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多數(shù)學者提到哈羅德·布魯姆,繞不開的話題是他的宗教信仰。然而他不是忠實的上帝信徒,其與宗教的關系是復雜的。其將宗教思想引入文學影響研究時,宗教也具有了反叛性。他頻頻使用的生澀宗教詞語也只是一種感性把握,宗教面紗下是其對浪漫主義的反思,顯示出他作為第二代美國猶太移民的混雜身份。布魯姆忠誠的宗教信仰與自身的反叛性格形成了悖論,其將宗教納入文學批評研究呈現(xiàn)出對宗教的反叛。
[關鍵詞]哈羅德·布魯姆;宗教研究;影響詩學;混雜性身份
哈羅德·布魯姆的思想有明顯的“反叛”色彩。他曾說,“我不屬于任何人,我只屬于我自己”[1],其聞名世界的“影響的焦慮”理論,便是對“文學傳統(tǒng)”問題一次精彩的反叛式研究。但是,大部分無關基督教或猶太教信仰的讀者,會因其“影響焦慮四部曲”中大量的宗教詞語,而認為他是一個忠實的上帝信徒。不僅如此,從傳記研究的角度看,作為猶太人的布魯姆在六歲前一直說的是意第緒語,父母也希望他成為一名猶太教的拉比,其家庭的宗教氛圍濃厚。忠誠的宗教信仰與自身的反叛性格形成了一個悖論。故本文旨在探討,他在將宗教納入文學批評研究時,如何呈現(xiàn)出對宗教的反叛。
一、對基督教的反叛——關于《摩西五經》J本作者的研究
19世紀德國圣經學者威爾豪森提出了“文獻假說”,認為《舊約》中的《摩西五經》是由四個底本,J、D、P、E,匯合而成,而不是正統(tǒng)基督教信徒們一直認為的最早作者是摩西。這四個底本散落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作者也不一樣,J本是最早的文獻。
基督教和猶太教都是信奉上帝的宗教,這導致大多數(shù)不信上帝的讀者分不清布魯姆與基督教之間的關系。但布魯姆對于基督教的反叛是顯而易見的?!安剪斈纷苑Q從小就對《舊約》產生過疑惑,浪漫主義詩歌對布魯姆產生的影響使得他對宗教圣典一直有一種‘不信任的態(tài)度”[2]。對于《舊約》這種教條式的文本,他同樣將其納入自己的“影響理論”,并完成對基督教的反叛?!杜f約》被布魯姆拉入了他那“弒父”的“家庭羅曼史”研究中,但是《舊約》是一次失敗的“弒父”,布魯姆這一次反過來站在“父親”即J本作者這一邊。
布魯姆從《舊約》本與J本的關系出發(fā),認為J本一開始僅僅是作為文學文本出現(xiàn),其中的文學性多于《舊約》本,如女性角色大量筆墨的描寫以及地位的提高、亞衛(wèi)(即《舊約》本中的上帝)并不是全能且空靈的,而是具有孩子氣和嫉妒心的。布魯姆甚至考證出J本作者是一位所羅門時期的宮廷女性,與大衛(wèi)王有血緣關系??傊?,J本中的人物是生動立體的,這因為“J是一位講故事的作家,而不是一位神學家”[3]。但在一些偉大的正統(tǒng)拉比——亞基巴(Akiba)、伊斯梅爾(Ishmael)、塔豐(Tarphon)及其信徒——將四個底本中不符合宗教教義的內容刪除并形成《舊約》本之后,《舊約》本中的文學性大大削弱,成為教條式的宗教文本。
學界批評布魯姆關于J本的研究站不住腳,但布魯姆并不在意J的真實性。他坦言:“J是我自己的虛構,……正如我們在閱讀其他作品時會虛構作者一樣。我們的文學經驗部分地依賴于這種對作者神話的虛構?!盵4]他更想證明的是,我們可以虛構一個作者,假設其可以寫出比《舊約》本更出彩的文本,就像摩西之于《摩西五經》。基督教圣典的光環(huán)就這樣被祛魅了。他欣賞J本中運用反諷的修辭手法對亞衛(wèi)進行描寫,這使得亞衛(wèi)具有“強烈人性”,而《舊約》本中的上帝相比之下則少了許多光芒。對此布魯姆哀嘆:“原文中的耶和華,那個充滿人性魅力的原創(chuàng)性角色,最終成為一個就如同我們認識的絕望而孤獨的人?!盵5]布魯姆對基督教的反叛是文學性的,他看重文學中的原創(chuàng)性和創(chuàng)新性,從對J本的研究發(fā)掘出宗教領域文本的審美性,這也體現(xiàn)出他的“泛文學”觀點。
眾所周知,布魯姆極為推崇莎士比亞。布魯姆將基督教文本世俗化的同時,又將莎士比亞神圣化。14、15世紀,深受基督教影響的神秘劇盛行,盡管馬洛想要突破神秘劇的束縛,卻未能完全做到。莎士比亞突破了馬洛的影響后大膽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了一百多位性格飽滿、栩栩如生且遍布各個階級的各類人物,走出了神秘劇的陰影。在布魯姆心中,比起上帝,莎士比亞更像創(chuàng)造人的神,他筆下的人物性格迥異,共同組成一幅伊麗莎白時期風俗畫卷,并非追崇上帝和清規(guī)戒律。莎劇“對人類復雜人性的極大化‘呈現(xiàn),以致于人類整體面貌都存在于莎劇中”。[6]布魯姆研究《舊約》和莎士比亞,目的是一致的,即在各類文本中扛起人文關懷的旗幟,重視人的價值和創(chuàng)造力,拋棄對僵硬教條的順從和對“絕對神圣”的崇拜,這也是其“強者詩人”說的核心精神。
二、對正統(tǒng)猶太教的反叛——卡巴拉與文學批評
學者張龍海指出,布魯姆的學術生涯有一個“宗教研究”時期[7],這里的宗教指的是猶太教。雖然布魯姆贊同這一劃分,但不能簡單地將其宗教研究固定在某一時期。盡管他承認自己深受猶太教的影響,也在學術著作中大量引用猶太教詞語,他卻更加像一個“世俗的猶太人”,而非虔誠的正統(tǒng)信徒。他與猶太教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美國猶太學者大衛(wèi)·斯特恩(David Stern)曾指出:“布魯姆對猶太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并不深刻,他大談特談的只是對猶太文化的‘感知(sensation)和‘感覺(feel)”[8],著名猶太作家辛西婭·奧澤克(Cynthia Ozick)也說:“他把詩歌的起源歸于非猶太教的異端神話,在詩歌與猶太教的長期沖突中選擇了詩歌,因此不可避免地選擇了反猶太教。”[9]可見,布魯姆的學術研究是反叛了正統(tǒng)猶太教的,其中的關鍵詞就是:卡巴拉。
卡巴拉可翻譯為“接受”,常引申為“傳統(tǒng)”,是一種有別于正統(tǒng)猶太教的神秘主義,其核心內容是另一種創(chuàng)世神話?!斑@一神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步是‘神光隱退(Zimzum),神收縮自身聚集為一點,創(chuàng)造出虛空,為宇宙的誕生創(chuàng)造條件;第二步是‘容器的破裂(Shevirat ha-kelim),代表神光流溢出來,幻化為多層次的世界和萬事萬物。但接受神光的流溢層材質比較粗糙,無法承受持續(xù)流入的圣光而破裂,創(chuàng)世失敗了,這是世界中出現(xiàn)災難和苦難的根源。第三步是‘修復(Tikkun),即猶太人通過靈修和虔誠踐行猶太律法,來恢復宇宙秩序?!盵10]這就解釋了西班牙的驅逐之難,并為猶太人的持存提供了方法。在這個神話故事中,“容器的破裂”是一個“前者破碎”的過程,它使之前神的創(chuàng)世分崩離析,后續(xù)的“修復”任務就落在了猶太人肩上。在“影響的焦慮”論中,同樣有一個“前者破碎”的戲劇情節(jié),即后輩中的“強者詩人”對于前輩詩人的超越。后輩詩人想要打碎前人帶來的焦慮,就必須用六個“修正比”,在前人詩作中進行轉義從而創(chuàng)建自己的文學領地。布魯姆將這一神話嵌入到他的“影響的焦慮”文學批評中,并用六個修正比——克里納門、苔瑟拉、克諾西斯、魔鬼化、阿斯科西斯、阿波弗里達斯——和六種修辭——轉喻、隱喻、提喻、反諷、夸張和代喻——與神話的三個部分連接在一起。反諷這一修辭,對應的是克里納門,也對應神話的第一部分,“前輩詩作和新詩‘分道揚鑣的位置,是新詩自覺誤讀前輩詩歌的起點,也是較早詩人和后來詩人聯(lián)系的分界點。在這個‘位置上,前輩的詩歌已經寫到極致,接下去就將進入新詩的運作軌道,這種前后的影響關系表現(xiàn)為一種反諷比喻……是一種在場和不在場的較量?!盵11]文學世界的發(fā)展落在后輩“強者詩人”的肩上,世界修復的重擔放在了猶太人的肩上;詩人與文學傳統(tǒng)中不朽的、神化的前輩詩人較量,猶太人與上帝較量。這里同樣可見布魯姆對于人本身創(chuàng)造力的強調,卡巴拉因而與布魯姆的文學批評融為一體。
卡巴拉的創(chuàng)世故事本身就是對正統(tǒng)猶太教的轉義或者說是反叛,因為正統(tǒng)猶太教中真正能夠拯救世界的只有上帝,而不是猶太人。所以許多正統(tǒng)猶太學者認為布魯姆并不是真正的猶太教信徒,而更像一個反叛者。在耶魯大學里,捍衛(wèi)文學傳統(tǒng)的新批評學派正是布魯姆的論敵,而文學傳統(tǒng)在布魯姆這里具有一個“前者破碎”的情節(jié),這是新批評派不能忍受的。我們不妨將新批評與正統(tǒng)猶太教對應,卡巴拉與布魯姆對應。如此便可以看見布魯姆對正統(tǒng)的反叛,而對宗教與文學的雙重反叛又被他融為一體成為了獨特的學術體系。
須注意,布魯姆對于正統(tǒng)宗教的反叛僅僅說明他是一個“異教徒”,而并非沒有信仰。他所著迷的卡巴拉故事以重建新世界作結,不是僅在“容器的破裂”后就結束。故而布魯姆認為文學傳統(tǒng)是一個“破碎與重建”的演變過程,這又與耶魯?shù)慕鈽嬛髁x學者產生了分歧。布魯姆吸收了解構主義觀點,援引羅·德·曼對修辭,以服務他“前者破碎”的情節(jié),最終是要捍衛(wèi)文學傳統(tǒng)。布魯姆認為詩不在紙上,而在于詩與詩之間,這類似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的觀點。但不同于其強調作者之死,布魯姆反而強調互文性中作者的強烈意志,在文本的關聯(lián)中打通了一條人文主義的詩學道路。
三、反叛性背后的身份混雜性
布魯姆的思想有明顯的宗教色彩,但他對宗教的著迷表現(xiàn)在以宗教文本作為文學文本,而不是對教義神圣性的推崇。可見,布魯姆身上存在著宗教與文學研究兩者形成的張力。這種張力在布魯姆童年就已出現(xiàn)。童年時,父母便期望他成為一名猶太教拉比,但他又在紐約圖書館里如癡如醉地讀著浪漫主義詩歌。一面是作為上帝的選民對教義的遵守,一面是文學文本中對人性的宣揚。進入大學后,作為艾布拉姆斯的學生,他也參與了美國60年代重估浪漫主義運動。這種張力的產物就是他對宗教文學性、審美性的挖掘。從《影響的焦慮》到《誤讀圖示》再到《卡巴拉與批評》,讀者最初會感覺到他身上強烈的宗教色彩,深入了解后便會發(fā)現(xiàn)宗教面紗下浪漫主義人文色彩對宗教的反叛。
在美國這個多元文化混雜的國家,布魯姆作為第二代美國移民,宗教與文學研究兩者形成的張力在他身上的呈現(xiàn)是無可避免的。猶太人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與英國浪漫主義的碰撞讓他的身份具有了混雜性。電影《綠皮書》中的黑人鋼琴家在崩潰之際喊道:“如果我不夠黑,我也不夠白……那我是誰?”,于布魯姆而言他是一個著迷莎士比亞而不夠猶太的猶太人。他曾言道自己在剛剛進入校園時是一個說意第緒語的羞澀男孩,而那時耶魯存在著反猶情緒,這讓他受到排擠。但他并沒有走向薩義德那樣的痛苦,而是通過自身所欣賞的強意志力呈現(xiàn)出了獨特的反叛性。故而他對宗教、對文學傳統(tǒng)、對解構主義、對他說的“憎恨學派”均進行了大膽反叛,但又有所吸收(如他在受女性主義啟發(fā)后對J本作者的考證),從而形成了他獨特的學術體系。
在他所謂的“憎恨學派”著作中,也能發(fā)現(xiàn)布魯姆的痕跡。性別批評、后殖民批評、文化研究等都在布魯姆身上獲得過啟發(fā)。也許把握住哈羅德·布魯姆身上的反叛性是了解他學術體系的關鍵,但更重要的是要看到反叛性背后是他身份混雜性。于是布魯姆再怎么討厭“憎恨學派”,也跳不出“憎恨學派”的研究范圍。但他的出現(xiàn)又似乎提醒著“憎恨學派”在過于政治化的研究中,也不要忘記文學文本中的審美性、人的創(chuàng)造力。從而布魯姆與“憎恨學派”二者又呈現(xiàn)出了一種張力。
四、結語
哈羅德·布魯姆的反叛暗含了他對人文主義的重啟。他關注人的價值與創(chuàng)造力,強調人的強烈意志,對文本審美性的重視,在這個后現(xiàn)代社會審美性岌岌可危之時敲響了警鐘。在這個因高速發(fā)展而導致碎片化的時代,布魯姆的反叛性又變成了一種保守。在其學術生涯后期,布魯姆回歸經典,如同卡巴拉神話的第三階段“修復”,他想修復這個不再喜歡經典文學的世界,想修復文學批評對于審美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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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圣婷(1997.12-),女,漢族,貴州貴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