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睿
一
刮著黑沙暴的夜里,她赤裸的雙腳踩在沙地上,冰冷的沙粒像是長殼的蟲子般到處亂爬,她的鞋子不知什么時候跑丟了。姐姐對她說,抱好樹苗,千萬不要松手。她點點頭。風太大了,沙子飛舞,沙漠刮起風暴不僅能遮住陽光,連黑暗都能遮住。她看不到姐姐,只能感到姐姐緊緊抱住她。姐姐的雙手粗糙堅硬,到處都是硬茬和口子,卻像小鳥的胸脯一樣溫暖。姐姐的雙手是這里唯一溫暖的東西。
沙子一層層落在她們身上,越來越沉。每一陣沙塵吹過,都像是有一群尾巴著火的野牛踏過她的身體。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感覺自己身上的力量隨著沙子一點點摔落在地上,被沙漠埋葬。她問姐姐,我們會死在這里嗎?姐姐的眼睛被沙子擊打出淚水,那是沙暴唯一無法吞噬的光芒。姐姐說,只要我們不怕它,我們就不會死。
她知道姐姐說的“它”指的是什么,是出生的地方、站立的地方、無法不恐懼的地方,這被叫作“沙漠”的家。
她抱著樹苗,姐姐抱著她,她們不知走了多久,遇到一匹倒在地上死去的駱駝。它已被餓狼和禿鷲開膛破肚,啃成一片雜亂連在一起的皮毛、血肉和白骨。沙暴更大了,姐姐拉著她的手,鉆進了駱駝尸體的肚子。它為什么會死在這里,她們顧不得去想,任何有形之生命死于沙漠都不足為奇。在血腥的皮囊里,姐姐感到她在顫抖,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是被姐姐的步伐顛醒的,發(fā)現(xiàn)毒辣的陽光灑在自己身上,她們的額頭和身體滿是汗水,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熟悉這種感覺,人在最炎熱的沙漠中曬脫水后會感到一陣陣刻骨的寒意。她突然心中一驚,那捆樹苗在哪里?她從姐姐的背上跳下來,看到樹苗在姐姐的手中,心里才松了一口氣。樹苗的根莖被烈日曬得有些蜷曲,這不免讓她心疼。姐姐拍拍她的肩膀說,我們到家了。
遠方沙丘上,家里窯洞前的土墻孤零零的,姐妹兩個六歲的時候,父母在一場沙暴中逝去,留下她們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大漠中和這眼窯洞、這四面殘破的土墻相依為命。五六年來,每當開春,宏博要在那棵神樹下祭拜尚喜,祈禱豐收時總會有人捏著姐妹兩人蠟黃的臉蛋,哀嘆這對雙胞胎的命運。樹苗上沾著的泥土掉在沙地上,她拿手指輕輕捻起來放在嘴中咀嚼。粗糲的泥土中帶著一絲植物的潮濕,讓她從心底感到這是條命,它能戰(zhàn)栗,也會隕滅。她問姐姐,這次我們能把樹種活嗎?姐姐點點頭說,肯定能。姐姐的語氣和以往失敗的幾十次一樣堅定,這反而讓她心里沒底,她心里嘆口氣,她們離家更近了。姐姐看出了她的不安,輕輕地哼唱起一首每次安慰她時都會唱的歌謠:
在那積雪的源頭
慢跑的銀褐馬多好看
在春節(jié)的頭幾天
正好騎上它拜大年
布谷的雛鳥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運
梳單辮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運
后梁上生長的
爬地柏樹可憐
背著我養(yǎng)大的
我的父親可憐
前灘里生長的
葡萄樹可憐
抱著我養(yǎng)大的
我的母親可憐
沒有結(jié)過棗子的
棗子樹喲
沒有學好本事的
我的女兒喲
歌聲悠揚,像溪水一樣流進她的心田,雖然她從沒見過小溪,但她想它一定和姐姐的歌聲一樣美。她問姐姐,自己什么時候能見到小溪,見到河流,見到大海。姐姐沖著眼前的沙地努努嘴,說等到這里變成森林和草原,人們就都回來了,到時會有一條大路升到天邊,我們能順著這條大路去向四面八方,也會有各地的好東西從這條大路來到我們的家里。
她順著姐姐的指引,在恍恍惚惚的海市蜃樓里看到了一條大路,路兩邊是茂密的樹木和艷麗的鮮花。她似乎能聞到花朵的芬芳,看到翩翩飛舞的燕子。
二
南方的天空藏著無窮無盡的水。雨一下就是一周,我看這周也沒有停歇的跡象。在雨水中,除了我的錢包越來越癟、我的雄心壯志越來越小之外,一切都如同打了藥般飛速生長。活在南方,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陰雨連綿,就是滲透在骨頭里的潮濕,令你思維短路。
高跟鞋聲響起,我聞到一股蘋果的香味,這讓我心里發(fā)癢,那是烏蘭紅花身上的香水味。她走到我身邊,問我什么時候能走,她要直播了。我說,你在哪兒不能直播?烏蘭紅花甩我一個白眼,轉(zhuǎn)身把手機放在窗臺上,音樂響起,她對著攝像頭表演舞蹈。一陣陣金幣砸在地上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砸得我腦仁生疼。
烏蘭紅花時不時對著屏幕微笑鞠躬,謝謝各位哥哥給她打賞飛機和游艇。她把屏幕那邊看不到的人統(tǒng)稱為“哥哥”,也不管對方是六十歲還是十六歲。
我走到窗前,把烏蘭紅花的手機關(guān)上。烏蘭紅花尖叫,賈勝明!
我頭疼欲裂,回到臥室繼續(xù)睡覺,恍惚中又看到了做過無數(shù)遍的那個夢。我夢到那對姐妹站在幾十年前的庫布齊沙漠里,說著“種樹”“大路”之類的傻話。真見鬼,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南方的夜色在白墻上渲染出淡藍色的影子。朦朦朧朧中,我聽到有人在客廳里嘀咕,是烏蘭紅花和兩個女人的聲音。我掙扎著坐起來,再次想起破產(chǎn)這件事,我非常郁悶。我走到客廳,看到烏蘭紅花正和一個老太太、一個中年女人相對而坐。烏蘭紅花抹著眼淚,忿恨地看著我。中年女人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要不是她被庫布齊的烈日暴曬而成的黝黑皮膚和被狂沙折磨得粗糲如同砂紙的雙手出賣了她,她看起來真像一位從英國回來的精英知識分子。而年老的女人看著我,微瞇著眼睛,眼神復雜。她們長得很像,或者說,我們?nèi)齻€人長得很像,顴骨凸出,圓下巴,典型的蒙古族長相。
烏蘭紅花走到我面前,問,你不是北京人嗎?我探頭對那兩個女人說,你們真有本事,能找到這里來。烏蘭紅花拽著我的胳膊說,你怎么叫烏恩?你怎么也是蒙古族?我說賈勝明諧音“假生命”,是你沒發(fā)現(xiàn)。我聽到一聲脆響,烏蘭紅花放下了手,我眼前都是星星。
我坐到這兩個女人面前,說好久不見啊,媽,姐姐。我姐姐說,烏恩,為了找你,這么多年我每到一個地方出差都會結(jié)交幾個警察朋友,沒想到你跑到南方來了。
她們能夠找到我,還要多虧我們家人都特別會做夢這個優(yōu)點。前段時間,當我姐姐意識到她必須讓我回到庫布齊沙漠時,她整晚整晚地循環(huán)做同一個夢。夢到我坐在窗邊,窗外綿密的小雨在空中飄動……
我媽說,你該回家了。我說開玩笑,我怎么回去?我媽說十年過去了,你該放下了,庫布齊在等著你。我說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我姐看看四周,笑著說,你這也叫過得很好?
我媽說,你姨媽失蹤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媽說,她失蹤是因為醫(yī)生告訴她,她只剩下三個月好活了。我的心像是一個鐵球從山頂滾落下來,聲音在我空蕩蕩的腦袋里回響。我媽說,她失蹤以后,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她站在一片沙漠里,遠遠地看著我,她對我說,只有你的兒子烏恩能夠找到我。我說,你們瘋了,我不可能因為一個夢就回去。我媽說,在夢里,你姨媽說巴根死前有遺言要交代給你,你必須回去。
烏蘭紅花很憤怒,沖進臥室拉出行李箱。我問,你要去哪里?她說滾開,你個臭騙子!我要離開你。我說,你跟我到庫布齊去搞直播吧,打賞游艇的人一定更多。等我們從庫布齊回來,我就娶你。
當烏蘭紅花微笑著跟我媽我姐打招呼的時候,我心里還在納悶,游艇和結(jié)婚,究竟是哪個打動了她?烏蘭紅花問我,怎么去庫布齊?我說,開車去。烏蘭紅花劃拉著手機網(wǎng)頁說,那是一片沙漠啊,一萬多平方公里呢,車能過去嗎?我說可以。那里有一條公路,從沙漠一直到天的盡頭。她說你別騙我,沒有人能做到這件事。我指著我媽烏仁娜和我姐圖雅說,我沒有騙你,你眼前坐著的兩個人就是修路的人……
我們一路馬不停蹄,第二天晚上就趕回了鄂爾多斯。和我小時候相比,這里已是大變樣。漫天的黃土變成了主題各異的公園,樹木綠油油的,枝頭棲息著飛鳥和彩虹。在烏蘭紅花的直播鏡頭里,那些巨大怪異的建筑像是孩子的夢境。正是晚上,燈火璀璨,我聽到手機里不時傳來看直播的人發(fā)出的驚嘆。他們說,這怎么會是鬼城?他們說,這怎么會是沙漠?在路上,駕著馬車的牧民和正在拿手機直播玩滑板的帥氣短發(fā)少女在這美麗的夜景中毫不沖突。因為植物茂盛,沒有霧霾和陰雨,空氣很清新,有一絲甘甜,我感到恍惚,不僅因為激動,還因為醉氧。
我一直開著車,我媽坐在副駕駛,我姐和烏蘭紅花坐在后排。烏蘭紅花遞給我姐一個蘋果說,圖雅,你在哪里工作?
圖雅笑著說,我就是個在庫布齊打工的牧民。我說,你別聽圖雅瞎說,她可了不起了,是研究沙漠生態(tài)和種質(zhì)資源的科學家,高級知識分子。
在酒店客房洗完澡以后,烏蘭紅花站在窗前看著腳下燦爛絢麗的燈火說,這兒哪有沙漠?我說,這兒以前是沙漠。她不屑地撇嘴道,你就是個騙子。
她又問我,你的名字,烏恩,在蒙古族語里是什么意思?我反問她,你不也是蒙古族嗎?我愛你就是因為你是蒙古族。她苦笑著搖頭說,回答我的問題。我說,真實。她愕然道,烏恩的意思是真實?
三
她對姐姐說,火滅了,你聞到了嗎?這場火可真大啊,燒了一天一夜。所有的樹都死了,這里又變成沙漠了。本來它們都和我的大腿一樣粗了,可現(xiàn)在它們比孩子的脖子都細。樹躺了一地,密密麻麻的,望不到頭。沙漠都被火燒得發(fā)燙,你感覺到了嗎?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愿出去,我的心也在流血。她對姐姐說,為什么你還在哭?人和樹一樣,水分是有定數(shù)的,眼淚流干你就瞎了。
她對姐姐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我不敢再信你了。你說我們一定能戰(zhàn)勝沙漠,這十年來我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種樹,到頭來才知道跟人比沙漠更嚇人,就剩一場空。你的心是鐵做的嗎?怎么就信庫布齊能變成森林?
她對姐姐說,我夢到你夢到的那棵神樹了,長得好高,頂子都能伸到天上去。枝葉茂密,陽光都穿不透。那天要不是它庇護著我,我會被烈日曬死在沙漠中。坐在神樹下,我夢到了你夢到的那條路,它從我眼前伸出去,一直伸到沙漠的盡頭。我從沒見過這么干凈寬闊的大路,像一條蔚藍色的哈達鋪在大地上。我伸手想摸摸那條路,可它像一陣煙,我摸到的只有風中的沙子。我終于明白你在想什么了,只要有一棵樹能在庫布齊活下來,就會有一萬棵樹活下來。只要樹能活下來,人就會有路。有了路,人就不會被困在這里。
姐姐告訴她,這里原本不是沙漠。最早的時候,這里是一片海洋,各種奇怪的大魚遨游于海的深處,有的魚長著翅膀,有的魚薄如紙片,還有的魚近乎透明。她問,那海水都去哪兒了?姐姐說,最早的時候土地都連在一起,后來大地都裂開了,變成一塊一塊,四散而去。這里的海水就漏走了,漏到了她們腳底下,漏到了地球的另一邊。
姐姐告訴她,這里變成陸地之后,到處是水草豐美的原野和參天大樹環(huán)繞的沼澤。那些奇怪的魚也都紛紛上岸,長出了四肢、皮毛和爪子,變成古書中的珍禽異獸,比如會飛的老虎、長著鬃毛的大象、會噴火的灰猴。后來人來到了庫布齊,他們砍伐樹林,種上莊稼。他們圍捕野獸,做成肉干,大多數(shù)動物都滅絕了。
姐姐告訴她,隨著人變得越來越強大,更多的人來到庫布齊,他們還帶來了戰(zhàn)爭。起初他們拿著鐵器打,后來拿著火器打,人們一遍遍地打仗,像是永遠打不完。他們來回折騰著庫布齊,森林絕跡,河水干涸,這里就變成了沙漠。
她說,你跟我講過,每天一到太陽升到最高的時候,沙漠就會唱歌。那是因為這里以前是世上最大的喇嘛廟,香火旺盛??珊髞硪粋€小喇嘛和一個姑娘相愛了,老天爺為了懲罰喇嘛,搬來沙漠壓在庫布齊大地上。
姐姐說,王小森說了,這個傳說很美麗,但不科學。沙漠會鳴響的科學原理是……
姐姐就像她們生長的沙漠一樣,沉默寡言地應(yīng)對著各種苦痛、夢魘與鬧劇,卻又是沙漠最可敬的對手,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親手種下的樹苗死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挖下新的樹坑。雖然姐妹倆長得一模一樣,但庫布齊的父老鄉(xiāng)親都說,看兩人的眼神就能分出來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她對外部還有好奇,會打量那些新鮮的人和事物,會聽歌,思考什么是愛。姐姐不一樣,休息的時候,姐姐總是看著天空。誰要是和她說話,她就瞇起眼睛輕輕地笑,表示贊同,似乎種樹就是她心里的全部事情。即使流淚,姐姐也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像一場小雨過后的清晨,樹木隨風搖晃,甩掉落在枝頭的雨。
她明白姐姐為什么這樣,只有比沙漠更堅硬的人,才有可能戰(zhàn)勝沙漠。
她們好像很小就明白了這件事,不用交流,就是自然而然地明白了。這對孤獨的孿生姐妹之間有一種特異的聯(lián)系,那就是她們與眾不同的做夢方式。剛懂事的時候,父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們會分享同一個夢境。比如姐姐夢到兩個人與一只羊嬉戲,妹妹就能準確地說出自己在夢境中遇到的這只羊有多大、有多白,以及每一綹絨毛蜷曲的形狀。在兩人的童年時光里,把姐妹兩個分開,讓她們相互敘述同一個夢境里的細節(jié),成為父母乃至這片不毛之地的居民們最快樂的游戲活動。
她總夢到庫布齊變成大森林,夢到有一天閃著光的大路穿過這座森林,把她們帶到遠方。她醒來時會看到姐姐一邊做飯,一邊望著眼前的沙漠。她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夢境,還是姐姐的夢境,她只知道要種樹,決不讓沙漠再奪走別人的親人和希望。
最初幾年,人們覺得這兩個小姑娘瘋了。千百年來,多少老祖宗都沒干成的事,她們能干成?每當她們種下的樹苗整批干死的時候,人們便說,從來只有沙壓人,自古沒有人趕沙。她聽到姐姐對他們說,我寧可治沙累死,也不讓沙把我嚇死。
有一天,姐姐把睡夢中的她推醒,說沙塵暴來了。她披好衣服,跟著姐姐跌跌撞撞沖出家門,沖到沙地里,看到幾十畝沙柳樹苗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都被這場沙塵暴壓死了。她回頭想安慰姐姐,卻發(fā)現(xiàn)身后只有滾滾沙塵遮天蔽日,卻看不到姐姐的蹤跡。她大聲呼喊,可聲音剛沖出嘴巴,就被狂風扯成了碎片,就像在扯碎姐姐的名字、姐姐的命。她想去尋找姐姐,可是風暴像一只大手般撥弄著她的身體,把她往離家更遠的地方推動。她摔下了沙丘,站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摔破了,并且徹底迷失了方向。
風暴停息了,她卻已經(jīng)走到了沙漠的腹地。那時已是深夜,她仰望星空,星辰皎潔,如同風吹走了世間一切灰塵。哭泣和奔跑耗盡了她所有力氣,寒冷令她孤獨無依,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摔倒在地上,昏了過去。在夢境中,她夢到姐姐睡在一棵巨大的樹下,眼角掛著和她一樣的淚痕。那棵樹高大粗壯,每一片葉子都在閃閃發(fā)亮,枝條縱橫交錯,在空中蔓延生長,如同穹頂。她夢到姐姐心中的呼喚,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她在這奇妙的夢境中回應(yīng)著姐姐的呼喚,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她說你走過三條沙溝,翻過三條沙丘,在三顆最亮的星星下面,我就躺在那里熟睡。她夢到姐姐站起來,順著她的指示,走過三條沙溝,翻過三條沙丘。她夢到姐姐對她說,天上的星星都很亮,我找不到你說的最亮的三顆。她在夢中開始唱歌:
趁著兩匹鐵青馬膘好
把它們安慰好再走
這輩子牧人的宿命
就是在草原上晃悠
山巖中間哺育的
蒼鷹的雛鳥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讓它們在草原上逗留
她說,你聽到我的歌聲了嗎?姐姐點點頭,說這首歌是我教你的。她夢到姐姐開始唱這首歌的下一段:
沼澤中生長的
美麗的蓮花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讓它們左右搖曳
兩個少女的歌聲交織在一起,連廣闊的沙漠和無情的北風都無法阻止這歌聲傳播。兩個人的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兩個人的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她睜開眼睛,看到姐姐站在自己面前,眼角掛著未干的淚痕。
她說,在夢里有棵好大的樹,我從沒在庫布齊看到過這棵樹,它在哪里?姐姐卻堅信那就是庫布齊的樹,堅信只要有一棵樹能活,她們就能把這里變成綠洲。從那天起,她們不再猶豫,把心思全撲到了樹苗上。一晃這么多年過去,當年嘲諷她們的人如今和她們一樣在種樹。
四
路上一粒石子也沒有,車輪碾過地面,寂靜讓我昏昏欲睡。烏蘭紅花驚嘆道,這路好漂亮,就像畫里的一樣。我點點頭,贊同她的說法。路兩旁是無邊無際的森林和草地,風吹過大路,綠浪翻滾,我如漂浮在海的中央。烏蘭紅花詫異地問我,沙漠呢?庫布齊不是沙漠嗎?你是不是走錯路了?
我看到了野馬湖,從那里下了穿沙公路,沿著一條土路又走了五六分鐘,一座莊園出現(xiàn)在眼前。鐵門打開,“黑耗子”巴圖就站在他的豪宅門口,挺著碩大的肚子對我們微笑。我跳下車,和巴圖緊緊擁抱在一起。他說,烏恩你個壞蛋,十年來一點兒音訊也沒有,我以為你死在沙坑坑里了。我說,巴圖你變胖了,也變白了,再也不是那個黑耗子,但嘴巴還和我們小時候一樣臭。
我媽下車,巴圖眼眶濕潤地說,烏仁娜阿姨,這些年你還好嗎?我媽瞪大眼睛,看著巴圖。巴圖伸出右手,大拇指外側(cè)能看到陳舊的傷口。我媽點點頭說,以前你右手有六個指頭,第六個指頭又細又長,像老鼠尾巴,孩子們都叫你“黑耗子”。巴圖說,后來有年冬天我跟著你們這群大人看護樹苗,遇到暴雪迷路了,我的耗子尾巴被凍掉了。
烏蘭紅花拿著手機在莊園里拍,她很詫異我竟然有如此富有的朋友。她指著莊園庭院里到處都是的怪異巨石問道,這些都是什么?我說,巴圖是“捕捉星星的人”,這些都是他捕獲的戰(zhàn)利品。
一座座巨大的石雕像鐵塊一樣烏黑,有的像瘋狂吶喊的人,有的像走投無路的野獸,可它們什么都不是,只是全身遍布細密坑洞的石塊。巴圖說,這些全部都是隕石,穿越了不知多少光年來見我們。烏蘭紅花像被火燙了一樣尖叫一聲,她說快走快走,誰知道這些東西有沒有輻射。巴圖笑著搖頭道,放心吧,要是真有輻射有細菌,那都是無價之寶,供科研用的,咱們見不著。在這里做成石雕的已經(jīng)經(jīng)過嚴格的科學檢測,都是隕石的下腳料。巴圖說,隕石的下腳料也是隕石,你知道一克隕石多少錢嗎?說著,他比畫出一個手勢,烏蘭紅花的眼睛亮了,比燃燒的隕石還亮。
巴圖把我們迎到他用紅木和大理石裝修而成的餐廳里,他把一個胖胖的小姑娘拉到我面前,說,這是我的閨女娜仁高娃。我看這少女一臉不情不愿的樣子,面頰上似乎還掛著淚痕,說,大侄女好,快高考了吧?準備考哪個專業(yè)?娜仁高娃聽到這話,眼睛又紅了。她說,我想考音樂學院,當歌手,我爸不讓。我詫異地望著巴圖,巴圖說,當啥歌手,好多人進了城市連祖宗都不認了,不如跟我在草原上老老實實做一個牧民。
巴圖為我們準備了一桌庫布齊當?shù)仫L味的盛宴,烤全羊、燉牛排、紅燒黃河大鯉魚、紅公雞勾排骨、蒙古大血腸。他說,烏仁娜阿姨,知道其其格阿姨失蹤以后,我心里也十分著急。我可以肯定地說,庫布齊沒有沙漠了。沙地可能還有幾塊,我已經(jīng)讓我的隕石獵人們四處打聽哪里還有沙地了。我喝著甘醇的奶茶,感嘆道,咱小時候,哪能想到吃得上這些?能吃上zuǎn羊肉就算不錯了。烏蘭紅花向手機鏡頭那邊的網(wǎng)民們直播著桌上的佳肴,好奇地問什么叫“鉆羊肉”。我說zuǎn是你在字典里都查不到的一個字,但是zuǎn羊肉好吃得你都想不到。圖雅突然插話道,你為啥叫烏蘭紅花?烏蘭紅花愣了,說,這得問我父母,這是他們起的名字啊。巴圖說,你父母沒有良心,這就不是個蒙古族的名字。烏蘭紅花說,咱不聊這個了,烏恩,你當時為啥離開庫布齊?
席間的四個人都沉默了,烏蘭紅花和娜仁高娃好奇地看著我們。我嚼著鮮嫩的食物,嘴里卻像塞滿沙子般苦澀。巴圖搖搖頭說,咱們換個話題吧。
我問巴圖,你考慮沒考慮過開網(wǎng)店賣你的隕石?烏蘭紅花可是網(wǎng)紅,帶貨能力非常強大。我是她的經(jīng)紀人,要是咱們合作,那是雙贏。我們屏息靜氣地看著巴圖,他嘴里含著掌握我們命運的金鑰匙。巴圖吐出一塊羊軟骨,給我媽搛了一塊牛排骨說,阿姨,烏恩在城里待幾年待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是牧民,但我不是原始人。我們也有網(wǎng)店,能力也非常強大,有專業(yè)的攝影師為石雕拍攝照片和視頻,有專業(yè)的推廣人員運營網(wǎng)店。您修的這條路能把落在咱庫布齊的隕石運往世界各地,連冰島都有買過我隕石的朋友。阿姨,您知道冰島嗎?
我媽笑著,不說話。我氣得肺都快炸了,惡狠狠地啃一只雞腿,就像是在啃巴圖這渾蛋的腿。我坐立不安,只想趕緊知道沙地的信息,離開這里。巴圖又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蒙古族語,我翻譯道,如果是賣落在草原上的星星,他感到心痛,他好像是在出賣長生天,出賣自己祖宗的骨肉一樣。他只想做個好牧民。
尷尬的寂靜中,只有烏蘭紅花手機中的打賞聲在我們之間縈繞。她站起身來對我們說,網(wǎng)友們希望聽到我在真正的大草原上唱一首真正的蒙古族民歌。
巴圖說,高娃,還是你唱一首歌吧,讓手機那邊的閑漢知道什么是唱歌。
娜仁高娃站起來清清嗓子,唱起了歌。歌聲悠揚明亮,像我童年時春天那第一場落在干涸沙地中的小雨一樣甜美。我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高高的庫布齊圣樹
腳下清泉噴涌著向前流動
青春少年的你
看上去特別威風
有著山巖的顏色
騎上那匹黑馬
大顛小跑地來吧
青春年少的你
有著流云的顏色
騎上那匹青馬
又輕又軟地來吧
青春年少的你
娜仁高娃唱完了,我們都聽呆了,甚至忘記了鼓掌。烏蘭紅花輕輕地抹臉上的眼淚,圖雅激動地對巴圖說,你該讓女兒去學唱歌,她是個天才歌手。
巴圖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說,我有沙地的消息了。掛了電話,他對我媽說,烏仁娜阿姨,庫布齊真的還有一片沙地,你們要去找王小森,只有他知道沙地在哪里。
巴圖把我們送上車,告別時他拽著我說,你想要證明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烏恩,想讓你父親的英魂接受你,想將來死了能埋回庫布齊,你就要實現(xiàn)你姨媽的心愿。
烏蘭紅花面色蒼白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里充滿困惑。我沒說話,咬著牙踩下油門,我們離開了這位“捕捉星星的人”,沖向野馬湖。
五
如果說沙漠是地球的瘟疫,貧窮就是人類靈魂的瘟疫。這對孿生姐妹種樹斗沙的決心再堅決,面對這疫病也無法幸免??粗鈦淼墓媚飩兪种辛嘀男迈r玩意兒,看著她們身上亮麗的時裝,她再看看衣服滿是補丁的姐姐,姐姐的褲子還是用裝尿素的包裝袋改的。姐姐也在看著她,眼神里充滿羞愧,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也好不到哪里。這些年,為了買樹苗,她們已經(jīng)賣光了家里所有能賣的東西,地上只剩一個灶、一口鍋、兩副碗筷,炕上只留著一床鋪蓋。她問姐姐,你說過我們把樹種活,日子就會好,可為什么我們越種樹越窮呢?姐姐苦笑,無言以對。
有一次她們遇到個來寫生的女畫家,她說在城里自己每天都能泡澡。這讓她大吃一驚,她活了將近三十年,還沒有泡過澡。哪怕是洗澡,也是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姐妹倆才有的待遇。打水、運水要花兩人一天的時間和全部的力氣。那個晚上,她們做了同一個夢,夢到她在一個湖里赤身裸體地游泳,盡管她不會游泳,可在湖里就是沉不下去。在這蔚藍色的湖里,她戲著水花,像是一道月光被封在琥珀里。
醒來之后,她很羞愧,她知道那個夢是自己想離開庫布齊的征兆。那天她總是偷偷地瞄姐姐,姐姐只是平靜地種樹,眼神里沒有責備。她終于忍不住了,在落日余暉下拽住姐姐。她說,難道我想離開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去過過不一樣的日子有錯嗎?姐姐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看著她,用衣袖幫她擦拭額頭的汗水。
從那天起,她除去睡覺,盡量不和姐姐獨處。她總是纏著那些外面來的人,癡迷于他們講述的那個世界。在那里到處都是大海與鮮花,人們都在做有意義的事情,快樂與悲傷都和沙子無關(guān)。她對那個世界浮想聯(lián)翩,心馳神往。人們臨走時總會送她些零碎小玩意兒,她有個百寶箱,那是她最大的秘密。那個百寶箱里有三把剃須刀、五卷破膠卷、一盒快用完的顏料、幾枚螺絲釘、兩根鋼筆、四節(jié)電池。最讓她著迷的是一管口紅和半面殘鏡,每次她心癢癢的時候,就會揣上口紅和殘鏡跑到沙漠的腹地,這里絕不會有人跡,姐姐也絕不會夢到這里。她會打開鏡子,按照這管口紅的前主人所教導的那樣,在自己豐潤的雙唇上涂抹,看著它們變得像血一樣紅。
有一年夏天,在最炎熱的時候,沙子里的水汽都被烈日蒸發(fā)到了半空中,沙漠縹緲,似乎罩了一層柔軟的紗。毒日頭讓樹苗的枝葉卷了邊,枝干彎了腰,如同奄奄一息的傷兵組成的方陣,一個倒下就會帶著全部倒下。她和姐姐站在這散發(fā)著焦甜味的樹苗中,相互對視,欲哭無淚。就在她們絕望的時候,下雨了。
雨就是血,她聽到沙漠當中的樹苗重新抬起頭來的生長聲。這個時候,她們聽到遠處有汽車喇叭的鳴響。
隔著朦朧的雨簾,庫布齊人看到一輛大汽車駛到沙丘上,門打開,先走下來一位白發(fā)老人,小雨中他陶醉地呼吸著庫布齊的新鮮空氣,調(diào)皮地微笑著,不像大人,倒像個孩子般好奇。老人看到她正打量自己,便沖她微笑著點頭致意。她聽到身后有人說,他是遠山先生。身后的男聲雄渾,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頭看,不由瞪大眼睛,兩個一模一樣的高個兒男人站在她面前。她突然覺得,他們是在自己和姐姐夢境里出現(xiàn)過的男人。他們有著一樣明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她聽到左邊的男人說,你好,我是王小林。右邊的男人說,你好,我是王小森。王小森說,我們是……王小林說,遠山先生的翻譯。王小森含笑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像是長了翅膀,要飛出胸脯。她害羞地低下頭,用眼神的余光偷瞄姐姐,姐姐也低著頭,王小林正含笑看著姐姐。她好奇地問他們,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是南方人嗎?這對兄弟整齊地搖頭。王小林說,遠山先生是日本人。王小森說,我們是他的翻譯。
庫布齊沙漠里有塊地方叫“恩格貝”,恩格貝是蒙古族語,意思是平安吉祥。一九三七年之前,它一直是片沙漠綠洲。一九四三年春天,恩格貝有了一個別名,叫作“死人塔”。因為在恩格貝沙漠發(fā)生了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日本侵略軍偷襲了隱藏在恩格貝綠洲里的中國軍隊。據(jù)說日本人把坦克大炮全部使用上了,戰(zhàn)斗打了四天四夜。四百余名中國軍人壯烈犧牲,庫布齊人把他們的遺體集中起來,掩埋在恩格貝的一處沙丘之上。日本人把恩格貝的樹都砍倒了,據(jù)說要把木材運出沙漠做電線桿子。戰(zhàn)爭給恩格貝留下的除了尸體和恐慌之外,還有荒蕪的“死人塔”,想到這些,人們對這個遠山老頭兒和一車日本人實在沒有什么好印象。
這群人住在了庫布齊,和當?shù)厝送酝?。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遠山和他的同伴們好像和以前那群日本人不一樣。他們總是饒有興趣地圍繞在種樹的庫布齊人身邊,觀察他們?nèi)绾畏N樹、如何斗沙,有時也會用他們的古怪方法和新鮮工具種樹苗。他們的方法很實用,也很高效。他們的笑容很親切,也很友善。有人從城里回來,興奮地說,可了不得啦,遠山這個日本老頭兒可是個大人物,毛主席都知道他。
原來,他的全名叫遠山正瑛,是日本鳥取大學的農(nóng)學教授,曾治理了日本列島上的所有荒沙丘。在他一生的努力下,那些沿島的沙丘全部被改造成了良田,為日本全國提供了大量的農(nóng)產(chǎn)品,遠山正瑛也被日本國民譽為“沙丘之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毛主席接見日本訪華議員時,也談到了遠山正瑛的事跡,并且邀請他幫助中國治理沙漠。
庫布齊人這才恍然大悟,這群日本人竟然還是貴客,而且和他們一樣,是想把沙漠變綠的自己人。他們的嘰里咕嚕,是想和庫布齊人交流治沙的經(jīng)驗;他們的怪異舉動,是他們在日本治沙成功的法寶。人們通過王小林和王小森問他,您老人家八十多歲的人了,遠渡重洋到庫布齊究竟要干啥?他指著一望無際的黃沙,說了一串日本話。王小林翻譯道,戰(zhàn)爭毀掉了美麗的恩格貝,把這里變成了黃沙。王小森翻譯道,我要帶領(lǐng)日本人在這里種下一千萬棵樹,讓生命之海重新在這里涌現(xiàn)……
從發(fā)誓那刻起,他帶著同伴們努力地在庫布齊大地上勞作著。無論人們在沙漠中勞作到多晚,遠山老人肯定會陪到最后。那輪掛在沙棗樹的樹梢上、閃著熠熠光芒的月亮,和遠山老人那一頭比月光還銀白的頭發(fā),成為庫布齊人永遠的記憶。遠山老人總是走在他們收工回營的后面,撿拾著人們丟棄的煙頭、水瓶,裝進他掛在腰上的垃圾袋子里。人們都感慨地說,這老漢真是個好老漢。
兩兄弟是在東京讀的大學,他們第一次看到庫布齊沙漠的影像時驚呆了,想象不到世界上居然還存在著如此浩瀚廣闊的沙漠。王小林和王小森很清楚,這片沙地不僅僅是庫布齊人的禍患,也能夠吞噬整個大陸。非洲就是典型的例子。當他們知道遠山招募志愿者來庫布齊治沙時,兄弟兩個放棄了報酬豐厚的工作,成為第一批報名的勇士。來到這里后,他們被那對雙胞胎姐妹吸引。在城市,他們從沒有見過這樣頑強彪悍的女人,整日背樹苗、挖樹坑、種樹。她們每一個動作都是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完成的,似乎要和腳下的荒漠拼個你死我活。
每天早上家門打開,她就會看到兄弟倆站在了門口。王小林在等姐姐,王小森在等她。無論她去哪里,王小森都跟著她。無論她做什么,王小森都會幫她。在她休息的時候,他會給她朗誦自己小時候很喜歡的唐詩。她經(jīng)常被王小森逗得咯咯直笑。她顧不上去想將來的事情,她還年輕,她要享受這甜蜜的愛戀。
六
我一邊踩油門超左邊的大卡車,一邊問烏蘭紅花,我臉上是長草了嗎?你干啥總看我?烏蘭紅花問我,你究竟是誰?我說我是你的男人,我是烏恩啊。烏蘭紅花說,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你說你叫賈勝明,北京平谷人,在北京待膩了,想來南方闖蕩。你還說你們家在平谷有院子。
我嘆口氣說,多少人吃虧上當,就因為一個字,你知道是哪一個字?她說,情。我搖頭道,貪。她說,知道你不是賈勝明而是烏恩的時候,別提我有多傷心了。我說,這種心情我能夠理解,名字是假的,但感情是真的。
路途尚遠,天黑時才能趕到要去的地方。草原如浪般從公路兩邊向我涌來,庫布齊深處刮來的風像是老母馬在呼喚浪蕩兒馬的嘶鳴聲。
停車吃飯的時候,烏蘭紅花戴著大墨鏡,在樸素的庫布齊大草原上像個女特務(wù)般扎眼。她坐在我旁邊,一把撕下燒雞的雞腿啃了起來。我就喜歡她吃飯的樣子,像一頭豹子對待自己的獵物,這是尊重生命的表現(xiàn)。
到達種質(zhì)資源庫的時候,已是黑夜。種質(zhì)資源庫被茂密的森林簇擁著,我聽到總有竊竊低語從我看不到的地方傳來。這些聲音屬于動物與昆蟲,屬于植物和沙子。圖雅打開門,里面很暖和,我感到一層水汽撲在臉上。這里的溫度和濕度很適宜植物的生長。巨大的空間整體以白色為主,典雅大氣,到處都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高科技玩意兒。如果不是外面的風聲和不時鉆入鼻腔的泥土味道,這里就像科幻片中遠在銀河深處的飛船太空艙。烏蘭紅花掃視了一眼這個白銀世界,一邊驚叫一邊舉起攝像頭,因為這里到處都是形狀各異、色彩斑斕的郁金香。烏蘭紅花說,我從沒在國內(nèi)見過這么漂亮的郁金香。我說,你之前看到的都是些劣質(zhì)品種。這不是一般的國產(chǎn)郁金香,這是我姐姐用汗和血澆灌出來的,是我們庫布齊才有的郁金香。烏蘭紅花親熱地說,圖雅姐,這太美了吧,這太讓我感動了吧!我建議你拍婚紗照的時候,就在這里拍。我說,圖雅為了這些花花草草,一直都沒有結(jié)婚,她去哪里拍結(jié)婚照呢?烏蘭紅花皺著眉頭,憐憫地看著圖雅。圖雅說,別聽烏恩胡說,很快全國各地就會種上我們的郁金香了。
圖雅轉(zhuǎn)身,匆匆走去自己的辦公室。我媽拉著我的手,貼在我耳邊說,你姐有對象了。我皺眉道,干啥的?我媽說,是個英國人,搞什么大地藝術(shù)的。
我牽著烏蘭紅花的手,在種質(zhì)資源庫里徜徉。我對她和她的粉絲們說,種質(zhì),是指生物體親代傳遞給子代的遺傳物質(zhì)總稱,決定著生物遺傳性狀。在科學家的眼睛里,世界農(nóng)業(yè)和生物技術(shù)的發(fā)展、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改善和生活質(zhì)量的提高,都依賴于種質(zhì)資源。
我說起這些,嘴巴就和圖雅一樣關(guān)不住閘,烏蘭紅花用詫異的目光望著我。在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就是這個種質(zhì)資源庫里的科學家,我手舞足蹈,神采飛揚,掌握著這座沙漠和我自己的命運。我問我媽,如果當時去英國留學的不是圖雅,而是我,也許我就真的能在這里工作了吧?母親微瞇著眼睛,小聲地說,我和你姨媽都做過同一個夢,你在種樹,而圖雅在大禮堂里給一群金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人演講。我愕然道,你們就因為一個夢,把我一輩子給決定了?我媽平靜地說,你去英國只是你一個人的夢,而這個夢卻是我們兩個人的,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圖雅從辦公室出來,看到我面色鐵青,問怎么了。沒有人說話。烏蘭紅花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她的注意力被組培室里陳列的一罐罐種子和幼苗所吸引。圖雅將她帶到一株幼苗前,說這是鎮(zhèn)館之寶。這組培苗青嫩、茁壯,充滿活力。烏蘭紅花說,好可愛,像孩子一樣,呆頭呆腦。我說,孩子?它已經(jīng)在沙漠里活了億萬年。這是國家的寶貝,叫四合木。四合木是和恐龍同時期的植物,離現(xiàn)在大約有一億四千萬年左右,據(jù)說是地中海植物的遺屬,被稱為植物界的“大熊貓”。我姐這是真的把你當?shù)芟眿D了,才給你看她的寶貝。烏蘭紅花的臉紅了。
走出種質(zhì)資源庫,烏蘭紅花還處于極度的震撼中。
我正要去開車,圖雅說,姨媽知道爸爸的遺言,她說只能交代給你。我邁不開步了。我聽到河流的冰面崩斷的聲音,那來自我的內(nèi)心,往日種種如復活的幽靈般向我的心頭涌來。眼前的三個女人望著我,天上的星星望著我,我感覺遠去的父親也隨風而來,躲在幽暗的夜色看著我。我嘆口氣,對這些生者死者以及還沒來到這世界的靈魂,我無話可說,我只能在心里對自己低語,隨便吧。我的命就是地上的沙子,全世界的風似乎都往庫布齊吹,把我摁在這片大地上。
七
起初,兄弟倆也把姐妹混淆過幾次,但很快,他們再也不會弄錯了。姐姐生氣的時候會跺人的腳;妹妹生氣的時候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也不說話,只會整夜整夜地流淚。王小林和王小森沒有想到,這對總是在做同一個夢的姐妹對待戀愛就像對待種樹般嚴謹認真。戀愛并沒有耽誤她們的工作,她和姐姐跟兄弟倆學了不少日語,見到了富士山、東京新宿和大海的照片,也聽了“披頭士”樂隊和“滾石”樂隊的搖滾樂,那是和前幾年傳到沙漠來的鄧麗君的歌截然不同的音樂,并不好聽,但聽著總是覺得心里在生長力量,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王小林和王小森也從姐妹這里聽了不少的蒙古族傳說和蒙古族禮節(jié),這令他們嘖嘖稱奇。在沒來庫布齊之前,他們想象的蒙古族人都是金戈鐵馬、征服四海的天驕子孫、剽悍騎士,沒想到他們是如此熱愛生命,敬畏自然,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遇到真愛,真愛還擁有百靈一樣的金嗓子。每次聽完搖滾樂唱片,她和姐姐都會給王小林和王小森唱那些在庫布齊已經(jīng)流傳了千百年的蒙古族民歌。兄弟倆最喜歡的歌,名字叫《銀馬駒》:
在那蘆葦叢中
竹葉黃的駿馬徘徊奔騰
穿起錦緞的袍子
出嫁的姑娘使人心疼
降生在芨芨草叢中
是那豎耳的銀褐馬
雖說婆家不太遙遠
臨嫁的時候還是難舍難分
后邊山梁的上面
金鬃的銀褐馬奔跑嘶鳴
金銀珠寶戴在頭上
出嫁的姑娘叫人心疼
每次聽完這首歌,王小森都會微笑。他告訴自己的戀人,每當聽到這首歌,他都會想起童年午后靜謐的時光,一家人都在午睡,那是他內(nèi)心最美好、最安靜的記憶。她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明白這種時刻的意義。只有在沒風沙的地方,人們才可以午睡。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午睡了,庫布齊人分秒必爭,和不斷荒漠化的大自然搏斗。
以前只有沙漠的時候,她的心中也只有沙漠,如何戰(zhàn)勝它,是她唯一要考慮的問題??涩F(xiàn)在,她見到了更多的人,知道了更多的事物,甚至知道了什么是愛。世界從沒有對她如此寬容地敞開過懷抱,她的面前都是選擇。有人偷偷對她說,你為什么非要留在這里呢?其實人不一定非要把沙漠變成綠洲,人可以離開沙漠,像小鳥一樣棲息在這世界上任何一片森林的枝頭。她不說話,不點頭表示贊同,也不搖頭予以反駁。她問王小森,我真的可以離開庫布齊嗎?王小森說,你的問題本身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有一天,姐姐實在忍不住了,說,你要是想走就走吧。她說,我真的想走,庫布齊變成什么樣不是我能決定的。姐姐沒有說話,只是瞥了她一眼,扛起樹苗出門了。她知道姐姐的意思,人要變成什么樣子,是自己決定的。
她趁著姐姐還在熟睡時離開了家,那時遠處剛出現(xiàn)幾道曙光,沙漠蒙蒙亮,地上的事物被渲染出一層憂郁的藍光。那時沒有公路,要穿越到沙漠邊緣,需要極大的幸運才能遇到過往的車輛。她信賴自己的運氣,本以為在天亮透,再黑下來的傍晚時分能夠找到順路的車。沒有想到那天她的運氣極為不好,走了很久,太陽遲遲沒有出現(xiàn),風越來越大。她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來路上的腳印都被風吹散了,心中叫苦不迭。她跑到一處干涸的湖眼邊,那里因為有幾十副躺倒的野馬骷髏,被人們稱為“野馬湖”。在野馬湖邊有一處被人廢棄的小土屋,她剛鉆進去,天就黑下來了。她眼前一點兒光都沒有,天搖地動,窗欞簌簌作響,沙塵從所有的縫隙中鉆進來,涌入她的鼻孔。黑暗中的空氣越來越硬、越來越重,她每呼吸一口,就好像在吃沙子。聲音越來越大。她想起童年時看到的那只羊。每次沙塵暴都會有很多牲畜被沙壓死,人們曾在一只被沙壓住的活羊身上抖下二十多斤沙土。她見過一只被沙活埋的羔羊,只有一雙眼眸露在沙土外,直視著頭頂?shù)奶?,右眼流出一滴淚。
就在沙塵暴要徹底淹沒這座小屋的時候,在昏迷之前,她感到有人緊緊抱住了自己。這人努力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在沙子中為她撐出一片空間。這空間雖然狹小,但還有稀薄的空氣。她氣若游絲地問眼前的男人,你是王小林,還是王小森?沙塵暴已經(jīng)摧毀了她的思維。那個男人沒有回話,只是看著她,似乎要努力把她的容顏摁進自己的生命記憶當中。
當人們來到這座被沙海淹沒的小屋前,把她從沙中扒拉出來時,一道猛然出現(xiàn)的光亮把她的眼睛晃著了。人們說要不是他,你就被沙漠埋了。她看著那道光,又想起了那雙羊眼,她第一次感覺到庫布齊的光是這樣珍貴和美麗。
死去的人是王小林,他的骨灰埋葬在一棵大樹下,和庫布齊的大地天空永在。姐姐在葬禮上哭暈過去幾次。她終于明白王小林為什么死之前只是牢牢地盯著自己了,因為他們長得和彼此的愛人一模一樣,無論誰死去,都似乎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愛人。
王小森很傷心,從此之后,再也沒有王小林和王小森之分,他變成了庫布齊唯一的日語翻譯。過了半年,王小森和她分手了。王小森對她說,我糾結(jié)很久、觀察很久,明白了一件事,雖然我們相愛,但我愛庫布齊,你愛的是庫布齊之外的世界,這使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她沒有再爭辯,地荒了可以種樹,人變了就是變了。
她重新回到孤獨中,幸虧庫布齊很大,人很忙,她的孤獨不易被別人發(fā)現(xiàn)。難過的時候,她就去埋葬王小林的樹下坐坐,跟王小林說說心里話。有一天,夜色很好,晚風微涼。她坐在樹下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姐姐在身邊,站在樹下眺望庫布齊大地。姐姐問她,你這么晚坐在這里不嫌冷嗎?她搖搖頭,說自己無處可去。姐姐說,庫布齊這么大,你怎么會沒有地方去?她不說話。姐姐問,為什么你不和別人一樣,和我一樣去種樹?
她突然爆發(fā)了。她說,為什么要種樹?有什么意義?種了多少年,日子越來越窮!姐姐拍拍她的肩膀說,跟我一起去修路吧。她愣了,看著姐姐。姐姐激動地說,僅僅種樹是不行的,我們需要一條穿越大漠的公路。路通了,樹上長出來的東西才能運出去換錢。聽說在不遠的地方,已經(jīng)開始修路了。
八
我媽昨晚又夢到了姨媽,她坐在金黃色的沙子里,安靜地看著一朵朵云彩像鮮花的盛開凋零般舒展又合卷。姨媽在流淚,因為姨媽在我媽昨晚的夢里也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里面,她夢到了死去的王小林。他對姨媽說,你又想起我了?姨媽說,我怎么能停止想你?每當我聽到庫布齊的森林簌簌作響時,我都好像聽到年輕的你藏匿在枝葉的盡頭對我偷偷地笑。每當我走上那條穿沙公路時,看著路面反射太陽的黑亮光澤,我都會想起你的眼眸。它充滿了年輕的激情,因為再也無法與你真實地相見,你的眼睛又增添了幾分冬天湖面一般的平靜。早已死去的王小林說,你這個比喻真好,我好像都能看到那片湖了,看到年輕時候的我和你。你太沉默了,只有我才知道你的心像一個詩人一樣美。
姨媽說,還有庫布齊,它也知道。王小林說是啊,它是你最好的詩篇。它永存。我們所有人都走光以后,它還會把我們的故事講給小鳥和風聽。
當我媽夢到死去的王小林在姨媽的夢境里這樣說時,她不禁汗顏。風吹過,王小林如虛空中的沙像般隕滅。姨媽從她的夢中醒來,抹抹眼角的淚,看看云彩,又看向遠方,似乎在看著我媽說,你怎么還沒找到我?我媽很羞愧,于是從她夢到姨媽做夢的夢中醒了過來。
我問我媽,你跟我說這個夢中夢是什么意思呢?她說,我就是聊天,沒別的意思。我擺擺手,表示不信。我媽說話就和庫布齊人種樹一樣,起先看起來毫無章法,等到那條大路修通以后才會發(fā)現(xiàn),事情早就在她掌控之中,誰也無法有什么變化,就像風沙再也無法侵襲庫布齊一樣。
我和圖雅繼承了我媽姐妹二人的特異夢境。小時候,我覺得這沒有什么,甚至會揚揚自得地利用這特性捉弄圖雅,比如在她午睡的時候假裝陷入流沙,或者在深夜故意夢到狼群,嚇得她哇哇大哭,并以此當作某種技能向伙伴們炫耀。在他們眼中,這神奇而浪漫,而我似乎也天生具有使命,會和我的母親、姨媽一樣,用一生守護庫布齊。幾乎不用競爭,我就成了庫布齊的孩子王。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從兒童變成了少年,心里也長了毛。似乎全世界的治沙志愿者都朝庫布齊會聚。我和圖雅站在山坡上眺望森林,各種膚色的人像色彩鮮艷的野鳥一樣在密林中跳躍。我們感慨地說,現(xiàn)在庫布齊的老外比樹多,這里已經(jīng)成為許多國際志愿者的精神家園。我對圖雅說,他們帶來的消息和新鮮玩意兒讓我的腦袋發(fā)脹,外面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再不出去,我會爆炸。
我媽總是在重復她的老話,她夢到過我的未來,是和庫布齊的森林在一起的。于是我每天拼命地種樹,耗盡自己的體力,盡量多地睡死過去。
我媽憂愁地說,你這樣做是沒用的,我們的心和這片土地連在一起。地永遠都是地,你的未來也永遠在未來等著你。我說,庫布齊不就變了嗎?大沙漠被你們變成了大草原。
我始終認為這是一種家族遺傳病。我從庫布齊出來后去過很多醫(yī)院,想咨詢有沒有人和我們一樣,有沒有治愈的案例??擅慨斘艺f這些,醫(yī)生和護士都建議我去精神科,說不要再耽誤了。我只好苦笑,無法解釋。
我們坐在穿沙公路邊上,吉普車開著雙閃,像貓在眨眼睛。我媽講述完這個夢中夢,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不要著急離開,再好好想一想。每個人都有必須要做的事情,究竟回南方是你要做的事情,還是留在這兒實現(xiàn)你爸爸的遺愿是。我不吭聲,我媽上了車。我站起身,扔下未燃盡的煙頭,向前走去。我離開公路,來到草叢里,撒了一泡野尿,總有一只藍色蜻蜓在我的面前飛舞。我看到旁邊有一棵大樹,這時的陽光好極了,曬在我的身上非常暖和,像手一樣輕輕安撫著我。我走到那棵樹前依靠著它坐下,強烈的困倦感拍打我的臉和身體,我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在夢里,我夢到了我爸,他背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在行走,那是年幼時的我。那天在下雨,腳下都是泥濘,他帶著我去給我媽和姨媽送飯。我問他,她們咋不回來吃飯?這么大雨,路這么難走,累死了。我爸說,她們正在修建穿沙公路。我問他,穿沙公路好嗎?怎么人人都在說它?我爸問我,你知道牛郎織女的故事吧?我點點頭說,他倆一年見一次。我爸說,就是因為他們的路比咱們這路還難走。等穿沙公路修好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事都攔不住你。我嘿嘿笑了。他問我笑什么。我說捉迷藏。我爸說,等路修好了,你要躲起來,跟我捉迷藏?我點點頭。他說,每次我都能找到你,這次我一定也能。我快樂地晃動著雙腳。我爸說,烏恩,爸爸給你唱首歌吧。我點點頭,使勁鼓掌。他扯著嗓子唱了起來,嗓音清脆洪亮,像一匹歡快的野馬。
路基如同這歌聲般蜿蜒漫長,一直伸到天邊。我騎在我爸的脖頸上,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驚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這些共同勞作的人像是大雨前夕傾巢而出的蟻群。那時下起了小雨,可他們的臉蛋紅撲撲,他們的呼吸熱乎乎,像煮雞蛋冒出的熱氣。灼熱的空氣中飄浮著泥土和血的味道。我媽一邊吃飯,一邊對我們說,這里有十萬人。她的臉上都是灰,不像我媽,像一塊剛從地底下挖出來的炭。我偷偷吐舌頭,十萬對我來說是個很遙遠的數(shù)字。每個人的眼睛都很明亮,十萬個人就有十萬雙明亮的眼睛。路基似乎是一條發(fā)光的龍,好像全庫布齊的光都在這條大路的輪廓上閃爍。我永遠記得那泥土和血混在一起的味道,日后每當我遇到一個滿懷希望的人時,都能從他身上聞到這種味道。
有人對我爸說,巴根,你是庫布齊的歌王,你為咱們唱首歌吧,為咱們加加油!我爸說,沒有酒潤嗓子,我怕唱得有些干。人們開玩笑,巴根,你還拿起架子了。等這穿沙公路修好,你還怕沒有酒喝?到時候全世界的好酒都流到咱這個地方,就怕你酒量不夠好。我爸不好意思地笑笑,清清嗓子,唱了起來。
歌聲悠揚,盤旋到天上,像鷹一樣消失在云朵深處。我媽看著他,眼睛明亮,她為丈夫的歌聲感到驕傲。我爸唱第二段的時候,我媽加入了合唱,然后又有幾個人、幾十個人加入,聲音越來越大。從我站立的地方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合唱。
我在人群中使勁拍手,高興地跳著叫著,像一匹小馬駒。我爸把我抱起來,一遍遍扔到空中,再接到懷中。大地在波動,我覺得庫布齊在唱歌。在陽光下我看到父親的笑臉,他看著我,嘴角有兩個酒窩,倒像個嬰兒般純真無邪。
我從夢中醒過來,看著眼前這條大路,似乎又聽到了當年父親的歌聲,它像烈酒一樣燒化了我的心,我感覺鼻子發(fā)酸。我找到我媽,她和圖雅看著我,什么都不說。她們在夢中看到了我的夢,知道我會跟她們?nèi)ふ疑衬?/p>
九
在修建公路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天晚上回到家都筋疲力盡,可心卻是滿的,路哪怕只長了一點點,都會讓她忘記自己失去愛情的痛楚。她覺得自己也像一棵樹,根莖深深扎在了這土地之中。也許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路會幫她望著遠方。參與修建這條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愿。
她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一年半載見不到一個陌生人。在沙漠里,最好的朋友是自己的影子。有一天她在一座沙丘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腳印,她一眼就看出這是外人的腳印,激動得都要哭了,急忙回家找了個臉盆扣在腳印上。那天她在臉盆邊守到深夜,腳印的主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腳印尺碼大,花紋像男人的鞋底。她每天都和這個腳印說話,她任何事情都愿意傾訴給腳印。有一天刮大風,她從家里沖了出去,可大風把臉盆刮走了,那腳印在沙丘下消失了,就像一個好朋友不告而別。她跑到沙丘上,望著狂風卷著無限黃沙在大地肆虐,心想這里如果有一條寬廣的大路就好了,庫布齊的孩子可以和全世界交朋友。
有一天,她干活累了,離開路基,離開熱火朝天的人們,想找水喝??蓸O度的疲憊讓她的雙腿像是灌滿了鉛,每走一步,全身就冒幾層冷汗,她的神志隨著身體流失的水分越來越渙散。她感到恐懼,想走回到人群中,卻發(fā)現(xiàn)周圍早已了無人煙,只有枝葉在沙沙生長。眼前的一切像是浸泡在水中般虛幻漂浮,她已找不到來時的路。她想大聲呼喚,可干渴像是鐵鎖一樣塞在她的喉嚨里,讓她無法言語。她摔倒在地上,感到臉龐一陣灼燒般的疼痛,然后便暈了過去。
她是被一陣歌聲驚醒的,歌聲像是溫熱的波浪一樣,一次次拍打她的臉頰和身體。她好像看到了歌中所唱的景象。歌聲中斷了,她聽到男人很開心地問她,你終于醒了?腦袋昏沉的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唱歌的是一個男人。她驚叫著一下子坐起來,摸摸自己身上的衣物,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她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干涸的野馬湖邊,坐在一棵大樹下,樹蔭下涼風襲人,她感到身上又有了力氣。她扶著樹站起來,眼前的男人是一張圓臉,慈眉善目,明亮的眼睛像一對熟透的葡萄。男人說,我叫巴根,看你暈倒在沙地里,把你扶到這里休息。她點點頭,一言不發(fā)想要離開。他說,你虛脫了,應(yīng)該喝口水再走。果然,她走了沒幾步又摔倒在地。巴根把自己的水壺遞給她,看著她將壺中的水一飲而盡。他說,你放心,我是好人。她瞥了一眼這個圓頭圓腦的家伙,搖搖頭。他說,我叫巴根,你沒聽說過我嗎?她更緊張了,使勁搖頭。巴根苦笑,又唱了起來。
隨著歌聲,她進入無限的遐思。她突然驚叫,打斷了歌聲。她瞪著眼睛,指著微笑的巴根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那個歌手巴根,人們都叫你“歌王”。
據(jù)說巴根還不會說話時就已經(jīng)學會唱歌。他的歌聲像蜜一樣甜,像血一樣真。人們說悲傷的人聽到他的歌就會露出笑容,相思的人聽到他的歌就如見到心中的人。他是所有庫布齊年輕人的偶像。她問巴根,你為什么會來這里?巴根說,我在家里聽說人們都來這里的大沙漠修一條能通向四面八方的路,我想給大家唱歌,給大家鼓勁兒,可我不認得路,走到這兒遇到鬼打墻了。我已經(jīng)圍繞這棵樹轉(zhuǎn)了三天,干糧是昨天吃光的,剛才你喝完了我的最后一壺水。她看著嘟嘟囔囔的巴根,很難相信那么好聽的歌竟然藏在這樣一具圓滾滾的身體中。她抹抹嘴說,走吧,我?guī)闳フ夷菞l路。
巴根的歌果然受到人們的歡迎,每個人都會在休息的時候去和他打招呼,敬佩地看著他。巴根的歌從路的開端一直傳唱到路的盡頭。當他歌唱白云和土地的時候,那些年輕的姑娘們?nèi)绨V如醉地看著他??伤偸亲咴谒砗?,似乎她一旦消失,他就會再次迷路一樣。姑娘們嫉妒的議論讓她無比受用。她又開始做夢了,在夢里,巴根為她唱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歌。第二天早上,姐姐說,你喜歡上巴根了。她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有一天,巴根突然跑過來,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我看到他們在種樹。原來巴根從小生活在沙漠的最深處,在他的人生經(jīng)驗中,他一直以為草木應(yīng)該是從地上長出來的,是天上的飛鳥、空中的大風將各類草木種子帶進沙漠,等待著雨順風調(diào)好生根發(fā)芽,在沙漠的腳下探頭探腦,自生自滅。到了穿沙公路現(xiàn)場,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草木在沙漠里還能人工種植。當巴根看到人們在大路兩邊用枯柳、秸草制作方方正正的沙障,栽種上各類植被的時候,他感到無比震撼。
她把自己的手從巴根緊握的拳頭中抽出來,懊惱地說,你好好唱歌吧,把這些都唱到歌里去。巴根使勁地搖頭說,我是沒辦法對付沙子才唱歌的,現(xiàn)在我有辦法了,為什么還要唱歌?我為什么不能在我家種一種樹呢?草木固住了沙,沙就再也不會被風攆得滿灘跑了,兒孫輩就不用像我這樣把日子過得滿頭大汗了。她說,你的野心太大,你連老婆都沒有,哪來的兒孫輩?他看著她,笑吟吟的,不說話。她的臉紅了。
在護路工地上,巴根教她唱歌,她和工程師們教會了巴根種植技術(shù)。他帶著她和沙柳樹苗回到了他的家??粗矍包S燦燦的幾百里大明沙,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巴根說,這里只住著我一個人,人們都叫這里是死地,沒人愿意來,所以我才努力學會了唱歌,吸引別人來跟我說說話。
她幫著巴根,在他家房前屋后的大明沙上扎起了網(wǎng)格沙障,并在網(wǎng)格上日夜勞作。白晝的烈日抽擊在他們的身上,到了夜晚,她躺在巴根家的炕上,感到身體的每一根骨頭都被疲憊擊碎了,自己就像攤泥一樣。這時巴根的歌聲就會準時地從窗戶外飄進來,像他寬厚溫暖的大手在幫她舒展筋骨,按摩肌肉。歌聲或者說愛情重塑了她,如今她的夢里再沒有關(guān)于自由和失去的憂傷,只有巴根和他的歌聲。她想幫助巴根,幫助巴根這樣的人。
她終于理解姐姐在想什么了。
當他們看到自己栽種的幾十畝沙柳時,巴根看著隨風招展的樹苗林,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對她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最幸福的時候,人別說唱歌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十
下雨了,雨打在樹蔭和草皮上,淅淅瀝瀝。公路上飄浮著一股濃郁的草腥味,即使車窗緊閉,我們還是不停地吸溜著鼻子。在這安靜的塵世間,我們?nèi)缤鞓返呐Q?。烏蘭紅花對著手機對面的觀眾們尖叫,庫布齊真好,草原真好!
圖雅說了一句蒙古族語,是對烏蘭紅花說的。烏蘭紅花詫異地看著圖雅,嘿嘿傻笑。我說,圖雅是在問你,你是內(nèi)蒙古哪里人。烏蘭紅花瞥她一眼說,圖雅姐,我很小就離開家鄉(xiāng)了,不會說蒙古族語。圖雅問,你是內(nèi)蒙古哪里人呢?
其實我也只是知道她和我一樣是內(nèi)蒙古人,是蒙古族,可她究竟來自哪里,我一點兒都不在意。圖雅搖搖頭說,我就是好奇我弟弟的愛情,你們是怎么認識的?烏蘭紅花瞅我一眼,含笑說,我們是在一次救助孤兒的公益活動上認識的。我正在教孩子們做面包,他走過來跟我套近乎,我煩得不行,就加了微信。一回生二回熟,他苦追了我足足兩年,我看他還算機靈勤快,人也算老實,最終被他給騙到手了。
我沒有揭穿烏蘭紅花,根本沒有什么孤兒,也沒有公益活動。我們是在交友軟件上認識的。那天我閑得無聊,下載了一個交友軟件,點到了她的照片。我看這姑娘長得還不錯,還有個蒙古族名字,就給她點了贊。一分鐘以后,她給我發(fā)私信,問我“在嗎”,我倆就聊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倆離得很近,就約她出來看電影。看完電影,天也晚了,我就又請她吃了飯。吃完飯,我喝醉了,第二天在酒店客房醒來,發(fā)現(xiàn)她在旁邊看著我,玩我的頭發(fā),我倆都沒穿衣裳。那天以后,烏蘭紅花就成了我女朋友。
我不知道烏蘭紅花為什么要撒謊,也許是出于一個女人的自尊心,也許是想讓她未來的婆家人對她印象好一點兒。隨便吧,我不關(guān)心。我對現(xiàn)在自己正做的事感到非常懊惱,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無頭蒼蠅,想方設(shè)法逃離我媽做過的那個夢,她夢到我在庫布齊種樹一直到死的結(jié)局??擅\像是一只蒼蠅拍,封住了所有的可能,我被它推回庫布齊,推回這條大路上。
圖雅對烏蘭紅花說,你考慮過回來嗎?烏蘭紅花問,回來干啥?圖雅說,你可以和烏恩一起來庫布齊,跟我們在一起。烏蘭紅花頭向后仰去,露出她優(yōu)美修長的脖頸,發(fā)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她捅捅我的胳膊說,賈勝明,你愿意回庫布齊嗎?種樹,修路?我看了一眼后視鏡,圖雅滿臉期待地看著我,她的面容被庫布齊的陽光曬得黝黑,像一顆燒煳的土豆。我對她說,你不要再白費心思,我辦完事就走。烏蘭紅花更不可能留在庫布齊,她每個月買化妝品就要好幾千,如果留在這里,她這張花重金置辦的臉給誰看呢?
在一個十字路口,圖雅突然讓我右轉(zhuǎn),這偏離了我們的目的地——王小森的營地。我問她要去哪里,她說去紀念館。我問,去那里干嗎?她紅著臉,說去見個朋友。電臺里又放了兩首歌之后,她突然對烏蘭紅花說,烏恩是個好孩子,但他就是傻,你不要辜負他。
紀念館是草原公路邊一棟孤零零的建筑物,停車場里僅僅停著一輛外地來的旅游大巴車。我們到達紀念館門口的時候,烏蘭紅花發(fā)出輕輕的驚嘆,因為門口擺放著一組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在展示幾十年前庫布齊人治沙種樹時的艱難情境。其中有我媽,有我姨媽,還有我爸的雕像。我媽醒了,這個年邁的女人走下車,凝神望著面前巨大的雕像。他們那時還是青年,緊握著拳頭,像三簇新鮮的火焰。
我們走進紀念館。那個丟失的臉盆,還有那些破損的工具被陳放在展柜里。這些當年微不足道的日用品現(xiàn)在變成了證據(jù),證明奇跡不是夢幻與謊言,是我們腳下真實的土地。它們已經(jīng)屬于歷史,屬于永恒,屬于全人類。
妖艷的熒光在我們的眼中閃爍,電子音效在我們的耳邊竄動,到處都是數(shù)字、照片和影像,向人們述說著世界荒漠化的可怕。那將是人類的末日,世界的末日。我們看到了干涸的西非沙漠里被餓死的孩子,看到了蘇聯(lián)造林失敗后遺留的巨大荒漠。
我媽來紀念館是想要回這里陳列的姨媽的帽子。那帽子由牛皮做成,是當年王小林送給姨媽的定情信物。在夢里,我姨媽沒有帽子,沙漠里風大。她對我媽說,親愛的妹妹啊,請把那頂帽子送給我。戴著它,我就像被王小林抱在懷中。
我們找到館長的時候,烏蘭紅花又發(fā)出了尖叫,我知道是因為什么,那個館長的相貌、身材和我媽、我姨媽一模一樣,就像是年輕時的她們穿越時光來到了此刻。圖雅對烏蘭紅花說,大家都說她比我還像我媽的女兒,曾經(jīng)很長時間我都懷疑她是我媽的私生女。
館長聽完我媽的訴求后,給她的領(lǐng)導們打了幾個電話,回來遺憾地沖我們聳聳肩說,領(lǐng)導們說這是十分寶貴的歷史資料,不能給個人。我媽驚訝地說,這是我姐姐的帽子,我姐姐送過來的,怎么不能拿走呢?館長說,這帽子在您手上,就是一頂帽子。這帽子進了展柜,就是庫布齊由黃變綠的見證,它屬于歷史,人怎么能把歷史戴在頭上呢?我媽苦笑著搖搖頭,看得出來她非常失望。她撫摸著展柜,那雙手因為常年種樹而變得畸形,布滿傷痕。我聽到了歡呼聲,游客中有人認出了我媽正是雕像中的治沙勞模,人們紛紛圍過來要與她合影。
我看到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白人坐在臺階上,沮喪地垂著頭。他個子很高,面容清秀,像是整天吃不飽飯。烏蘭紅花碰碰我的胳膊,我看到圖雅走到那男人身旁坐下,拉住了他的手。我們走了過去,圖雅向我們介紹,這是麥克,來自英國的大地藝術(shù)家,我的男朋友。我伸出手來笑著說,藝術(shù)家姐夫好。麥克卻伸出他巨大的拳頭砸在石頭臺階上,用純熟的中文說,我不是藝術(shù)家,我是狗屎。他的舉動嚇我一跳,我說藝術(shù)家都這么說。圖雅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說,你不要這么逼自己,沒有用的,跟我們一起去尋找沙漠吧,也許這樣你會有靈感。
汽車重新駛到穿沙公路上,我們又多了一名乘客,金發(fā)碧眼的麥克。他憂愁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我問他,麥克姐夫,你是從事什么藝術(shù)的?圖雅搶答道,大地藝術(shù)。我又問,大地藝術(shù)是什么?圖雅說,就是在地上炸大洞,建高塔。我搖搖頭說,我聽不懂。麥克說,不要再問了,你的媽媽、姨媽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
烏蘭紅花打開手機說,我搜到大地藝術(shù)了。它又稱“地景藝術(shù)”“土方工程”,是指藝術(shù)家以大自然作為創(chuàng)造媒體,把藝術(shù)與大自然有機地結(jié)合所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富有藝術(shù)整體性情景的視覺化藝術(shù)形式。比如一個美國人在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大河谷之間,搭起了長三百八十一米、高八十至一百三十米的橘紅色簾幕,蔚為壯觀,被稱為“山谷帷幕”。另一個美國人也曾在美國猶他州的大鹽湖上用砂石筑起了直徑為一百六十英尺、長一千五百英尺的“螺旋狀防波堤”,場面宏大,令人震驚。我嘟囔道,不就是搞工程嗎?麥克說,庫布齊才叫場面宏大,才叫令人震驚。這么大一片地方,生生從沙漠變成了草地和森林。我本以為我會成為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大地藝術(shù)家,來到庫布齊后才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不是。這兒的人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從事的藝術(shù)在這里已經(jīng)登峰造極,這森林草地毀掉了我的想象力……
十一
人們都說,婚后的前三個月是人生最甜蜜的時刻。她一點兒都沒感受到,因為庫布齊遇到了大旱,整整一百多天,天上沒有落下一滴雨。她和巴根下苦力栽種的沙蒿竟然全部干死。巴根沮喪地跪在地上,捧著焦黃的葉子沮喪地說,為啥人家能種得活我種不活?
巴根頹唐了好一陣,連歌都不唱了,整天看著滿地的黃沙發(fā)呆。她心疼巴根,說不行咱就走吧,在庫布齊找個沒沙的地方不是難事。巴根搖頭,指指自己的心窩,說這里有沙,去哪里都一樣。每逢夜晚,巴根任憑她身上燒得像一團火苗,卻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結(jié)婚半年,她的肚子又平又癟,人們說巴根真是種甚甚不活。
有一天,她遠遠地在沙梁上望見了一個人影,不用看清楚,她就知道是姐姐。她跑下沙丘,看著姐姐趕著一輛驢車,車上面都是酒瓶子。她問姐姐,你這是搗鼓甚呢?姐姐說她這幾天做夢都會夢到她面對巴根,面對這片黃沙愁得皺眉頭,所以她來了,幫他們種樹。巴根苦笑著說,沒用,我們什么法都用上了。姐姐指著車上的酒瓶子說,你們沒試過這個。巴根說咋,樹苗子也好這一口?姐姐笑著說,這是瓶栽法。
瓶栽法其實挺簡單,就是將樹栽子插進灌滿水的瓶子里,直立著埋進沙土里就行了。這瓶栽法是旗里人武部來幫助庫布齊人修路的解放軍發(fā)明的,許多瓶栽的樹苗硬是發(fā)了芽,抽了枝,熬過了這個酷夏。
她和姐姐用瓶栽法種沙蒿的時候,巴根心里打鼓,他還特意到瓶栽的沙梁子上看了看,果然綠油油的、鮮靈靈的。他把樹坑挖開一看,底下真的有濕乎乎的酒瓶子,樹栽子的細細根須纏繞著,盤在沙土里。巴根服了,他跑回家對她說,你姐姐是個神仙,這瓶栽法成本不大,還挺適用。她笑著說,最重要的是,沙漠里的人家不缺酒瓶子。
巴根想通了就干,他很快找到了兩車各式各樣的酒瓶子,然后灌滿水,并找來了沙柳樹栽子。巴根選擇了個沙梁背面,挖了許多樹坑,這樣既防太陽暴曬,又能減緩水分蒸發(fā)。然后把裝滿水的酒瓶子栽上樹栽子,小心翼翼地埋進干沙土里去。就這樣一瓶又一瓶,他們在炎炎烈日下忙活了半個多月。
姐姐走后沒多久,他們種完了所有的樹苗。她問巴根,能行嗎?這毒辣的日頭能把人皮曬起泡來,就那么一捏捏水能擋住亮紅日頭蒸曬?巴根說,你真是瞎操心,沒見這水瓶子在地里埋著呢!巴根嘴上說著不操心,可一早一晚還是跑到沙梁背面看一看。有天半夜她笑得咯咯的,巴根問她,咋了?她說夢見咱們栽的樹栽子發(fā)芽了,綠瑩瑩的好喜人!
第二天早上,巴根跑回家,喜得臉上都笑開了花,說,你的夢太神奇了,咱種的樹這次真的活了,像小雞出殼般拱出了黃嘴嘴!她跑過去一看,樹栽子上拱出了嫩嫩的黃芽芽。活了,活了,她喃喃地說著,喜得眼睛滾出了淚花。她撲到了巴根的懷里,巴根看著她,臉突然紅了……
第二年春天,她在春雨中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孩子嘹亮的啼哭讓初為人母的她心都融化了。春雨過后,一家四口站在沙丘上眺望自己的家園,用瓶栽法種植的沙蒿竟然成活了不少,大明沙上第一次有了綠色。兩個新生兒的眼睛明亮得和星星一樣。她為大女兒起名叫圖雅,為小兒子取名叫烏恩。巴根高興地說,圖雅!烏恩!跟著你們的爸爸一起努力,再種兩年樹,明沙就不會再移動,以后咱再也不用過翻窗出戶的日子了。庫布齊也有路啦,你們想去哪里去哪里,這是多好的生活!
路修通的那一天,庫布齊到處都在放炮、唱歌。人們看著一輛輛形態(tài)各異的汽車從遠方趕來,像是一群群鳥落在庫布齊。她對姐姐說,我突然覺得好近。姐姐沒有問她什么好近,她們彼此心意相通。曾經(jīng)離她們遙遠的一切,現(xiàn)如今似乎觸手可及。無論是巴黎,還是臺北,甚至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現(xiàn)在有了這條大路,只要努力,就有可能。
那天晚上她夢到在洶涌的人潮中,自己開心地和烏恩、圖雅捉迷藏。雙胞胎姐弟倆的額頭上浮現(xiàn)一層汗珠,不斷地尖叫,像兩只小狗。突然她感覺到頭皮癢癢的,伸手一摸,是細小的沙粒。她抬頭看去,圖雅尖叫道,天上下沙子了!人們看到一層層細沙像霧一樣落在建筑、車輛和人的身上。在沙霧中,她看到了一雙眼睛,像是姐姐的眼睛,又像是那白狐的眼睛。她想帶著孩子們沖過去,可邁不開步。低頭一看,沙子已經(jīng)埋到了小腿處。她尖叫著,希望姐姐能來救她,可那雙眼中的光卻越來越黯淡、越來越渺茫,如雪地上的煙頭般熄滅。沙霧到了她的胸口,她再也喊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世界變成黑暗一片……
路修好了,總有人要通過它離開,去往遠方,到了該分別的時刻了。
幾個月后,從城里來了人。他們要把姐妹倆當成模范典型,在城里為她們準備了工作和房子??腿苏f,你們每天只要接受采訪,把庫布齊的故事告訴全世界就行了。她和姐姐都不說話,巴根說自己聽老婆的。圖雅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她說不搬不搬,我愛我的家,我還要在這里種花。烏恩倒是很興奮,他說,去了城里是不是就能去電影院了?我要看動畫片,我還沒在那么大的電視上看過動畫片。姐姐看看她,對客人說,你讓我們姐妹商量一下吧。
兩人來到新修好的穿沙公路旁,她不知道該和姐姐說什么,姐姐也不說話。其實該說的話在那個夢里都表達了。她看著眼前這條如巨龍般的大路,看著路兩邊浩瀚的林海與草原,卻想起了少年時這里的情形。那廢棄千年的城郭,城墻下是酷暑中即將死去的動物。它們被渴死時的抽搐,注視著少女的痛苦眼神,滿地的白骨,已成枯木的植物。庫布齊沙漠是死亡之海,因為沒有衣服穿,姐妹倆只能輪換著出門。慘烈的陽光通過沙子反射,每一個人的眼睛都被刺得流淚。
她分不清過去和此刻、現(xiàn)實和夢境,究竟哪個更像海市蜃樓。再看看自己的雙手、姐姐的雙手,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因長期的極端勞作而變形,如雞爪和鐵籬。
姐姐對她說,你走吧。
她愕然地看著姐姐,姐姐說,他們是對的,總要有人把這里發(fā)生的故事、我們的經(jīng)驗帶出庫布齊。這里變綠了,可世界上還有很多人過著和我們以前一樣的日子,需要有人告訴他們怎么做。她點點頭,愧疚感少了很多。她至今分不清楚,新生活和新使命,究竟哪一個在她做出“離開”這個選擇中的成分占得更多。
她開始收拾東西,忙得頭暈?zāi)X脹。那對雙胞胎姐弟也每天見不到人,姐姐圖雅從早到晚去向她種下的一草一木告別。這女孩很悲傷,因為她給每一棵樹、每一株草起了名字,這讓離別增添了一份憂傷。烏恩則與姐姐截然相反,從他們要離開庫布齊的消息傳出去之后,孩子們都很羨慕他,能去坐地鐵、看電影,還能在傳說中的自動販賣機上買東西。當孩子們說到自動販賣機的時候,一個個眼睛放光。一個胖男孩給了烏恩兩塊錢,希望他能幫自己買一塊巧克力。另一個臉紅得像蘋果一樣的女孩給了烏恩三塊錢,希望他能幫自己買一袋牛奶餅干。烏恩把錢都還給了他們,他大大咧咧地說,這些都不叫事兒,到時我就會成為大老板,就像那些來庫布齊做志愿者的人,巧克力和牛奶餅干應(yīng)有盡有?;锇閭儼l(fā)出嘖嘖的稱贊聲,這讓從小就因為個子矮、力氣小不會種樹的烏恩倍感驕傲。他每天晚上都會爬上大樹去眺望太陽落下地平線。他覺得地平線和遠方的想象每天都離自己近了一點點,像魚兒在努力地游向岸邊。
有一天,王小森來了,他是來向她和她的家人們告別的。很久不見,王小森又黑又瘦,臉上都是陽光刻下的皺紋和沙子抽打的疤痕。他老了,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庫布齊男人一樣,像顆烈日暴曬后的棗核。這些年他工作得不錯,將很多國外的人才和技術(shù)吸引到了這里,還建起了很大的科研基地。他操著一口流利的庫布齊方言,向她表達著祝福。她想,這還是我的初戀情人嗎?他還記得以前發(fā)生的事嗎?可她問不出口。即使她的身邊沒有丈夫和家人,她也問不出口。在一個寂靜之地,人唯有比沉默更沉默,才能戰(zhàn)勝沉默。沙漠都變成綠洲了,人能變成什么樣都不值得奇怪。
吃完飯,她送他離開。兩人無聲地走了很遠,直到路邊時,王小森突然說,你做得對,這個世界需要知道庫布齊的故事。她看著他閃亮的眼睛,想起了當年那個遠渡重洋、一心種樹的小伙子,像是認出了他。他說我也要走了,離開這里。她嘆口氣說,我們都老了。王小森說,我要去英國一所大學教書了,教授生態(tài)治理。她不說話。他說,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她沉默地看著王小森。他說我可以把你的孩子帶到英國去,讓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她愣住了,想想,堅定地說,我同意!這里也需要更年輕的人、更先進的技術(shù)。王小森苦笑道,知道你肯定會同意,和你商量的不是這事,是我只能帶走一個人。她愣了,問,那你要帶走誰?王小森說,這不是我要考慮的,你是他們的母親,需要你做出選擇。
她愣愣地看著王小森的背影在大路上越變越渺小,突然心中燃起一股怒火。她憤怒于這個人為什么要把這個選擇帶到她面前。
她看著雙胞胎姐弟,想起自己一直在做的那個關(guān)于他們未來的夢。姐姐看出了她的心思,偷偷說,我們應(yīng)該換個角度看世界了——我們可以用夢來決定我們的命運,可我們不能用夢去決定孩子的一生,這不公平。她和姐姐商量了兩天,又琢磨了兩天,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圖雅和烏恩。烏恩興奮地跳著說,我要去英國,我還沒坐過飛機。圖雅指著烏恩說,讓弟弟去吧,我不去,我就想待在庫布齊。
她搖搖頭說,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你們比賽種樹吧。姐弟兩個人相互看看,又看著她,不明白母親是什么意思。她說三天后,我?guī)銈內(nèi)ヒ黄车兀齻€小時里你們誰種樹種得多,誰就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這樣公平吧?
兩個孩子點點頭,可她只是看著圖雅,圖雅看著窗外的無垠大地,像是一塊來自大自然的石頭。
為了戰(zhàn)勝圖雅,烏恩那幾天睡前拼命練仰臥起坐和俯臥撐。他再也不用人給他講故事了,早早就上床蒙頭大睡,積攢體力。一到學校,烏恩就讓他的小伙伴們捏他的胳膊,看看有沒有肌肉。小伙伴們都說,烏恩,你準備這么充分,一定能贏。
庫布齊的居民們知道這場比賽后都嘖嘖稱奇,到了比賽那天,人們圍滿了沙丘。那里早已擺好兩堆樹苗,烏恩激動得臉色通紅。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比賽時間到了,圖雅并沒有出現(xiàn)。人們都說圖雅是棄權(quán)了。烏恩得意揚揚,為了不讓人們白來一趟,他把兩堆樹苗都種完了。那時天色已接近黃昏,晚霞像是燒紅的金子一樣輝煌。人們鼓掌,烏恩笑得合不攏嘴。
姨媽并沒有笑,只是臉色蒼白地幫他整理了下頭發(fā)。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不僅圖雅沒來,母親也沒有來。沒有人說話,大地寂靜無聲。烏恩推開姨媽,跑回家里。他一腳踹開大門沖進去,母親不見了,圖雅也不見了,只有巴根站在空蕩蕩的家里等著他。烏恩說你們這群騙子。巴根說,從今往后,我們兩個在庫布齊相依為命吧。
十二
調(diào)虎離山計是我爸出的主意,他不想走,也不想讓我走。他對我媽說,路修通了,你們把庫布齊的事跡帶出去,也會有很多新鮮玩意兒進來,咱這兒一定會大變樣,可有很多好東西我怕變沒了。我們父子倆要守在這兒,守住了。我媽笑著說,那萬一把你們給變壞了呢?我爸愣了半天說,不管到什么時候,我們都不會忘了種樹,這就對了。他擔心我不同意他們的決定,分別的時候會大鬧,所以騙我去種樹。他們猜得沒錯,知道我媽和圖雅遠走高飛之后,我砸碎了家里所有的窗戶。整整三天,我滴水未進。到了第四天下午,我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一邊翻著白眼問我爸,她們都走了,為什么你不走?他說有的樹苗到哪兒都能活,還能把新環(huán)境變綠;有的樹苗就得扎在庫布齊,離開就會枯死。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你是一棵扎根在庫布齊的老樹,可你們不能因為一個荒誕的夢,就替我做決定啊。我爸說,不是我替你做了決定,也不是夢替你做了決定,是這片土地要留住你。
我爸還說,你媽和你姐姐走,她們都不是為了自己走,是為了大事走。人不能只想著自己。不讓你出去,就是因為你只想著自己。人要是只想著自己,那到處都得變成大沙地。
我爸扔給我一把鐵鍬,扛起樹苗說,別傻愣著了,你媽三個月之后要回來看咱們。我跟她打賭,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們能把道爾吉家旁邊的沙丘變綠了。我扛著鐵鍬,跟在我爸屁股后面。他在樂呵呵地唱歌,我心中著急得要冒火,我必須在我媽回來前從這里逃出去,否則在兩雙眼睛的交叉火力下,我就真沒活路了。
汽車音響向外流淌著十年前我爸帶我種樹時天天唱的歌,這是一個來采訪的記者拿錄音機錄下來的,臨走時他留下了一盒磁帶給我們做紀念。他抹著眼淚說我爸的歌聲里有對愛人的思念,令他很感動。的確也是這樣,在他最后的時光里,我對他的記憶除了每天種樹,沙塵中朦朧的背影,道爾吉老爹永無休止的抱怨,還有就是夕陽西下時,他拽著我坐在山丘上眺望這條公路,一邊唱這首歌,一邊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等待我媽的身影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如今我們回來了,可他卻不見了。大路上陽光明媚,車廂里卻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各懷心事。行至我爸時常駐足的山坡頂端時,陽光璀璨,眼前一片金碧輝煌,一直坐在后座上神神道道的麥克突然指著窗外,用流利的京片子嚷嚷道,快看嘿,天馬!
順著麥克的指引,我看到一匹渾身發(fā)光的巨型駿馬,它即將躍起的姿態(tài)似乎想要飛入天空。它的身軀綿延不絕如同群山,一直勾連到天邊,似乎能夠吞食云彩。麥克興奮得渾身顫抖,說這是真正的藝術(shù),是真正的想象力。我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這匹駿馬是由成千上萬塊反射陽光的奇怪平板組成的。我問,這什么玩意兒?我媽說這叫光伏板,利用太陽能發(fā)電。烏蘭紅花驚叫,真雄偉,跟看科幻片一樣。那一瞬間,我真覺得自己處在一個時間的交界點上,古老的土地、科幻的光伏板,與童話里才會出現(xiàn)的飛天巨馬交織在一起,在翻滾的綠浪里如夢似幻。麥克大喊大叫,停車!我要拍照!我干脆把車停在了路邊,看著那匹發(fā)光的馬,它似乎也在看著我。它好像在問我,你想好了嗎?你的人生要怎么走?
密密麻麻的光伏板不但像向日葵般自動旋轉(zhuǎn),追尋著太陽光發(fā)電,在光伏板之間的地面上,還種植著各種植物,像鋪著一層厚厚的綠色毯子。我對圖雅說,你這外國男朋友怎么瘋瘋癲癲的,不太靠譜啊。圖雅說,他在非洲曾經(jīng)挖過一個巨坑,照他的說法再挖一個月就能打通地球;還在北極用自來水做了一座特別大的人工冰山。他是很了不起的大地藝術(shù)家,可還是被庫布齊嚇破了膽子,他覺得庫布齊人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笑笑,沒說話。圖雅說,這片土地都煥發(fā)了生機,你就不能走出過去的陰霾?
下起了雨,我們只能停下,趕在天黑前,我們住進了一家酒店。
我又夢到那段我一直在逃避的往事。在我母親要回來看我和父親的前一天晚上,因為嫉恨,我想要逃跑,再也不讓他們找到我。我在沙漠中奔跑,父親追逐我,一不留神摔下了高高的山丘。我害怕極了,不敢回頭。不知跑了多久,我跑到了一個小鎮(zhèn)。在那里,我聽說沙漠里摔死了人,我知道那人是我的父親。我更不敢回家了,踏上一輛大客車,離家越來越遠,空氣中沙粒的氣味越來越淡,我再也沒有回過沙漠,再也沒臉見我的親人,只能在夢中回憶那一切。
車終于到了目的地——王小森供職的研究中心。那是一棟藏在森林里的潔白大樓,造型像一枚巨大的貝殼。我再次見到王小森時,被他的變化震驚了。曾經(jīng)魁梧健壯的他消瘦到皮包骨頭,如同一只仙鶴,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到空中。這令我感到悲哀,當年他在少年的我心中就如一個神仙。人也好,神仙也好,都會被時間打敗,只有一歲一枯榮的草原能抵御它的侵蝕。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我隔著玻璃門看到他和我媽竊竊私語,兩人一起看我。過了一會兒,我媽走出辦公室,對我說,他想和你單獨聊聊。
我走進去,對他說,好久不見啊。他說,好久不見,你已經(jīng)完全是個成年人的樣子了。我說,我都快四十歲了。他說,你長得和你爸爸很像。我說,我沒有他那一副好嗓子,我也不像他那么愛種樹。他笑著說,時間過得真快,和你爸你媽并肩戰(zhàn)斗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我說,你不要貓哭耗子假慈悲,你跟我媽當年談過戀愛,我小時候就知道,我懶得說。他搖搖頭說,我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醫(yī)生說我還有一年的時間,那些事情我早就不想了。我在震驚和悲傷中傻乎乎地問,那你在想什么?他說,我相信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會和你爸,和我的哥哥王小林見面。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他們,我們當年的夢想實現(xiàn)了,庫布齊現(xiàn)在很好。一想到這些,我內(nèi)心就很平靜。
我看著這只從大海對面飛到庫布齊大沙漠中翱翔了幾十年的“老仙鶴”,不知道再說什么。他說,以前我和你爸種樹的時候,他就像一臺永動機,從不知道疲憊。我問他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氣力,他說我這是在和大地說話。我笑了,問,大地怎么會說話。他認真地說,你只要一直干下去,不要停,大地就能聽到你的心聲,它就會回應(yīng)你。
我剛想開口,他示意我不要說話。王小森說,去找你的姨媽吧,我把她所在的沙漠位置告訴你。你父親臨走前,她陪在身邊。巴根有遺言要和你說??蓱z的孩子,也許聽到庫布齊的聲音,你能得到解脫。
十三
我累了,坐在副駕駛座上,圖雅在開車。麥克很興奮,那匹會發(fā)光的巨馬給了他靈感。他終于想明白了怎么做下一個藝術(shù)作品。他要走遍世界上的大沙漠,每一座沙漠運十噸沙子到他在倫敦的藝術(shù)中心,用這些沙子制造一座人工沙漠。他還要從庫布齊運一批樹苗過去,把沙漠變綠。
圖雅突然急踩剎車,我的頭重重地撞在窗框上。車停在了公路邊。我揉著額頭說,圖雅你瘋了嗎?女司機就是不靠譜。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圖雅的眼神不對,她盯著烏蘭紅花,眼神里充滿了憤怒。圖雅把自己的手機扔到了我懷里。她說,你看看吧,這個女人就是個騙子。我通過朋友去問了她的直播平臺公司,查出她真實身份了。我把烏蘭紅花拽下了車。
我說,你怎么能騙我呢?烏蘭紅花一臉無所謂,只是瞥了我一眼說,你好意思這么說?我問,你究竟是內(nèi)蒙古人還是上海人?烏蘭紅花說,大家都是江湖兒女,感情真就好了呀。真沒想騙你,現(xiàn)在主播這么多,我總得有點兒特色才能在平臺出頭。我從小就向往大草原,蒙古舞多好看呀,長調(diào)多好聽呀,所以我就叫烏蘭紅花了。我問,你真名叫程小倩?她眨巴著好看的大眼睛說,你叫我倩倩吧。
我憤怒地來到車旁,把烏蘭紅花的行李扔下了車,對她說,你滾吧。烏蘭紅花看著我,滿臉都是淚,撿起行李,轉(zhuǎn)身就走。一直到拐彎消失,她都沒回頭再看我一眼。
我和烏蘭紅花的點點滴滴此刻都浮現(xiàn)心頭,她消失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離不開她。我憤怒地斥責圖雅為什么要調(diào)查烏蘭紅花,她和這個家毫無關(guān)系。圖雅說,你真幼稚。轉(zhuǎn)身上了車。
我看著空空蕩蕩的公路,風的呼嘯像是對我的嘲笑。
沿著這條在大地上蜿蜒的公路,遵照王小森的指引,我們繼續(xù)向前。我已經(jīng)看到了遠方沙漠的輪廓,恍恍惚惚,仿佛一片金色光芒。時值中午,我一下子睡著了。
在夢中,我站在這片沙漠中,才發(fā)現(xiàn)這是當年我爸墜亡的那片沙漠。我看到我爸正在忙活,身后一排排樹苗隨風搖曳著樹冠,葉子散發(fā)著清新的水汽。我看到少年的自己一臉陰郁,正對著一個空樹坑撒尿。
在夢中,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把我嚇了一跳。這只手的主人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胖老頭兒,他一把抱住我,用他如同藏獒般的腦袋蹭我,他身上的味道也像藏獒。他說,烏恩,渾小子!聽到他的聲音,我才認出來他。我看著老人的兩個大紅臉蛋,難以置信地問,你是道爾吉老爹?他又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說,我現(xiàn)在有個新外號,叫“公路黑客道爾吉”。
看著道爾吉老爹,我想起小時候我爸帶著我第一次見他的情景。那時他被人們叫作“一條褲子的道爾吉”。我問我爸,一個人只有一雙腿,當然只能穿一條褲子,這有什么可說的?我爸笑而不語。到了他家,我驚呆了。在庫布齊,我從沒見過那么破的土磚房,房頂露著洞,幾根腐朽的木梁鉆出來,房屋搖搖欲墜。瘦小枯干的道爾吉像是一只老鼠般從黃沙里鉆出來,我好奇地看著他滿是破洞的褲子,不知道這有什么稀奇的。他說,我給你們端水出來。我想,這個人好奇怪,為什么不請我們進家坐坐,這不是待客之道。我沖進了他的家,一片驚叫聲中我蒙了。他的家人們蜷曲在炕上,用被子蓋住自己,看著我尷尬地瑟瑟發(fā)抖。我這才明白他這外號的由來,他家太窮了,一家人只有一條褲子,每次只有一個人能外出?,F(xiàn)在這片沙漠還在,可拿著智能手機不斷發(fā)微信語音的道爾吉和當年大不一樣了。
人們圍了上來,熱情地為我媽和圖雅獻上哈達。我的視線被沙漠中的一片綠洲吸引。我看到幾百頭黃牛放養(yǎng)在綠洲里,溜溜達達,嬉戲耍鬧。這片綠洲方圓百十里,是一座水草豐美的望不到邊的“大欄”,各類我叫不出名字的水鳥站在牛的寬背上,好奇地觀望著我,似乎我才是這里怪異的風景。
我指著那群牛問道爾吉,這都是誰的?道爾吉嘿嘿笑。他身旁的年輕人說,這都是道總的牛。他現(xiàn)在是靠一臺電腦、一部手機,做著黃牛生意的大老板。這些老朋友都跟他合作,每年能賣出幾千頭庫布齊黃牛。我問道總,他是誰?年輕人扶扶自己的金絲眼鏡說,我是道總公司的宣傳總監(jiān)。
我想感嘆,這條路修的,現(xiàn)在個個不長毛也比猴子精。道爾吉哈哈大笑,像一頭得意的黃牛。
道爾吉告訴我們,姨媽在沙漠的深處,明天他會帶我們?nèi)フ宜N尹c點頭說,這里怎么還會有片沙漠?道爾吉說,沒有你姨媽,就沒有這片沙漠,這是她提醒人們專門留下來的。一是這片土地需要一片沙漠去呼吸;二是后來的人們看到這片沙漠,就會想起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當烏蘭紅花不見了,我才開始想念她長發(fā)上的洗發(fā)水味道。夜里草原上的風很大,蓋著被子我還是瑟瑟發(fā)抖。
道爾吉開著他的皮卡,把我們帶到了沙漠的中心。隔著很遠,我就看到了我們這個家族夢中的那棵神樹。我姨媽站在樹下含笑看著我們,她和我媽還是一模一樣,就連每一道皺紋、每一塊斑點都在同一個位置。她們和我們,四個夢境相同的人面對面站著,這個世界由鏡子組成。樹蔭沙沙作響。
姨媽說,你來了?我媽點點頭說,我回來了。姨媽問,你還走嗎?我媽搖頭說,不走了,我老了。每條路的意義就是它的盡頭都有一個終點,這里就是我的終點。姨媽笑了,她說,路還有另一個意義,每個離開家的人都要依靠道路回家,每個人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夢里。
這對姐妹握著對方的手,像握住自己的手。她們一句話也不說,為對方擦拭眼淚,像是在為自己擦拭眼淚。姨媽看著圖雅,贊許地點點頭。圖雅難過地說,姨媽對不起,這些年我太忙了。姨媽說,沒關(guān)系,每次風吹過草原,吹過樹林,我聽到沙沙的聲音,都覺得這是你們在和我說話。
她看著我,我心中有一萬句話,都堵在胸口,化成淚水轉(zhuǎn)到了臉上,把我的臉蛋憋得滾燙。她說,現(xiàn)在你跟我來,我們單獨聊聊。
我們走到一座高高的沙丘上。她指著一片荒蕪說,這就是當年你父親墜亡的地方。我點點頭,明沙晃眼。我認出了這個地方,鼻尖發(fā)酸。她說,巴根最后的時刻,我也在,是我陪著他的。我問姨媽,你為什么要出走?為什么會來這里?
姨媽坐在沙地上,示意我坐到她旁邊,我們看著曾經(jīng)出事的地方。姨媽說,巴根最后的話,就是讓我想辦法把你帶回來。庫布齊需要你,你也需要庫布齊。我對巴根說,烏恩是不可能回來的。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你,他沒臉回來。巴根說,把烏恩帶到這里,烏恩能聽到庫布齊的沙漠在唱歌,他會找回自己迷失的靈魂,還有面對人生的勇氣。
我苦笑道,庫布齊怎么能說話,能唱歌呢?姨媽說,那晚以后,我花了很長時間,終于聽到了庫布齊的歌聲。我明白巴根的意思了,你一定能回到這里,找到生命的意義。于是我決定出走,以此逼迫你母親和圖雅去找你。我相信,你能找回自己的夢。我張著嘴,想說什么,可說不出來。她說,你聽。
站在高高的沙丘頂上,我側(cè)耳傾聽,真的聽到了歌聲。風吹過庫布齊大地,數(shù)不盡的樹木和草場在這春風里盡情生長,沙沙,沙沙,如同父親當年的歌聲,如同眾生呼喚我。
姨媽說,離開還是回來,你聽了歌,有決定了嗎?我說,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家人們都走了。我躺在神樹下睡了一會兒,醒來后抄起身旁的鐵鍬,像小時候一樣挖樹坑,種樹苗。
日落的時候,烏蘭紅花從遠方向我走過來,看著我的傻樣,她一點兒都不意外。她問,你想好了?就要這樣?我擦擦汗,點點頭。我說,我這半輩子都在讓我去世的父親失望,也許只有種樹,是我能為我父親做的一點兒有意義的事吧。她看著我,問我要在這里種多久。我指著遠方的公路,說我越來越覺得,它就是為了等我回來才修的。烏蘭紅花過來踹了我一腳,我低頭苦笑。她說,你這個渾蛋,你別想甩了我。我吃驚地看著她。她說,過幾天我父母就飛過來,商量咱倆什么時候結(jié)婚。
然后我醒了過來,我一個人躺在樹蔭下,庫布齊正在下雨。一切生機勃勃,剛才只是個夢。我決定在這里等待,種樹。在庫布齊,所有的夢都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