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中國學術本土意識的逐漸覺醒,有關述學文體革新與創(chuàng)造的研究成為學界熱點,其間佳作頻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是陳平原教授的《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一是吳子林研究員的《“畢達哥拉斯文體”——述學文體的革新與創(chuàng)造》。兩者都是從“述學文體”入手,繼承中華文化的思想理論資源,探索如何把中國學術自身的問題意識、思想與言說方式乃至一種生活方式、生存體驗,轉化為現代語言能力,為我們破解“重寫中文”難題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法和實踐路徑?;蛉鐓亲恿值臄嘌裕爱呥_哥拉斯文體”是未來述學文體之“預流”。
文體問題是語言問題,也是哲學問題。中國現代學術基本上依傍西方建立,語法研究、文學批評、邏輯學、哲學均是如此。我們已經習慣于西方的編碼語言和邏輯論證方式,“洋八股”之類的學術研究呈現出一種“語言空轉”脆弱不堪的形態(tài)。術語寫作因此脫離了漢語寫作,使用著“重影般的語言”,于讀者而言不再易讀有趣,對寫作者而言也不再樂于其中,中國言語文字的生命感被埋沒,精神方法則被忽略。
一種斯坦納所言的“語言的沉默”正在悄然發(fā)生。吳子林將此困局追溯到文字演化的進程之中。自象形文字始,中國漢字在演化中始終保持著“形象”的特征,而西方的希臘字母則逐漸抽象音化。漢字表意,是“空間文字”,保留著圖畫的空間品性,書寫排列不受線性限制,而希臘文字表音,遵循著線性的運用規(guī)則,是“時間文字”。空間性文字比時間性文字更具信息密度,這種文字的不同屬性也使得其句法結構的構成方式形成差異。個體的漢字即可作為信息單位,在組合上也往往可以使用大量的散句、流水句等來表達思想,重意會輕言傳。而希臘字母則在作為個體意義的各種詞構成的句子中形成意義單位,這種“句本位”的特征需要穩(wěn)定狀態(tài)的概念、術語、定義,從而產生了發(fā)達的邏輯學。
文字與思維互為表里,從文字的演化、句法結構,再到意義表達,“空間文字”和“時間文字”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思維。漢字的形象和意會,讓中國人趨于具象、整體、意向、內省的直覺思維,而希臘文字要求規(guī)范代碼與意義之間的對應,則導向了一種注重概念分析、認知、外傾的邏輯思維。故而,西方的形而上學形成于邏輯演繹和論證,中國的形而上學形成于“悟道”,既非形式邏輯,也非語言分析。進入20世紀,中國的話語系統由“文言”突變?yōu)椤鞍自挕?,在西方話語沖擊下從一種綜合性的語言形式轉向偏重分析與邏輯。語言朽壞了,思想亦自然愚不可及,中國學者對西學的狂熱吸收,與當代西方人文學者極力將語言從邏輯和語法中加以解放的行動形成了對應的鏡像。
述學文體被視為一場語言的“對決”,亦是吳子林與斯坦納持續(xù)展開的“互惠提問”。雖然使用不同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身處不同的寫作環(huán)境,卻追求著相同的目標——拯救語言之沉默,重現語言的生命力?!爱呥_哥拉斯文體”因此拒斥淺陋的技術主義,以獨特的哲思路徑,講述了當代人已經無法講述的生命與世界的秘密,指向一種最為純粹、最為本質的成熟的心智生活和學術創(chuàng)造。
《“畢達哥拉斯文體”——述學文體的革新與創(chuàng)造》從多角度呈現出東西方文化的持續(xù)綜合過程,通過回返現代哲學思想中尼采、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布朗肖對語言與寫作的思考,將其置于漢語寫作語境,澆灌以自身寫作經驗,對創(chuàng)構的內在機制、哲思路徑、特質和旨趣、語言闡釋、文化拓撲空間進行探索,揭示出語言的豐盈性以及其中的“物性”潛能,預示了西方“作者之死”之后趨向于東方哲學“以物觀物”的本體書寫的理論走向。
西方學者如何解放語言,現代哲學可為思想鏡鑒。吳子林在書中重點研討了尼采、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布朗肖的思想主張。四大家的思想有著共通之處,他們都強調語言的主體性與語境化,推崇音樂和詩歌的“斷片”寫作,提倡偶然性和語言的生命感。斯坦納將恩斯特·布洛赫稱贊為以畢達哥拉斯文體寫作的最好在世作家,維特根斯坦和錢鍾書則是吳子林眼中“以‘畢達哥拉斯文體’寫作的典范”。維特根斯坦后期著作《哲學研究》,由格言警句和數字構成,呈現出詩人般的個人化的寫作風格。錢鍾書的《管錐編》也非僅僅是資料“類編”,“家常體”的寫作形式,具體的“鑒賞與評判”,是對流變具體概念的把握,讓讀者在“飛沙、麥浪、波紋”中感受“風”的姿態(tài)。
學界多有討論錢鍾書的語言思想與海德格爾的契合,但與海德格爾不同的是,錢鍾書突破了西方語言思想對于“名”的強調,認為語言不應該只擔負起“命名”的工具,而應該承擔起“字”的傳達、交流、表情的功能。因此,“‘可名’不僅僅意味著命名,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帶出存在;同時意味著名必落實為字,我們在理解中,一定要將其理解為可‘名-字’。‘可名非常名’,即活用固定的文字來捕捉那處在生成、變動的‘事情本身’的過程。用錢鍾書的話來說,即:繞不可言說而盤旋”1黎蘭:《錢鍾書的述學文體——以〈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為個案的研究》,太原:三晉出版社,2015年,第36頁。[LI Lan, Qian Zhongshu de shuxue wenti——yi Guanzhuibian Laozi Wangbi Zhu wei gean de yanjiu (Qian Zhongshu’s Academic Style: The Case Study of Guan Zhui Bian·Annotations of Lao Zi and Wang Bi), Taiyuan: Sanjin Publishing House,2015, 36.]。換言之,概念的語義總網不住無常的事物,吳子林沒有接受“概念”和“邏輯”設定的界限,充滿樂觀地借用了斯坦納“畢達哥拉斯文體”,將其打造為一種開放性的、中國化的“沒有體系的體系”。中國人以“無名”為其名,將非對象的“無名”的呼喚,落實為人間的符號,在中國則可以寫成“道”,正是因為這種開放性的打造,使得這個概念并不具有嚴格的論證體系,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始終從事實出發(fā),在非理論的論證方式和態(tài)度中包羅萬物,與偶然和不確定性共存。在漢語中出生入死的“畢達哥拉斯文體”,是先悟再證的思想堆積,像斷片式雪花般地堆積,像詩一樣有著想象力的跳躍,繞不可言說而盤旋,但結果呈現應是獨立完整的篇章。
吳著多次援引馮友蘭“負的方法”,伽達默爾也有“非方法論”,如此種種均與海德格爾、錢鍾書相接近,某種程度說,海德格爾之近老,德里達之近莊,以及美國哲學家羅蒂對分析哲學之批判,都說明了新的“非方法的方法”“反方法的方法”在現代西方哲學中的興起與發(fā)展。他們思想的根本處又都生發(fā)于類似中國的天人合一方法論。在論及這一內在的相通時,成中英指出,許多當代學者僅從道家哲學之“道”的概念來與海德格爾相接通,但海氏之揚棄主客分離,實不僅類似于道家之“道”的觀點,更與整體的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相通,故可用以診釋海氏哲學者不僅道家而已,其他各家的形上學也均有與之相通之處。海氏尤其從存在本原來認知本體存在,這就更能與中國哲學的基礎本體學——易經本體學——完全相應了。海氏之后,不但有伽達默爾之“非方法論”以說明真理的歷史性、時間性和語言性,且有法國哲學家之德里達的解構方法,用以解除任何西方理性系統的結構。此一方法也可說在撤除主體客體之一切媒體,而使主客之對立減至最少或消除殆盡,主客因以融合為一,不再有單線發(fā)展的封閉結構形態(tài)了2成中英:《本體詮釋學(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9頁。[CHENG Zhongying, Benti quanshixue yi (Onto-Hermeneutics Volume One), Beijing: China Renmin University Press, 2017, 139.]。
學術研究是一門藝術,是個性化的事業(yè)。述學文體的模式化、僵化,表明文學研究者陷入了“語言的牢籠”,唯有“走出語言”,回望傳統,復活漢語思想,通過文體變革實現語言解放,才能擺脫困局,因而唯有語言才能“走出語言”?!白叱稣Z言”也正是創(chuàng)構“畢達哥拉斯文體”的內在機制。
斯坦納提出“語言的沉默”以喚醒語言,追尋人性。“只有賦予語言極度的精確性和透辟,詩人和哲人才能意識到,才能使讀者也意識到,其他不能用語詞包圍的維度”3(美)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第104頁。[George Steiner, Yuyan yu chenmo: lun yunyan, wenxue yu fei rendao (Language and Silence: Essays on Language, Literature, and the Inhuman), 104.],新的“語言哲學”,是強調音樂與數學的廣義文體,是一種神秘的“語言烏托邦”4謝龍新:《“畢達哥拉斯文體”的海德格爾淵源》,《華中學術》2020年第4期,第46頁。[XIE Longxin, “Bidagelasi wenti de haidegeer yuanyuan” (Pythagorean Style with the Origins of Martin Heidegger), Huazhong xueshu (Central China Humanities) 4 (2020): 46.]。吳子林則設想創(chuàng)造出發(fā)揮漢語特性的述學文體烏托邦。
語言滑落顯現的是思想的衰微乃至虛無,述學文體,亦或學術文體,直接指涉語言,而重中之重為背后之魂——思想精神?!爱呥_哥拉斯文體”的創(chuàng)構,需要內在機制、哲思路徑、特質和旨趣、語言闡釋、文化拓撲空間等不同方面的探索。其核心線索是,應創(chuàng)造語言而非制造語言,應現靈動之精神而非陳詞濫調。事實上,吳著本身便是一場語言的盛宴,從“我們可以求助于美學嗎”“我們需要概念嗎”“文化交往或對話可能嗎”的設問,到“格言中的體系”“哲學應當作詩來寫”“語言在說話”“語言是語言的作品”的回答,再到“畢達哥拉斯文體”“從論證到證悟”“投入女神懷抱”“回到莫扎特”的探索,最后抵達“在語言中出生入死”“重寫中文”的創(chuàng)構,這樣一種現象學式的層層設問與懸擱,融匯以東方意象美學的本體詮釋,是一種用簡單的語句表達出深邃感情的語言,一種心靈語言,一種詩化的語言。
錢鍾書的“駢散結合、文白互補”給予吳子林許多啟發(fā)。在吳子林看來,這是建構漢語為本位的文化拓撲學空間可資借鑒的路徑。具體來說,就是賡續(xù)五四文脈的“語文思維”:與“思”同步,駢散并用,言文互補,文白結合,以個性化風格植入、描述生動實在、具體而微的生活世界5吳子林:《“畢達哥拉斯文體”——述學文體的革新與創(chuàng)造》,第339頁。[WU Zilin, Bidagelasi wenti——shuxue wenti de gexin yu chuangzao (“The Pythagorean Genre”: The Innovation and Creation of Academic Style), 339.]。其實,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不少經典案例,只是在文藝平民化、大眾化、民間化的激進變革中被逐漸淹沒。譬如胡適贊嘆章太炎之文“皆有文學的意味,是古文學里上品的文章”6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見季羨林編:《胡適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00頁。[HU Shi, Wushi nian lai Zhongguo zhi wenxue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Past Fifty Years), in Hu Shi quanji (The Complete Works of Hu Shi), vol.2, ed.JI Xianlin, Hefei: Anhui Education Press, 2003, 300.],而錢穆也認可“章氏文體最當效仿,可為論學文之正宗”,這對于余英時為代表的海外漢學研究影響深遠7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臺北:三民書局,1991年,第253頁。[YU Yingshi, You ji feng chui shui shang lin——Qian Mu yu xiandai Zhongguo xueshu (Still Remember the Wind Blowing on the Water——Qian Mu and the Modern Chinese Academic), Taipei: Sanmin Book Company, 1991, 253.]。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則采取了“雙重策略”,即“在主要面向大眾的‘雜文’中,極力提倡白話而詛咒文言;而在討論傳統中國的著述里,卻依舊徜徉于文言的世界”8陳平原:《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72頁。[CHEN Pingyuan, Xiandai Zhongguo de shuxue wenti (The Academic Style of Modern China),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20, 272.],這未嘗不是另一種“駢散結合、文白互補”,展現了作為“文體家”的魯迅對古文世界“了解之同情”。
“畢達哥拉斯文體”既是對漢語思維的回歸,也是對傳統漢語寫作形式的重新把握。吳子林從文化拓撲空間的角度,由“點”到“線”到“面”,嘗試復活重塑漢語的“字”“句”“篇章”,破解“重寫中文”的世紀難題。漢語的拓撲空間是“文字中心主義”,文字左右著語言。于漢語拓撲空間之“點”,“畢達哥拉斯文體”明確漢字“形”“音”“義”三維一體,是最小的、獨立自由度最強的語言單位。其“形”最為關鍵,因物賦形,恍若圖畫,由“形”養(yǎng)成了“觀”和“悟”的習慣,搭構了漢字獨特的認知框架。漢字是一個充滿幻想的理解力和記憶力的組合,用漢語寫作,激活“比興”“以美啟真”的力量,需要深潛漢語內部。漢字生成過程中由獨特感受生長出的不可復制的秩序、邏輯和意義,正是漢字的生命和精神之所在,也是漢語寫作的生命和精神之所在。
于漢語拓撲空間之“線”——句子,吳子林強調用語言描述世界,就是將所描述的現實結構化,建立一個概念化的世界去呈現精神和生命的展開方式,其中句子的構型關系著思維的構成,關系著觀察世界、體察萬物的方式和視角。古代漢語中的句子重在“音”,其組織與語音節(jié)奏同步,“流轉有韻”,行云流水。然其句式于現代演進之中,現代漢語成了西方語言的“倒影”,其“韻”整體性流失,音樂性不復存在。“畢達哥拉斯文體”之“句”,應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書寫,語義學與語音學一體,內在精神與外在韻腳一致,思至筆隨。體大笨拙、繁重枯澀、浮薄粗俗等論著正是漢語拓撲空間之“線”被剪斷之后的無根書寫。
值得補充的是,所有的斷片都是整體,而所有的整體也是斷片,由“斷片”彼此組合成立體、動態(tài)、意向性的“長線”,這種組合是一種“起承轉合”的章法結構,是中國人感知理解世界的獨特思維模式。漢語拓撲空間之“面”是“起承轉合”的結構模型,超越理論的人為界限,重精神而非形式,與巴赫的《十二平均律》的曲式結構頗為類似,代表一種生命的秩序?!爱呥_哥拉斯文體”由“點”及“線”而“面”,其“起承轉合”具有“圓滿”“圓融”“圓活”的審美特征,這也是值得吳著進一步深入探索之處。成中英借助海德格爾思想和貝蒂《論詮釋學為人文科學一般方法學》提出“本體圓環(huán)”(ontological circle)和“全體意義的圓融原則”(coherence and totality of meaning)的假設,正與“畢達哥拉斯文體”相近,它們都是人的存在的內在性與外在性的相合之道,是天人相與、同感互動,宇宙萬物,相通合一?!疤烊撕弦弧弊鳛槲幕負淇臻g的文化內核,也是整個中國語言思想、美學思想的歸屬處。
關涉學術表達形式和學術思想的“畢達哥拉斯文體”,是當代漢語寫作對“單線發(fā)展的封閉結構形態(tài)”的突破,呈現為中國化的原創(chuàng)性、獨創(chuàng)性學術思想,代表了當代學人復歸傳統以承揚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重要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