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富(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 非洲大湖區(qū)研究中心,浙江 紹興 312000)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艾梅·塞澤爾(Aimé Césaire,1913—2008),20世紀法屬馬提尼克偉大的詩人、作家、政治家。塞澤爾于1913 年生于加勒比地區(qū)法國殖民地馬提尼克,青少年時期,他懷著遠大的理想前往法國巴黎留學。20 世紀30 年代,他在巴黎與志同道合的同學和朋友一道發(fā)起了“黑人特質(zhì)”運動,從此走上文學之路。四十年代,他回到故鄉(xiāng)馬提尼克,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了解放黑人同胞的政治運動。1946 年,他擔任制憲議會議員,并一度加入了共產(chǎn)黨(1946—1956)。他用充滿非洲意向的法語語言,表達了強烈的叛逆精神。塞澤爾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他的所有創(chuàng)作似乎都立足于他的民族情懷以及“黑人特質(zhì)”思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黑人之美、黑色之美都成了他謳歌的對象。他的詩歌代表作是長篇散文詩《返鄉(xiāng)筆記》(Cahier d’un retour au pays natal,1939)。從20 世紀50 年代起,塞澤爾開始創(chuàng)作戲劇。其中,《一場暴風雨》《克里斯朵夫國王的悲劇》《沉默的狗》《剛果的一季》影響最大。2006 年,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曾求見塞澤爾,由于所在政黨人民運動聯(lián)盟支持在教科書中美化國家殖民歷史的立法而被拒之門外。兩年后,塞澤爾去世。法國在馬提尼克首府法蘭西堡為他舉行國葬,已成總統(tǒng)的薩科齊親往出席葬禮。2011 年4 月17 日,塞澤爾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巴黎先賢祠舉行正式儀式,為這位影響人類文明進程思想家供奉了靈位。本文就《一場暴風雨》中的后殖民主義思想作簡要論述。
《一場暴風雨》不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暴風雨》,而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暴風雨,是一場能夠顛覆西方中心主義的暴風雨。跟《返鄉(xiāng)筆記》中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不同,塞澤爾在《一場暴風雨》(Une tempête,1969)戲劇中讓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直接對話。這部戲劇是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La Tempête,1611)改編而來,是《返鄉(xiāng)筆記》問世30 年后的又一部力作。該劇在突尼斯戲劇節(jié)被首次搬上舞臺后,又在巴黎、阿維尼翁陸續(xù)上演。塞澤爾借用了莎翁原作中的所有人物,例如:白人主人普洛斯帕羅(Prospéro)、混血兒艾利爾(Ariel)、黑人奴隸卡利班(Caliban)。劇本采用后殖民主義視角,圍繞這三個人物解構(gòu)了種族概念、貴族特權(quán)和“去殖民化”等問題。值得注意的是,故事情節(jié)不是對莎劇的簡單模仿。塞澤爾想告訴觀眾的是,在普洛斯帕羅和他的女兒米蘭達(Miranda)到來之前,荒島上原居民卡利班和艾利爾是島嶼的真正主人,只是普洛斯帕羅來了之后才成了失去自由的奴仆。面對同樣的境遇,卡利班和艾利爾做出了不同的反應??ɡ噙M行了英勇的抗爭,摒棄了普洛斯帕羅用白人的語言給他起的名字并詛咒他。而艾利爾則采用非暴力的方式,希望普洛斯帕羅還他自由。劇末,普洛斯帕羅恢復了艾利爾的自由,但沒有放棄對卡利班和島嶼的控制。故事情節(jié)與莎翁原劇的結(jié)尾有很大的出入。在原劇中,普洛斯帕羅帶著女兒和遇難船只上的人員離開了荒島。
從生態(tài)的角度來看,《一場暴風雨》是塞澤爾創(chuàng)作的新起點,即:生態(tài)想象不僅要考慮某一個國家或某一個種族,還包括慘遭蹂躪的大自然。艾利爾只有獲得解放,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才真正重新融入大自然,而且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塞澤爾的筆下,卡利班與源頭相連。在聆聽荒島上各種天籟之音的時候,他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膷u上到處是悅耳的聲音,到處是美妙的音樂。卡利班是這個島上的真正主人,其他人都是入侵者。普洛斯帕羅對島嶼沒有情感,只有控制和霸占的野心。在這部劇作中,普洛斯帕羅是反自然的,他希望永遠留在這個島上并維持他的“文明狀態(tài)”。但是,一旦失去了魔法,普洛斯帕羅就再也不能控制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艾利爾和卡利班。
《一場暴風雨》可以被視為塞澤爾文化身份的宣言書:“我現(xiàn)在是黑人,而且永遠都是?!睉撜f,這部劇作產(chǎn)生的效果超越了人們的想象,塞澤爾通過這部劇作解構(gòu)了傳統(tǒng)的文學經(jīng)典。作者借鑒了莎翁的作品,而且副標題也直言不諱地指出了這一關(guān)聯(lián):“由莎士比亞《暴風雨》改編而成的黑人版戲劇?!盵1]5在這部劇作中,塞澤爾大膽地使用了帶有貶義的“黑鬼”(nègre)一詞,用改編的形式來解構(gòu)西方的文學經(jīng)典。他的第一個嘗試就是把美洲的社會結(jié)構(gòu)挪借到兩個主要人物的身上,一個是由原本的精靈變成黑白混血的奴隸艾利爾①文中有關(guān)《暴風雨》的選段翻譯參照了朱生豪的譯本,譯林出版社,2018 年。,另一個是由原本的怪物變成黑人奴隸的卡利班。顯然,塞澤爾向伊麗莎白時代偉大的劇作家發(fā)起了挑戰(zhàn)。在《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1973)中,美國“耶魯學派”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2019)對塞澤爾的這部劇作給予了充分肯定。他認為對莎士比亞的戲劇進行改寫不僅合情合理,而且是必要的。先驅(qū)詩人是那個時代的權(quán)威,后來所有的詩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他的影響,并陷入了難以抑制的精神焦慮。在布魯姆的心目中,一部偉大的作品可以是對另一部經(jīng)典作品的誤讀。[2]在詩學的演進過程中,“詩的誤讀”意義不容小覷,因為歷史也是由一代又一代偉大的詩人創(chuàng)造的。他們敢于誤讀前人的詩,從而為自己開辟出一片令人耳目一新的精神世界。因此,布魯姆認為,一首被改寫了的好詩足以引發(fā)文學運動中的對立態(tài)勢,而這種對立態(tài)勢正是塞澤爾試圖通過《一場暴風雨》來構(gòu)建的。從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暴風雨》誕生于1611 年,《一場暴風雨》問世于1969 年,兩部劇作在時間上相隔三個多世紀。我們究竟如何來對待這一時間跨度呢?顯然,塞澤爾不可能想與莎翁一比高低,而是更希望站在偉人的肩膀上,通過改寫劇情來引發(fā)“黑人”文化與“白人”經(jīng)典之間的正面交鋒。也就是說,這位馬提尼克詩人所要質(zhì)疑的是莎士比亞是否合乎教規(guī),而根本不是伊麗莎白時代偉大的劇作家本人,或更進一步說,塞澤爾所要針對的實際是支撐莎士比亞權(quán)威的西方文化。
追根溯源,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有可能與加勒比海有關(guān),因為這位伊麗莎白時代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發(fā)現(xiàn)新大陸有關(guān)。英國文學批評家弗蘭克·克默德(Frank Kermode,1919—2010)找到了有力的證據(jù),《百慕大小冊子》(Bermuda Pamphlets)里面提及了一艘英國船在前往殖民地弗吉尼亞途中所遭遇的海難。1609 年7 月,“海上探險號”輪船在美洲大陸海岸遭遇了暴風雨,并在百慕大群島附近擱淺。失事者在那里生活了10 個月左右,一直到1610 年5 月才回到英國。從這一沉船事件中,人們可以了解發(fā)生暴風雨以及沉船的原因。當時,法國人文主義思想家蒙田的《論食人部落》已譯成英文。在這部作品中,蒙田將新世界里的印第安人描繪成了未開化的、高尚的民族。但是,莎士比亞讀了《論食人部落》之后,竟然將印第安人塑造成了一個丑陋的、充滿野性的形象,與蒙田筆下的印第安人形象相去甚遠。事實上,“卡利班”(Caliban)的名字很有可能由 “食人族”(Canibal)一詞重構(gòu)而來,而“Canibal”則是加勒比海原住民(Caribe)的衍生詞。[3]
如果卡利班的形象是根據(jù)美洲印第安人塑造出來的,那么,他就不應該是個黑人。奧爾登·沃恩(Alden T.Vaughan)和弗吉尼亞· 梅森· 沃恩(Virginia Mason Vaughan)指出,在20 世紀初的戲劇中,卡利班這個角色通常是由黑人來扮演的。[4]當然,這個“怪物”的角色并沒有絕對統(tǒng)一的外表。他的外形受到了每一個時代主流思想的影響,外貌有各種不同的呈現(xiàn)。18世紀,由于受到啟蒙運動的影響,卡利班被看成野人,或者說像個原始人。19 世紀下半葉至20 世紀初,他又被表現(xiàn)為類人猿或猿人的長相,即達爾文進化論中所缺失的那個環(huán)節(jié)?;蛘撸瑥乃藢@個“怪物”的咒罵聲中,觀眾也能推斷出他的長相。每個藝術(shù)家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演繹出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也有可能是半人半龜?shù)臉幼樱骸俺鰜?,你這個烏龜!”[5]77或者半人半魚:“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條魚呢?……他的氣味很像一條魚?!盵5]146又或是半人半犬:“這個長著狗頭的怪物。”[5]161到了20 世紀中葉,卡利班被塑造成了被殖民者的典型人物。他與主人普洛斯帕羅的關(guān)系讓人聯(lián)想起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勢不兩立的狀況。一邊是白人主人普洛斯帕羅,另一邊是黑人奴隸卡利班,雙方目光的交匯引發(fā)了對“黑與白”的雙重解讀。在白人的眼里,這出戲是由黑人來詮釋的,而在黑人的目光中,普洛斯帕羅并不是個溫和的賢士,而是個粗暴的殖民者。塞澤爾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閱讀的深切感受。他曾經(jīng)告訴讀者,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卡利班這個人物,因為普洛斯帕羅是個寬恕之人,全劇最后以寬容的姿態(tài)拉下了帷幕??戳诉@出戲之后,普洛斯帕羅先生的粗暴和極度傲慢深深地震撼了他。普洛斯帕羅這個可怕的統(tǒng)治者,因機緣巧合來到一座孤島,于是便想征服那片土地。在塞澤爾看來,這絕對就是歐洲人典型的心理表現(xiàn)。
眾所周知,莎翁的《暴風雨》蘊含了懺悔、仁慈、寬恕和諒解的基督教道德觀。[6]但是,這部作品從歐洲傳至美洲大陸后,在各種思潮的影響中,普洛斯帕羅、艾利爾、卡利班和女巫這四個人物不斷被改頭換面,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思想內(nèi)涵。在西語美洲,人們對《暴風雨》的關(guān)注始于19 世紀末。當時,美國在與西班牙的戰(zhàn)爭中取得了優(yōu)勢地位,接替后者掌控了古巴、波多黎各和菲律賓群島。美國的崛起隨即引發(fā)眾多拉美知識分子的不安,何塞·恩里克·羅多的《艾利爾》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問世的。1900 年,受到諸多知識分子的影響,羅多采用對話體創(chuàng)作了《艾利爾》。他號召拉美的青年人抵抗來自北方的功利主義誘惑,而要繼承拉美民族精神遺產(chǎn),維護自己的價值和信仰體系,從艾利爾那里獲得“愛智慧、愛美、愛優(yōu)雅的靈性”。在這部作品中,羅多把普洛斯帕羅被描寫成一位啟蒙家,粗暴貪婪的“怪物”卡利班代表的是性欲、非理性和愚蠢,而艾利爾則象征自由崇高的精神生活。他用大段瑰麗的辭藻贊美心中帶著圣光的艾利爾?!栋麪枴诽岢龅拿褡鍐栴}令人振聾發(fā)聵,將身處“泛美”迷夢中的拉美人喚醒。但不可忽視的是,《艾利爾》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拉美保守派克里奧爾人身上的精英主義色彩。羅多只字未提原住民和黑人的悲慘遭遇,始終為精英統(tǒng)治秩序辯護。顯然,他仍然堅持殖民者的立場,用人種志性質(zhì)的語言來表達。通過對莎翁經(jīng)典戲劇的改寫與挪用,在保存歐洲人文主義價值觀與白人至上主義的同時,羅多使用的依然是舊時殖民者的語言和概念,用作為(歐洲)人文主義化身的艾利爾來期待拉美。在人文主義背景下,故事表現(xiàn)了文明與野蠻的對立。20 世紀下半葉,隨著馬克思主義與后殖民理論的崛起,對普洛斯帕羅的贊揚轉(zhuǎn)變?yōu)閷ɡ嗟年P(guān)注與同情。在安第斯山和加勒比等不像烏拉圭那么“歐化”的地區(qū),質(zhì)疑“艾利爾主義”的傾向更為突出。左派知識分子開始重新審視資本主義過渡時期的歷史,分析原始積累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在塞澤爾的筆下,《一場暴風雨》折射除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如果用馬克思主義的視角來看,這個故事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過程中剝削與被剝削的奧秘。①詳見:張婧易.《暴風雨》的拉美之旅[EB/OL]澎湃新聞(2021-12-21)[2023-04-16]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920394。
在塞澤爾的筆下,卡利班不僅代表了反殖民主義者,同時也是世界無產(chǎn)階級的象征。更具體地說,是無產(chǎn)階級作為反抗資本主義邏輯的象征。與此同時,向來被忽視的卡利班的母親、女巫西考拉克斯則從邊緣走到了舞臺中央,成為資本主義意欲摧毀的女性主體的化身。從保守到激進,普洛斯帕羅與卡利班、艾利爾的關(guān)系被顛覆了。無論他們的關(guān)系是啟蒙者與被啟蒙者、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抑或是剝削者與被剝削者,這些人物都折射出不同的文化語境和權(quán)力關(guān)系。《一場暴風雨》的故事見證了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歷史,同時與我們的當下也息息相關(guān)。與莎翁的《暴風雨》一樣,塞澤爾的《一場暴風雨》也擦撞出了不同語境的思想火花。
在《一場暴風雨》中,塞澤爾想要凸顯的是奴隸為了得到身份上的承認而進行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抗爭。法屬安的列斯群島有一個特殊的歷史背景,1848年出現(xiàn)了奴隸解放運動。但是,這次解放是被別人賦予的,并不是像海地那樣是通過自己的武裝斗爭而獲取的?!鞍兹伺c黑人之間不存在對抗??傆幸惶?,不需任何對抗,白人主人就會主動承認黑人奴隸?!盵7]在《暴風雨》里,在兩個主要人物的沖突中,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為追求自由而進行的抗爭。黑人的抗爭雖以失敗而告終,但是抗爭行為本身使得人們對抗爭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塞澤爾將原作中的抗爭進行了改寫,將卡利班的反抗塑造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為追求承認而進行的抗爭。
一種自我意識的獲得必須通過另一種自我意識的存在,也就是說,要得到另一個人的承認。但是,世上沒有人能夠承認他人的本質(zhì),而且也不愿意在他人那里找到自己的存在。[8]201為了得到承認(為了使他人承認),劇作中的兩個主要人物自始至終進行著一種殊死的斗爭。[8]204由于不能享受自己的生活且受到別人的奴役,奴隸只能為主人勞作,而后者得益于仆人的勞作,坐享其成,在享受中得到了自我滿足。[8]207,[9]從黑格爾對莎士比亞作品的解讀來看,黑格爾眼中的卡利班面對這樣一種處境,擔心受罰的他不敢反抗他的主人普洛斯帕羅,為了生活必須為他賣命。主仆在高低等級上所處的位置不言而喻。普洛斯帕羅之所以可以自詡合理地活著,就是因為他合理地活著是建立在損害奴隸利益基礎之上的。
塞澤爾將卡利班從各種負面的品質(zhì)中解放了出來,但同時也對他的奴性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喬治·萊明(George Lamming)認為“無意識”(inconscience)是奴隸的基本特性。[10]13莎士比亞筆下的卡利班就是個例證。這個人物從來不思考,缺乏主體意識:“卡利班沒法講究尊嚴,因為他本人的自我塑造來源于他對各種處境的反應?!盵10]107如果說奴役的必要條件是奴隸的自我無意識,那么,塞澤爾筆下的卡利班也就成了一個對自己有著清醒認識的人。這與莎士比亞筆下的卡利班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不聽任普洛斯帕羅的擺布,而后者對他談起了所謂的依賴關(guān)系:“沒有我,你算個什么?”主人質(zhì)問道??ɡ嘈麚P自由,并且主張在荒島上的權(quán)利,他反駁道:“沒有你?那很簡單!我就是國王!荒島之王!吾島之王,是從我的母親西考拉克斯那里繼承而來的?!盵1]25在輪到奴隸向主人提問時,他思路清晰,話語縝密:“在這塊人跡罕至的地方,要是沒有了我,你還能做什么呢?”[1]26面對這個質(zhì)問,普洛斯帕羅目瞪口呆,啞口無言。角色的反轉(zhuǎn)就這樣被完美地體現(xiàn)了出來。在塞澤爾的筆下,失掉自我意識的是主人普洛斯帕羅,而不是奴隸卡利班。
主人的意識就是對于他者的奴役意識。但是,奴隸不再是仆人,主人所認為的自為存在也就十分虛空??ɡ嗟馁|(zhì)問體現(xiàn)了主人相對于奴隸的他律。沒有了卡利班,普洛斯帕羅究竟該如何自處(即否定自為存在的意識)?面對這個問題,普洛斯帕羅緘默了。顯然,普洛斯帕羅個人的自我是沒有價值的??謶制仁古`不得不被奴役,這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卡利班所遭遇的,而塞澤爾筆下的卡利班則是一個頑強的抗爭者,下定決心要站起來抗爭:“與其受到侮辱和遭遇不公,倒不如英勇就義……”[1]38卡利班已然下定了為自由獻出生命的決心。由此可見,塞澤爾成功地消解了這兩個人物之間的支配與被支配的關(guān)系。
就身份而言,奴隸的本質(zhì)是主人強加給奴隸的。普洛斯帕羅堅信他的公爵頭銜具有普遍的合理性:“因為普洛斯帕羅是米蘭公爵,所以他能對卡利班擁有權(quán)威,能征服自然,統(tǒng)領世界。在這里,殖民的范圍越大,荒島世界的未來就越美好?!盵11]在《一場暴風雨》中,這樣一種自負是通過另一種形式來呈現(xiàn)的。開化的使命使普洛斯帕羅有理由對普遍的合理性懷有極大的信心,但這樣一種使命也不過是流亡公爵的說辭而已。一個虛假的本質(zhì)就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再說,他自己本來就是個篡位者、殖民者。無論是目的還是方法,就普洛斯帕羅而言,開化—殖民最終讓他重新成了米蘭公爵。卸下殖民枷鎖的卡利班踐踏了主人的偽善行為,曾經(jīng)強加給奴隸的花招竟然用到了主人身上??ɡ嘣噲D刺激他去美化他所謂的“開化使命”,并予以反擊:
我很確定你不會離去!
你的“使命”讓我捧腹大笑,
你的“使命”!
你的使命就是給我添麻煩!
這就是為什么你要待在這里,
就像那些殖民者,
換到別處他們就根本無法活下去,
一個老朽的癮君子,就是你。[1]89
陷阱已經(jīng)準備就緒,但是,普洛斯帕羅并沒有察覺。他依舊沉浸在他自己所塑造的假象之中。他擔當要職,成了開化者—殖民者,甚至放棄了米蘭公爵之爵位:
請理解我,
在這一點上我并非平庸之輩,
我是主人,正如這野人所認為的那樣。
我是這宏大樂章的指揮,
……沒有我,這里的所有人
還能聽懂音樂嗎?
沒有我,這座荒島就是一片死寂。
因此在這里,我的責任,
就是留在這里。[1]90
在這出戲的最后一場中,塞澤爾保留了這兩個人物,目的就是為了體現(xiàn)統(tǒng)治與奴役之間的反轉(zhuǎn)效果。最終,普洛斯帕羅迷失在對卡利班的依賴關(guān)系中,他發(fā)現(xiàn)沒有奴隸自己也就得不到承認:“好吧,我的老卡利班,今后這座島就只有我們倆,只有你和我。你和我!你—我!我—你!但是什么關(guān)系呢?!”[1]92相反,卡利班并沒有出現(xiàn)在舞臺上,而是為了激怒他的主人唱起了迎接勝利的凱歌:“自由啊,自由!”[1]92塞澤爾對最后一場的戲劇性變化曾進行過這樣的解釋:他改編了莎士比亞劇本的結(jié)局,因為在他看來,美洲大陸的悲劇實際上就是黑人與白人之間那種難舍難分的關(guān)系。他們彼此聯(lián)系,猶如一條繩上的螞蚱,或一對孿生兄弟,相愛相殺的兩個兄弟。塞澤爾的《一場暴風雨》體現(xiàn)的就是這種主仆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在《一場暴風雨》中,塞澤爾把艾利爾刻畫成了一個奴顏婢膝的混血兒,而把卡利班描繪成一個具有反叛精神、渴望自由的黑人形象。塞澤爾對艾利爾這個人物著墨不多,戲劇的主要內(nèi)容也只是發(fā)生在主人與奴隸之間的事,或者說,是在白人殖民者與黑人被殖民者之間展開的。塞澤爾在劇作中還引入了新的有關(guān)反殖民主義內(nèi)容??傊ɡ嗟男蜗笫怯赏庠谝蛩貨Q定的,主要取決于每個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及對作品的接受度??梢院敛豢鋸埖卣f,跟加勒比其他法語作家一樣,塞澤爾在“去歐洲中心主義”“去法國中心主義”等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12]
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塞澤爾形成了一種屬于自己的“兼具樸實、表現(xiàn)力、靈活性且扣人心弦”[13]的風格。作者借助于散文和粗話對莎翁的劇作進行了重構(gòu),在形式上和語言上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他有意識地打破了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那種寧靜安詳?shù)膲艋檬澜?。在他的筆下,普洛斯帕羅面對卡利班的說話方式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這位米蘭公爵在莎翁的劇作里堪稱一個擁有超自然力量的魔法師,而塞澤爾則將他描繪成了一個老是想著以暴力威脅奴隸們的人:“卡利班!我受夠了!當心!要是敢發(fā)牢騷,棍子伺候!要是敢拖拖拉拉、罷工撂挑子,或者馬虎亂來,棍子伺候?!盵1]18與節(jié)奏感強、言語平穩(wěn)的韻文詩不同的是,這樣一種急促的語調(diào)既能夠展現(xiàn)人物的氣息,又能夠塑造一個讓人生厭的、容易急躁的人物。奴隸主過分地以野蠻之法來對待奴隸,他自己也因此變得野蠻了。在《論殖民主義》(Discours sur le colonialisme)一文中,塞澤爾曾論述了這樣一種殖民行徑:“為了尋求良知,殖民者習慣性地將他人看做畜生,并以畜生的方式來對待他人,從客觀上來說,他也就有了一種把自己變成畜生的傾向。”[14]普洛斯帕羅無禮的說話方式使得莎士比亞筆下的夢幻世界土崩瓦解,呈現(xiàn)出了一個殘酷無比的殖民現(xiàn)實。1959 年,在第二屆黑人作家與藝術(shù)家大會上,塞澤爾口中的“責任”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對于那些“獨立了的”或正在進行“去殖民化”的國家而言,“責任”一詞成了那個時代備受關(guān)注的對象:因為在殖民社會的內(nèi)部,讓人民去嘗試自由的應該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要讓他們社會的人民去嘗試。在被殖民的情境之下,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活動必須要走在具體的、集體性活動之前,因為這種創(chuàng)造性文化活動儼然是一種對于自由的嘗試。
在《一場暴風雨》中,第一個對白是在普洛斯帕羅與卡利班之間展開的。誠然,在莎翁的筆下,這兩個人物不同的說話方式表現(xiàn)了卡利班難以改變的“丑陋”本性。縱使有著甜美之化身的米蘭達的悉心照料,“野獸般的”卡利班仍然是滿口臟話。在莎翁的筆下,有這樣一段對話:“像你這種下流胚,即使受到了教化,天性中的頑劣也無法改變?!盵5]80“不斷需要學習”和“令人討厭”構(gòu)成了奴隸的標簽,塞澤爾的版本中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一場暴風雨》中,卡利班責備普洛斯帕羅對他教育的目的,他覺得他的主人并非是為了鍛煉他,只不過是為了給他交代任務、利用他罷了。奴隸的說話方式很粗,但是塞澤爾讓普洛斯帕羅的語言顯得粗糙,反而塑造出了一個負責任的主人形象。此外,卡利班在莎翁劇中第一次出場時所說的話就被塞澤爾徹底地修改了。他的第一句話成了大聲叫出的斯瓦西里語“自由!” (Uhuru?。@一聲驚嘆意味著支配關(guān)系的顛覆。如果我們把這一聲斯瓦西里語的問候歸類為神話語言,那么對于普洛斯帕羅而言,這樣的一聲問候也就意味著撼動了其帝國的根基?!癠huru”一詞代表的是自由。奴隸在主人面前宣揚自由,而主人對此卻一無所知。如果普洛斯帕羅的絕對權(quán)力來自書籍,也就是說是文字上的全知全覺,那么他不能理解卡利班所說的話也就成了一個奇恥大辱。正因為普洛斯帕羅是個完美的人,所以說哪怕對陌生單詞有一點不明白,他在文字上的本領也就遇到了挑戰(zhàn)。崇高的地位以及足以應付奴隸無知的學識,無不表明普洛斯帕羅存在的合理性。然而,在塞澤爾改編了的劇作中,普洛斯帕羅的支配地位被徹底顛覆了。
同樣,卡利班在最后一場退幕的時候,塞澤爾追加了一段關(guān)于卡利班名字的對白。劇作家的立場因而也就更明確了。在即將離開去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務之前,奴隸宣布道,他的名字不再叫“卡利班”。普洛斯帕羅先想叫他“食人者(cannibale)”,隨后又改口叫“漢尼拔(Hannibal)”——北非古國迦太基的將軍,神圣羅馬帝國的仇敵。但是,卡利班并沒有接受這兩個綽號,他給自己取了個新的名字“艾克斯(X)”。從政治層面來看,這個名字容易讓人想起現(xiàn)代人物馬爾科姆·艾克斯(Malcolm X)。這個字母具有抹去黑人身份的攻擊性色彩。這聽起來更好聽。就像是叫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更準確地說,是一個被偷走了名字的人。談歷史,好吧,這就是一段歷史,而且是很有名的一段歷史。從象征的層面來看,這個字母代表的是未知或不甚了解。這樣的自稱看起來是無名無姓,但是,在普洛斯帕羅的口中則意味著卡利班的頑強。卡利班全盤拒絕了一種體現(xiàn)在人名中具有負面意義的“他者”,并且選擇了一個象征奴隸制歷史的字母。
通過改寫莎翁的《暴風雨》,通過顛覆劇作中心人物的主仆關(guān)系,加勒比法語作家塞澤爾以大眾化的戲劇藝術(shù)形式生動地表達了后殖民主義思想。這樣的表達在法語文本里產(chǎn)生了動人心魄的精神力量。塞澤爾不是個哲學家,但是他將辯證法巧妙融入了主人普洛斯帕羅與奴仆卡利班的關(guān)系之中。他以現(xiàn)實主義文風和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高舉黑人尋根、自尊自愛自強的旗幟,反對種族歧視以及政治和文化上的霸權(quán)主義。在倡導文明互鑒、文化多元、“去西方中心主義”的今天,對塞澤爾的《一場暴風雨》進行深入的研究和思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