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灣 (組詩)

王單單

土豆

這卑賤之物，放棄了骨頭

連肉身都是多余的

光溜溜一顆心臟

裸呈在世。給它一刀

劈成兩爿，埋進泥土里

它仍然能抽芽，破土

在傷口中長出新的自己

仍然沉默著，來到你面前

走上祭臺一般的餐桌

把你奉為神靈，供養(yǎng)著

在此之前，你藏起

劊子手的臉，對其施以極刑

切片，切條，拉絲

煮、蒸、燜、燒、烤、炸

甚至被活著剝皮，捏成泥，打成漿

而它一直順從你，作為行刑者

你心安理得，細嚼慢咽著

無意間沉浸在，因殺戮

而帶來的愉悅中。即便如此

這卑賤之物，仍然對活著

懷有莫大的熱情，你看

墻角里那一堆，尚未被召喚

就已來不及，互相壓迫著

將芽子，從身體里

擠出來了

紙漿造像

在香紙溝，我看到

有人用紙漿為人造像。8公斤紙漿

便能造出一副形神兼具的人像

藝術(shù)館展區(qū)里

到處懸掛著杜甫、王陽明、李叔同

這些人活著的時候

命運就像紙漿生成的過程：

伐竹、破竹、漚竹、蒸煮、碾篾、提漿……

而此時，我觸摸著這堅硬的紙漿造像

觸摸著他們的衣襟、胡須、皺紋

似乎硬化的紙漿在慢慢變軟，一步步

從古法造紙的工序中撤出

最終還原為一叢叢水竹

綠幽幽地搖曳在文明的山頂

庚子清明

父親上面是伯父

伯父家下面是三伯

三伯家東面是四爺

四爺家西面是五叔

而現(xiàn)在

父親的墳東面是三叔

三叔的墳北面是六爺

……

他們似乎一個個都沒死

只是從一個村莊搬到了另一個村莊

從陽間搬進陰間，從空間搬出時間

前幾天，四爺?shù)膲炃?，一株桃花開了

沒過兩天，五叔的墳前

也有一株梨花開了

隨后不多久，張伯的墳前

塔松返青，李爺?shù)膲炃吧浒l(fā)芽

就像生前一樣，左鄰右舍

也都在暗中攀比，較勁

以此證明自己比別人

活得更好一些

紅柿子

已熟透，但它拒絕成為軟柿子

別的柿子都已被出售，或者腐爛

就剩下它，死咬著冰冷的枝條

死咬著那截通入體內(nèi)的反骨

有時候，我們仰望天空、流云

還有飛鳥投下的身影

卻忽視了它——

除了太陽，這天空唯一收藏的紅

就在昨夜，下了

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這枚柿子，終于落下來

像上天吐在雪地上的一攤血

現(xiàn)在，我看見雪原

在它周圍展開。為了迎接它

無邊的闃寂與潔凈都聚攏過來

終于理解了，這枚紅柿子——

即便是死，也要等到

一個配得上自己的世界

上陽臺帖

但我看不到火車從我的窗外經(jīng)過

看不到飛機從高天降落

這世界行色匆匆，四處移動

而我仍然在僵持，凝滯

成為虛無中，一個具體的窟窿

鳥鳴

單位在一個小區(qū)里

四周的居民樓將我的辦公室

圍在三樓幽暗的角落里

坐在那兒，能聽到圍墻外的田野

傳來布谷撕心裂肺的啼叫

春天，就這樣隔著一層玻璃

被催開在臨近的田野

今天早晨，我剛走進小區(qū)

那些居民樓上，鐵柵欄背后

挨家挨戶的鳥籠里

畫眉的叫聲此起彼伏

如此愉悅，甚至覆蓋了

布谷的叫聲。但我竭力

排除這些聲音，將那來自曠野的聲音——

微弱的聲音，從喧囂中打撈出來

香椿灣

一個醉酒的人，毀壞了

香椿灣的小廟。十二歲那年

我第一次看到身首異處的佛像

心里撲通撲通地跳

每次路過香椿灣，總是繞著走

想著這個酒鬼，死定了

后來有人修繕了小廟

佛頭重新回到佛身上

只是頸上掛著一條裂縫

為了給它合上，有一只

蜘蛛，沒日沒夜地

在里面織網(wǎng)

隱身人

組詩???唐果

提前致謝

因為有契約在身

我需要時不時地

露出水面

吐幾個泡泡

如今，契約已遭撕毀

我就一直沉在水底

不愿露頭了

總有一兩個愛我的人

經(jīng)常用棍子

戳我的腦袋

以便確認，我沒有死

如果戳破腦袋

我都沒有動靜

他們會將我打撈上岸

替我收尸

趁我尚能表達

我想提前感謝他們

畫父親

我想畫一幅笑著的父親

第一稿畫好，他不笑

改了幾次，他還是不笑

是他不想笑

還是在我的潛意識里

患病的他

已經(jīng)不配擁有爽朗的笑容

你是我的氧氣

你是我的氧氣

只有稀薄的時候

才讓我覺得

你是重要的

甚至是，要我命的

從我到你

從我到你

只需一只利箭

沾上蜜

寒風(fēng)中行走的我是一根巨大的溫度計

寒風(fēng)中行走的我

是一根巨大的溫度計

毛發(fā)是刻度

而因寒冷流出的眼淚、鼻涕

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

就是爆炸的水銀

親愛的，爆炸的我

已無法為你測量體溫

我只能告訴你

“天冷時，記得添衣”

隱身人

她一個人坐著

服務(wù)員拿來兩個杯子

兩雙筷子

她把筷子放在對面的桌子上

另一只杯子倒上茶

放在筷子旁邊

她撿一次菜

朝對面看一眼

舉一次茶杯

向?qū)γ媸疽庖换?/p>

菜吃完，盤子見底

水是他倆一起喝干的

菜是他倆一起吃完的

她離開，對面的人

不起身尾隨

他將一直坐在那里

等待下一位

獨自就餐的女人

玫瑰葉子的笑

一大片園子

只有玫瑰樹的葉子在笑

一只蒼蠅調(diào)皮

它不僅飛到玫瑰樹的腋窩下歇息

還伸出觸角，使勁撓它

蒼蠅飛走了

玫瑰葉子

笑了好久，才停

你的心思

你的心思像迷宮

每次我們玩游戲

我都要捉一只螞蟻

在它的腿上

拴一根細長的繩子

魚缸里只剩一條清道夫

魚缸里只剩一條清道夫

他依然定時清洗

大大的長方形魚缸

像一尊透明的棺槨

需要兩個人

小心翼翼地，抬到屋外

拉長長的綠色水管

往魚缸注水，水滿溢出

砸到水泥路面

像貪財之人

在撥弄一堆碎銀

沖洗干凈后

又由兩個人

小心翼翼地，抬進屋里

注入大半缸水

把清道夫放回去

由于水質(zhì)過于潔凈

他回家第一件事

是給吃完自己排泄物

仍然感到饑餓的

清道夫，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