傷痛中,老二儺送也遠走他鄉(xiāng)了。外祖父沒有看到外孫女和中意的男子走到一起便與世長辭。小城里、河水邊,翠翠獨自守著的是一段未知的人生。
一條船、兩代人、一座小城,故事就這樣在緩緩的河流中跌宕起伏。這樣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世界幾乎不可能找到。所以,沈從文在《邊城》的出版《前記》里寫道:“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shù)人而寫的……他們既不想明白這個民族真正的愛憎與哀樂,便無法說明這個作品的得失?!比欢?,小說甫一刊發(fā),讀者就被沈從文唯美的筆調,被湘西水城的純凈深深吸引,11次的連載,對于關心翠翠命運的讀者來說,不啻一種煎熬。大家都急于想知道,翠翠跟意中人究竟有沒有走到一起,更想知道作者給這個純潔而善良的姑娘設置了怎樣的人生結局。
《邊城》是沈從文母親故去不久后出版的,那時,他心中滿是憂傷。在上海生活書店初版的樣書上,他寫下了這樣的話:“二十年來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卑l(fā)出這般感慨時,他已別離故土多年。歲月無聲,人在時間中行走,滄桑的不僅僅是身軀,更是靈魂。一個作家,一輩子至誠的心境并沒有多少,由此誕生的至誠的作品也并沒有幾部。在我看來,《邊城》是沈從文為自己的母親寫的,也是為愛妻張兆和寫的,更是一個赤子面向蒼茫歲月的精神歸鄉(xiāng)。
《邊城》一定融入了沈從文理想的愛情觀。什么是理想的愛情觀?1931年6月,他在給戀人張兆和的書信里寫道:“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边@就是沈從文心中理想的愛情觀。他所邂逅的“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就是張兆和——融古典氣質與古典才華于一身的溫婉女子。反映到小說《邊城》里,就是翠翠等著一個能為她唱山歌、可以托付終生的戀人。在與張兆和的通信中,沈從文稱呼張兆和為“三三”“三姐”“三姊”,張兆和則稱呼沈從文為“二哥”。在沈從文眼中,張兆和就是《邊城》里被水鄉(xiāng)氣韻熏陶的“翠翠”吧。而在張兆和眼里,非得有這般才情的“二哥”,才能寫出《邊城》這樣的小說。
我十六歲就已讀過《邊城》,但不懂沈從文筆下的愛情緣何如此糾結、凄婉。我的故鄉(xiāng)塞北,距離湘西千山萬水,但《邊城》里溫婉的江河,卻順著沈從文的筆,流到了我的心上。重讀《邊城》,是在三十五歲的年紀,沈從文故去整整三十載。塞北的秋深了,玉米棒子、高粱穗子從地里收回來,金黃耀眼,火紅喜慶,是農人一年的收獲。驢子和騾子行進在村莊阡陌,偶爾會打一個噴嚏,幾乎無人注意到它們打噴嚏時的表情,但季節(jié)就是在這噴嚏和這表情中開始變換了。
我想到沈從文在《邊城》里寫的巫師十二月里為人還愿迎神的幾句歌謠: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這樣的歌謠,是最好的民間文學,美得至純,美得讓人遙思而落淚。我在塞北的深秋吟誦這樣的歌謠,眼前浮現(xiàn)著美好,心頭的感動無法描摹。
沈從文14歲小學畢業(yè)后投身行伍,多年浪跡湘、川、黔地區(qū),22歲自學寫作,一生用文字筑起了文學的“高峰”。1934年1月18日,他在寫給張兆和的信中說:“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睍r間證明了這一切,沈從文的文字不但屬于湘西,屬于中國,更具有人類文化學的意義。只是,以他溫婉含蓄的性格,這話從未對外人說過,只在信里與最愛的人分享這份“自信”。
現(xiàn)當代作家里,沈從文是最具經典品質的作家之一,而且與現(xiàn)實世界保持著距離,一心專注于描摹人最原始、最純真的本性。相較于同時代的文學大師,沈從文筆下很少流露歇斯底里的吶喊,因為生養(yǎng)他的湘西故土沒有那樣的狂風暴雨,只有渡河時的月白風清、岸上炊煙的裊裊娜娜。沈從文一生的書寫都是柔和唯美的,即使晚年不寫小說而鉆研古代文化,也一樣氣宇平和,心若赤子。
1982年,攝影家陳復禮先生為沈從文拍攝了一張照片。八十歲的沈從文,笑起來和藹慈祥,儼然是《邊城》里翠翠的外祖父。他內心有多少感慨都不再流露,而是平和淡然地面對時間流轉,唯有心里不忘自己的故鄉(xiāng)——湘西鳳凰縣。1987、1988年,沈從文兩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這消息來得遲了,而且,對他已經無足輕重了。1988年5月10日,月白風清的好時辰,沈從文乘著輕盈的竹筏,魂歸故里了。生前和身后,鳳凰縣因為他而名揚四海。人們去到那座安靜的水城,是為了尋找翠翠,尋找翠翠的外祖父,也為了尋找每個人心底藏著的一段無法在喧囂世界覓得的愛情。
月白風清好過河,我當為你再唱歌。
沈從文一生都在書寫,一生都走在回鄉(xiāng)的途中。他的故鄉(xiāng),那座小小水城,有著一個好聽的名字——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