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鷹更高

明遠站在江華小區(qū)五號樓下等著，天色灰暗，樓棟入口處的聲控?zé)魷缌?，里面更顯漆黑。好不容易有住戶下來扔垃圾，打開防盜門，明遠便側(cè)身走了進去。

林欣家在頂樓，明遠按了樓層，等候電梯駛來。因為匆促，林欣忘記把門禁卡給他，就隨同家人離開了這里。電梯下來后，又有一些人擁擠著從梯廂里走出來，大大小小，小孩子嘰嘰呱呱的，大人顧著聊天，也不呵斥。要么就沒人下來，要么就下來一堆人，讓他在門外等了一支煙的工夫。明遠想著，走進去又按了一下樓層，看著電梯門緩緩合上，空蕩的梯廂里只剩下他自己。

一次意外的災(zāi)禍，讓林欣的丈夫趙毅喪生車底，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兩個月。明遠還記得一個多月前，就是在這個地方，他和朋友們吵著給他們鬧洞房，一伙人在三室一廳的房子里笑鬧，電視開到最大聲也無人在意，林欣臉上猶如抹了胭脂，她的丈夫喝酒上臉，倆人都是幸福的模樣。

那份喜氣還未消散，厄運便從天而降，明遠想起他在殯儀館見到林欣時，她未飾妝容，滿臉垂淚，眼睛都哭腫了。陸續(xù)趕來的朋友，手里都握著一捧菊花，放在趙毅的身邊，轉(zhuǎn)身再面對林欣，每個人都淚眼蒙眬。他們在一起磕磕絆絆好多年，終于修成正果，大家的心似乎也安定下來，只是幸福等待得過于漫長，停留過于短暫，倏然的人事變故，讓大家猝不及防，難以接受。

最難接受的就是林欣，盡管家人第一時間趕了過來，陪伴在她的身邊，朋友們還是像約定好了，輪流過來安慰。明遠每次見到林欣，她都丟了魂一樣，不是沉默，便是流淚，他只能坐在邊上，陪著一起悲傷。單位給她放了一個長長的假，家人和朋友也鼓勵她出去走走，換個環(huán)境，也許慢慢就平復(fù)了。

趙毅的事處理完，林欣便決定離開，臨行前把鑰匙交給明遠，請他代為照看。

電梯到達頂樓，明遠走到林欣家門前，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用鑰匙打開門。滿懷憧憬的林欣，剛交房的時候就開始規(guī)劃，住進來之后，家已經(jīng)被她布置得很溫馨了。明遠把入戶門用門吸吸住，然后換上便鞋，走到大通間通往陽臺的那側(cè)，把玻璃門推開。一陣清風(fēng)吹拂著客廳里綠植的枝葉，吹響門口的一串風(fēng)鈴，又往樓梯間吹去了。

林欣和趙毅都是外省人，明遠是本地人，住的恰好離他們近，林欣便把房子托付給他，請他有空時過來照看一下，主要是給她家里的盆栽澆澆水，讓房間通通風(fēng)。明遠知道林欣喜歡綠植，但客廳里如小型植物園般的樣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之前的日子光顧著悲傷和安慰，沒有留意屋子里的擺設(shè)，如今獨自面對著一片綠意，還是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明遠雖是本地人，但老家在南城下面的縣里，剛攢錢付了首付，仍然住在單位的單身宿舍里。他和林欣還有那些朋友，都是在一個登山群認識的。他的愛好是運動，尤其爬山，林欣也有這個愛好，有次在南山上，明遠在一處陡峭的山脊處，順手拉了一下林欣，兩個人就說上了話。后來才知道，她和趙毅是同學(xué)，畢業(yè)后她留在一個中學(xué)教書，趙毅進了一家建筑公司，又被公司派到外地駐地，他們倆正處在異地戀階段。

當(dāng)時他們都剛剛從學(xué)校邁入社會，年紀相仿，相同的愛好，話也說得來。開始是在登山的途中，大家成了一個小團隊，后來在登山之外，大家時不時在夜宵攤聚餐，慢慢又變成在家里聚會，成了一群很要好的朋友。明遠的性格相對沉靜，每次總是安靜地待在一旁，端茶遞水，總是貼心地照顧著大家。他喜歡自己這樣的角色，其他人和他在一起，也感覺到舒適，林欣的性格開朗大方，每次受到明遠的服務(wù)時，總要客氣一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明遠覺得在這個群體中，他和林欣的關(guān)系更為親近一些?；蛟S也因此，在發(fā)生這個變故后，林欣把房子交給他代為照看。

答應(yīng)林欣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其他朋友都離得遠一些，差不多都已經(jīng)成家，有的還有了孩子，只有明遠單身。

然而他并未這樣獨自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家庭。他曾無數(shù)次出入酒店的房間，但這種感覺完全不一樣，酒店只是寄宿者的落腳處，沒有生活的氣息，只有陌生感和消毒水的味道。家庭的氣息是什么樣子呢？他也曾出入過很多的家庭，不論是親戚朋友，或者同事陌生人家，有的干凈有條理，有的因為孩子而凌亂，外在的親密或疏離，總是會把他隔絕在那個空間之外。如今這樣獨立于某個家庭，與和其他人共處一室的感覺很不一樣，就像長久遮蔽的一顆心，忽然向他打開，他的心里混雜著本能的退縮、驚詫和好奇。

明遠在這個小型的植物園里怔了一會兒，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來應(yīng)該做些什么。他心里也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畏怯，既來自這空無一人的空間，也來自對死亡的敬畏。整棟樓都閉門閉戶，仿佛空空蕩蕩，沒有聲息，而無論什么東西，一旦和死亡沾上邊，就變得神秘和令人退卻。

他并非一個膽小的人，深夜獨自行路，散步時喜歡去一些幽僻之處，不畏蟲蛇惡犬，此處的安靜卻令他發(fā)怵。白色透明的紗簾隨風(fēng)輕擺，盎然的綠意也讓房間充滿生機，而死亡的氣息卻難以擺脫。他無可避免地想起在殯儀館，他們向趙毅的遺體告別時，眼前的那一幅景象。置身于他們家里，似乎什么都未變動，和他們鬧洞房時差不多，只是在墻面的物架上，多了一張黑白照片，里面的趙毅平靜地看著他，好像正聽他說些什么，又像等待已久。

是窗外的一聲鳥鳴驚醒了他，他試著把腦海中的幻象趕走了。明遠很奇怪，為什么這么高的地方，還能聽見鳥叫，但他并未多想，開始動了起來。他走進房間，把每間房的窗戶都打開，把盥洗池邊的抹布浸濕又擰干，在飄窗和床頭柜面都稍微擦拭了一番。臥室床頭柜上用小玻璃瓶養(yǎng)著一枝吊蘭，瓶中的清水還剩一半不到，飄窗的一個角落里有一小盆虎皮蘭，另一個角落則是綠蘿。雙人床上的被子堆疊在一起，好像主人剛剛下床，想了一下，他還是洗干凈手，把床鋪好了。把幾個房間收拾好，明遠回到客廳，入戶門仍然開著，他感覺自己太大意了，走過去將它關(guān)好，然后開始給綠植澆水。林欣家裝的是壁掛電視，放電視柜的地方空著，都被用來擺放綠植了，白掌、文竹、萬年青、紅邊朱焦、大盆的綠蘿和天使淚、蝴蝶蘭、空氣鳳梨、秋海棠，大一些的發(fā)財樹、金錢木和富貴竹，還有其他不認識的，擺在暫未放置東西的角落里，它們擁簇在一起，好似盡情地享受著生的快樂，眼前的死亡和消逝與它們無關(guān)。

陽臺上喜陽的仙人掌、梔子花、月季和蘆薈有些蔫了，給它們澆完水，明遠又打掃了房間和客廳，除了一些枯落的葉子，以及輕微的灰塵，并無其他的垃圾。他用紙巾將落葉包好，握在手里，走到門口換上自己的鞋子，起身環(huán)視客廳，一切都看起來整潔干凈，灑水時落在地板上的水滴都被他用紙巾吸走了，他無意間看到另一邊的墻面，瞥見他們的婚紗照仍然掛在那里，未曾拿下。明遠看了一會兒，就退了出去。

江華小區(qū)剛交付使用還沒兩年，什么都是新的，明遠從五號樓出來后，要穿過一個小花園，然后才到小區(qū)的出口?；▓@雖不大，但設(shè)計得很好，底層是灌木和低矮的花叢，往上一點是雞蛋花樹，中間是三五米高的枇杷樹和荔枝樹，再往上則是棕櫚科，錯落有致，生機盎然。他把紙巾丟進出口處的垃圾桶，向地鐵口走去。

到了晚上，明遠仍舊被一種難以言狀的情緒所籠罩。他知道帶來這種情緒最根本的緣由，就是死亡，由此衍生的驚恐、失落和沉重，混凝在一起，濃密而滯重，讓他無以排遣。死亡雖是肉身的湮滅，但他相信，仍有不可知的東西被保留下來，比如記憶和愛戀，它們或給人前行的動力，或給人阻滯與恐懼。躺到床上時，明遠想起了小時候曾經(jīng)歷過的一件事。

大約在他讀一年級時，村里有戶人家，年長的祖輩從臺灣回來養(yǎng)老，落葉歸根，村里人對他們家的稱呼，也從“大炮筒家”變成了“臺灣人家”。那位面相和善的老人，他見過多次，有外村人找來時，明遠都會在前面領(lǐng)路，帶到他們家的庭院，他看著硬朗，卻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喪禮就在村里的祠堂中舉行。那是他見過最為盛大的喪禮，廳堂里擠滿了人，他們家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親戚，將那里圍得水泄不通，嗩吶、鼓和銅镲奏出的哀樂徹夜不息，整整響了三天三夜。

作為村里最有錢的一戶人家，臺灣人的喪禮也吸引了周圍無所事事的村民，他們整日守在附近觀看，或坐在祠堂對面的屋檐下，或干脆倚在祠堂門口，看著忙碌的眾人進進出出。大約是事情太過繁雜，抑或臺灣人的家人就想讓大家看看，這無疑也是一種炫耀，沒有人管他們。明遠當(dāng)時也混在人群中，和其他小孩子一起，在靈堂里跑進跑出，偶爾會被人呵斥，終究沒有人真將他們趕走。逝者平躺在廳堂的東北角，頭上蒙著白布，并不嚇人，等到入棺時，明遠不知為何，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雙腿貼在棺木上，眼睜睜地看著眾人將尸身抬入棺槨。他的眼睛睜得那么大，似乎要將逝者身上錦繡華服的每一朵花飾記住，把他木然僵硬的面龐記住，把他交叉疊放在身上發(fā)白的十指記住……

臺灣人下葬沒多久，明遠就病了，總是做噩夢、發(fā)燒，去診所看了很多次，一直都好不了。試過一些偏方，還是沒能治愈，后來祖母看出了蹊蹺，問他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他才想起臺灣人的事情，祖母找過門去，問那邊要來一小塊據(jù)說是臺灣人壽木的木頭片，泡水給明遠喝，他竟然神奇地好了起來。

直到現(xiàn)在，明遠也不清楚，究竟是病痛到了自然痊愈的時候，還真是那一小塊壽木片（既已入土，壽木片又是從何而來的呢？）泡出來的水起了作用，解除了他的痛苦。但是哪種情形已經(jīng)并不重要，病痛已然過去，臺灣人入棺時的模樣，卻時不時還會在明遠的腦海中泛起。死亡與它留存的記憶似乎并不對等，明遠想來想去，是否是因為那個人在他的生命中，并未留下什么痕跡，沒有愛恨情仇，沒有喜怒哀樂，所以連死亡都有一副和善的面孔。

趙毅卻不一樣，他和林欣，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想到這里，那股莫名的情緒似乎有所緩解，明遠決定不再多想，翻了個身，便不再動彈。

周末一過，明遠又步入了工作狀態(tài)。他曾考慮，要不要把自己去過他們家的事告訴林欣，想想還是算了，趙毅離開才過去一個多禮拜，林欣應(yīng)該還沒那么快走出來。他聯(lián)系了其他幾個朋友，自打林欣離開南城，他們都沒和她聯(lián)系，大家的心思，都一樣。這樣的事情，是需要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身邊的朋友除了安慰，并不能帶來什么更有用的幫助。群里也沒有人提議再聚，估計相見只能相嘆，還不如大家各自疏解。

林欣和趙毅修成正果，是大家都愿看見的。趙毅一派下去就是三四年，其間，兩個人只能在節(jié)假日相見，大多時候是趙毅回南城，偶爾林欣也會去他的駐地。只要林欣去了趙毅那里，每次總會帶回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分給大家，讓她別那么客氣，下次依然如此。

有一次，趙毅回到南城，大家相約一聚，朋友們趁著酒意，要趙毅好好珍惜林欣，異地那么多年，不離不棄，那么好的姑娘哪里找。林欣不說話，偷偷用紙巾抹眼淚，趙毅抿了一下嘴唇，端起酒，一杯杯敬大家。明遠記得那一次，大家知道前一次林欣去找趙毅，回來后見到他們就哭了，朋友們問她怎么了，也不說，大家便不再問，就知道她受了委屈，專等著趙毅回來，好好教訓(xùn)他。趙毅大約真的懂得珍惜了，后來他們沒有再看見林欣受委屈的模樣，每次見面都是幸福安穩(wěn)的表情，直到兩人結(jié)合，組成一個家庭，哪知道……

每當(dāng)想到趙毅，明遠心里都只有他一個模糊的樣子：沉迷工作，話不多，但比他要好一些，真誠、專一，偶爾有些一根筋，會在一個問題上較勁，不過那副模樣也有些可愛。趙毅并不像林欣一樣熱愛登山，可是每次只要林欣要登，他都會陪她一起，朋友們照顧她的舉動，便交付由趙毅來執(zhí)行。

明遠總會不自覺從他倆的愛情里反觀自己。他和女友最終沒有像他們一樣走到一起，有很多因素，但主要還是他的原因吧。明遠一旦沉浸到一件事情里，便會把周圍的一切都拋開來，所以他和女友的關(guān)系，總是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女友不止一次和他說過，她與他在一起沒有安全感。直到她家里發(fā)生變故，她才決然和他分手了。明遠不是很清楚，女友口中的“安全感”包括哪些東西，他更在意兩個人在一起，是否舒適，他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當(dāng)然女友和林欣也是兩類人，想法并不一樣。

盡管已經(jīng)去過一次，臨到周末時，明遠的心里還是有些怵然。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起來，洗漱過后簡單吃了點東西，出門時已經(jīng)上午十一點多了。地鐵只有四五站，不到半小時，他又來到了江華小區(qū)的五號樓前。

這次進出樓棟的玻璃門大開著，明遠徑直走到電梯前，也不用等，直接坐電梯到了頂層。樓層依舊很安靜，沒有半點人聲，在他打開林欣家的房門，又推開客廳那邊的玻璃門時，才響起風(fēng)鈴聲和一些物件被風(fēng)吹動時細小的摩擦翻折的聲音。過去的一周并不炎熱，夏天正在悄然離去，房內(nèi)的綠植仿佛比上個周末看見時，更綠了一些，只是擺在陽臺上的盆栽，上次被水浸透的盆盆罐罐，又已經(jīng)變得干燥，泥土干裂出細小的縫隙。

給房間通風(fēng)抹灰后，明遠給陽臺上的綠植加滿了水，回到客廳，又把客廳里的植物澆了一遍，不過換了個噴壺。靠近陽臺的白掌又冒出了幾朵花，白色的佛焰苞向上挺立，肉穗花序包裹其中，若隱若現(xiàn)?？粗@些花兒，他想起了宿舍對面的獨居老頭，他在陽臺上養(yǎng)了一盆滴水觀音，花的樣子和白掌很像，只是顏色稍有不同。蝴蝶蘭上次過來的時候，還是含苞待放，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出了一長串，紫紅色的大花瓣在枝頭對開，好像成群的蝴蝶攀援而上，在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明遠不禁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林欣，告訴她，蝴蝶蘭開了，真好看。良久才收到她的回復(fù)，只有三個字：謝謝你。

上次看見墻上的照片后，明遠刻意回避照片，尤其是回避照片里的趙毅，他的音容盡管不時也會在他的腦海中浮起，但終究斯人已去。意識到這點，明遠便加快手里的活計，最后一項就是用紙巾把落葉和枯萎的花瓣包好，帶走丟棄。他在用紙巾擦拭客廳茶幾時，看見上次未曾留意的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上面寫滿了趙毅的名字，又被黑色的筆跡抹去，由于用力過猛，紙頁都劃爛了。

明遠的心為之一驚，隨之他又聽見了一聲尖利的鳥鳴。準確地說那并不是鳥鳴，而是一聲唳叫，是屬于某種猛禽的聲音。當(dāng)他再想聽聽時，周圍又陷入了一片寂靜。明遠迅速地關(guān)閉好門窗，緊握著的那團枯葉花瓣，在他走到地鐵口時才發(fā)覺，便丟棄在了垃圾桶里。

坐在地鐵空曠的車廂里，明遠的心跳還未平穩(wěn)下來，一種難以遏制的緊張感讓他坐立不安。他仿若一瞬間理解了林欣的痛苦，這種痛苦，并非僅僅是看見了筆記本上被劃掉的名字，更是他極力想要忘卻的記憶，在那一刻傾瀉而來，讓他難以招架。

那段不愿再面對的記憶，與他的祖母有關(guān)。明遠覺得他和祖母的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最初就是普通的祖孫關(guān)系，那是明遠在進入中學(xué)之前的時期。他就像所有淘氣的小孩子一樣，饞了會叫祖母拿錢買零食，受委屈了會找祖母尋求安慰，通常也是她偷偷藏起來的吃食給他慰藉，當(dāng)然也免不了祖母的訓(xùn)斥和管束。當(dāng)他步入中學(xué)，想要認真學(xué)習(xí)時，祖母便悄然退卻到他的生活邊緣，但糟糕的婆媳關(guān)系，總是在他想要安靜下來時，讓他不得不參與其中。母親因為寵愛，總會聽他的話，所以在那個年紀，明遠就與母親講起了道理，讓她知道好的婆媳關(guān)系是種美德，也不忘提醒她世道輪回，說不定她未來的兒媳婦也會這樣對她。母親大約是感知到了這種惡果，之后從未在他面前，與祖母再有不愉快的爭執(zhí)。他覺得自己是祖母小小的保護神。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他高中畢業(yè)。

當(dāng)時家人都是滿臉喜色，明遠的高考成績過了本科線，他的姐姐也是那段時間的嫁期，大家都在為他們姐弟倆忙碌著，安靜的祖母眼里，似乎也充盈著盈盈的喜悅。大家都相信，那是一家人最為光彩的時刻。

尤其是明遠的姐姐，即將成為新娘，心里的喜悅怎么也遮掩不住，每天雙眼都笑成了兩道縫?；榧耷耙惶?，她還對祖母說，奶，你一定要坐正席最重要的那個位子，有你坐在那里我才幸福。祖母笑著推脫，說她沒有錢給孫女壓荷包，都沒臉參加。姐姐笑著說，我能要你的錢呀，你坐在那里就是對我最好的祝福，然而姐姐并沒有等到祖母的祝福，全家人等來的是一個難以接受的噩耗，祖母當(dāng)天夜里自戕了。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祖母為什么要選在那個日子了斷，在大喜的日子讓大悲傳來。明遠和姐姐也想不清楚，他們什么都不會瞞著祖母，明遠會把好吃的端給她，姐姐打工掙錢了會給她紅包，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好，為什么她要這樣對他們？他們只能強忍著淚水和悲傷，草草將祖母送去火化，婚期如期舉行。明遠仍記得那個場景，他、父親、伯父和姑父幾個人，手捧著用布遮蓋起來的骨灰壇，一路上招手搭車，卻沒有一輛車愿意停下來，把生者和死者接回家。

再多的憤怒都已無效，再多的悲痛只能獨自吞咽。姐姐婚嫁之后，家人擇期舉行了祖母的喪禮，明遠由于補報志愿去了縣里的姐姐家住著，他們都沒有參加祖母的葬禮。

這是他經(jīng)歷的第一次親人離世，如此刻骨銘心，匪夷所思，所有人都想盡早忘卻。明遠被祖母慘烈的抉擇所震懾，無數(shù)的苦痛和疑問找不到出口，一切都拒絕被呈現(xiàn)和回復(fù)，這種拒絕如此粗暴、蠻橫，不近人情，讓他長久無法釋懷。他難以想象，瘦小的祖母如何爆發(fā)驚人的力量，猶如強人掌控自己的命運。那個夜晚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還是早已謀劃好了這個抉擇，抑或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隱秘？祖母倒地后扭曲僵硬的樣子，他們父子磕頭敬拜的模樣，取代了臺灣人封棺前沉靜安詳?shù)拿嫒?，成為死的另一副面孔，令他敬畏、恐懼和忌諱。

祖母離世時算是高壽，只是結(jié)束的方式太過悚然，本應(yīng)是好事，生生成為了大家不愿回想的噩夢。明遠想到自己第一志愿的落榜，姐姐后來并未獲得她期待的幸福，這一切是否都早已被詛咒、注定。趙毅是否也曾給過林欣期許，一種美好生活的展望，讓林欣充滿期待，然而現(xiàn)實卻將它一筆勾銷，和他經(jīng)歷的一樣，簡單粗暴，無以拒絕，如此她才會在筆記本上一遍遍寫下趙毅的名字，又用力劃掉。

車廂不知何時已擠滿了人，直到報站聲傳來，明遠才發(fā)覺自己快坐到地鐵末站了。忽然而至的回憶，讓他的情緒更加起伏，眼眶也濕潤了，他掏出紙巾擦了一下，便下車走到對面，等待反向的列車到來。

周末明遠在床上躺了一天，腦海里的回憶始終在那里糾結(jié)著，那些過往的情緒起伏，他又經(jīng)歷了一遍。他想體會到祖母當(dāng)初的隱衷，卻發(fā)現(xiàn)總是被粗暴的情緒所打斷，即使過去了那么多年，那件事仍然沒有真正過去，就像一個無法痊愈的傷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將撕裂。除了悲傷和追問，他想到祖母時，又多了一絲心疼。祖父早歿，靠著原單位的補濟金，以及拼了命地苦干，祖母獨自拉扯大了幾個孩子，晚年時，體弱多病，又像皮球一樣被幾個兒子拋來推去，她經(jīng)歷了人世幾乎全部的悲苦，除了殘存的一口氣，什么也沒積攢下來。明遠的心疼到極致，拉扯被套擦眼眶，枕套也濕了一片。

如果當(dāng)初自己有錢給她，那該多好，或許她就不會因為這件很小的事情，斷然了結(jié)自己，她會有更高的壽數(shù)還不一定，也許還能見證他的婚姻……一切只剩下假設(shè)，他也被感情折磨得不辨東西南北，能否步入婚姻的殿堂，還是一個謎。

林欣的朋友圈沒有任何更新，在辦公室午間休息時，明遠點進去看了一下，一切都停留在趙毅走之前，好像林欣的時間也停止了。趙毅的名片仍在他的微信里，聊天記錄也未刪去，都是些日常問候，還有一些分享的鏈接，有的他會回復(fù)，有的沒有。其他朋友倒是不斷在更新，仿佛他們的生活一直都是那么熱鬧，每天都在發(fā)生著或喜或悲的事，值得分享和抱怨。明遠不善言辭，朋友圈自然更新得也少，除了一些值得分享的照片，以及看見的有趣的推送鏈接，便再無其他，他上次更新的時間，比林欣的還早。

小半個月過去，不知道林欣除了回老家，是否還去了哪里，蹤跡渺無可尋，又不方便過問。明遠所在的公司，最近在外地搞了個宣傳活動，他也被叫去跟蹤報道，在外面待了不少時間。等他回來時，才記起要去林欣家看看，各種材料的總結(jié)和匯報，又花了幾天時間，明遠決定周四中午不午休了，三個小時，足夠他來回一趟。

這個夏季已接近尾聲，中午出門時，太陽不再熱烈，明遠從公司走到地鐵口，后背才出了一層細汗。中午出行的人并不多，大多是老年人，他們在車廂里大聲交談著，毫不在意其他人。地鐵里開著冷氣，明遠坐下往后一靠，冰冷的靠背讓他背后一涼，他又迅速坐直。

一個多禮拜沒有過來，林欣的家里似乎積了一層灰，尤其是陽臺，更為明顯，那些綠植好像都在焦急地等待他似的，在他經(jīng)過時，頻頻向他揮動枝葉，先前開的花，有些已經(jīng)枯萎收縮。明遠先給植物澆了水，當(dāng)水流順著綠植的莖葉流入泥土?xí)r，他仿佛能夠聽見泥土汩汩的吮吸聲，然后才開窗通風(fēng)，收拾房間和客廳。拖地和擦拭花了不少時間，他又在茶幾下的抽屜里拿出剪刀，把萎謝的花朵和枝葉剪了下來，包成一團放在茶幾上。消停下來后，明遠看了下手機，還有一個多小時。他想起，來了這么多次，還從未站在林欣家的陽臺上，好好眺望一下周圍的風(fēng)景。

江華小區(qū)臨江而建，五號樓是中間一棟，沿江的幾棟只有二十層，所以林欣家的陽臺視野開闊，毫無遮擋。明遠站在那里，伸手握住欄桿，他看見了遠處的江南大橋，白色的橋身橫跨江面，公交車和卡車在上面行駛，在他眼里只有螻蟻般細小。江水碧綠，一路向東流去，江中的貨輪鳴響汽笛，嗚嗚的幾聲，似乎驚動了江面上空的幾只飛鳥。它們?nèi)绱司薮?，?dāng)它們轉(zhuǎn)變方向時，明遠的眼睛輕易就捕捉到了。其中一只偏離江面，向著岸邊飛過來。等它在樓宇間盤旋，他終于認清，那是一只鷹。

他有多久沒有看見鷹了？明遠迅速在腦海中回想了一下，那是在近乎二十年前了吧。那時田野充滿生機，到處都井井有條，綠油油的，在稻田的上方，偶爾就能看見鷹擊長空，翼展寬闊，他們不是好奇，而是害怕，四散著跑回屋子里。在家長們的教導(dǎo)里，老鷹是可以叼走一個小孩子的。

站在比鷹更高的樓層上，看著老鷹在狹促的空間里盤旋，明遠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的恐懼。那只鷹不知是未成年，還是鷹本來就只有那么大，在他的俯視中，它只比一只公雞大一點點。但比公雞更瘦削、修長和威武。鷹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他，明遠的手稍微動了一下，還未抬起來，鷹的身子就往側(cè)邊一斜，尖利地唳叫了一聲，向著遠處滑翔而去，消失在更高的樓棟間。他本來是想和它招招手，打個招呼，沒想到它如此警惕，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影蹤。他想起那聲嘯叫，就是他前幾次聽見的叫聲。

那曾經(jīng)出沒于原野的天空之王，為何此刻在人煙密集的城市流連，難道它們的力氣，已不足以乘風(fēng)而上，超越人類最高的居所，在無上的空中翱翔？那是更加廣闊明澈的天空，接近自由的精神高度，是其他凡俗之物無以攀附的地方。明遠從未想到，他能從這樣的高度，觀察一只鷹，它飛近又飛離，仿佛可以觸碰又終究失敗無望。

城市的擴張已經(jīng)讓鷹無處棲身，明遠望著它消失的方向出神。等他回過神來，又看了看地面，一瞬間感覺自己正在墜落。他離開陽臺回到客廳，把玻璃門拉上鎖好，又看見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也把它合上了，由于攤開太久，半個本子還是往上翹，他便將桌面的一小盆仙人球壓在上面。趙毅在墻上安靜地看著他，好像有什么話想對他說。

回到辦公室，剛好是上班時間，明遠癱在靠椅上，發(fā)了一會呆。他忽然想起前女友，她的母親患了急病，是絕癥晚期，但又不甘心就此離開，每天都在她面前說要去哪個更好的醫(yī)院治療。他們家所有的積蓄都已花在了她的病上面，還欠了債，女友向他提及，他和父母的存款剛好付了首付，身上一點錢都沒有。他也未曾想到要開口向親戚朋友借錢，因為他們沒有一個看起來是有錢的樣子。后來當(dāng)他們忙于籌錢、明遠準備貸款時，她的母親就去世了，女友再見到他，放聲大哭了一場。她說她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滿足母親的心愿，帶她去大醫(yī)院看看。話語中有責(zé)備他的意思，只是他當(dāng)時沒有聽出來，直到女友提出分手，過了那么久他才意識到，葬送他們愛情的，或許并非那捉摸不定的情感，而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是關(guān)鍵時候可以救命、可以讓人活下去的東西。他們當(dāng)時就是缺少這個，等他終于可以滿足她那個小小的愿望時，她卻早已離開，沒了音訊。可能在她的心里，那幾年的光陰，終究是錯付與他了吧。

明遠靠在辦公臺上，把臉埋在臂彎里，無聲地流淚。盡管過去那么久了，他確信自己仍然愛著她，時不時還會夢見和她在一起，仿佛從未分離。這種情感如此迅猛，讓他的身體也跟著顫動起來。

他們幾個人的微信群沉寂一個月后，林欣終于出現(xiàn)了，在群里發(fā)了一條消息：我懷孕了。

【作者簡介】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現(xiàn)居南寧。作品見于 《青年文學(xué)》《散文》《詩刊》《長城》《星星》《美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小說月報·大字版》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雜志編輯。