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曉民
那年秋,我要到鎮(zhèn)上去讀初中了。十二歲的孩子第一次離開家,離開父母,時興幾日的沖動和新鮮便讓隨之而來的諸多不便和惶恐擊得粉碎。吃完飯要自己去洗碗,起床必須自己學會疊被子,這些種種簡單的生活常識也讓年少的自己焦頭爛額疲于應付,于是便萌生了退學的想法。父親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私下很嚴厲地告訴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也有顏如玉,農家娃娃自古念書一條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等等諸如此類的激勵話語。孩子就是孩子,哪有那么深邃的眼光能洞察到書中會走出一位如花般的美女,站在人生的某個十字路口向你回眸一笑,更不要說坐在官轎里,體會一下人上人的清風快意暢然滿足,但礙于父親的威嚴,只好把自己那無知幼稚的想法壓在心底。
貧瘠年代,物質條件十分匱乏,一切都顯得那么艱難。睡覺是實實炕,中置黃土、外砌青磚,每人一磚半的區(qū)域,一班幾十個男生窩在一個窯洞,轉個身都非常困難,冬天陰冷潮濕、鼠叫虱爬,夏天氣味熏人、蛐鳴蚤跳,確實艱苦。飯食以自己背的蒸饃為主,每個班一個大籠,麥面饃、糜子饃、玉米饃等等各種艱難苦澀的食材都有,真是五味陳雜酸甜苦辣,活脫脫饑荒年代讓人茍延殘喘的舍飯鍋。生活如此艱苦,湊合著哄自個不餓即可,何談果蔬蛋奶營養(yǎng)搭配。由于長期缺油少菜,營養(yǎng)嚴重不良,同學們都以矮瘦見長。人缺啥,便想啥,每星期最欣喜的盼頭就是禮拜六回去能咥那碗母親特意為我準備的豆腐面,母親看著她的幺兒面黃肌瘦如餓狗一般的吃相,時常會難過地轉過身去,偷偷直抹眼淚,哎!愛字前面窮絆道,有時就是那么愁人難腸沒奈何,貧窮的母親看著饑餓的孩子一定是心似刀割疼如絞腸。
時間的腳步悄然向前,信念的力量使人心氣昂然,豆腐面的好日子就像茫茫寒夜里懸掛的那輪彎月,鼓舞著父母親沒黑沒明在莊稼地里挖著刨著算計著。家里的光景隨著時代的腳步和父母的勤勞而略有改觀,那碗豆腐面不覺間變得頻繁起來。由于母親不會騎車,所以經常托付順道的鄉(xiāng)鄰給我捎上一碗,用籠布裹得嚴嚴實實,吃時還冒著熱氣。那面綿長勁道,那面后味無窮,那面和的是母親愛,那面揉的是母親情,而年少的我很少去用心體會,時常辜負了她。
初中三年,母親來過一次學校,原本應該是很多次,只因我拒絕了母親的那份熱情與牽掛,為了自己骨頭里面那點可憐的虛偽與無知。多少年過去了,那天的情形歷歷在目,如鏨刀鑿心一般,每每憶起總是戳人心疼。
那是盛夏的午后時分,蟬鳴鳥叫、酷暑難耐,我正在教室和一伙男生胡吹亂諞,猛然聽見有人喊叫著我,抬眼望去原來是母親抱著外甥站在教室門口,頭上包著一塊白色洋布手巾,手巾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一樣,肩挎著自己縫制的花格子布包包,包里裝著那一碗還有余熱的豆腐面,懷里的外甥正在熟睡,而母親看上去已經滿臉倦怠,十分疲憊。一碗豆腐面,十里溽熱路,踽踽獨自走,步步母親情。我像個冷血的人兒一般紅著臉走出教室,責怪母親為一碗面抱著娃走十里路不值當,況且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叫是那么不妥,又不是在自家屋叫貓叫狗那么自由,辱沒了我的形象和面子。我的責怪和冷漠眼神讓母親愣怔不安,她紅著臉悄然說道:“媽沒讀過書,媽不知道講文化的地方會有這么多條條框框,你趕緊吃,趁熱吃,吃完我把碗帶回去自己洗?!蔽覉?zhí)意不吃,黑著臉回答:“學校啥都有規(guī)定哩,不是想在哪吃就在哪吃,想啥時候吃就啥時候吃,你以后不要給我送了,讓順路的同學帶上就行?!蹦赣H實在沒法,表情有些尷尬和茫然,留下那碗面,抱著外甥急匆匆離開了,那踉踉蹌蹌的背影我永生難忘!其實我明白所謂的條條框框就是自己深藏內心的無知和膚淺,世上哪有比母親愛著孩子更急的腳步!“美”字筆畫并不多,可是也需窮極一生去認識,“愛”字雖然時常掛在嘴邊,但也需用畢生的智慧去品味它的真正含義。
母親離開后,我心中潮溢出一股悔意,意識到自己的膚淺和不妥,星期六回家也做好了挨訓的準備,誰知道一切還如往常,母親依舊是那么慈愛,急切地端出那碗熱氣騰騰的豆腐面,坐在一旁瞅著我吃,好像沒有那回事一樣。晚上我早早地躺在被窩里,靜靜地閉著眼,回味著所發(fā)生的一切,父母以為我睡著了,我聽見了讓人動容的月夜對話,母親難過地訴說:“一輩子風里來雨里去都是為了這伙娃,一泡屎一泡尿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居然嫌棄我辱沒了,不得到人前了,我有那么辱沒嗎?”父親笑著寬慰道:“你把娃娃的胡吣還當真了,屎屁眼娃知道啥是美丑,咱們到世上吃苦受累還不是為他們,世上只有不懂事的娃,哪有計較的大和媽(關中地區(qū)稱呼爸為大),誰說你丑了,勤快人就不會丑,越老越稀罕?!蹦赣H忽地笑出聲來,說道:“也對??!哪個當媽的還計較自己的娃哩,他們在我眼里就是一伙吃屎的狗娃?!?/p>
他們就這樣悄悄說著,安慰著,寬宥著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切問題,我偷偷地聽著,感動著,被角的濕冷使我愈發(fā)清醒,內心的疼痛讓我陣陣長顫。
一年冬季,我和妻子領著母親去西安游玩,站在商場的電梯上,母親已是趔趔趄趄,電梯在母親腳下顯得那么別扭和生疏,不像故鄉(xiāng)的土地踩上去那么敦厚和踏實,妻子一個人攙扶不住,母親驚慌失措像是快要栽倒的樣子,我急忙抱住母親,那是我斷奶成人后第一次抱著母親,母親的臉上泛出一絲潮紅,嘴角扯了一下,眼神里流淌著盡是感動和膽怯,我忽地發(fā)現(xiàn)年老的母親原來如此美麗。
選自《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