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爽
摘 要:《春日憶李白》頷聯(lián)“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以及末句“重與細論文”曾引發(fā)一種別樣的“文人相輕”論??季慷旁娙?,杜甫對李白其人其詩的總體評價是褒揚。庾信、鮑照、陰鏗都是杜甫生平最推崇的詩人。杜甫將李白與他們相比,并非“語含譏意”。杜甫與李白皆推崇與“清新”“俊逸”相關(guān)的詩風?!扒逍隆痹婏L指向“清麗爽朗、流動自然;立意創(chuàng)新,不拘一格”,“俊逸”詩風指向“俊拔超逸、瀟灑豪放”,二者在某種程度上均與“風骨”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盛唐詩人的總體審美傾向?!洞喝諔浝畎住贩从吵龆鸥畎椎南嘤H相厚,而非相輕相忌。
關(guān)鍵詞:《春日憶李白》;清新;俊逸;文人相輕;文人相親
《春日憶李白》是杜甫寫給李白的一首五言律詩:“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盵1]詩歌寫于李杜二人齊魯之游分手以后。前四句稱揚李白詩才“無敵不群”,可與庾信、鮑照作比較;五六句宕開一筆寫景,以“春樹暮云”表達思念;七八句以“期待相見、把酒論文”相結(jié),凸顯出憶人主旨。如此解釋,本無疑問。但后人卻圍繞頷聯(lián)“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就李杜關(guān)系生發(fā)出一種“文人相輕”的論調(diào)。典型代表為王安石:“(杜甫)但比之庾信、鮑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鏗之詩又在鮑、庾之下矣?!苏撸认啾?,亦不能無相忌也?!盵2]此言一出,得到眾多擁躉者,如姚寬《西溪叢語》曰:“‘俊逸鮑參軍,亦有譏焉。”[3]他們甚至還對尾聯(lián)“重與細論文”之“細”字做了更多引申。如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云:“‘細之一字,譏其欠縝密也?!盵4]王嗣奭《杜臆》說:“欲與論文,而加一‘細字,似欲規(guī)其所不足?!盵5]楊倫《杜詩鏡詮》曰:“‘細字對三四句看,自有微意?!盵6]那么,杜甫此詩對李白態(tài)度究竟如何呢?我認為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回答:
一、杜甫對李白詩歌的總體評價
杜集中涉及李白詩歌評價的,除去上文引述的有關(guān)“陰鏗”“庾信鮑照”的兩句外,還有以下五句:“李白一斗詩百篇”(《飲中八仙歌》)與“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不見》)均是說李白才思敏捷;“近來海內(nèi)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夸李白“長句”寫得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贊白詩具有驚天動地的力量,必定可以流傳千古;“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遣懷》)稱揚李白、高適文思壯麗。五句全是贊美而非譏諷。
二、杜甫對庾信、鮑照、陰鏗詩歌的總體評價
杜甫評價庾信詩有兩處:“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戲為六絕句》)、“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詠懷古跡》)皆稱贊庾信暮年詩風有“雄渾勁健”“慷慨悲涼”之美。杜甫視鮑照為文學(xué)的標桿,經(jīng)常拿他人與鮑照作比。例如,“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將高適、岑參之詩與“沈約鮑照”作比,認為其詩具有“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混?!钡膶徝里L格?!傲鱾鹘U體,相顧免無兒”(《贈畢四曜》)則是將畢曜與自己的詩歌視為對“江鮑體”的流傳?!笆胫x將能事,頗學(xué)陰何苦用心”(《解悶》),這是杜甫向陰鏗學(xué)詩的夫子自道。
庾信、鮑照、陰鏗皆為杜甫所推崇。朱鶴齡《杜詩輯注》說:“(公)蓋舉生平所最慕者以相方也?!品T家甚至,則其推服太白為何如哉!荊公所云,必是俗子偽托耳。”[7]誠哉斯言!
三、杜甫、李白詩論中的“清新”
杜甫喜用“清新”“清省”“清詩”來評詩?!扒逍隆币徽Z即其所言之“詩清立意新”(《奉和嚴中丞西城晚眺》)。理解“清新”的關(guān)鍵在于理解“清”字?!扒濉北疽鉃椤八濉?,指水的澄澈、明朗、潔凈?!墩f文解字》曰:“清,朖(同朗)也。澄水之貌。”段玉裁注曰:“朖者,明也。澄而后明,故云澄水之貌?!盵8]“清”字用于詩文,可引申指語言的“明凈簡潔”,陸云《與兄平原書》稱自己“好清省”,批評陸機“《文賦》甚有辭,綺語頗多;文適多,體便欲不清”[9]即言此意。杜甫以“詩罷地有馀,篇終語清省”(《八哀詩》)評價張九齡詩可能著眼于此。劉勰《文心雕龍》云:“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盵10]仇兆鰲注“語清省”曰:“詞爽也”[11],說明“清”又有“駿爽”意。杜甫用“復(fù)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解悶》)、“不意清詩久零落”(《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更得清新否?遙知屬對忙”(《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來評價孟浩然、高適與岑參之詩。如果從“意氣駿爽”的角度理解三者之“清”亦可通。胡震亨評孟浩然詩“祖建安,宗淵明,沖澹中有壯逸之氣”[12],高適言“故人清詞合風騷”(《同河南李少尹畢員外宅夜飲時洛陽告捷遂作春酒歌》)[13],岑參言“愛君詞句皆清新:澄湖萬頃深見底,清冰一片光照人”(《送張獻心充副使歸河西雜句》)[14],均可參看。
李白喜用“清真”“清發(fā)”來評詩?!白詮慕ò瞾恚_麗不足珍。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保ā豆棚L》其一)[15]其所言之“清真”,與“綺麗”相對,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同義,是一種純樸自然,摒棄雕琢的詩風。李白還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來評價謝朓詩歌。此處“清發(fā)”應(yīng)與后文“俱懷逸興壯思飛”合看,是指一種“清拔飄逸”的詩風。這種風格在前述杜甫以“清”字所評價的詩人(庾信、孟浩然、高適)那里也都存在。
楊慎《升庵詩話》曰:“杜工部稱庾開府曰‘清新。清者,流麗而不濁滯;新者,創(chuàng)見而不陳腐也?!盵16]基本上切中杜甫“清新”論的內(nèi)涵:清麗駿爽、流動自然;立意創(chuàng)新,不拘一格。
四、杜甫、李白詩論中的“俊逸”
杜詩中帶有審美評價意味的“俊”“逸”有以下論述:“俊拔為之主……逸氣感清識”(《殿中楊監(jiān)見示張旭草書圖》),以“俊拔”“逸氣”形容張旭草書的超拔脫俗;“雄姿逸態(tài)何崷崪”(《驄馬行》),以“雄姿逸態(tài)”形容“驄馬”的“豪放奔逸”;“如公盡雄俊,志在必騰騫”(《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用“雄俊”指稱朋友的“飛騰”之愿。杜甫所言之“俊、逸”都帶有一種流動的力量美。這與他一貫的論詩主張是相通的,如杜甫曾言“文章曹植波瀾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子建文筆壯”(《別李義》)、“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寄高適》)、“雄筆映千古”(《寄賈至》)、“激烈傷雄才”(《陳拾遺學(xué)堂》)等。
李白詩中對“俊、逸”的描述詞語有“俊發(fā)”“俊氣”“逸興”“逸氣”等。其《贈僧行融》詩曰:“梁有湯惠休,常從鮑照游?!腥谝嗫“l(fā),吾知有英骨。”此詩將行融與作者的交往跟湯惠休與鮑照的交往作比,本身即帶有以鮑照自比的意味。李白評價行融“俊發(fā)有英骨”,這同時也是他對自我和鮑照的認知。李白還言:“山東豪吏有俊氣,手攜此物贈遠人。意氣相傾兩相顧,斗酒雙魚表情素?!保ā冻曛卸夹±魯y斗酒雙魚于逆旅見贈》)其所言“俊氣”亦是“豪放不羈”的代名詞。李白以“三山動逸興,五馬同遨游”(《與從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狂客歸舟逸興多”(《送賀賓客歸越》)描述“逸興”;又用“逸氣棱棱凌九區(qū)”(《天馬歌》)、“逸氣凌青松”(《送長沙陳太守》)、“縱橫逸氣走風雷”(《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描述“逸氣”,其著眼點均為“超逸豪放”。
杜甫與李白二人對“俊逸”的理解基本一致:俊拔超逸、瀟灑豪放。方東樹《昭昧詹言》曰:“李杜皆推服明遠,稱曰‘俊逸,蓋取其有氣?!盵17]此言可信。
五、“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釋義
綜合來看,“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其意偏重在“俊逸”。杜甫所說的“清新”之中帶有一種“駿爽明朗”的風氣,杜甫推崇庾信的也是其“凌云健筆意縱橫”,而李白亦將“小謝清發(fā)”與“逸興壯思”,“清水出芙蓉”與“逸興橫素襟”連綴而談。王運熙先生說:“結(jié)合盛唐不少詩人力追建安風骨的傾向來看,其所謂‘清或‘清新,一部分當與‘風骨相通。”[18]所言比較符合李杜論詩的實際情形。清人黃生《杜詩說》注解此句云:“六朝綺靡,庾鮑獨存氣骨?!盵19]同樣關(guān)注的是庾信、鮑照二人在“氣骨”上的相似性。這是從初唐陳子昂到盛唐李白、杜甫的共同追求,也是盛唐氣象的成因之一。
仇兆鰲注曰:“庾新,主五言。鮑逸,主長句。”[20]仇注進一步細化了庾、鮑二人“清新”“俊逸”的文體特長。從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看,李白詩歌的“清麗駿爽,流動自然”主要是那些學(xué)自六朝“陰鏗”“庾信”的五言選體詩,如《登錦城散花樓》,在生動自然中偶帶有六朝錦色(“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同時還顯示出其特有的“英發(fā)之氣”(“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李白詩歌的“俊拔飄逸”主要學(xué)“鮑照”的長句,即“七言歌行”。如李白的《行路難》明顯是對鮑照《擬行路難》的繼承。二者皆使用長短相間的雜言句式表達激蕩起伏的情感變化,節(jié)奏高下抗墜,筆力奇矯健勁。
綜上所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不是對李白的譏諷之言。白詩才兼庾鮑,而又能形成自己的特色。杜甫以庾鮑作比,顯示出盛唐美學(xué)對風骨氣象的推崇。杜甫一生都對李白抱有始終如一的理解與深情:“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谏w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夢李白》)“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保ā恫灰姟罚┚屠疃哦颂故幍男亟笱裕嘤H相厚遠比相輕相忌來得更痛快恣意!
注釋:
[1]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52頁。本文所引杜詩,皆出自此書,隨文只標篇名。
[2]陳正敏:《遁齋閑覽》,王大鵬,張寶坤等《中國歷代詩話選》,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386頁。
[3]姚寬:《西溪叢語》,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頁。
[4]羅大經(jīng)著,王瑞來點校《鶴林玉露》,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0頁。
[5]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頁。
[6]杜甫著,楊倫箋注《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2頁。
[7][11][19][20]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53頁,第1417頁,第52頁,第52頁。
[8]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50頁。
[9]穆克宏主編,郭丹副主編《魏晉南北朝文論全編》,上海遠東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頁。
[10]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513頁。
[12]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第40頁。
[13][14]劉開楊、劉新生編著《高適岑參詩選》,天地出版社2003年版,第238頁,第440頁。
[15]李白著,瞿蛻園、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1頁。本文所引李白詩歌,皆出自此書,隨文只標篇名。
[16]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14頁。
[17]方東樹著,汪紹楹校點《昭昧詹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164頁。
[18]王運熙、楊明:《隋唐五代文學(xué)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96頁。
作者:博士,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碩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