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心
學界很少將古代代筆現(xiàn)象的研究作為話題的討論中心,往往在幕府文學、山人文學、晚明文人謀生方式和科舉制度的專門研究中會涉及一定體量的文人代筆行為的書寫。 此外,還有少量論文對代筆現(xiàn)象進行了大致的粗略梳理,如《門客 “代筆” 現(xiàn)象探析》一文[1],作者列舉了歷史上幾個經(jīng)典的門客代筆的例子進行論述,舉例作品延續(xù)的范圍由秦漢至南宋,其中一些代筆作品尚缺乏進一步的證明材料,但作為對門客代筆這一現(xiàn)象的初探文章,其為古代代筆現(xiàn)象的研究提供了一些初步的想法?!秵拘雅c重構(gòu):徐渭〈女狀元〉 “代筆” 關(guān)目中的游幕記憶》[2]一文作者選取徐渭的《女狀元》這出劇作為切入口,論述其作為幕僚需要進行的代筆等文書工作,著重以這出戲中的即興代筆來分析徐渭作幕僚時代筆背后的身份焦慮與自我認同的問題。 張德建的《明代山人文學研究》[3]92-123一書中,在山人幕中活動一節(jié)提及山人入幕后有為幕主代筆的職務,在山人生計一節(jié)中寫了山人們代寫各類文體會明碼標價。 此外,在涉及晚明文人文風的研究論文中也會看到較多晚明文士從事代筆活動,如《晚明吳越地區(qū)民間尚文風氣試析》[4]《明代詩文的功利化趨勢——嘉靖、隆慶文人何良俊詩文解讀》[5]兩篇文章都提及晚明文人代筆以謀生路的現(xiàn)象。 而《唐代代筆公文中文人的主體意識研究》[6]則專門通過分析唐代的代筆公文,著重研究這些代筆文人的心態(tài)。 本文試圖在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基礎上進一步挖掘古代文士代筆現(xiàn)象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包括代筆現(xiàn)象在歷史上出現(xiàn)及演變的過程、參與代筆各環(huán)節(jié)人物的大致身份以及代筆類型分析、代筆帶給文人的積極影響與挫折打擊等內(nèi)容,最后還原古代歷史中的代筆現(xiàn)象并進行分析。
代筆作為一種特別的寫作現(xiàn)象,最開始的發(fā)展與政府運行有關(guān),《尚書·說命上》載: “恭默思道,夢帝賚予良弼,其代予言?!盵7]可見,代筆這一行為起始于臣下替天子草擬詔書。 春秋戰(zhàn)國時依附于各諸侯的門客多數(shù)也靠代為著書生存,魏晉南北朝時期因政治斗爭的需要,各政治集團內(nèi)往往都會招攬豢養(yǎng)能文名士以形成一個文士集團,替自己出謀劃策并包攬文書工作。 “代筆” 一詞最早也常與 “捉刀” 連用,謂之 “捉刀代筆” ,這個含義出自魏晉南北朝時期,《世說新語·容止》記載: “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 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和趼勚?,追殺此使。”[8]這一外在形象的具體替代行為在隋唐科舉制興起后最終引申為代替他人做事作文的含義,將科舉考場上替人作文的代筆人稱作 “捉刀人” 。 在隋唐科舉考場中,最有名的 “捉刀人” 當屬溫庭筠。 后周顯德二年(955)五月,尚書禮部侍郎、知貢舉竇儀奏上: “及今后進士,如有倩人述作文字應舉者,許人言告,送本處色役,永不進仕。 同保人知者殿四舉,不知者殿二舉。 受倩者如見任官停任,選人殿三選,舉人殿五舉?!盵9]根據(jù)文獻記載可以看出科舉制度發(fā)展到唐五代時,應試考生請人代筆之風屢禁不止。 當然,這一問題發(fā)展到南宋時依然未能得到有效解決,周必大在《論科舉代筆劄子》一文中明確斥責 “科舉之害莫切于代筆”[10]。 在科舉考場內(nèi)發(fā)生的代筆行為,代寫文章者多是同為應考的士人。 中晚明因多方面的原因,代筆現(xiàn)象在晚明時發(fā)展至巔峰,一方面文士求人作詩文以自重的風氣越發(fā)流行,一方面因科舉取士之途愈發(fā)狹窄,代筆行為發(fā)生的也就更為頻繁。 另外,活字印刷術(shù)促進了出版行業(yè)的繁榮,文字的傳播愈發(fā)迅速,也促進了民間對文學的崇尚風氣的興起。 至清朝,代筆在官場、科場或是民間都發(fā)展得較為成熟完備。 而代筆這一最開始為尊者服務的行為,也因后期公文代筆地位的下行、日常代筆行為的普遍而被打上負面標簽,以代筆為生的文人也漸處于社會中下層。
通常代筆者的身份是多樣的,他們或是文壇名流、或是門客幕僚、或是山人隱士,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精通文學寫作的,最起碼也是能無障礙進行應用文寫作的書生,不識字的山野村夫不可能出現(xiàn)在替人捉刀代筆的行列。 朝廷中發(fā)生的代筆行為則往往是由文學素養(yǎng)極高的文臣完成,如南朝劉宋時,宋武帝劉裕雖然文化修養(yǎng)不高,但頗喜文事, “帝于彭城大會,命紙筆賦詩。 晦恐帝有失,起諫帝。 即代作曰:‘先蕩臨淄穢,卻清河洛塵。 華陽有逸驥,桃林無伏輪。’于是群臣并作?!盵11]522作為宋武帝身邊的近臣,謝晦擔心武帝自己寫作恐有文辭不妥之處鬧出笑話,便主動代劉裕作詩。 在唐中宗李顯還是太子時,崔融除了是太子侍讀還 “兼侍屬文,東朝表疏,多成其手”[12],如崔融代李顯作的《代皇太子請復膳表》《代皇太子請起居表》《代皇太子請放罪囚表》《代皇太子請停幸東都表》,等等。 歷朝歷代,發(fā)生在政治集團內(nèi)的代筆行為總是最頻繁的,地方幕府為出身較低的文人士族發(fā)揮用武之地提供了大量機會。 如漢魏時,陳琳在袁紹幕府時為幕主作《為袁紹檄豫州》,阮瑀在曹操的文人集團時曾代作《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后二人同為魏武記室, “軍國書檄,多琳、瑀所作也”[13]。 又如桓溫的幕府,也聚集了大量可為文事的海內(nèi)奇士,《渚宮舊事》卷五記載: “溫在鎮(zhèn)三十年。 參佐習鑿齒、袁宏、謝安、王坦之、孫盛、孟嘉、王珣、羅友、郗超、伏滔、謝奕、顧愷之、王子猷、謝元(玄) 、羅含、范汪、郝隆、車允(胤) 、韓康等,皆海內(nèi)奇士,伏其知人?!盵14]這里面既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有出身寒微的文士,而身為幕府僚佐,他們都能憑借自己的文才成為王公們擬寫文書的官方代筆。 明朝時代筆文人們的身份更為多樣,目的也更加明確, “嘉靖間,山人奔赴京師,大多希望能入大學士門為詞客,代為擬制青詞”[3]92。 這些山人其實多數(shù)為科舉中屢考不第的文士,他們往往胸懷大志卻入仕無門,通過在名公巨卿的幕中代草書信奏章、撰寫青詞這一方式,他們能迂回地實現(xiàn)接近權(quán)力中心的目的。 游于胡宗憲軍幕的徐渭、游于戚繼光幕府的沈明臣、游于內(nèi)閣大學士袁煒門下的王穉登等山人名流都通過入幕代筆來獲得基本物質(zhì)保障,代筆這一行為此時于他們而言就是一種賴以生存的基本技能,同時他們也通過自己極高的文學造詣收獲了流傳甚廣的聲名。 但有些時候,過大的名氣也會給文人帶來困擾甚至是禍患,如王世貞雖身居高官之列,卻也不好推辭親信朋友的請托,代作一些文辭詩句,此時又因代筆行為逐漸被視為一種低劣的行徑而使他陷入一種身份尷尬的苦惱中。 在明代文士求人作詩文以自重的風氣越發(fā)流行之后,因為代筆需求種類的多樣性,捉刀代筆之人的身份也漸漸并不局限于才高八斗的文人,甚至識字的書商、刻工也能代作幾首送行詩或送序文來謀生。 這讓代筆這一行為成為人所不齒之丑行。
有代筆需求的請托者們的身份也較多,有公務繁忙的權(quán)力上位者,也有商賈細民。 處于權(quán)力下階的文士們有時主動承擔起 “為尊者書” 的服務,多數(shù)是上位者們在擬寫詔令時主動尋求文學素養(yǎng)更高的臣子去完成,這項行動最終衍生出專為王公代筆掌管文書的官職。 如漢魏之時朝內(nèi)的秘書郎、著作郎等官職,上文中崔融所任的遷太子侍讀、伴讀等職位,又有自晚唐延續(xù)至清朝的翰林院學士一職,中途在明朝時這一職務短暫地被內(nèi)閣所取代,然而本質(zhì)上翰林院和內(nèi)閣都有代皇室成員起草公文這一項工作內(nèi)容。 有時甚至皇帝在宴會上的唱和詩都由他人完成, “中宗與群儒唱和,昭容代作,采麗益新”[15]。 上官婉兒以聰慧善文著稱,武則天稱帝時就得到了重用,詔敕多出其手,而在唐中宗復辟之后,依然憑借其過人的文學才能深受信任,專掌起草詔令之職。 此外,主動請求代筆的多數(shù)是不善文筆之人。 如許多因公務繁忙、或是疏于文筆的幕主們,他們與皇帝或是上級的交流均需要官方書面語進行文書溝通,若沒有一個擅長公文寫作的筆桿子在身邊,勢必難以提高行政效率。 而若是幕主慧眼識才,挖掘到一個懷揣八面玲瓏之心的幕僚,有時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比如當胡宗憲招募到徐渭后,后者的才能顯然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發(fā)揮,一次 “宗憲得白鹿,將獻諸朝,令渭草表,并他客草寄所善學士,擇其尤上之”[16]。 徐渭為胡宗憲所作的這篇《進白鹿表》得了明世宗的青眼, “上大嘉悅,其文旬月間遍誦人口”[17]1339。 而當嚴嵩把持政權(quán)時期,胡宗憲更是讓徐渭代自己作了不少阿諛奉承嚴嵩的書啟詩文,穩(wěn)住了其在朝堂之中的地位,從而讓他在前方能安心抗擊倭寇。 如此,胡宗憲通過一個優(yōu)質(zhì)的幕僚代筆不僅幫他分擔了公務,還在政治斗爭中占據(jù)了極大的優(yōu)勢。 至晚明時,賣文鬻字漸漸成為一些沉淪下僚的文人的生存手段, “有明中葉以后,山人墨客,標榜成風。 稍能書畫詩文者,下則廁食客之班,上則飾隱君之號,借士大夫以為利,士大夫亦借以為名”[18]。 代筆現(xiàn)象在民間更為普遍,當時有大量應用文需求的多為文學素養(yǎng)不高的富賈豪紳,或是追求送行虛禮的無名士庶。 如當社會風氣流行以文賀壽時, “見吳郡風俗,大率于五禮多闊略,而于壽誕獨重其禮,而又多謁請文辭以夸大之” ,而 “富貴之家往往傾四方之人,又有文字以稱道其盛”[19]。 挽詩墓志的消費在民間也甚為流行,常常有 “江南銅臭之家,與朝紳素不相識,亦必夤緣所交,投貲求挽”[20]。 這些挽詩本當已逝之人的親信朋友去作,但人們?yōu)橐患褐摌s心,往往更愿意花大價錢請著名的能文之士代自己而為。
代筆作品的閱讀接受對象可以分為兩種情況。其一若文本是公文代筆,那么閱讀接收者則多為皇帝高官;其二若是私人文本,閱讀接收者則多為委托請代者本人和贈與對象。 因而當崔融為太子代作奏疏就需要考慮諸多因素,一方面要揣摩太子的心思口吻,一方面還要因閱讀接收者的變化而采用妥當?shù)恼Z氣、詞句。 上文中涉及的那些幕府文人替幕主寫的公文,多數(shù)為上呈天子的奏啟書表,因而這些代筆作品的接收者都是皇帝。 當然,幕僚們也會為幕主代筆私人文本,這其中相當大一部分代筆作品是贈送給同朝為官的同僚們的,比如徐渭為胡宗憲寫的《代贈梁尚書公序》《代賀嚴公生日啟》《代元旦賀禮部某公啟》等,這些文本的接收者就是官僚體系內(nèi)部的人,而能閱讀這些文本的人除被代者及贈送對象外,可能還會包括對方的文士集團。 而發(fā)生在民間的代筆行為,如商賈細民求文人所作的墓銘壽序等文,其接收者自然是出資者本人,閱讀者則有求文者和贈與對象。
文士擇明主發(fā)揮自己的文學才能有時能最直接快速地獲得地位晉升,比如前文中積極主動地為劉裕代筆的謝晦,這種主動代筆行為果然討得武帝歡心,直接將謝晦與謝混比作兩位玉人站在自己身邊,最終謝晦也靠自己的 “涉獵文義,博贍多通”[11]522而一直在武帝手下出謀劃策升官發(fā)財。 南宋時,嘉定十六年(1223)狀元應繇被好友鄭清之推薦任內(nèi)相,皇帝一開始存有疑慮,沒有即刻回應。某天,宋理宗夜召應繇入宮,要他立刻草擬五道詔書,應繇憑借自己的才能在四更時就完成了任務,于是應繇便被理宗授予了翰林學士兼中書舍人的官職。[21]可見,為皇帝代筆不僅能迅速獲取收益,還是一條官場中快速實現(xiàn)自己政治理想的捷徑。 但對于未能入仕的落第文人來說,通過為臺閣重臣文學代筆的形式謀求聲名地位及生計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如中晚明時長期游走于各大幕府干謁求食的山人們, “他們一般替官員代作贈送文章,其余時間里,就是詩酒流連,吟詩作賦”[3]97,山人們代官員作一些詩文以助自己的門主完成社交禮儀后,便可長期以此維持生活。 這些代筆人倚靠方鎮(zhèn)幕府作奧援,為幕主代筆公文、寫作詩賦其一可以換取應試盤纏維持生計;其二,通過為這些達官要臣們起草文書,他們也相當于間接參與了政事,甚至能夠隱晦地在這些代筆作品中附以己見,滿足自己參與政事的愿望。 甚至,有時選擇入幕是一條更為迅捷的官途,比如韓愈吏部銓選多次不合格后,便入宣武節(jié)度使董晉的幕府,得以出任宣武節(jié)度使觀察推官;后又應徐泗濠節(jié)度使張建封之聘,出任節(jié)度推官,甚至張建封還派他前往都城朝正。 韓愈充分利用自己的文學才能通過為節(jié)度使們代筆的方式在官僚體系中謀得一份工作,同樣達到了儒家出仕為政、踐行儒士善政治世的目標。 又如李商隱因陷入牛李黨爭而成為政治犧牲品,長期沉淪下僚郁郁不得志。 他卻被調(diào)任為桂州刺史的鄭亞所賞識,辟請其入幕,作觀察支使兼掌書記一職,后來還特意為李商隱加上檢校水部員外郎的虛銜。 因而當鄭亞委托李商隱為李德裕的《會昌一品集》作序時,李商隱欣然代勞。 進入幕府成為門客,不僅讓他們的才能有一席用武之地,幫助幕主成就功業(yè);而且他們有時也能在代筆的文辭奏疏中為民請命,實現(xiàn)自身入仕及兼濟天下的理想。
代筆帶給文士部分的身份認同感及生活保障時,往往也避免不了它消極的一面。 在科考屢戰(zhàn)屢敗的情況下,進入幕府為王公將相代筆固然是一條積極入世、參與政治的好去處,但也不乏逆著本心販賣文筆的文士。 如胡宗憲幕府中的文人,因為胡宗憲的社交選擇與應酬,必然要代幕主胡宗憲創(chuàng)作許多巴結(jié)討好上層官員的文章,徐渭便是他府中違背自己本心去代筆恭維嚴嵩等奸臣的文章的門客之一。 在他整理自己的幕中代筆之作的合集《幕抄》一書中,完整地記載了諸如《代宗憲謝嚴嵩啟》《代賀嚴閣老生日啟》《代賀嚴公生日啟》這類媚詞文章。 而這種對權(quán)貴阿諛奉承的行為其實為徐渭所深深厭惡,細覽徐渭的其他詩作文章后便可知他本人對嚴黨深惡痛絕。 在他的《代抄集小序》中,徐渭直截了當?shù)仄饰鲞^自己撰寫諛辭的心路歷程與兩難處境。 沈煉是徐渭欣賞的好友兼姐夫,沈煉為人剛直、嫉惡如仇,然而這樣正直的人因無法容忍一手遮天的佞臣而彈劾嚴嵩最終被迫害至死。 徐渭在給沈煉寫的許多悼詩祭文中都寄托了對摯友的哀思和對權(quán)奸的痛恨,如 “嗟嗟先生,忠血化碧,直氣凝星,垂萬世而愈朗,眇一死其何輕,難填者滄海之闊,不朽者精衛(wèi)之誠,鑒微言于仿佛,應一笑于重冥”[17]659,悲痛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以沈煉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雜劇《狂鼓士漁陽三弄》中的禰衡形象,祭文 “而公之死也,詆權(quán)奸而不已,致假手于他人,豈非激裸罵三弄,大有類于撾鼓之禰衡耶?”[17]1050可為佐證,憤懣之情托于文字。 從這些悼文中便能看出徐渭對嚴嵩一黨的痛恨、對正直高尚操行的追求。那么當他在為胡宗憲代筆給嚴嵩的慶賀詩時,內(nèi)心的良知與手中所書之詩詞必然經(jīng)歷巨大的沖突。而要想進入幕府得到幕主賞識、有一份可觀的報酬予以生存,就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良知去為幕主恭維那些暫時占據(jù)權(quán)力高位的奸臣。 在生存與本心之間,徐渭不得不向生活屈服,去替主媚上。 長期以往,這些代筆之作便成了加劇他內(nèi)心良知受到譴責的一把把枷鎖。 盡管徐渭極力辯解自己這樣的行為是 “處地然而” ,將自己代筆的那些阿諛奉承之辭與 “昌黎為時宰作賀白龜表,詞近諂附” 歸為一類[17]536。 但由此也可充分表明他內(nèi)心的復雜與矛盾,想極力洗脫道德污點卻不能的無奈。 為胡宗憲代筆的這些諛辭不僅在下筆寫作時給徐渭的心靈造成極大創(chuàng)傷,更是在嚴嵩倒臺后給徐渭帶去了極大的精神折磨。 “為尊者代筆,他們雖然僅是尊者政治態(tài)度的傳達者而非決策者,然局勢一旦易主,他們作為代筆人便會首當其沖,成為政治上的犧牲品。”[22]對依附過嚴嵩的胡宗憲的門客們來說,毫無疑問他們會自動跟隨幕主被劃為嚴黨。 盡管一離開幕府后,徐渭就加入了反對嚴嵩的斗爭中,卻還是無法消弭代筆的那幾篇奉承之作帶來的負罪感,他的后半生一直都活在極度的驚懼與恐慌中。
如果僅僅是為幕主代筆恭維奸臣的諛辭就足以讓堅守儒家道德的文士終日惴惴不安,那么當一個為時局所迫不得已出賣文筆而為虎傅翼的貳臣又該如何自處。 代多爾袞寫出《致史可法書》檄文的李雯[23],就面臨著為新朝官方代筆所帶來的負罪感。 明亡之際,宋征輿在《行狀》中記錄了李雯被迫入仕新朝的前后經(jīng)過: “癸未,其仲弟復上書訟父冤,事大白,水部公得故官,而舒章遂從行入京師。明年三月,京師陷于賊,水部公竟殉難。 時舒章已不食四五日,絮血行乞,僅得棺,朝夕捧一壺漿,跪而奠父前,哭不絕聲,又餓且病,形狀變易幾死矣。會朝廷以大兵破賊,遂收京師,而舒章守父骨不復動,氣息奄然。 侍御曹公秋岳見而憐之,謂少司馬金公豈凡曰:‘是故所稱云間李雯者也。 以父喪故在此,旦暮不得食即死耳?!谑莾晒]之內(nèi)院……內(nèi)院諸大學士既奇舒章才,則強之以官,薦授內(nèi)翰林弘文院誥敕文中書舍人,時甲申之秋也?!盵24]在這種情況下,李雯首先得自己活下去才能將他父親的棺槨運回故土下葬,拒絕新朝的官職保全忠義之節(jié)就無法保全仁孝之義,忠孝兩難的選擇前,李雯終究只能向現(xiàn)實妥協(xié),選擇了孝義。 入仕后,李雯替清朝撰寫了不少高文典冊,作為前朝的舉人儒生,李雯不僅沒能堅守儒家要求的君子之節(jié),反倒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調(diào)轉(zhuǎn)矛頭與舊朝為敵??上攵?,李雯要承受異常沉重的心理負擔去為清廷文字服務。 事已至此,李雯身雖入仕新朝,內(nèi)心卻無時無刻不在愧悔交疊中,甚至無顏面對昔日摯友。 他在給好友陳子龍的詩《東門行寄陳氏》中寫道: “南風何飂飂,君在高山頭。 北風何烈烈,余沉海水底。 高山流云自卷舒,海水揚泥不可履……聞君誓天,余愧無顏,愿復善保南山南。 聞君慟哭,余聲不續(xù),愿復善保北山北。 悲哉復悲哉,死不附青云,生當同蒿萊。 知君未忍相決絕,呼天叩地明所懷?!?又附書曰: “三年契闊,千秋變常,失身以來,不敢復通故人書札者,知大義之已絕于君子也。 然而側(cè)身思念,心緒百端,語及良朋,淚如波涌。 側(cè)聞故人頗多眷舊之言,欲訴鄙懷,難于尺幅,遂伸意斯篇,用代自序。 三春心淚,亦盡于斯。 風雨讀之,或興哀惻。 時弟已決奉柩之計,買舟將南,執(zhí)手不遠,先此馳慰?!盵25]將友人比作自在的高山流云,將失節(jié)的自己比作海底淤泥,自己失身以來,就再不敢與故人聯(lián)系。 但他還是想大聲傾訴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告訴摯友自己的行為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心中所懷仍是明朝。 這封詩書文字傳達出了李雯被迫降清后彌天大悲、痛徹心扉的悔恨之感,而當他在為清廷代筆那些典冊時,卻仍然要將自己的角色轉(zhuǎn)換到新朝內(nèi)院中書舍人的身份上去揣摩上位者的意圖??梢韵胂?,這些為新朝統(tǒng)治者代筆的文章,會給文士李雯造成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以至于他長期郁郁寡歡,最終英年早逝。
對一些文士來說,代筆雖是入世出路,卻也可能是昧著本心去求得生存的活路。 哪怕不滿于依附之主的行為也只能奉命代筆,這就使文士長期忍受著自我良知不安的精神折磨,只能在自己的其他書信詩文中一吐真言以自證清白。 對比他們的代筆作品與自清的詩文,不難發(fā)現(xiàn),代筆有時常常給部分文人帶去負面影響,以致他們長期活在矛盾不安甚至愧悔不已的心態(tài)中。
古往今來,代筆行為產(chǎn)生的場景和緣由都非常多,發(fā)生地點如宮廷中、幕府內(nèi)、市肆中、科舉考場中等,緣由如期望以文本置換權(quán)力資源、以買賣文章賺取金錢、以文章作為疏通關(guān)系的應酬手段等;參與代筆行為的人物身份也很多樣,從早期的上層文人到后來民間山人都參與其中。 代筆與多數(shù)文人的人生息息相關(guān),代筆之列中有通過公文代筆得到晉升、獲得賞識的幸運之士,也有被迫寫下令自身痛苦甚至危及其身心健康文章的不幸之士。 文人在進行代筆公文創(chuàng)作時所流露出來的權(quán)力意識和責任意識表明公文代筆活動帶給了他們身份認同感。 在不少的代筆創(chuàng)作中,部分文士也實現(xiàn)了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將自己的文學才能轉(zhuǎn)化為了政治權(quán)力。 代筆給了失意文人們在封建體制中的一席之地,也為已經(jīng)手握大權(quán)的文臣武將囊獲了更高的政治地位,代筆創(chuàng)作使文士們的社會責任感有空間發(fā)揮,也給了他們一個能夠看到自我價值的機會,讓他們對自己儒士的身份不再焦慮。 然而代筆為文士帶來入世生存的途徑時,同時也會給文士造成極大的心理負擔。 代筆者不僅要承擔與被捉刀者同樣的風險,更甚者需要違背自己的良知去進行文字服務。 參與這種特別的文章寫作行為,有時需要犧牲文士的儒士身份,使其在代筆上找不到這項行為帶來的成就感與身份認同感,反倒使其處于復雜的矛盾心態(tài)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