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這里立了一塊“連塘城遺址”的大理石石碑,路過這里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包括異想天開者是絕對不會知道這里曾是一座已然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古城池。這讓我感到了荒謬。歷史的荒謬,甚至是一種歷史的荒涼,生長得郁郁蔥蔥,即便是東歪西斜、左參右差,也集體主義似的直指著蒼天,直問著世界。
我在想,我這邁出的每一步會分別踩在哪些先人的肩頭上呢?硌痛他們什么地方了嗎?我還進(jìn)一步想,如果沒有先人如大地般堅實的肩膀,我們會掉進(jìn)多少米的深淵而不能自拔、鼻青臉腫?
時間讓大地上的一切變得抽象,抽象到荒謬而荒涼,然而,它又讓大地上的一切變得具體,具體到郁郁蔥蔥,枝繁葉茂。每一處枝繁葉茂,其下面必蘊藏著、生長著發(fā)達(dá)的根系,這些根系不斷抵達(dá)、潤育的卻是那說不完道不明的荒涼與荒蕪。這說不完與道不明的背后又都是時間在瀟灑滴答,每一聲滴答既有雨聲,也有雷聲,雷霆萬鈞;既有犬吠,也有雞鳴,雞飛狗跳;既有果熟,也有草長,草長鶯飛……
現(xiàn)在這里,草仍然在長,這些一歲一枯榮,同時又在任何一個朝代都蓬勃得無邊無際的植物幾乎不做選擇,不穿衣戴帽,不左顧右盼,默默地幾乎是從任何一處泥土中掙扎著探出頭,清瘦而典雅,清香而無邪。常常有人稱自己洞徹草木,知其興衰與喜好,知其性情與定律,神農(nóng)似的。我一萬個不贊成。我想就此下一個結(jié)論:只有草木洞徹人類,幾乎每一種草,每一株草,不僅為人類化瘀止痛、舒筋活血,而且無論人類怎樣將它連根拔起,它都一直毅然決然,不帶任何雜念地緊隨并陪伴人類左右,將自己堅守到清新與清澈,而后點化人類,為人類在懸崖峭壁抑或?qū)挸ㄖ庤忛_、掘進(jìn)、讓出一條又一條道路,即使逼仄也仍然通暢,供人類行走、奔跑、安睡,讓人類與這萬千世界一起清澈?,F(xiàn)在,我看見這個立了一塊“連塘城遺址”的大理石石碑的地方也是如此。
你想象一下,這塊石碑像不像一塊驚堂木呢?同行的蔡兄笑著問我。我說,它不是木,而是一塊石頭。石頭并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卻糊里糊涂地指稱別人的出處。蔡兄感覺,這塊石頭既有些不倫不類,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沒有辦法,人類叫它就在這里指正,它便煞有介事,而且是那種很多人都認(rèn)為不容置疑的正確的煞有介事。其實石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座城池的開闔、一段歷史的存在與煙消云散,一塊不相關(guān)的石頭怎么可能讓它塵埃落定?何況,這世界哪一處塵埃能夠真正落定?它們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一陣風(fēng)重新卷起或送走。我在想,我與蔡兄到此,是否也卷起了它們中的某粒塵埃?
現(xiàn)在,我正認(rèn)真審視著這塊石碑,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它的字面意義:連塘城遺址,以及這幾個字的字體——魏碑。我曾敲碎過很多石頭,也曾見過很多石頭被敲碎,除了在敲擊它時偶爾濺起的塵埃以外,什么也沒有。所以我很武斷地認(rèn)為,在它們的內(nèi)涵與外延中,幾乎沒有哪一點是實質(zhì)性相匹配的。當(dāng)然,我并不十分清楚這個連塘城的內(nèi)涵與外延,我因而只能搖頭,甚至還是下意識的。與我一起搖頭的,我看到還有周遭這一大片喬木與灌木。
四周一片寂寥,這臨近中午的小山林,不是荒山,勝似荒山。有幾只斑鳩在叫,一聲接著一聲,幾只蝴蝶在飛,或上下翻轉(zhuǎn)地橫穿這山間小路,或輕輕落入草葉花叢。春末夏初,已有許多枝葉斑駁,也有許多野花盛開,它們時不時地?fù)u搖頭,又點點頭。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穿行在歷史的荒山野嶺,還是行走在現(xiàn)實的蔥郁之中。
事實上,沒有誰能將歷史與現(xiàn)實完全切割開來,歷史沒有橫斷面,更沒有完成時。因此,任何一處荒山野嶺與蔥郁,實際仍然是某段歷史的延續(xù),或是某段歷史的折射與投影。所以,我與蔡兄此時兩者兼得。
我們在延續(xù)或者走動歷史,雖然歷史肯定會完全忽略。
一臺挖掘機就停在我的左前方,橙紅色的,不鮮亮,也不黯淡,半舊不新,估計主人回家吃飯去了,機械臂有些委屈似的空空垂立著,與立在其旁的“連塘城遺址”大理石石碑并無二致。我判斷它在挖一條排水溝,溝挖得已具雛形。兩旁橫斷面上清一色黃土黃泥,黃土黃泥中生長著千年未曾變化的小鵝卵石。這些從未見過天日的小鵝卵石似乎并不關(guān)心“連塘城遺址”這塊大理石石碑,當(dāng)然也就不關(guān)心連塘城的存在與否,它們堅信它們之間無瓜葛、不相干。實際整個世界,包括我與蔡兄也都無法關(guān)心連塘城,幾乎無從下手,即便下手了,也如這臺挖掘機,只是挖掘出一些黃土黃泥,連著這些千年未有過變化的小鵝卵石。
這塊石碑,僅一個標(biāo)記,如此而已?,F(xiàn)在,這些小鵝卵石在盡情地享受這個春末正午的陽光,或許它們擔(dān)心那臺挖掘機隨便一個時間,隨便一個動作,都會很快再次將它們送進(jìn)下一個不見天日的千年。
世事常常如此。而下一個千年會是什么樣的滄海桑田,沒有人會去追問這樣一個問題。這也許就是人類與時空的隔閡,與自然的隔閡。自然有法度,人類亦有法則,人類的法則常常不堪一擊,因此,自然常讓人類處于荒山野嶺之中。但在荒山野嶺之中,人類仍然刨壇問罐,匪夷所思地運籌帷幄。
歷史中這個連塘城是不是處在荒山野嶺之中?答案應(yīng)該是否定的。既為城,當(dāng)時肯定有城墻、瓦礫,有青石路面。立下此石碑之人,或許真有其確鑿的證據(jù)。有史料載,連塘城內(nèi)設(shè)有炮臺,早發(fā)三炮,晚發(fā)三炮,號令馬出馬歸。這樣一個所在,自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答案同時又是肯定的。這里,現(xiàn)在,即便是頹垣斷瓦也難以尋見,關(guān)乎城的一切皆無蛛絲馬跡。
過去與現(xiàn)在可以如此不著筆墨地安放嗎?理由在哪兒?荒山與蔥郁,古人與今人居然如此這般結(jié)合起來,這可能也就是自然法度與人類法則的完美結(jié)合,它們甚至相互印證,相互發(fā)聲,甚至還相互取景審視。真正是“壤草凌故國,拱木秀頹垣”?;栌篃o道、荒淫無度的南朝劉宋孝武帝劉駿于詩于文居然造詣深厚。他的祖宗劉裕曾就在香茗山不遠(yuǎn)處長江之濱的雷池與盧循開戰(zhàn),并就此奠定劉宋江山。我感覺這個兩級分化的劉駿硬生生就是荒山野嶺中一株難以找尋的斷腸草:??梢猿裕?qū)蟲,不死,人直接吃便斷腸致命,但開水焯了后,其又溢出美味,全草入藥炮制,可止咳利尿解毒。同一植物生出二象,既殺人也救人,真是讓人寸斷柔腸。
自然如此這般造化,實際就是時時向人類提出的一種忠誠的告誡。
想起許慎想起《說文》。他認(rèn)為:“荒,蕪也。”其似乎只對無人煙之地謂之荒。古代戰(zhàn)爭以奪取城池奪取人口為勝估計也是這個理。而我們現(xiàn)代人,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我個人,只稱不毛之地謂荒。時代不同,荒也實行了遷徙與調(diào)整。在我看來,荒只能是生命禁區(qū),比如戈壁,比如沙漠。草木健在,豈能隨便一個荒字了得?何況這些草前呼后擁,參差而齊展展,儼然舉著個“二分無賴”的行頭。
又是一對矛盾。矛盾于自然往往有著說不盡道不完的生命張力。
連塘城,處今安徽望江縣境內(nèi)香茗山腳下,雖此地屬太湖、懷寧及望江三縣交界之所,卻與它所在的山一樣籍籍無名。香茗山屬大別山余脈。大別山造化古南岳后,進(jìn)一步南向,力量明顯不足地隆起了幾個幾百米、百十米的小山坡,這便是香茗山,爾后香消玉殞,再往南便是滾滾長江。動如脫兔的長江與靜如處子的小香茗共同布施,剛?cè)嵯酀?,在此長江黃金水道互為感應(yīng),榫卯一般。是守候這座連塘城嗎?沒有答案,我不敢妄加評判。但所有的守候總伴隨著滿目滄桑與悲壯。據(jù)乾隆三十三年《望江縣志》載:“元末大富豪畢寅,率望、太縣民拒賊,護耕筑此城。其南有關(guān)馬城,城東高阜有望馬樓,小茗之巔有大寨煙墩,四望相應(yīng)。與民約,賊至入堡,賊去則耕,時平歸朝,用為樞密指揮?!笨h志之載簡陋,通過此等斷斷續(xù)續(xù)七彎八拐的羊腸小道,想要了解一個地方的血肉甚至包括這座城的子午卯酉,的確是不大可能的。不過,我又反過來思考,如果據(jù)此能夠了解一個地方的血肉,那歷史的沉重感、歷史的煙火氣一定會讓一代一代的我們喘不過氣來,甚至寸步難行。
如此想來的話,難以尋找也并非毫無裨益。
當(dāng)然,通過此等記載,我等還是大致能知道,這個偏寂的香茗山下大富豪與大匪徒同時存在著,大約匪徒與寄生蟲不差上下,他永遠(yuǎn)都是跟隨著或者追隨著富豪走的。有匪當(dāng)然要拒,因而此城乃一抗匪護耕之所在,類似城堡,應(yīng)屬鄉(xiāng)民們一鍬一鏟不屈的堆砌。
此地雖三縣交界,元末時并非軍事要塞,更非嚴(yán)格意義上的城池。元末明初,山河動蕩,兵燹不斷,畢寅號鄉(xiāng)黨鄉(xiāng)梓構(gòu)筑此城,我相信,畢寅肯定通曉奠定劉宋江山的雷池之戰(zhàn)。盧循為海盜,與畢寅所拒類同。劉裕一戰(zhàn)定江山而驅(qū)逐海盜,因而畢寅筑城,既融有黃金水道的飄逸瀟灑,更有小香茗冷峻倔強的療效。據(jù)傳,城旁關(guān)馬城、望馬樓等子系統(tǒng)亦系其所為。當(dāng)?shù)卦忻裰{“繞城跑一圈,腿腳都發(fā)軟”,足見畢寅手筆之大,百姓養(yǎng)馬之多。關(guān)馬城,城墻高三余米,寬約兩米,城垣為橢圓形,有東西兩個垛口,各有木柵關(guān)閉。城內(nèi)拴馬樁數(shù)百根,配有馬槽。城東有一放馬川,地勢平坦,水草豐腴。城西有一歸馬林,丘崗起伏,綠草如茵。春夏,啟開東垛口,馬隊浩浩蕩蕩,直奔放馬川。秋冬,啟開西垛口,馬隊直抵歸馬林。如此大費周章的畢寅,當(dāng)時鄉(xiāng)民應(yīng)大受裨益。有民諺稱:“畢寅在,匪不再!”但畢寅不久被害。相傳畢寅被害后,關(guān)馬城、連塘城等俱隨之被毀。
這段文字記述的輪廓清晰,甚至連報復(fù)性的毀城也是有鼻子有眼。有著萬千委屈的連塘城、關(guān)馬城、望馬樓、放馬川、歸馬林等等便只能在歷史的深處不聲不響地吟唱,甚至連吟唱也是十分有限。那臺紅色的挖掘機旁邊似有坑洼的濁水,或許這點點滴滴都是從千年之外流淌而來。放眼望去,這里空空蕩蕩,滿眼蔥郁也仍然空空蕩蕩。畢寅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當(dāng)?shù)劓?zhèn)志載其為樞密院宰相,但宰相并非具體官階,樞密院內(nèi)應(yīng)無此官銜,明代已不再設(shè)樞密院??h志無此人物傳記,不可稽考。此地好像也無畢寅墓冢,蔡兄問了幾個鄉(xiāng)友,皆不知。或許畢寅已完全化為這里的黃土黃泥,又或許那臺挖掘機挖出的小鵝卵石與他有關(guān),像他生前一樣,無牽無掛堅決地守護,描繪點綴著這里的一切。
一切均為幻象或符號,并以幻象或符號的形式讓我們觀看。我們觀看著、想象著,或推波,或叩門。我在想,如果沒有這些幻象或符號,那畢寅便不存在了,當(dāng)?shù)厝私蚪驑返赖倪B塘城、關(guān)馬城、望馬樓等也就不存在了。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都是如此。這塊大理石也就不做這石碑之用了。
那它會做什么用呢?蔡兄追問。我說,它本來就是一塊石頭。蔡兄說,石頭里會蹦出猴子。我笑答,不是每塊石頭都會蹦出猴子,特別孫猴子。所以不是哪一個歷史人物都能從石頭里蹦出來,也不是哪個現(xiàn)實中的人物都能自由進(jìn)入歷史。能自由進(jìn)入歷史的只能是歷史人物。但它們出來時,并非衣冠不改、相貌堂堂,亦并非言語通暢、談笑自若。連塘城也就只有連塘城的人能夠進(jìn)出,鑰匙永遠(yuǎn)掌握在他們手中。
我們只是一些站在連塘城之外張望的人。此刻,在陽光下,手搭涼棚,一實一虛,亦今亦古,有霧有霾。真是不解,不明。但又想解,想明。雖天開地闊,了無遮蔽,我們的視線甚至可以延伸到渺遠(yuǎn)的地平線,但我們僅僅只能是不依不牢,像這塊大理石一般,像那新開挖的排水溝兩側(cè)的小鵝卵石一樣,既無法高高舉起,也無法輕輕放下,永遠(yuǎn)杵在這里。甚至也不是永遠(yuǎn),不知什么時候也就如連塘城一般,不存在了。
有株蒲公英擋住我們的視線,這株蒲公英就長在這塊“連塘城遺址”的大理石石碑旁邊。它已然開出了小花,黃色小花,我忍不住隨手將這棵蒲公英拔了起來,有點像向日葵,甚是可愛,難怪孫思邈在《千金要方》中稱其為黃花地丁。既是一顆“地丁”,可見其入土之堅決、守土之用心。也正因為如此,我剛才并沒能真正將其拔起,我在拔的時候,其根似很不愿意,其莖便折斷了,斷章取義似的,其根仍釘在大理石石碑腳下。
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使命。蒲公英微苦、微甜,歸肝、胃經(jīng)。有利尿、緩瀉、退黃疸、利膽等功效,且藥食兼修。我在想,這棵蒲公英為什么會長在這里?它的使命是什么?它的莖實際已高過了這塊大理石石碑,周圍的許多植物包括那些一搖一晃的狗尾巴草也都高過這塊石碑。它們的影子既重疊又有些分離,并隨著陽光的增減而增減,隨著陽光的移動而移動。
我突發(fā)奇想,在它的下面是否存在著某根拴馬樁呢?連塘城有那么多拴馬樁?;蛟S它就是關(guān)馬城內(nèi)某根拴馬樁新長出的那部分。
現(xiàn)在,我感覺它虛虛實實地從千年的深處探出了頭。
(金國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慶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詩歌、散文、文藝評論散見于《詩刊》《星星》詩刊、《文藝報》《天津文學(xué)》《散文》《散文海外版》等。著有詩集《記憶:撒落的麥?!贰段业亩涫俏业囊粋€漏洞》及散文集《大地蒼?!返榷嗖?。)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